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苑,周夫人正拿着本册子发愁。
册子上,罗列了望京城中尚未定下人家的世家儿郎,不仅将他们的家境性格写得清清楚楚,边上还贴心地勾了几笔,粗略画出儿郎相貌。
这是皇城里一家姻缘铺子编订的,这间铺子每年都会搜罗城中适婚儿郎的消息,编订成册,往各府门前送。
铺子原先是做百姓生意的,后来越来越红火,想把买卖做得更大,便把主意打到了大户之家,才想了这么个主意。
没曾想,这册子在高门大户间没溅起水花儿,意外传入寻常人家,倒得了平民百姓的追捧,买回家当话本子看,一窥富贵人生。
周夫人着墨绿外衫,一点不显老气,反衬出其气质,保养得宜的面上饱满有光泽。随手翻了几页,只有浅浅细纹的眼尾皱起了褶。
王嬷嬷提壶续茶,劝她:“姑娘去岁刚及笄,年纪还小呢,不着急慢慢挑。再说了,夫人真舍得这么早将姑娘的婚事定下?”
茶香悠悠。
周夫人将册子反扣在小几上,端茶轻啜。
“灿灿钻了四五年牛角尖,如今终于钻出来了,得早些定下来,省得她哪天又寻了新的牛角去钻,年华易老,可耗不起了。”
含着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着的女儿,她比谁都舍不得。
可是从前跟左相家的大姑娘别苗头,废寝忘食地苦练书画琴棋也就算了,去年起竟争起了心上人,这还了得。
也是他们宠出来的倔脾气,认死理,怎么劝都不听。
若那后生识趣也就罢了,她悄悄去见过,那后生心存天下,根本不在意小情小爱,莫说灿灿了,就是对着左相家的大姑娘,他也是进退得宜,不见春心动。
就是这样才糟糕。
灿灿是什么性子,她最清楚不过,越是难得的东西越是上心,其实内里不见得存了多少爱慕之意。
好在几个月前灿灿病了一场,误打误撞似的,把脑袋烧清楚了,不再同李家姑娘较劲,也放下了那后生。
乖乖巧巧地说以后都听爹娘安排的时候,特别招人疼,恨不得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送到她面前。
旁的都好说,优秀的儿郎是真难寻。
前头一门心思扑在那姓顾的后生身上,推了早早帮她相看好的人家,赶走了登门求亲的媒人。
折腾了这么些时候,顶好儿郎都定了人家。
不提那些登过左相府门的,剩下的也有不错的,但不是远了,就是年纪大了或是小了,宝贝疙瘩全心全意地信任她,她更得仔细,这才左挑右选都寻不到中意的,闲来无事把这册子翻了出来。
“先定下来,晚几年再提过门的事情,知人知面不知心,相处久了,也能防着内里污糟,只表面光鲜的郎君。”
王嬷嬷颔首:“姑娘千娇百宠长大的,是要寻个家里简单的,不能委屈了咱姑娘。”
门外的小丫鬟敲门:“姑娘过来了。”
“把册子收起来。”周夫人放下茶盏,起身去外室。
没等她跨出内室门,林晚宜脚步轻快地穿过堂屋,到了内室,笑吟吟地挽住了她的手臂,甜甜唤她:“娘,在房里做什么呢?”
周夫人搭上她的手背,带着她朝堂屋去:“你来得巧,平叔刚把上个月的账本理好了送过来。”撑着额边作头疼状,“早前你嫂嫂搬出去,现在你也不管账,偌大的相府,只能由娘来管了。”
那册子上记得杂,不分/身份高低、性子冷热,都混在一册里,她也是忽然想起来随手翻翻,没真想借着这册子敲定人选。
灿灿正懵懂,万一只凭寥寥数语和随册附上的小像又相中了谁,可不好办。
林晚宜将头搁在周夫人肩上,半挂在她身上:“以后这账本谁爱看谁看,我是再也不看了。”
待周夫人坐下后,她贴心地帮周夫人按揉额头两侧:“娘也别看了,养养神。平叔他们算了几十年的账了,不会出岔子的。”
要不说女子难为,既要精通诗词琴棋,又要擅长女红管家,哪样都不轻松。
想想上辈子为了拔尖,起早贪黑,样样都要做到最好,实在是累煞人也。
上辈子的病,和劳累也有些关系。没得多少好处,却早早地一命呜呼,一切都化作云烟,实在是亏。
再有,死后云雾中听到的那句,她深深刻在心中。
——“多好的家世背景,被她玩儿得稀碎,蠢死了。”
说得一点没错,她真真是蠢,右相独女,爹娘哥哥全心疼爱她,她就是当个木头人儿,往后的道路也是广阔灿烂的,哪用得着那么累。
这一世绝不犯傻了,有些事得过且过就成了,把身子养好才是最紧要的,没得连累了娘忧思成疾。
想到这儿,她将相看儿郎的事情抛到脑后,歪头问:“二哥哥呢,不是说教我们些拳脚功夫强健体魄的吗,怎地前儿个起就没瞧见人了?”
