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离簌城本就远。
加之路上泥泞,马车一路走回城差不多走了一个时辰之久。
那一个时辰的漫长程度……足够赵红药本不愿相信《月华城主风流史》的真实性,结果却因亲眼所见最终认输。
就,卿卿我我、诡计多端的狗男男。
两个都是!!!
车继续行,月华城主一边趴燕王怀里,一边努力维持一本正经:“燕王既是有心,不如我俩坐好,慢慢谈此次交易。还望先、放、手。”
那边燕王却是顽皮勾唇,大肆摇头。环着城主的那两只手箍得更紧,还肆无忌惮撸了两把,自顾自笑意更甚。
城主无奈。
“一月不见,试问燕王,究竟从哪里学来动手动脚的新毛病?”
“新毛病”确与燕王一贯的性子不符,但如果非要旁观者赵红药说一句公道话——
月华城主也没资格抱怨别人!
一个明明会武的人,若是真想,完全可以当即起身暴起殴打燕王,才不会全程就只是单纯用嘴让人“放手”。
这就仿若一个贪睡不想起的人。一边义正言辞“再不起床不行了”,一边继续抱着大棉被欲生欲死、缠缠绵绵。事实胜于雄辩!
综上所述。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装作无事发生、装作死不情愿,然而相互疯狂贴贴的狗男男暧昧现场!
令人头秃。
车内熏香袅袅,燕王修长的手指,在月华城主背上游移:“听闻近来城主在陌阡城中……刚低价收(免费骗)了不少物资粮实,还与众多粮商签了供粮之约。”
“城主亦知,西凉今冬粮草,多为歹人所烧。”
“燕某此次请城主来,亦是期望能顺带,向洛州商量一下购粮事宜。”
“万望城主能看在往日情分上,算燕某便宜点。”
“此乃整个西凉之诚意请求。”
“……”
“……”
确实,洛州眼下粮食丰硕。
慕广寒这一回从陌阡贵族那里骗了太多物资,已不仅仅是仓廪充实,直接是粮仓都不够用了,甚至还真提早双倍还了借乌恒的粮。
反观西凉,则是所囤过冬粮被烧,又逢天子诏书征兵合围讨逆。大敌当前,军队都要粮,又孤立无援、求购无门。
这事乍一看,确是一笔互利互惠的好生意。
洛州从陌阡收粮,直接装船送去西凉,不仅能大赚一笔,还能得不小的人情。
车子继续前行,车脚的小铃铛响个不停。
慕广寒:“……不卖。”
“一石都不能卖。”
“燕王心里该很清楚——眼下西凉为天下所讨,唯有我借口内乱平叛说动南越王拒不出兵,已是给了燕王极大的颜面。”
燕止:“嗯,燕某感激。”
“既已如此,若再卖粮资助,就再难堵天下悠悠之口。到时洛州成了天子眼中钉、肉中刺,天下群雄众矢之的,万一他们动了歪心思,先放西凉,转而攻打洛州。”
“那我岂不是……又中了燕王成功祸水东引、金蝉脱壳之计,让洛州做了西凉替死伥鬼、引火烧身?”
“……”
月华城主虽是脸上毒纹狰狞、看不清样貌,倒是一双眼睛倒是清明透彻,盯着燕王。
而燕王抚摸他背的指尖,亦悄悄停了片刻。
一时间整个马车里寂静无声。
唯有赵红药醍醐灌顶,只觉脑子嗡嗡响、突突跳。
原来,这才是燕王真正的如意算盘!
西凉四大将军之中,她不可否认,自己一直是打得猛但并不十分擅长权谋的那个。至少跟在燕止身边时,时常都能深觉燕王阴险非常人可及,自己则被耍得团团转。
而今,终于。
又一次看到了燕王深谋远见。
确实,眼下西凉弱势,未必能一己之力面对整个天下被诏书鼓动。在各方豪强心怀鬼胎分一杯羹的联军即将来袭之际,最好的抉择,就是能拖上强力的盟友共进退……
所能想方设法把月华城主、整个南越死死绑住,本来的“孤立无援、一线生机”,就能变成“势均力敌、还有得打”。
这才是他求月华城主过来的真正目的。
……燕止果然,依旧是那个燕止。
什么“逍遥惯了,不愿政治联姻”,什么“不肯屈居月华城主之下”,什么“绝不以色侍人”,只要利益足够,他就能做到该折腰时就折腰。不惜抹掉一切桀骜不驯,违逆一切天性!
