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间,她将手落在了少年的掌心。


    下一秒,被拽入少年的怀中。


    彼得扶着李桃桃的腰,任由少女环住他的脖颈。他们在扶杆上,试图跳一场华尔兹,如深渊中找不到锚点的浮萍。


    “准备好了吗?”彼得轻声问。


    “嗯!”


    一阵风拂过过少女的脸颊,她干哑的声音散落在风声里。即刻环于腰间的手臂再收紧,她的身体被更加用力地往少年的怀中带去。在如雄狮般怒吼的狂风里,少年温柔的呢喃并没有被淹没。他声音似流水般从少女的耳旁划过:


    “这位乘客,蜘蛛侠空中特快已于此时启程。请您注意安全,系好安全带——”


    转瞬,他们如两粒石子,朝着沸水般拥挤的哥谭的坠落。


    发丝似海藻般扬起,如此轻盈。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呢?


    环抱着少年脖颈的李桃桃,没有时间去深究这一问题。她只知道少年的怀抱温暖,似冬日里温柔的暖炉。李桃桃将身体贴上去,在早秋寒风的吹拂下她竭力的,想从对方的身体上汲取暖意。少女不断朝他怀里拱的动作,引起了彼得的主意。他叹了口气,轻声询问:“李,你觉得很冷么?”


    “叫我桃桃。”在轻颤之余,她仍有心思去纠正对方的称呼。李,这个轻抵着舌尖便能发出的简单音节,总让李桃桃想到达米安。蜘蛛侠哑然失笑,似乎是认为这孩子气的说法十分有趣。估量不清多少英尺的高空,从天台朝下跳落,风凌冽的像刀。就李桃桃重伤初愈的体质来说,她无疑是冷的。方才强撑着自己平稳声调,此时的李桃桃,牙关已止不住打了个哆嗦。风从他们身子间的间隙涌入,她将下巴压在少年坚实的肩膀上,闷闷地说着:


    “我很冷,蜘蛛侠。”她的声音被风打碎了,却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诉求切实被少年知晓。因为她身处的怀抱,随着她话语的结尾,悄然开始升温。


    这是在最初设计战衣时,斯塔克先生特意装载入的调温系统。为的是防止在气温极端的环境下战斗,彼得会因此陷入劣势。对于活动范围常年局限在纽约市的蜘蛛侠来说,这一功能形同虚设。想必连托尼.斯塔克本人都想不到,战衣恒温功能的第一次使用,竟然是为了给一位即将被冻僵的少女取暖。


    战衣上的恒温材质使升高的温度,流经她的身体形成一道温暖的壳。寒意被驱散后,她的肢体逐渐回温。使李桃桃原先紧绷的身体,缓慢的松懈下来。


    李桃桃讨厌的风,正如她讨厌哥谭这座城市。它阴冷潮湿,是哥谭白日也存在的鬼魅。寒气亦如附骨之疽,狡诈的诱发了她的风湿。


    同失重感令她寻找不到平衡与支点,蜘蛛侠扶住她腰间的手臂,是蹦极是拴在人身上拿一根孱弱的钢丝。人类对高空迷恋,可对没有翅膀的他们来说,从空中坠落无疑是致命的。对死亡的恐惧,令她仅在跃下时偷偷睁开眼,便感到一阵目眩。因而时至此刻,少女依旧紧闭着自己的双眼。


    李桃桃不像寻常人一样,遇到恐惧的事物会尖叫。当在蛛丝的荡动间,怀中过度的缄默叫彼得低下头去,查看少女的状况。眼前,少女面色苍白,同雏鸟一般缩在他的怀中。这时,他才意识到李桃桃情绪上与常人的不同。从扶杆上的心事倾诉,再到现在对不安的闭口不言。少女的一切行为都如裹挟在她外层的一层茧,她将自我束缚,内里上演着一场又一场默剧。


    强韧的蛛丝黏在建筑的外壁,他们身下是拥挤而冷漠的哥谭。这座重工业发达的城市,在城市的上方飘着一层乌黑的废弃。透过沉重的雾霾,隐约能看见川流不息的车群。在这座城市人都龟缩在自己的车里,唯恐与他人发生接触。


    生于哥谭的人,不相信别人,同样不相信自己。在夜间这座城市还会点亮明灯,能将这里装点的绮丽奢靡。可白日的哥谭尤为阴冷,高低错落的建筑有如一只只铁皮铜兽,蛰伏在蟒蛇般盘踞的道路上。这是一种极致的工业美学,极致的哥特美学。从耳旁划过的风中,递来少年的耳语,他说:“我总觉得你不是这里的原住民。”


