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几年皇上和沈老太君就要帮他张罗亲事,只是他不太配合,又因常年在北戎,山高路远的,一直没有下文。
是以,刚刚他若是直接拒了,皇上也不会觉得稀奇。偏偏他说人家姑娘还小,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来了兴致:“哦?临之与她碰过面?”
夏光透过窗棂,落在沈意远肩上,挺直宽阔的肩背,即便坐着也没有半分松懈之意,他望着透白光亮中悬浮飘荡的微小颗粒,道:“七八岁时候的事,算不上见过。”
十几年前的一面,记性再好的人也免不了模糊,时至今日,他还能记得她幼时的样貌,还得多亏她有个话多的哥哥。
自从戏班子把他战场上的事编成戏文后,总有人往北戎送信。
多数人寄个几封,长久得不到回应慢慢也就停了,偏她哥哥坚持,十来天就一封信,小半年里堆了一大摞。
少有的夜半思家时,他随便挑了一封来看,除了开头的问好,后面写的都是家里发生的趣事,爹娘慈爱,兄妹和谐,恰好平了他思母情。
心软时,提笔回了几个字。
这一回,更一发不可收拾,原本十几天来一封的信,变成了七八天一来。一封封信里,把相府大小事抖落了个干干净净。其中提得最多的,当属他的妹妹。
因小时候的事,沈意远本就对她存着些印象,常提常新,这下更难忘,这些年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也不为过。
“七八岁,是有些小。”皇上沉吟着走到上位坐下,抿了口茶,“不过,八岁看三岁是小,二十一看十六可不同,她去岁便已及笄了,不小了。”
再说下去,免不了绕回娶妻一事,他反问:“皇上还关心这等小事?”
皇上朗声笑道:“右相就这么个闺女,及笄场面之大,恨不得将朕的公主比下去,皇后也疼她,日日念叨着,朕想不关心都难。”
她及笄时的盛况,借由她哥哥的信,沈意远也了解一二,继续将话题扯远:“右相宠女,臣也有所耳闻。”
“不愧是右相,名声竟传到北戎去了。”皇上知他故意闪躲,说完后敛了笑意,定定看他,沉声唤,“临之。”
沈意远起身,回:“皇上。”
皇上轻敲桌,宫人退下。
门开了又关,殿内只余他二人,皇上不出声,沈意远就一直静立着。
落针可闻。
半晌后,皇上又唤他:“临之。”
沈意远垂眸:“皇上。”
“还是不肯叫朕舅舅吗?”相似的桃花眼中,存了几缕落寞,“你娘走得早,舅舅心中有愧。”
九五之尊袒露内心脆弱,沈意远站在光下,如苍翠的松柏,挺拔遒劲,不卑不亢:“微臣婚事,烦劳皇上费心。”
“罢了。”皇上长叹一口气,“你自己做主吧。”
沈意远行礼:“谢皇上隆恩。”
再度陷入无尽的沉默。
许久后,皇上打破沉默:“陪朕下盘棋。”
白玉棋盘上,黑子有雷霆万钧之势,杀伐果断,逼得白子连连败退。
“输了。”皇上将手中棋子丢入棋篓中,棋子碰撞,清脆悦耳,“不孝顺,也不知道给朕留点面子。”
下棋沉心,刚刚的尴尬已经消弭于无形。
“下回皇上提前说一声,臣好让几子。”
皇上啧一声:“这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抬眼凝视,看他也看故人。
门外有窸窣的声音,原来是开宴时辰将至,宫人前来提醒。
皇上阖目,再睁眼,一片清明:“走吧,随朕一道。”
-
御花园水榭周围,隔几步就有几位夫人贵女聚在一起闲聊。
今日有微风,徐徐拂面,不似前几日闷燥,但太阳炙烤着,还是有些热。
林晚宜躲在摆了冰鉴的亭台里,背水凭栏而坐,一步也不肯踏出去,悠哉地摇着罗扇,听娘和嫂嫂聊明姐儿的事情。
明姐儿刚满两岁,不方便带进宫,便留在府中由乳母照看了。
别看林秉承已经二十有五了,膝下却只有明姐儿一个孩子。皆因右相认为男人应该先立业才能护住妻儿,林秉承得了功名入了翰林院后才娶妻生子,相较于同龄人,晚了许多。
林晏昼还未立业,成家是没有影子的事,林晚宜刚及笄,更是指望不上。
明姐儿是唯一的孙辈,现在正处在牙牙学语最惹人疼的时候,周夫人自然时刻记挂着。
许盈盈看林晚宜不说话,以为她听烦了:“都是些小孩子吃吃睡睡、哭哭笑笑的事,灿灿听了无聊吗?”
