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宴席结束回到戏院时, 观妙已经收拾好行李,所有人准备送行。
沈时亦算是知情人,送她出门时小声说她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戏院其他师姐妹无暇细想她这句,只念着观妙反正还留在慕城,只是隔得远了, 又是入职梁氏这样体面的出路,纷纷送礼道别, 让她先去探探路。
陈子夜站在最外侧,手上还帮忙提着两个礼品袋, 一左一右抬了下,“这是我们和师父送给你的,一袋是调理身体的药材和保健品,一袋是我们几个凑钱给你买的包,应该适合你上班用。”
观妙伸手去接,眼里闪过一些水光,“谢谢你们……”
陈子夜对她的感情有一些复杂, 她其实可以谅解观妙所做的一切,尽管这些超过了她可以承受和理解的范畴, 九州一色,可能早已经不是垂髫少女同床窗前的月霜。
“都过去了,好好照顾自己。”陈子夜说。
观妙重重地点了下头, 叮嘱陈子夜, “你也是,夜夜,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不是一个好姐姐, 没能给你做个好榜样,以后凡事都要多留心,拿不准的多问问师父,多听其他师姐的话……”
“哎呀!你又不是不回来了,想我们了就约我们逛街吃饭呗,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沈时亦从一旁挤过来,唯恐观妙情之所至说些扫兴的话,把她们俩都往外推了一把,让她们有话留着微信再聊,“走吧,快走吧,司机师傅这都等多久了……”
观妙的眼泪硬生生被她憋了回去,走出去几步。
还是忍不住在上车之前,又握住陈子夜的手,千言万语只拧成一句,“听师父话,好好照顾自己。”
“嗯……”陈子夜也哽咽了一下,“求仁得仁,一切都过去了。”
就像暴雪来临前的夜空,泛着不属于隆冬的清透,像一场大病初愈。
观妙无声地点点头,“嗯。”
陈子夜和沈时亦并肩而立,看着出租车渐行渐远,观妙坐在车里不忍心回头。
陈子夜口袋里的手机一震,是观妙发来的信息。
——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这是她们第一次登台唱《牡丹亭》的选段,观妙唱这句,陈子夜还有半句“风不定,人无常”。
一场“旧梦新颜”还没结束,她们却已经道别。所有人的不舍和告别,此刻都藏在眼底。
陈子夜鼻子一酸,险些落泪,被沈时亦用力揽住肩膀。
沈时亦安慰说:“每一次道别都是成长,我们要笑,要替观妙高兴,也要替还在一起的我们高兴。”
“……是。”
晚云收,夜风起,一巷子枯萎飘摇的白色绒絮,像提前落下春天的芦花。
—
当晚,宿舍就只剩陈子夜一个人。
梅汀和沈时亦放心不下,抱着被子,拉上杏如,四个人挤到一起。
天南海北,落日乱蝉,几个女孩子离愁别绪涌到一起,像初次进入戏院那晚一样,彼此谈天。
她们睡不着。
陈子夜也彻底失眠,但她明明觉得身体非常疲劳。
她没有刻意去想观妙,也没有梁季禾等待的答案,心情又甜又酸,她面朝天花板持续这样平躺着,月光之下皆是聊不完的旧梦,梅汀说,你们可别不信,我这个人真的对爱情没什么欲望,只想越来越红。
杏如笑话她说:“那你应该去选女团,没有黑料,实力又强,特别适合当优质偶像。”
“才不是,我来学戏曲是因为家里人喜欢,我从小就爱听,没有别的什么。”梅汀如此说。
也确实多年来就是这样做的。
论为人,挑不出半点浮而不实的毛病,论水平,十年如一日地唱杜丽娘已经是最好的佐证。
她私下里声音偏甜偏细,“你们别笑话我啊,我想好好努力,拿梅花奖,还想上春晚,让我爷爷奶奶看见!给我爸爸妈妈争口气!他们可爱在朋友圈发我演出照片了……”
杏如羡慕地说:“真好……难怪你家里人经常来看望你,我学这个,单纯是我妈怕我没书读。”
沈时亦来学戏曲的理由更简单。
