送别云祈上了轿子,陆知杭方才背过身往公主府里走去,闲庭漫步地走到书房中,抽出撰写了几年还未成的医典,搁置在桌案上,而后又拿了几本晏国时下颇具代表的典籍用作参考。
“可惜王大夫早早离京,不然还能与其商讨一二。”陆知杭惋惜一声,待夜莺研好墨后提笔在空白的纸张上染上墨迹。
他之前失了记忆,没来得及向王大夫请教些有关解忧的信息,等到记起来时,人早就回到凤濮城了,只能去信一封道明他的情况。
如今这信还没送到王大夫手中,陆知杭对自己的失忆症又束手无策,除了年前写下的一沓厚纸就剩下身边人告知,为此还特意叮嘱了夜莺。
把脑中发散的思维统统驱散,陆知杭趁着云祈进宫的间隙,今日又正值休沐便开始专心致志地写起了医书来。
前世流传几千年,经过无数次改良的药方皆被陆知杭一一抄录下来,又把没有解决办法,不明其中医理的疑难杂症用晏国人能接受的说法写下,陆知杭忙碌了一下午,手腕都抄写得有些酸涩了方才把笔搁下来。
“驸马,请用茶。”夜莺见他闲适地伸着懒腰,赶忙上前斟茶。
“嗯。”陆知杭轻轻应了一声,接过温热的茶水抿了一口,侧过脸看到窗边透进来的晚霞才后知后觉起来,竟然这么晚了。
陆知杭赶忙把核对起刚刚写下的医书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又对照起晏国典籍,把一些中药名改过后才累得在扶椅上休息片刻。
“公主还未回来?”陆知杭吹了吹医书上未干的墨迹,温声问道。
朝堂因肃清贪官污吏的风气正兴,连带着陆知杭在翰林院的日子都没往日惬意,好不容易得来的休沐日,没能与媳妇日久生情就算了,竟是连人都见不到,实在让人惋惜。
“回驸马话,公主还未回府。”夜莺说。
闻言,陆知杭不可避免地有些失望,看样子是被皇帝留在宫中用完晚膳才会回来了。
说话的功夫,墨水已经彻底干枯,陆知杭漫不经心地翻来覆去,见这厚厚一本的空白书页所剩不多,便开口道:“明日再备一本过来。”
“是。”
陆知杭手中的这本医书乃是两年前在江南时就开始写的,磨着磨着就见底了,他翻阅一页页被自己留下字迹的书页,心底难免有些成就感。
尽管陆知杭已有所克制,但这书上的内容对晏国人来说还是有些超前,要想推广最好还是要让一位德高望重的医者亲身试验过,才能说服众人。
当然,只要云祈能当上皇帝,这一切的难题都迎刃而解,天下医者皆以此书为参考,精湛自身医术,何尝不是造福晏国呢?
就是这书说是自己编纂的,听起来有些骇人,陆知杭已经准备拿那套玄之又玄的神仙托梦的说辞来用。
正想着,他翻阅书籍的动作一顿,诧异地摸了摸封底微不可察的鼓起,试探性地将其撕开,拿起夹在书皮中的一张信纸,呢喃道:“信?”
陆知杭摩挲着泛黄的信纸,料想这封信件夹在书中时日不短,思索了片刻后还是将它展开在手中。
这一看陆知杭的瞳孔登时震了震,只因这信件不是旁人所留,而是两年前就逝去的恩师符元明。
看到这熟悉的笔墨,恍惚顽皮的老人还在耳畔念叨着,一声声地唤着恩公,陆知杭鼻子微酸,有些没想通师父为何不让师兄把信件交给自己,而是夹在医书,连带着行礼一起送还。
夜莺轻手轻脚地点燃油灯,在愈发昏暗的书房内燃起一丝光亮,暖色的灯火照耀在桌案边的男子身上,倒影在书架。
陆知杭借着暖黄色的亮光在心里默念着符元明留下的信件,他在符府时酷爱研究医
书,尤其是手里这本撰写的医典,符元明看在眼中才会偷摸着放在里头。
“恩公,若非洮靖城相救,符某早已葬身山林中,苟活了两年已是无憾,如今为了心中所愿舍身,心甘情愿,只盼你不要被仇怨蒙蔽而蜉蝣撼树。”
陆知杭看完这段,长叹了口气。
他不可能不恨太子,不恨皇帝,不仅是因他们的愚昧害了符元明,也因为父子俩同样是云祈的敌人,出身微末却想与天下至尊斗,说出去都自不量力,惹人耻笑,但陆知杭心里却没有一点的动摇。
“师父,怕是不能如您的愿了。”陆知杭无奈地苦笑道,接着往下看去。
“上边这段话写下,我又觉得强人所难,我俩虽相处时日不多,但你的秉性我也有所了解,劝你放下谈何容易。
阳平身后有阮家,可你孤身一人,轻易与太子为敌恐难善终,师父实在忧心。”
陆知杭看到这里神色有些动容,符元明之于他不亚于再生父母,可怜年近七旬,临死前还在挂心他往后的仕途。
只是想到云祈,想到在狱中听着李良朋说的那段话,他眸光冷了冷,抿着唇往下看去,入眼看到第一句话时又是一怔。
