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弟子心中瞬时间大汗淋漓,正口干舌燥在想要如何应答,还未等他回答,掌门又来了一句:“你最好立即交给我。”
他如芒在背,别无他法,提出希望在私下与掌门商谈。
岑云谏一口答应,结果还带了个昭王在身边。
该弟子看了看站在一旁笑得一脸亲切和蔼的昭王,这人好似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是外人,方才昭王应当有听见他说了“私下”啊,这也就算了,掌门竟然也不反对,是掌门也认为昭王属于私里之人吗?
在掌门的再三问询下,他到底还是一五一十地将在书中的获得和盘托出。
被选到这里的昆仑弟子多是有点毛病的,没毛病谁会在一个剑宗天天沉迷看书,这位弟子名为蔺子骞,算是有些修真世家的家底,同岑云谏一般父母都是修真者,只是在千余年前就没落了。即便如此,让他在昆仑混个普通弟子职也足够。
他一直待在昆仑,不过是觉得背靠大树好乘凉,混过这几百年人生也就差不多了。
他说:“此书分上下卷,上卷藏于昆仑,下卷藏于凡间,若非相合,则上下都无法解读。我初时还以为是戏言,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它竟然说仙魔相生相克,有仙便有魔,有魔便有仙,且都出现于三万年前的一场天灾,那场天灾几乎灭世,使得这世间生灵涂炭,之后仙魔便出现了。
“而那登仙台上所蕴藏着的不只是历任仙君的力量,更是魔皇之种,每当新一位的仙君继承时,魔种也会在同一时间种下……”
他似是不敢说下去了,觑了觑岑云谏的脸色,却见小掌门没有任何的怒意——好吧,岑云谏本来也是门里出了名的情感淡薄,说得好听是他不然凡尘俗气,对谁都斯文有礼,说得难听就是像个石头,一板一眼,秉公执行——更让他奇怪的是,那个默默站在一旁的昭王也丝毫没有觉得奇怪。
倘若他没有在昆仑待过也就算了,既然他曾经也是个昆仑弟子,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番话有多么地石破天惊,要是在修真界里传出去了,非得掀起惊涛骇浪不可!
岑云谏略等须臾,问:“接下去呢?”
蔺子骞:“啊?”
岑云谏:“书中可有写解法?”
话音未落,澹台莲州先笑了:“扑哧。”
岑云谏转头看他,澹台莲州笼着袖子,放轻松地靠在榻上,说:“若是有解法,你我怎会一遍又一遍地站在这里。”
蔺子骞听不懂昭王所说的话。
岑云谏便又问:“那书中还写了什么?”
蔺子骞小心翼翼地说:“书中还写了天地之间的仙魔之力自有它的周期,每一千年在日月灵气极盛之时会有更迭变化。”
掐指一算,明年正好是离上一位仙君消失又过去了一千年。
但他一声不敢吭,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怕稍有不慎就会一命呜呼。
等蔺子骞离开后,澹台莲州感慨说:“到底我还是书读得少了,若是当年早点读到这本书,说不定一切都会不一样。”又想了想,换作第一世,就算他发现了,把这件事告诉岑云谏,彼时的岑云谏难道会信吗?他觉得只有二三成把握能让岑云谏相信。
岑云谏:“我们也将这书亲自读一遍,未必没有解法藏在其中。”
澹台莲州觉得他真是不死心哪,但也觉得不是全无道理,与岑云谏一道闭门不出七天七夜,日以继夜地研读,互相探讨。
昭国的史官守在外头,便颤巍巍地写下,大意为:昭王莲州公子游历到容国时,他去参观容国有名的摘星楼,这座楼建于一千年前,如何如何地雄伟,如何如何地美丽,仿佛是神迹。而在此时,天上闪过一道光,原来是我们家的王幼年在昆仑时曾经结交的好朋友,也是现在仙界差不多最厉害的仙者路过,见到了他,于是下来叙旧。两个人住在一个屋子里,就苍生大计开始激烈地讨论,路过的人都能听见他们的慷慨陈词,比如他就为了他们的王这份心感动得泪流满面呢。
这两个人时不时地还会吵起来,很难说服对方,总是一吵就是一两个时辰,必须吵出个统一结果来才算完。
史官又写:他们家大王的智慧完全不输给仙者,甚至与仙者势均力敌,两个人讨论得有来有往,各有输赢,他个人觉得,还是他们家大王赢得更多。难怪大王曾经跟他说过,凡人的智慧是一种不比仙者灵力低等的力量。此言果然颇有道理,他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最后他写道:七天七夜之后,两人似乎达成了一些共识,于是一起走出了宫殿。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又谈成了什么,他尚且不知晓。只是这七天七夜没睡,昭王却不见疲惫生病的模样,反而精神奕奕,容光焕发,让他想,他们的王果然也不是普通的凡人啊。
澹台莲州与跟随着自己的昭国臣子说:“仙人邀我一道去仙界观看他的成仙大典。”
众臣惊讶,谁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即使是在典籍里也没有看过啊。以往的各国国君只需要祭拜仙人就行了,很少有能够见到仙人本人的,再往前的蛮荒部落时代就更罕见了,当时的祭祀都还很粗糙简陋。众人面面相觑,问:“大王此行一去,要多少岁月?”