她是范师傅的远房亲戚,她母亲从小就听人说艺术生考试能加分,原本只打算让她混个特长生,后来经历了中考才发现学业和训练无法兼顾,靠唱戏剧上大学的可能性更高,也就随了沈时亦的心愿,让她留在了戏院,“我没想过这些,我觉得学什么都一样,日子都一样难过。”
梅汀说:“那也是,生活我们管不了,自己的心情总还是能决定的。”
沈时亦接着说:“可不是,有些人一出生就站在金字塔顶尖,要什么有什么,普通人怎么比。”
聊到这里,声音传入陈子夜耳中已经变成了白噪音。
她迷迷糊糊地说:“是哦……他要什么就有什么,普通人怎么比。”说完又觉得不对劲,心情像是青林点白云,只有风林声,却没有痕迹,自顾自地暗暗说,“也不是……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好。”
沈时亦不明所以地问:“普通人好在哪里?好在被迫任劳任怨么……”
“……是的吧。”陈子夜声音缓慢,半梦半醒,“他博学多才是优点,我乐观上进也是优点啊,虽然……我真的看不懂那些物理啊、法律啊,但是我看过很多戏剧,也翻过很多历史典籍……我、我还可以学啊……”
“什么物理?她在说什么呀?”梅汀小声问。
沈时亦以为她在说余樵,拉过被子,捂住嘴,小声跟梅汀说,“她在说门卫室那个余樵呢……”
杏如也凑过去,哦了一声,按捺不住声音里的欣喜,“原来是他呀!他长得好好看的!”
梅汀笑话她说:“你可是有男朋友的人,小心我告诉他。”
杏如面上一热,“哎呀,你别怪我嘛!漂亮女孩子都是颜控,我就看看,我男朋友也可帅了……长得好看,又内敛,有才华!”
“是哦……长得好看,又内敛,有才华。”陈子夜跟着重复,越说越没自信,“还温柔,又有见解,谁不喜欢这样的人啊,这不怪你,没有人会不喜欢他的……”
杏如从被窝里挪了个位置,挤到陈子夜身边,抱住她的胳膊撒娇似的说,“是吧,是吧!”
终于有点了点困意,陈子夜已经听不进声音,隔了好半天才闷闷应了一声,“嗯……”
—
隔日,所有人训练完站成以往固定的行列位置,等待着范师傅做训练总结。
他却一反常态,没针对具体动作、唱段进行点评和指导,只是告诉所有人,还有两周就要过新年了,该领的活儿各自领一领,能自己动手做好的就如同往年一样,别以为有了梁先生撑腰,钱就可以乱花。
“听见了没有。”
所有人齐齐说听见了,范师傅便拿了几张打印纸过来。
他自己反复核对了一下,把任务布置下去:“材料单我发到微信群里了,你们都仔细看看,之前戏台上要用的东西,都采购的差不多了,这回咱们就抓点紧,跟往年一样,买一些年货和礼品,其次是新年后我们就要搬到新住址,你们也看看家居用品,该添置的就先预定上。”
陈子夜这才想起来,梁氏年会那晚,陈池羽确实宣布过搬新址的消息。
想到这,难免想起那晚的ten seconds zipper,陈子夜莫名抬手摸了下脖子,有一些训练结束后的热意,正好撞上范师傅从她眼前经过,她惊慌地突然低下眼眸。
范师傅瞪她一眼,“干什么?看到鬼啦?”
“……没、没啊。”
“那一定是你偷懒了,不然你怎么看都不敢看我?!”
陈子夜莫名挨了顿批评,有点委屈地扁扁嘴,“……师父,我没偷懒。”就是想到一些事情。”
“你最好是没偷懒!别以为有了靠山就能在这里混日子……”范师傅没跟她多说,拍了拍自己的长袖,“我赶着去跟梁先生商讨迁居仪式的安排,可没空管你,该吃饭吃饭,该忙就忙去!”
听到梁季禾的名字,陈子夜没有觉察地眼底含笑,默默说好。
等他走了以后,陈子夜打开微信点开师父说的采购清单。
……果然。
跑腿的活儿还是全交给了她和沈时亦,沈时亦是因为考了驾照会开车。
她……纯属手脚勤快好使唤。
“小子夜,我晚上有约会,年货那些你帮我一起买了啊。”沈时亦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以后,一把推开换衣室的门,吓得陈子夜套在头上的练功服又给她迅速扯下来,“不好意思!我太着急了!”