右相与周夫人青梅竹马,数十年来鹣鲽情深。也有几个姨娘,但都是升迁时皇上与同僚赠的,推拖不得,只放在后院好看,平常并不出来走动。
除林晚宜外,右相还有两子,皆是周夫人所出。
大公子林秉承擅文,是上一届的探花郎,现在翰林院任职,早两年成亲有了孩子,在相府后面两条街置办了宅院,如今已经搬出去住了;二公子林晏昼喜武,被右相丢进了城郊的校场磨炼,为明年的武举做准备,只有早晚用膳的时候能见上一面。
林晚宜指上动作轻缓,来回画圈时,散着淡淡的脂膏香气,周夫人舒服地阖眼:“过两天校场有个什么比武,你二哥哥想得个头名,这几日就宿在校场了。”
林晚宜蹙眉:“没日没夜地练武,伤了身子怎么办?”
现下,无病无灾,才是她所求。
周夫人轻笑出声,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跟前:“灿灿是忘了自己当初刻苦的模样了吗?”
“娘——”声调拖得长长的,婉转娇柔,“说好了的,以前的事儿,咱们不提。”
“好好,不提不提。”周夫人听得心都化了,“灿灿说得对,一辈子这么长,身体是本钱,今儿个晚间就叫你二哥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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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宜晚膳后一直没走,陪着下值归府的右相下棋解闷。
林晏昼回来的时候,促织声阵阵,天边已经挂了几颗闪烁的星子。
听得妹妹也在和风苑,特地回院中冲凉换了身干爽的衣裳,才过去问安。
林晏昼推门进来,外面的热气随之一同涌入室内。
林晚宜吸了吸鼻子,看他:“哥哥,怎么……”
不等她说完,林晏昼张开双臂,在她眼前转了一圈:“我可沐浴换过衣裳了。”
两人差了五岁,他算抱着她长大的,对她了解得很,她一挑眉,他大致能将她的心思猜个七成。
她喜洁,但烈日下演练,汗湿了一层又一层,换下的衣裳里甚至能找见白白的一层盐粒子,汗臭味一时半会儿洗不掉。
林晚宜噘嘴:“我给的香膏呢,没用吗?”
林晏昼往她身边一坐,抱胸睨她:“用那个,我不被人笑死就怪了。”
“爹啊,二哥哥欺负我。”汗味随他的动作涌动,林晚宜撂下手中棋子,捏着鼻子躲到周夫人身后,“娘,你看哥哥。”
右相只绷着脸看林晏昼一眼,林晏昼立马投降:“不是我不用,实在太香了,我一大男人,又在军营混,那里都是如狼似虎的汉子,万一他们想歪了,看上我怎么办?”
右相手中的棋子轻敲桌几,脸愈发沉了:“三日内,交十篇策论给我。”
林晚宜扬起下巴,得意地冲林晏昼笑。
林晏昼自幼不爱读书写字,听后皱着张脸,三天十篇,他一篇都挤不出来。
捶捶腰,使出苦肉计:“练狠了,浑身疼。”在众人面前摊开掌心,“嘶,手上这么多道口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握住笔?”
掌心厚厚一层茧,还有碰水后红肿的伤口。
周夫人舍不得,替他求情:“子安手都伤了,饶他一回,等他校场的比武结束了再罚他。”说罢招手让他过来,假意揪住他的耳朵,“叫你在妹妹面前乱说话,惹爹生气了吧。”
林晚宜知道他的德行,十篇策论,真能要他的命:“爹爹,哥哥跟我玩闹呢。”
也不嫌弃他身上臭了,站在他身边甜笑,一派兄友妹恭的模样。
右相笑笑,轻咳一了声,对林晏昼说:“一会儿到书房找我。”
看来还是少不了一顿说,反正他皮实,林晏昼耸耸肩,无所谓地坐下喝茶:“晚上黑,先送你回梧桐院。”
他一坐下,林晚宜才看见他晒得蜕皮的后脖颈:“疼不疼?”
林晏昼一抹脖子,龇牙道:“还真有点腌。”
周夫人既心疼又无奈:“灿灿是心疼你,给你的香膏是特地制的,主要就是防晒伤,你还不领情。”
晒成小麦色的俊脸上,笑着露出一口白牙:“那灿灿再帮哥哥想想办法,把香膏里的香味去掉,哥哥保管天天擦。”
“才不管你。”林晚宜嘟囔一声,取出随身带着的香膏,“今晚先用这个,这个味道淡,晨起香味就消了。至于没香味的,等我琢磨琢磨。”
林晏昼手臂交叠,枕在脑后,后仰抻腰,长叹道:“有妹万事足啊!”
“贫嘴。”周夫人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坐没坐相,坐好。答应灿灿的事,什么时候开始?”
林晏昼挠挠头:“什么事?”
果然忘了,周夫人还想打他后脑,被他偏头躲开:“再打要变笨了。”
周夫人瞪他一眼:“教功夫的事。”
看一眼旁边的妹妹,细胳膊细腿,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
“我当灿灿说着玩呢。”
林晚宜抿唇:“我认真的,习武能强身健体,我讨厌生病。”
语气明显变了。
灿灿自几个月前病了一场后,格外重视身边人的健康,膳食里都添了温补的药材。林晏昼不再嘻嘻哈哈,坐正了说:“好,等哥哥比武结束,咱们就开始,灿灿会一直健健康康的,再不生病了。”
“还有娘。”
“对,还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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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林晚宜回梧桐院的路上,林晏昼神秘兮兮地说:“灿灿要学武,哥哥有个笔友很厉害,过段日子他要回京述职,答应了要指点我,到时灿灿也跟过去看看。”
林晚宜歪头:“谁啊?”
笔友?他最怕拿笔了,竟然靠写信交了笔友。
两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
“沈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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