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村民们都陆陆续续结束了一天的农活回到家中。
织桑也不例外。
她因为可以凭借身手出门打猎,就好心把一部分农田借给了别的村民。所以腿受了伤之后,倒也没那么多活要干。
千令自告奋勇,说在她伤好之前都替她做饭。织桑知道他那手艺实在不怎么拿得出手,准备今日早点回去看着他点。
免得他把灶房给炸了。
一进门,织桑就眉头一皱,快步推开灶房的门,只见千令弯着腰,一手拿刀,一手摁着一条鲫鱼。
鱼是织桑养在池子里的。如今已经要死不死,鱼鳞被人很不熟练地削了一半,连皮带肉,血糊拉擦的。
从地上和墙壁上的血迹,不难看出千令和这条鱼搏斗了很久。
织桑叹气,过去拿走他手里的刀:“鱼鳞都不会去,你打算一会儿怎么处理它的内脏?”
“织桑姐。”
千令微讶:“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我再不回来,这条鱼就要活活被你折磨死了。”说不定今晚就得喝鱼肉汤,带内脏和鱼鳞的那种。
“你去洗手,我来吧。”她赶千令。
千令摇头:“我说了我要照顾你的。”
“你真想照顾我就让我吃点好的。”
“……”少年觉得被她嫌弃了,气鼓鼓地拿眼睛看她:“织桑姐觉得我碍事?”
“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根本就不信任我。”他把染了血的手在自己衣服上随便擦了擦,抓住她的胳膊,利用身高差,仰头委屈地看她:“把我当小孩子。我明明也可以照顾你。”
织桑知道千令一旦变成这样,不顺着他说话,之后他会闹别扭闹个没完,摸摸他的脑袋:“那你帮我把院子里晒的衣服收回来怎么样?”
千令闹别扭闹得快,哄也是很好哄的,觉得自己被她需要了,当即笑道:“我这就去。”
见他高高兴兴跑走,织桑把鱼从地上捡起来。
“你受苦了。”说完菜刀一拍,成功把这只在千令手底下备受折磨的鱼送上了西天。
等织桑料理完,杵着拐杖出来一看,千令已经把衣服叠起来,此时正规规矩矩坐在桌子旁,表情莫名有点严肃。
“怎么了?”
千令平时总笑眯眯的,少有什么事能让他摆出这副表情。
“没……没什么。”
“是吗?”织桑挑眉:“再等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嗯!好期待织桑姐煮的鱼汤啊。”
疾雪说让千令一哭二闹三上吊,对织桑以死相逼。说起来容易,真要开这个头可没那么简单。
尤其他的织桑姐还是一个性情温和,对谁都很好,基本不会动怒的人。要对她撒泼发怒,需要一些残忍之心。
在织桑转身回灶房之前,他撑着桌子一下子站起来。
“织桑姐。你能不能……过来。我有点事想和你说。”
织桑早看出他表情不对,走回来坐下。
“说吧。出什么事了吗?”
她以为是千令闯了什么祸不敢和自己讲。
“你还记得把我从外面捡回来的那天吗?”他打算先铺垫一下。
“记得。你衣服都没穿就倒在村门口,差点冻死。还是我把你背回来的。”
说起来这个千令就忍不住脸红。
他那个时候就是只妖兽,没有羞耻观念,就算化成人形,穿不穿衣服都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但如今他在人堆里生活了快两年,很多意识也耳濡目染。
现在想想,织桑姐都把他看了个遍了。
他既不如那些男人那么强壮,也没有好看的肌肉曲线,肯定不大养眼。早知如此,当初施展妖术的时候就该把自己弄得高大威猛一些。
“那……织桑姐记得在这之前的事吗?”
“在这之前?”
“嗯,你发现我之前,不是在村外打猎吗?”
因为发现千令的事太印象深刻,她倒有些记不得那之前的事了。
千令见她没答话,掐紧手指,有些急:“你、你不是还救了一只……动物吗?你记得吗?”
动物?
