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还未亮,新风村一座座土砖房都晃出了些许光亮,将冬日早晨的黑暗撕了道口子。
家家户户厨房玻璃窗子里身影晃动,这是新一天的忙碌又开始了。徐新红披上袄子走出里屋,跟在她身后的是男人陈富贵,两口子昨晚拌了嘴,今天起床谁都没搭理谁,各自呕着气。
两人闷着声往厨房走去。
“大伯,伯娘,早。”陈叶云穿着一件深蓝色袄子,上头打了三个补丁,衣裳是徐新红的,她把打补丁最少的一件给了侄女穿。
陈富贵划了火柴,点燃枯枝放进灶台下方,一股浓烟呛出,灶台上烧着铁锅,里头熬着苞米糊糊,水多不见两粒米,囫囵吃个意思就是了。
徐新红拿着勺子搅动锅里的苞米糊糊,陈叶云从厨房柜子的第一格拿下个麻布袋子,将绳子解了,伸手进去抓了三把玉米面到盆里,公社每年按照工分发工钱,陈富贵一天十个工分,徐新华八个工分,做满一年工,两人总共能拿一百多块钱,另外每人两百多斤粮食,粗粮占了七成。
家里人多粮食总是不够吃,只能往饭里多煮些红薯,吃着顶饱。
有了陈叶云帮忙,徐新红活计是要轻松些,她一边切大头菜,一边跟陈叶云搭话。
“小云,昨儿你听着沈婆说的没?好几家人家,就是家里乱糟糟的,我寻思了一晚上还是孟家好点,可他又是结过婚有娃的。”徐新红可怜陈叶云亲娘不在了,所以帮她说亲也要多问问她意见。
“伯娘,我不想给人当后娘。”陈叶云目光坚定,像是早就考虑好了。
“当后娘确实难的,你不想也成,那再找沈婆多相看相看。”徐新华把苞米糊糊舀起来,又拌了碟咸菜。
三人吃完早饭,她站在门口送大伯、伯娘出去干活。现在在冬日里头,生产队没啥活计,就让平整田土,再挑粪去肥肥田,夏天农忙陈叶云跟着去了的,冬天事儿不多,就没让她跟着,在家做做衣裳攒着去卖点钱也挺好的。
一阵寒风吹过,陈叶云收回目光,裹紧袄子往里屋走去。
大军刚起床,正揉着眼睛往外走,迎面就见着大姐。
“大军,锅里有糊糊,你带着他们把早饭吃了,大伯和伯娘整地去了,晌午回来。我得进趟城,不定啥时候回,要是他们问起你就说一声啊。”陈叶云一一把事情交待了,临了又添了一句,“你好好看着几个小的,别出岔子啊。”
没等大军清醒过来,陈叶云已经走出大门了。
这会儿天微微发亮,路上偶有出门准备下地的叔婶儿,都迎着寒风前行。
村里每五天赶一次集,就在公社那头,得搭驴车过去,要是靠双脚走路,得走好几个小时。
她站在村口等去集市的驴车,集市上是以生产队为单位的集体交易,不准私人售卖,不然就是投机倒把。不过偶尔有人用攒的鸡蛋或者山里挖的竹笋也能偷摸换点东西。
陈叶云等了二十多分钟,前头连架驴车的影子都没有,她搓搓手哈口气,吐出一圈白雾,脸颊两侧和鼻尖被冻得发红,耳朵也冰凉冰凉的,刚刚走得急,忘记带上火车头帽子,这会儿也不敢往回走了,担心人一走,驴车就来了。
她眼巴巴望着前头,心里盼着,终于来了一架驴车,哒哒哒声儿越来越响,划破雾气逐渐现了形。
“小云妹子,你要赶集去啊?来来来,上咱的车,这儿宽敞。”驾车的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吴赖子,二十四五了还没娶着媳妇,整日游手好闲,因为陈叶云的好颜色,时常对她说浑话。驴车上还坐着两个和他臭味相投的后生,都是些流里流气的主。
陈叶云长长的眼睫遮住了些许鄙夷眼色,不过片刻又化为漠视,她摇摇头,退后两步,继续望向前方。
“哎,这驴车可不好等啊,就算有那也是满座了,你不搭我这架今儿估摸是赶不了集了。”吴赖子面黄肌瘦,发似枯草,豁着一口黄牙谄媚笑笑,“别跟哥哥置气,来来来,带你赶集去。”
驴车上另外两人也随声附和起来。三个二流子还想动手将人强拉上车。
“小云妹子,你说你还没结婚是不是等着哥哥我呢?来来来,我们培养培养感情...”吴赖子看眼前的姑娘白生生的小脸,泛着红晕,更是贼心大起。
陈叶云忙退后两步,这年头要是被人见着自己和这二流子拉拉扯扯搅不轻,名声不定怎么被人损呢,她转头就要往旁边跑。
“小云,咋地啦这是!”