能屈能伸。
不。
与其说燕止“能屈能伸”,倒不如说,他自始至终都是那个肆意妄为、没有心的燕王殿下。
满心眼一石多鸟、吃干抹净的算计!
……
只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再好的算计,也抵不过月华城主精明、一眼看穿。
赵红药最近听人说起了一些中原那边的书,好像有说法是“世间万物永远相生相克”,如此说来,若把这月华城主当成上天专派下来收拾他们桀骜不驯的燕王、给燕王本来一帆风顺的彪悍人生路平添坎坷的存在,倒也颇见天地意趣。
月华城主轻易拆穿了燕王,大概也是觉得这虚与委蛇也没什么意思,再度尝试从燕王怀中起身。
结果被摁住。
又起,又被摁住。
一时间,两人的动作笨拙得好像猫狗打架。一只在炸毛挣扎,全程被另一只摁住头。
但赵红药仍默默觉得,燕王危矣。
可能是她最近潜移默化被宣萝蕤洗脑太多,时不时总想起《月华城主风流史》里的一条铁律——敢用美色算计月华城主、与虎谋皮的那些人,等城主清醒了,便一个个都下场凄惨。
如今眼看着,燕王也要步前任后尘。
从亲亲摸摸的虚假甜蜜,剧情一下进了宣萝蕤写的“巨大虐恋”阶段。
正好马车外面雨那么大。
最适合吵架、嘶吼,最后月华城主大雨中走人,任由燕王毒发自生自灭、西凉大乱。时隔多年城主再回来到燕王长草的坟墓上喝一壶梨花白。
啧。
果然寄希望于燕王“以色侍人”是没有前途的!
此刻,又该要如何力挽狂澜?燕王那不解风情的性子,能哄好城主才有鬼。
可偏偏,她又不会帮忙哄,要是宣萝蕤在就好了!
……
赵红药万万没想到。
那边两人一个象征性挣扎了几下,一个象征性摁了几下。突然莫名其妙的,月华城主忽然笑了,燕王亦笑了。
一笑泯恩仇,唯独局外人不懂。
不是正在互相算计,他们俩为什么又笑了??哪里好笑?有什么好笑!
慕广寒佩服:“还是燕王沉得住气,半点不急。”
燕王道:“城主明察,燕某绝无引火洛州之意。只不过身在王位,迫于无奈,心怀朴素地想为西凉谋一点过冬粮食而已。”
“……”
“燕某亦深信,城主素来心怀天下、悲悯众生。”
“即便是西凉,城主也必不忍心看他们忍饥捱冻、饿殍遍野。因此,即使不肯卖粮,城主也定已早早有了别的瞒天过海、两全其美之法。”
他说完,手指偷偷又开始撸摸。
慕广寒笑了一声,抬眼怼他:“燕王也莫要太过笃定,更莫太过依赖敌人,要知人生在世,求人不如求己。”
燕止:“话虽如此,术业有专攻。”
“燕某不才,西凉不才。内政之事,城主最擅长,愿俯首恭听。”
慕广寒却问他:“不如燕王先跟我说说,请我过来之前,燕王自己都先做了什么补救之法?”
燕王歪头,很是坦荡:“首先,自然是开仓放粮,赈济失粮。”
“收效如何?”