符元明在信中提及,早年曾立下大功得先帝御赐丹书铁券,虽是私下授予,不为外人知,但这信物他自己虽然用不得,先帝却是许诺过他日后的传人只要不是谋反大罪,皆可以免去罪责,就放在他送去的木箱夹层中。
“师父当年为何不动用这丹书铁券……”陆知杭这话说一半就顿住了,大抵是思念符元明过甚,犯糊涂了。
一来,灾银的贪污案并未判罪。
二来,他师父要的是清白,而不是苟且偷生。
陆知杭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字迹良久,余光瞥向夜莺,见她低头不语应是没注意到字迹这边具体在做什么。
迟疑片刻,陆知杭还是没有把那封信件烧毁,收入囊中准备寻处隐秘的地方放着。
毕竟是符元明临终写下的信件,信中句句都是为他考虑,由不得陆知杭不神伤。
他有些想师父了。
“你去卧房内候着,我独自散散心。”陆知杭低声吩咐。
夜莺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就退下了。
等侍女的身影不见,陆知杭方才去自己放置行李的地方把藏在木箱夹层的丹书铁券取出。
“师父,你要是知晓你教的徒弟连中三元,说不准又会去寻你那旧友夸耀去了,可惜物是人非,友人也成了敌人。”陆知杭摇了摇头,轻笑过后把手里的东西放回原位,一一将箱子里的东西又整齐摆放好。
不得不说,符元明手里的丹书铁券来得及时,陆知杭原先就担忧过云祈有朝一日恢复男儿身,他这驸马又该如何自处?
只要皇帝在位,定会追究他欺君之罪,届时累及家人,就算他抵死不认自己知晓云祈的身份,也会容易惹帝王猜测,少不了被问罪。
万全之策他还未想到,没成想来了个意外之喜。
按理说,得了丹书铁券,陆知杭应是满心欢喜的,可睹物思人下他又开心不起来,愈发怀念起两年前在江南的时光来。
那时师父健在,他与他的承修情投意合,除了女主在旁虎视眈眈,似乎就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忧心。
陆知杭把东西都收拾妥帖了,起身从屋内踱步至小径,正要吩咐夜莺准备点东西垫肚子,迎面就撞见了刚好回府的云祈。
“公主吃过晚膳了?”陆知杭皱紧的眉头在看见那张俊美昳丽的脸庞时,细不可查地舒展开。
云祈定定地端详着陆知杭清绝出尘的模样,一颦一笑无不在牵动他的心神,墨色的眸子划过一丝波澜,低哑着嗓音唤了句:“吱吱?”
此时四周
寂静无人,耳畔除了清风拂过枝叶的窸窣声,只剩下那用男声说话的人,低沉清冽的嗓音穿过耳膜,撩拨心弦。
“……殿下,是在叫我?”陆知杭的心跳微滞,费了好大的劲才问出口。
“嗯。”云祈薄唇紧抿,一瞬不瞬地观察着陆知杭的反应,在发现他眼眶隐隐有些发红时,心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沉了下去。
被召见进宫时,皇帝跟着他在幼时玩闹的地方散心,那处地云祈早就没再去过,今天意外路过,在看见那棵繁茂的苦楝树上被刻上奇怪字符,无须回想就冒出了‘吱吱’两个字。
只需轻轻唤着这两个字,心尖就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第一次那样渴望想起‘吱吱’是谁,他们又曾经历过什么,以至于念着名字都叫他心口发疼。
云祈知晓自己因为饮下解忧而失去记忆,既然‘吱吱’对他重要,而他又想不起来了,显然与陆知杭有关,在看见对方时,云祈就不假思索地喊了出来。
陆知杭怔了怔,声带突然就被哽住了,想说话却又不知从哪说起,他下意识与云祈对视,触及对方狭长的丹凤眼时,心口的滚烫顿时冷了下来。
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摄人心魄,明艳凌厉,却独独没有往日的温柔深情。
是‘吱吱’,还是知知?
什么都想不起来,却又独独想起了这个字来。
“为我取的小名?倒有些让人难为情。”陆知杭嘴角微微勾起,笑意并不达底,脑中回想的是两年前在静室内,云祈最后唤的那一声。
许是有了上一次的乌龙,他现在不敢脑子一热就认为云祈想起什么了,从对方的情绪和反应都能看出来,他就是随口问问,亦或者用来试探什么。
就是这一声分不清是谁的吱吱让他有些吃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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