“哦。”
织桑想起来了:“那只畜生。都怪它,害得我那天一无所获。”
畜生。
千令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僵硬。
的确,他从来没有问过织桑关于那天的事,问她为什么那时要救下那只穴鼠。
织桑或许以为他口中的报恩,是因为她把他从冰天雪地里救了回来。但只有千令知道不是。
那天,他误入修士布置的阵法,好险才得以逃脱。结果不巧,慌乱逃离时又踩中了一处陷阱。
那陷阱的网子是特制的,他越挣扎,缠绕得越紧。千令本来也不是什么修为高深的妖,被这么一捆,直接皮开肉绽,根本没力气再用妖力。
后来如果不是织桑出现在那里替他解开了网子,千令可能已经没命了。
所以就算她不记得这事,他也永远不会忘记。
但此刻,从她嘴里听到畜生二字,他仍旧没克制住心头发颤,声音干涩地问。
“……畜生?”
“哦,我似乎还没和你说过。”织桑道:“那日,我本来是要上山去回收陷阱的。深冬过后,有些动物会出来活动,所以我提前一天在山脚布下了捕兽网,想逮个大货等待开春。”
“结果没抓到大家伙,抓了只穴鼠。”
“穴鼠肉少毛多,处理起来麻烦,不是饿急了一般没人会吃。”
“更别说,它当时挣扎得厉害,害得我精心特制的网报了废。也多亏它,我在山里的一天彻底白费了功夫。”
织桑当时也不是没想过把穴鼠弄回去吃了算了,就当泄愤。但终究还是嫌麻烦,这才解开捕手网放走了它。
这不算什么打猎时的趣事,说起来也没什么好听的。织桑聊了几句就打住:“不过我确实没想到,隔了一天回来,却在村子门口遇到个真正的‘大货’。你说你从山上摔下来,但怎么能把衣服也摔没的?”
“……”千令没答话。
“千令?”
她发现千令低着头,表情被埋入阴影之中,整个人突然变得很安静。
“怎么了?不舒服?”
织桑冲他伸出手,可还没碰到他,千令就腾地往后一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的身形不知为何有点晃,从这个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出他的声音很轻很缓慢。
“你的意思是,那张险些杀死穴鼠的网,是你事先就放下去的?”
“对。我经常会在林子里弄些陷阱。”织桑有点莫名:“怎么了?”
“……”
回答她的依旧是千令的沉默。
灶房里烧的水在这时开了,哐当哐当的震动着锅盖,织桑顾不得问他,架起拐杖往里去。
等她揭开盖子,准备把鱼下锅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桌椅被猛然推倒的声音。
织桑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千令的人影。
……
畜生。
本来是想杀了他泄愤的。
都怪这只穴鼠,害得我那天一无所获。
千令夺门而出时,耳边尽是刚才织桑的声音。
这些话像是一根带着倒刃的刀,捅入他的胸腔,将他的血肉搅了个七零八落。
畜生。
她这么叫他。
那张捕兽网从一开始就是她放下去的。
她根本没想救他,只是“嫌麻烦”。
夏日的村落昼夜温差大,到了夜晚,风刮过来吹得人骨子里都冷得疼。
可千令没有停下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跑去哪里,只是一种本能,本能地不想再和织桑待在那个屋子里。
过快的步伐和混乱的情绪让他心脏开始狂跳,他渐渐感觉头晕目眩。比起恨,比起痛,一股更浓烈的鼻酸感冲上心头。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至今为止对织桑姐的感情,又算是什么?
他耗尽道行,到头来就为了一个险些杀掉自己的凡人吗?
眼眶发热,眼泪却怎么也掉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很蠢,像个跳梁小丑。把仇人当成恩人,就这么和她生活了近两年。而她却毫不知情,不知道她那时伤害的穴鼠就是他。
村落的偏僻小径上杂草遍布,千令跑得太快,被石子绊倒摔了一跤,脸朝下,火辣辣的痛。
他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
周遭一片死寂。
他倒在那里,脑中混乱,混乱到一片空白。只是双目失神地想:也许自己这次真的会死在这里。
死了也好。
死了,就不会因为这种可笑的误会而烦恼。不用再思考那些难懂的问题。说不定就能回到那个冬天。
他不会再对一个凡人心生爱慕,不会想着牺牲道行也要报恩。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他心口一跳,挣扎着回头,以为会看见追着他过来的织桑。
但没有。
他看见了一个高大的、健硕的,体型威猛得根本不像是人的巨大生物。
“……你……”他颤抖地发出声音。
那个生物裂开血盆巨口,细长如鞭的尾巴在身后轻轻摇晃。
“穴鼠,你出卖我了是吧?”