燕王摇头:“被烧之地,人人慌乱,以至于调粮开仓之后,无论是饥民还是殷实,纷纷挤兑抢粮、屯粮。往往一开粮仓不到半日就疯抢一空。这样下去,整个西凉的余粮亦根本不足以分,加之各级官员还有不少暗通富户、商人,借机盘剥、收粮、屯粮、高价待沽。”
“此事,燕某有心整治,奈何人太多,又从上到下牵涉甚广,根本罚不完。”
“想杀一儆亦要考虑法不责众。地方许多愚昧难教,一时难以规训;何况户户藏粮、家家相护,亦是难以一一寻罚。”
“为今之计,只能暂缓放粮。”
“但只怕深秋已至、冬日渐近,到时真正的饥民或要饿死、或要闹事。”
“此事自让人于心不忍,却又并无他法,实在是……”
“……”
慕广寒伸出手,拍了拍杂毛兔头。
燕王虽只是平常语调叙说,但听来依旧好生委屈。
西凉近来,本来外患所扰已让人焦头烂额,怎奈燕王想方设法想要先解内忧,可往下从官员到平民,又人人为自利着想。
或许他们也并非存心添乱。
只是人性如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人人囤粮避害,反而缺粮者更无粮、乱得要死。
燕王又恰逢重伤,难免心累。
此事慕广寒暂时按下不表,又问他:“之外呢,燕王还做了什么?”
燕止:“……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慕广寒稍微一愣,觉得此人也是有种又有趣。
“莫不是,燕王也派刺客,去了华都和北幽?”
燕止立马反问他:“城主也觉得,刺客与烧粮奸细,是华都与北幽那边派来的人?”
慕广寒:“应该是,除非你同别人还有什么恩怨。”
“但若是个人恩怨,寻常小的州侯城主,也难以有这般厉害的谋划与人手。何况眼下西凉大乱而最得益的,也是华都天子势力。”
“更不要说,一直听闻国师闻铮身边有几名骁勇异常、来去无踪的黑衣骑士,很是符合刺客特征。”
慕广寒正说着,忽然两腮又被捏住。
慕广寒:“……”
他看傻子一样瞪了一眼遮脸大兔:“是,除他之外,我也有动机。可我若杀你,还需那般大费周章?”
燕王咧嘴,吃吃笑了:“是是,自不是城主。城主一向……待燕某最好。”
这话听着怪怪的,慕广寒烦他,作势啊呜一口要咬他手指。
“还有呢?”
燕止摇头:“没了。”
“无非是内忧外患,燕某自知独木难支。修书一封求城主过来救命。”
慕广寒:“……”
如此听来,燕王也算是尽力了。聪明人做聪明事,几乎哪一步都没走错,走错的也及时止损了。
干净利落。尤其还知道及时喊他过来、向他求救。
“多谢燕王信任。”
“不过想来燕王也听说,近来我在陌阡,混得可是风生水起、日进斗金。想必燕王的交换筹码,定是要备得更为贵重得多、让我难以拒绝?”
燕王大言不惭:“嗯。”
慕广寒这就好奇了:“是什么,我能否提前看看……喂!”
后颈忽然间,指尖轻轻碰触、缓缓按压,脊背瞬间一片酥麻,直达头皮。
月华城主瞬间炸了:“我再说一次。你要说话就好好说,休要动手动脚!!!”
燕王:“嗯,好。”
人犹无耻,譬如燕止。
明明答应,手上动作却片刻没停。不止没停,撸得更欢了。
赵红药:“……”
那动作,和他撸馋馋时一模一样。
在西凉,将领多数都把自己的鹰当做亲密的战友、伙伴,很是敬重。唯独燕王,猛禽当宠物。每次都不顾反抗,捉过来一通揉、再一通亲,每次都把鸟弄炸毛。
可鸟又做错了什么呢?
而她又做错了什么?
整整一个时辰,要在这看这种表演!
……
好在,下车之时,她终有机会报一箭之仇。
眼见着月华城主扶起燕王,猝不及防转身同她四目相对,赵红药拖着腮,饶有兴趣地见证那人的脸上精彩分呈的表情。
哈哈哈。
哈哈哈哈。
笑死她了啊哈哈哈。
她是开心了,倒霉的却是燕王,当场就被扔下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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