“没关系……”陈子夜慢慢说,“你有约会啊。”
“是啊,我得去市里一趟,你要是今天不去买就明天等我一起。”沈时亦笑容狡黠,“帮我保密!”
“……嗯,我不会乱说的。”
“我知道!你嘴巴最严了!”沈时亦难掩兴奋,不忘看了下窗外,提醒说,“这两天有暴雪,你出门记得带伞啊。”她扬了扬手里的衣服,连练功服都没时间换下,就赶着回宿舍换衣服和化妆。
陈子夜也习惯了,她换好衣服,跟杏如在食堂吃了个晚饭。
走到收发室门口分道扬镳,杏如约了一家不错的理发店,每逢新年总想换个发型。
陈子夜把手机横过来,又仔细扫了眼师父给的清单,决定晚上还是先就近买些瓜子杏仁之类的年货。经过收发室前,杨叔正在刷抖音,时不时抬头往铁饭盒里挖几口米饭。
“杨叔好。”
杨叔抬头,笑着跟她问好,“小子夜好啊,晚上出去逛逛啊?”
“对,我就在附近逛逛,买一些年货。”
“哦——行!是要过年了!春联什么的到时候我也得提前给戏院贴上,等余樵回来,我喊他先去贴,年轻人嘛,个子高。”杨叔主动提到余樵,说完自己都疑惑起来,“不过他最近……都挺晚回来的。”
陈子夜想了想,“可能是高三,晚自习延迟了。”
“可能是吧,不要紧,余樵这么乖,这么孝顺,他不会出去瞎晃悠的。”杨叔放心地说。
“嗯……”
陈子夜笑着挥了下手,没继续说。
她先去了一趟超市,碰上不少买年货的人,都挤在散装的瓜子蔬果前,像是除夕降临,此刻都不要钱。等她都买好时,手推车已经被人挤到一边,她礼貌地拿开几个包装袋看了看,才确认是自己的。
大包小包提在手上,不过二十分钟的脚程,却越拿越累。
走到半路,暴雨先至,梅子熟透一般的天色,引来不辨夜白的一丛丛浓云。
陈子夜没有空余的手可以遮挡头顶,冒着小雨跑进没什么人的音像店,这是一家保留了老城区传统的店铺——不是贴着旺铺出租的标语,就是十年如一日地贴满大甩卖。
音像店老板正埋头苦读她看不懂的日语漫画书,跟她记忆里的形象一样,明明是平头,却留了一根细长的胎毛辫,陈子夜进门时,轻拍自己羽绒服上的水,被他直接喊进去:“别讲究,都一样。”
陈子夜勉强地笑了一下,把东西放在不碍事的地方。
她最近都没来进来过,这些磁带和光盘还是怀旧款居多,新添的极少。她轻轻伸出手指,一点一点从那些承载着勇气和晴天回忆的光盘上划过,随意停在一张,像是跟随命运得到属于此刻的签文。
“这张专辑的主打歌不错。”老板突然开口,眼神还停留在他的漫画书上,“你放吧,正好换歌。”
陈子夜无声地点了下头,找了半天才发现音像外放设备随意放在一堆代售的教辅资料上,手指冻僵了,她小心地呵了口热气,才小心地将光盘取出,放入槽内。
重新开始四处看看时,新换的歌曲《红绿灯》响起——
明明绿灯转眼变成红灯,假使相当勇敢怎可挽回自身。
若要冲损伤怎可以不留痕,来又去要找的际遇未接近。
郑融的嗓音慵懒缠绵,唱尽了女孩子站在四岔路口的迷茫和委屈,勇气好像会给人开阔。
玻璃门外,雨幕绣卷帘,一辆从戏院巷子口开出来的汽车,停在红绿灯前,车内气氛紧张,梁氏姐弟坐在后排,陈池羽坐在副驾驶。他只是跟随梁季禾来参与戏院迁居仪式的讨论,没想到会撞上梁韵。
梁韵主动说,没拿正眼看他,“我去梁季禾家接女儿,顺路一起来看看。”
“看我?”陈池羽不怕死地问。
梁韵没好气地笑了一下,“当然是来看看你们俩有多出息……好大一座黄金屋啊。”
“你少指桑骂槐。”梁季禾冷着眼,目光已经飘到雨中的音像店。
正欲下车,还不忘回头给了梁韵一个警告的眼神,“不分青红皂白给人先安个罪名的习惯,别用在我身上,我可不会惯着你。”
陈池羽偷偷抬了下肩膀,贱兮兮地回头对梁韵说,“这你得听听!人家挣得多,得听啊!”