    “很明显吗?”她小声的回应着,慢吞吞睁开眼,抬起头就能看见少年头罩下清晰的下颚线。彼得稍稍低下头去,下巴便能抵在少女的额面。他仅是触碰了一下,便似触电般弹开。面颊泛有红晕,彼得的声音里李桃桃听不出紧张地情绪。他一如既往的语气轻快,像在歌唱一首童谣,同李桃桃说:“这是一种超级英雄的直觉。你好像很排斥这座城市,竭力地想扭过头去,全身心的厌弃。”


    “哈,说不定是因为我觉得害怕呢?”打趣的话从李桃桃口中说出,可意料之外,彼得并没有接她的话茬。即便这个角度无法看见少年的表情,但李桃桃就是知道,彼得现在一定将眉毛轻轻皱着,或许眼帘会垂落几许,暖棕色的眼仁中会泛着宽和的柔波。因为他此时的语气,是认真的:“可害怕是一种情绪,排斥却是一种肢体行为。我不知道怎么描述你的状态...但.....”他说着,话音里带了一些懊恼起来:“我本以为像这样能让你的心情好一些,抱歉...看起来这没什么作用。”


    “蜘蛛侠”李桃桃眨了眨眼,对着他战役上的纹理说道:“有人说过你很老好人吗?”


    “嗯?”彼得困惑间,感到颈后被少女的指腹敲了敲。


    她说:“该道歉的是我,而不是你。擅作主张的把心事告诉不相干的你,现在还要费心来安抚我的情绪的你来道歉。”


    “如果我这样,都能够心安理得的受下这份歉意的话——未免显得我的人品也太糟糕了一些。”


    即便她想让自己的语气雀跃,但还是有气无力的像一株小草。彼得顿了顿,遂提起另一句话:“你还记得你是什么吗?”


    “?”这回不解的换成了李桃桃,她等着彼得的解答。少年的语速变的飞快,他对少女道:“人不会为了夏蝉的痛苦而感到痛苦。所以,我也不会因为李...呃..、桃桃你的困扰而感到心情郁闷。”


    “想带你空中旅行的是我,所以——”拖长的尾音中,李桃桃能感受到环住自己腰身的手臂,松开了些许。他们指尖留有的间隙加大,这让少年的目光能很好的落在少女的脸上。从蜘蛛眼内含的纯白网格中,李桃桃看见无数个被细线分割的自己。她们虽同样面色惨白,仿佛要哭泣一般的抿住嘴角——却无一例外,被少年温和的眼神包裹,接受着来自对方体贴的安慰:“谢谢你愿意宽容我的任性,愿意在耐心的在哥谭的上空,陪伴我这个无聊的游客。”


    不知道为什么,彼得声音从她的耳边渐渐远去了。人无法抵抗他人的善意与温柔,李桃桃更是这样。她从没有接触过像彼得这样的人,他说话时同小鸟一样轻快而聒噪,可安静下时的本人比暖阳更为和煦。鼻尖微微泛起的酸涩,在少女的心中敲响了警钟。抱着“这样哭出来会很丢人吧”的念头,她抽了抽自己的鼻子。可眼眶的湿润无法阻止,彼得在说完这句话,便看见她泛红的眼角。


    哭..哭了!!!!


    对女性的眼泪,相当无措的母胎单身小蜘蛛——顿时方寸大乱。他飞跃的节奏被瞬间打乱,衔接的蛛丝发射错误,叫他抱着少女一并颠簸。好在之后续上了蛛丝,不至于这叫人心跳加速的危险持续太久。他听李桃桃这样问他:“你觉得多数人和少数人相比,是哪一方比较重要?”


    彼得担心再戳中少女的敏感的心情,于是谨慎的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与其说是我讨厌哥谭,不如说是哥谭讨厌我吧。”


    初来哥谭时,李桃桃才十二岁。在本家经受巨大变故的她,在同龄人的排挤与长亲失望的眼神中,变得沉默寡言。她依旧清晰的记得,那天机场外下着暴雨。风雨凛冽,雨滴落在脸上疼的令人心慌。再走不久,警报声如尘粒般炸开,毒藤女在机场门口升起巨大而狰狞的藤蔓,将机场的建筑勒紧至呜咽。


    这是她与哥谭糟糕的初遇,从第一眼她就讨厌这座城市。


    她讨厌这座城市潮湿的空气,每次被母亲罚跪祠堂时,双腿都痛痒难耐;讨厌这座城市无处不在的冤魂邪鬼,祖训是架在她脖颈上一把刀。无论是恶人还是好人,不管她愿意与否,都要一视同仁去拯救;讨厌一睁开眼就见到自己的母亲。爸爸经常飞往外地,每天听着李君姝死板的教导,令她喘不过气......讨厌哥谭的理由太多太多,但大多的很小很小,小到不起眼,拿出来当谈资都不够格。