“不,我没有……”
“有没有都无所谓了。”那生物道:“我肚子饿了。”
刹那。
风动。
它的尾巴化如利刃朝他刺来。
就算这只生物还未完全恢复实力,但要想杀死千令这种小妖也十分轻松。
它的攻势是冲着他内丹的方向而来的,一旦击中,他必死无疑。
早已放弃抵抗的千令只能呆呆注视着那条尾巴离自己越来越近。
“去。”
他听见旁边传来一道人声。
下一秒,一把剑从远处飞来,撕裂空气,直接将巨物的尾巴削去一截。
巨物发出一声刺耳的嚎叫。
两个人影慢慢从树林中现身。
“是你……”千令看见了疾雪和她身旁的商人。
那柄剑在空中打了个转重新飞回手中,她和桂云扶是跟着法器的指引来的,也很不解千令怎么会倒在那里,但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那条长尾再次朝二人袭来,疾雪往前一步挡在桂云扶面前,挥臂将其击退。
就算是千令这种修为的妖也看得出来。
缠绕在她剑上的那股凶恶灵力很可怖,很不寻常。
巨物也在惊讶:“你是谁,你用的不是灵气之术,你是——”
疾雪道:“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魔域现在的主人。也就是……你上司的继任。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魔将?”
牛头的魔将停下动作,猩红的眼仔细打量疾雪。
“……是吗,原来就是你。”他发出了然的声音。
“我就说是谁趁我不备把那种法器放在牛棚里的。原来穴鼠就是因为你出卖了我。”
“不过,比起我们尊上,你果然还是差得远了。”
这可能是什么魔域的传统。前朝的官都爱来贬低一番当朝的皇帝,以此来彰显自己和先皇才是最牛的,疾雪完全不觉得如何:“确实,我肯定比不了你堂堂魔将竟然躲在凡人村落给人当牛还偷吃人鸡鸭。”
“——你!”
疾雪见到这个牛头魔将时,总算明白为什么从进村到现在她都没嗅到过一次妖兽的气息,而那片荒芜的林子里却有瘴气残留。
原来扰乱村子的根本不是妖兽。
是一只不知为何沦落到这里藏身的魔族。
那些村民半夜出门看见的尾巴也有了定论,牛的尾巴的确细长如鞭。
就是不知道之前玉弩为什么会说,先任魔尊的魔将只剩下了她一个。
那是说谎,还是不知情就不得而知了。
“魔尊,我虽然瞧不上你,但也与你无冤无仇。你刚才对我出手的事我不追究,今夜这事就当没发生过。”牛头魔将口吻高傲:“给你机会现在离开,别打扰我进食。”
“那可不行。”疾雪估摸了一下距离,千令的位置离他太近,他要是想,完全能够赶在自己之前就对他下手。
急于进食来回复体力的魔将会不会跟她讲道理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正想跟他口头周旋一番,身后的桂云扶不轻不重地拽了下她的衣角。
“让开。我来。”
“芙芙?很危险的。”
“没事。”
他将她往旁轻轻一推,从树林中走出去。
等到完全走进魔将的视野范围内后,桂云扶伸手摘下面帘,月光在他秾丽貌美的侧脸弧线上打下了很深的阴影。
“好久不见,诸怀。”
他看着魔将,平静地和他打招呼。
“你还认识我吗?”
被叫诸怀的牛头魔将一顿,竟然就这么看着他僵直在了原地。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嘴脸在这时化为了某种更为奇异的神情。
像是错愕,像是惊恐,甚至夹杂着恐惧。
他不可置信:“你……为什么……你会……”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桂云扶淡淡地笑。
“是啊,毕竟当初那扇囚禁我的门是被你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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