突然一声叫喊阻止了吴赖子要追赶的脚步,是隔壁村李老二驾着驴车来了,上头满满当当六个人,五个女的一个男的,出声的是村里的裁缝王大娘。
“王大娘,我等驴车呢,想赶集去。”陈叶云顺了顺气,装着无事发生的模样,露出个恬静的笑,她跟王大娘学过一个月做衣裳,因此熟识。
王大娘看看她身后那豺狼似的三人,心下了然,冲陈叶云招招手,“来,上我们这儿坐,路上正好有个说话的。”
驴车上本就坐得人贴着人,当下就有人起了气,一个尖嘴猴腮的后生不耐烦的开口,“还上人啊?坐不住了,前头那驴车不是空得很嘛,上那儿坐去。”
“要去你去。”王大娘身子胖,说话也中气十足,立时将开口埋怨的后生数落一通,“你个男的还跟我们这群大老娘们挤啥啊?我们还没嫌你呢。”她用身子撞开那人,生生挤出个空,拍拍地儿,示意陈叶云。
“来,小云,上这儿坐着,大伙儿挤着还暖和些。”
“谢谢王大娘。对不住,跟大伙儿挤着了。”陈叶云踏上脚踏,坐上驴车后座,呼呼啦啦一群人又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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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集市,天已经亮了,今儿雾气后头居然还晃出丝丝亮光,隐约能见着暖阳,虽然风还是呼啸,可瞧着那暖光照在衣裳上,总觉得是暖和了些。
其他人都下了驴车,有人抱着一篮子鸡蛋,里头挨个躺着十来个小个的鸡蛋要拿去集市换东西,有人带着一袋子地瓜干换东西,王大娘是去扯布的,她见陈叶云没挪步有些奇怪。
“咋不动啊?”
“我想进趟县城,王大娘,你先忙。”陈叶云等人走了,才坐实到车板上,前头总觉着自己是被夹着悬空的。
“行,那你路上慢点啊。”王大娘迈着步子走了。
驴车又晃悠了两个小时,终于到了县城,陈叶云坐了三个来小时的驴车,腰有些酸痛,给了赶驴车的大爷一分钱倒了声谢,便匆匆下车了。
长宏县在北梧市西北角,是个偏远的县城,地界不大,她从出生到现在就来过两回,第一回是跟爹娘来的,当时才十岁,生辰满十的大日子,进城选顶虎皮帽。第二回,十三岁,是跟爷爷一起来的,来置办爹娘下葬的东西…
第三回,十九岁了,她是一个人来的,要给自己找个结婚对象。
县里只有一家邮电所,还是去年才翻新的,陈叶云听村里人提起过,她问了问路一路往前走去,长宏县邮电所的招牌竖立在墙上,崭新又体面。
排队等了一会儿,终于轮着陈叶云,她看着办事员同志开口,“同志,我想拍电报。”
办事员一听,有些哑然,所里常来寄信的,有来汇钱的,人还不少,可就是没什么人来拍电报,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太贵了。
她眼皮子一扫,这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可穿得不咋样,不像是舍得花钱的主,于是掐着声音随意开口,“左边墙上有价钱,自己看看要不要拍。”
大多数人见了那价钱都得变脸色。
陈叶云转头看去,只见墙上贴着一张白纸,上头写着电报价钱,普通电报一个字三分钱,加急电报一个字六分钱。
是真贵!她早听人说过,现在想着要出这么多钱也是心疼,可现在确实没办法了,“我拍,在哪儿写啊?”
办事员惊讶看她一眼,没成想还挺阔气,她递上前一张纸,一支笔,公式化的介绍,“姓名和地址也算字数的,自己算好价再落笔啊。”
“谢谢。”陈叶云小声说着,接过纸笔,她在心里默默数着字数,那人的名字加上单位地址已经去了八个字,给自己说事情的字数也不多了。她在心里删删减减想了好一会儿,惹得办事员有些不悦。
“同志,快着点,拍不起就寄信也成。”
“我马上就写。”陈叶云深吸一口气,握着笔,脑海里想起昨晚大伯和伯娘的争吵,想起今早遇到的二流子猥琐的眼神,终于下了决心,刷刷写字。
办事员看她写了好些字,有些吃惊,这加上地址得好几毛啊,能买一斤猪肉了。等接过陈叶云递来的纸条,她一扫上面的内容,更是瞪圆了双眼。
怎么会有人发这种内容,简直不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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