林晚宜一直朝外看,闻言将视线收回:“明姐儿多招人疼,怎么会无聊,嫂嫂近日忙吗?想去嫂嫂府上做客,想亲亲抱抱明姐儿。”
“不忙的,天天要忙也就是忙孩子的事情,困在府里出不去,日日盼着有人来陪着说说话。”
许盈盈性子温婉,林晚宜觉得和她相处很舒服:“那我明日就去。”问周夫人,“娘一起去吗?”
周夫人笑着摇头:“我去了你们说话放不开,错开去,还能多陪盈盈消磨一日的时光。”
许盈盈亲生母亲去得早,听周夫人真真切切地替她打算感动极了:“娘待我真好,灿灿也是。”
“傻孩子,进了咱们家的门,就是咱们家的人,待你好是应当的。”
许盈盈泛了泪花,可现在是什么场合,不管是伤心的还是高兴的泪,都不适合现在掉,林晚宜故意往周夫人身边挤:“可不能太好啊,我小心眼,可会嫉妒了。”
周夫人侧身躲她:“莫调皮,衣裳要乱了。”
许盈盈知道她想逗她开心,止了泪意,说起了旁的。
林晚宜听了两句,又开始看外面。
周夫人问:“灿灿,你总往外面看什么呢?”
“喏。”她朝那些专门往大太阳底下站着的夫人们努努嘴,“看她们呀,太阳这样大,也不嫌热得慌。”
她们不在水榭里待着就算了,竟连树荫下也不去,都挑些没有遮挡的地方站着。
“皇上在栖夕阁。”周夫人小声道,“临之陪着。”
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谁乐意冒着顶着大太阳说话,还不是藏了小心思。只贵女们站出去太打眼,众位夫人就都陪着了。
“这样啊。”林晚宜明白了,思忖片刻,问,“我不用出去站着吗?”
上辈子的这一天她好像去学堂堵顾星皓了,没有进宫,竟不知道沈意远有这么大魅力,连李清月都去晒太阳了。
“不怕热啊?”
她干干脆脆:“怕啊。”
“娘还不知道你。”周夫人没绷住笑,“咱们不去凑热闹。”
又过了一会儿,风渐渐停了,冰鉴也不足够降热,林晚宜丢了罗扇:“什么时辰了?”
周夫人摇着手中扇帮她扇风:“再忍两刻便开席了。”
“好。”
嘴上说好,心里却一直腹诽沈意远的不是。
只因此宴因他而起,他在栖夕阁里享受,她在这里受热,因热而起的烦躁郁气全数堆在了他身上。
时辰已到,宫人及时上前,请她们到摆宴的庆和殿去。
不光是她,那些在烈日下晒得脸颊泛红的夫人小姐们都松了口气。
她们在水榭里,那些夫人小姐在外面,算起来,应该走在她们前面。可是走着走着,她们竟渐渐到了前面。
皇上和沈意远在栖夕阁,去庆和殿也要从此路过。
慢悠悠地走,是为等谁,不言而喻。
林晚宜怕热又怕晒,用罗扇隔挡日光,加快脚步朝庆和殿去。
本朝女子地位不低,宴席上,男女能同席,众人按照宫人指引坐下。
林秉承分了府,座次当然不能按照右相公子来算,林晚宜和周夫人往前走,许盈盈则随着宫人去了末位。
落座后,左相夫人和李清月在她们下首位置。
座次相邻,少不得寒暄几句。
周夫人与左相夫人说话时,林晚宜的目光落到一旁安静的李清月身上。
察觉到她的目光,李清月莞尔一笑,柔声道:“晚宜,鹅黄衬你,娇若春花。”
鹅黄娇嫩,最容易形成“衣穿人”的局面,身上皮子稍微黑点,就会显得土气,少有人敢尝试。
林晚宜肌肤凝白,非但没被压住,反而在嫩黄色下尽显娇妍绝艳。
“你着碧色才是如仙子般出尘。”
李清月柳眉弯弯,眸若秋水,清纯绝俗,碧色纱褶裙点出其清冷气质。
林晚宜喜欢美丽的东西,放平心态后,实打实欣赏她的美,真心诚意夸她。
相似的话从前也说过,但心境不同,语气不同,李清月感觉到她的善意,笑容深了几分,也愿意与她多说几句。
李清月心善不记仇,软声软调地同她说话。
她倒有些不自在,阴阳怪气的话说了五六年,都不知道该怎么正常应答了,借喝茶掩饰别扭。
好在皇上与沈意远及时到了,吸引了众人目光。
林晚宜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跟随众人起身向皇上行礼。
落座后,习惯性望一眼皇上那边,不料被坐在皇上右手边的人惊得吸着气忘了吐。
戳戳周夫人的手臂,讷讷道:“娘,那是……”
周夫人早从右相处得了消息,不像她这般震惊,笑眯眯附在她耳边:“是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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