    李桃桃时常会想,如果哥谭不讨厌她,为什么会在生活中给她安排这么多烦心事呢?哥谭的人眼里都装着疲倦,灵魂后都跟着有所图谋的怨鬼。一到逢魔之时,她的天眼就会过载而发烫,耳旁会响起鬼怪痴痴的嘲笑。讨厌这些黄头发蓝眼珠的外国人,皮肤白的像枉死鬼,对黄皮肤的她们充满歧视。讨厌母亲将宗祠设作景点,讨厌穿上玩偶制服在庭院里当小丑。


    讨厌,讨厌,讨厌。


    想到哥谭这两个字,李桃桃就想将脑袋埋进枕头里,不愿再说一句话。可在这种时候,彼得却对她说:“既然这么讨厌的话,就睁眼看看这里吧。”


    李桃桃,愣住了。


    她反应过来,便下意识地拒绝:“不要。”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声音里本能的颤抖,彼得却将这一点细节收入耳中。


    他问:“为什么不要?”


    “不要就是不要。”她很任性,也很无理取闹。心底随着少年的话音升起异样的感觉,就像现在听从他的话,就像对过往的自己低头认输。彼得停下了在楼道中的飞荡,他攥住蛛丝挂在壁上。


    口吻里,带着哄诱:“可是你很讨厌哥谭不是么?讨厌一种东西,就更因该去看清它的样子。”


    “为什么?”


    “因为有的人闻见榴莲觉得味道奇怪,但小心吃下时却觉得它像冰淇淋一样甜蜜。人们往往会因为对事物主观的判断,而造成对其错误的印象,从而错过很多东西。既然桃桃现在在这座城市生活,或许你应该更多的去了解它。因为从你刚刚的话里听出来,我总觉得你好像不是很讨厌这里...”


    “那是什么?”


    “是陌生。”彼得形容道:“是固步在自己划定的安全区里,才会对陌生的哥谭感到排斥。当然,这也可能是我的自以为是了。究竟要怎么做,还是要遵从自己心里的想法才好呀。如果感到被冒犯了,我会道歉的。”


    “但当你讨厌一项事物时。从你的视角来看,它又怎么会不讨厌你呢?”


    彼得后面的话,已经被李桃桃选择性忽略掉了。


    她满脑子都是一个问句:我对哥谭,陌生么?


    十二岁抛下国内所有的玩伴,来到哥谭。第一眼见到的是粉碎的建筑物,猖獗的藤蔓在肆意的生长。任谁看到这幅场景,想必,都无法爱上这座城市。上学之后,被同学的排挤与言语上的霸凌,又成了她厌恶这座城市的理由之一。可在听了彼得的话之后,李桃桃发现,从初来乍到,再到现在已经五年过去了。整整五年,她都没有好好认识过哥谭。


    她想要反驳,想要告诉彼得,她的讨厌并不对哥谭出自陌生。而是这座城市,没有令她心生欢喜的理由。于是她屏住呼吸睁开眼,强迫自己转过头,朝身下这座城市看去。


    他们身处于哥谭的半空,一眼望去,满目的建筑如鱼鳞一般错落。她这时才发现,哥谭原来这么大。是飞跃的建筑。清晰的轮廓尽数消弭于她坠落的间隙,化作色块沉沉搅浑成少女眼底的墨色。心跳在胸膛中用力地抨击着,恐惧与兴奋似绵密的糖浆般顶住了少女欲要尖叫的喉咙。与哥谭比起来,她的渺小是芸芸众生中一只蝼蚁。她原以为自己能立刻回过头去,自得的告诉彼得他判断的错误。


    但李桃桃没有这样做,哥谭对她而言,有一种魔性的吸引力。


    她怔怔地看着下方城市的宏图:行人,车流,拔地而起的高楼,疮疤似的铁轨,囊肿般浮动的热气球......目光望不到哥谭的边界,她在哪里都找不到自己对哥谭的厌恶。


    因为哥谭包含的东西太多了,多到她的讨厌一文不值,多到她的自以为是根本无处落脚。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会被哥谭讨厌,因为对于哥谭来说,她的存在只是这座城市拥挤本身的一部分。


    湿意在她眼底汇聚,形成一颗短线的圆珠朝下坠落,经不起半点波澜。


    李桃桃想到,想到家里的祖训、她不肯施救的那些在痛苦中煎熬的人、想到她无时无刻不想躲避的妈妈......噢,原来是这样。少女心想:


    我不是讨厌哥谭,我只是不喜欢我自己。


    她讨厌自己对现状的无力,讨厌懦弱,总在哀怨着却迟迟不肯打破现状的自己。


    忽然间,彼得听到了女孩对他兀自的发问:“蜘蛛侠,你觉得为什么他会拒绝我。”


    “难道我很不值得让人喜欢吗?”


    母亲否认她为人子女的资格,喜欢的人抨击她的感情轻贱如鸿毛。她问彼得,也在问自己,迫切的想知道一个答案。是一个溺水的人,只要得到那一口氧就能好好的活下来。少年没有回答是或否,他只是柔声问了怀中的少女一句:


    “别人的喜欢,有那么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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