梁韵靠近他一步,语气不善,却能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你给我滚一边去——”
梁韵没机会再跟梁季禾辩驳,她还没找到话语时,梁季禾已经先下了车。虽说没几步路,但还是林了一身雨,站在门外,模糊的玻璃之中,陈子夜的缓慢移动的身影,像是雨雾里漂浮的绵云。
世界没动,是云动,也是心动。
“……今天不用训练?”
梁季禾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陈子夜一回身正好夹在他和音像架之间,眼神有些惺忪,“嗯。”
梁季禾笑了一下。
陈子夜立刻回神解释,“不是,不是,训练了,训练完了。”不敢与他对视,想起昨晚的告白,耳朵发热,指了指放在地上的年货,“我出来买年货,要过年了……”
“又是你一个人。”梁季禾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怎么又是你跑腿……”
陈子夜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是我……不过没关系,又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
梁季禾动了动唇,本想说有你这种员工,老板不愁安枕无忧。但一想,他们之间又何止是一句“员工”能说得清楚的,不愿意说出这样浅显的定义,转而随口问:“挑到什么了吗?”
“没……等雨停,我随便看看的。”
老板无意偷听,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脚架在一堆教辅资料上,漫不经心地说:“难得一场雨困住两个人,今天二月七号,好日子啊,就当我生日,你们买磁带打五折,买教辅资料打七折。”
什么叫就当你生日……
陈子夜轻轻笑了下,倏地发现今天是二月七号,那昨天不就是……梁季禾的生日。
她记得他的锁屏密码。
她也记得梁季禾说过,他不怎么过生日,在心里默默思索了一下,贵重的生日礼物他一定从小到大收过不少,而且自己也送不了什么珍稀的东西。想到这,陈子夜还是走到一边,想挑选一张唱片送给他。
音乐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平等的,无价的吧。陈子夜这样想。
“这个……”陈子夜拿在手上,用了捏紧,唱片背面朝上,她在犹豫要不要说生日快乐。
梁季禾嗯了一声,问她,“送我的?”
“嗯……”
梁季禾从她手里接过。
她还没松手,用稍快的语速一口气说完,“……生日快乐,虽然有点晚了。”
梁季禾怔了一下,继而勾笑,“不晚。”
他翻过来看,不是正在播放的歌曲,而是能万籁生山、随时搅乱他呼吸的《暧昧》。
“你怎么那么会,都是谁教你的……”就这么会拿捏人心。
梁季禾盯着她的眼睛,扬了扬手里的唱片,低头跟她说,“谢谢。”
陈子夜显然没多想,只是单纯喜欢粤语歌,最喜欢王菲的《暗涌》,其次是《暧昧》,等她一看清这两个字的时候,才意识到他说的那句“你怎么那么会”是什么意思。
她慌张又窘迫,连忙摇头,“就是……正好挑中……我真没故意要送你这个……”
梁季禾笑着逗她,“我就当你是故意的了。”
陈子夜面上发热,不想跟他继续讨论了,走在前面去付账,嘴里不停念叨着,雨应该快停了吧。
梁季禾在她身后轻声笑。
等雨停,二十多分钟过去,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戏院走,梁季禾替她拿着大包小包的年货,陈子夜替他拿好那张唱片,人影在月光下跳动,他们互相都没说话。
梁季禾也没催促昨晚的回答。
还没走到戏院门前,已经看到警车上的提示灯闪烁着红蓝色的紧急光。
所有人堵在门边,范师傅焦躁得走来走去,杨叔一脸无助地拉着警察的胳膊。
只有余樵面无表情地跟着警察,上了车。
作者有话说:
梁韵:两个没出息的东西。梁韵让我很想写个婚后文,开了个新坑,感兴趣的朋友们可以先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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