澹台莲州:“少则一年半载,多则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一百年。”
臣子们担忧不已:“对仙人来说不过是弹指一夕间,却是我国的数十年国祚啊,大王若是去了,我们该怎么办?”
澹台莲州:“这些年我出国游历不是一切都还安稳吗?让太上王继续监国便是,还有我的小妹,你们要多加培养于她,如若十年后我还没回来便扶她上位。我不在时,昭国不求扩张,只求安稳。”说着,他看向其中一个人:“荆玉山,你可能做到?”
荆玉山俯首,他郑重地向澹台莲州承诺,是恭敬的臣子,也是对知音的感激:“臣必不辱命。”他甚至很有自信:“以臣的纵横之术,二十年未必可行,十年却绰绰有余。”要统一六合很不容易,但是让大家先别打仗就不算太难了。
澹台莲州淡淡一句“好”,是对他的无比信任。
荆玉山又进谏道:“仙者既然邀请您去仙界一游,是否有给您请柬等物?既然是邀请盟友,我想,各种礼数必不可少才是。”
澹台莲州很是满意地看了他一眼,笑盈盈地说:“爱卿考虑得极是,哈哈,请柬一定是要有的。你以为仙人离开宫殿以后就不见了是去哪里了呢?自然是回昆仑准备待客所需的仪仗了。”
荆玉山恍然大悟。
与臣子商量是因为他作为人王,讨价还价,让岑云谏答应了他也可以带人一起去。
这要带谁、要留谁也不好决定。
岑云谏让他在三个月内想好,到时候就过来接人了。
澹台莲州第一个问的是黎东先生,他老人家最是德高望重,但是黎东先生想也没想便拒绝了,表示要镇守凡间,等着澹台莲州回来,叮嘱他不要太过留恋,早些回来。
但澹台莲州第一个想到的其实是他母后,他写信问母后要不要去昆仑一看,母后很是意外,回信问:怎么会问我呢?是怕我又一次担心你一去不回吗?我的确是有担心,但这次你是被请去的,不是被掠去的,且已经与我说过了,既然是为了各国百姓,那么我能接受你的远行,你若是不能回来,我也会照顾好国家。
澹台莲州惆怅地想:是呢,您已经不记得,在曾经的一次人生之中,你为了要回我的身体,而一步一叩首地登上昆仑的天梯,我是想让那些眼高于顶的修真者对您以礼相待。
但之后,庆王写信给他母后,说是听说了昭王作为人王受邀请去仙界的事情,他妹妹不想去的话,他不介意一起去啊,如果他也能去的话。要是不行的话,他非常乐意让他妹妹去,这不庆国公主也可以代表一下他们庆国吗?
但母亲还是拒绝了,她舍不得还牙牙学语的小公主。
最后,澹台莲州从昭国王都,独自出发。
那一日正有个好天气。
澹台莲州提前半个月回到都城,全国上下的百姓此时都已经知道他们大王不光是周游列国回来,似乎还参透了什么天地玄机,直接被仙人邀请回去天上做客,纷纷与有荣焉。
众人议论不休。
“我们大王这是得到成仙了吗?”
“非也,我看啊,咱家大王这应该算作是成圣了,凡人之圣,而不是仙。”
这两天大王就要出发了,会发生什么呢?
他们都觉得非常期待,许多人都睡不着觉。当天一早,天还未亮,就有人发现了夜空中出现异象,惊呼着叫醒了家人朋友都起床来看。
史官记录:当天日出之前,已有人看到奇幻的场景,瑰丽的光像是最美丽的绸带一样铺在天空,星河从未如此璀璨明亮过,清晰可见,如被倾倒向人间。天刚亮,青鸟所拉的仙车出现在天上,它扇动羽翼时会掀起一阵阵凉爽的风,落下了几片羽毛,有人捡到这些羽毛,用来做药可以延年益寿。仙鸾飞向王宫,来迎接他们的大王了。
第202章
昆仑的弟子们早已被掌门告知他要与结盟的人王一道去探寻天意。
人王?
这个称谓可真新鲜。
凡间有那么多国家,每个国家都有一个国君,这个人怎么能被称为人王呢?
有一些后入门的弟子听说过他的名声,比如少女江岚,她说在她的家乡,在她幼时,她就曾经听说过莲州公子的大名,所有人都觉得他以后一定能够统一天下。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好像见过莲州公子一次,但是记不太清了,只依稀记得是个美得像是在发光一样的人,莲州公子送了她一个陶埙,她来昆仑学艺以后也带在身上。
其实还有一件事没有说,她第一天到昆仑时,掌门将她叫去问了话,问她这是谁送的,她说是澹台莲州,还说这是临行前父母特地给她,让她带在身上了,假如她思念父母了,就可以拿出来吹一吹,玩一玩,以纾解思乡之情。
她笑着同师兄弟师姐妹们说:“说不定以后还能见到莲州公子。”
昆仑如今已与以前不太相同,掌门设置新入门的从凡间来的弟子们,将来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乡,斩妖除魔,护卫百姓,只是到时候回去以后要先在官府登记,且绝不可以将仙术用于害人性命上,一旦违规就立即挑断灵根,逐出师门。
等将来,说不定哪一天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了,再回昆仑。
她就是立新规以后被招进门的第一批弟子,每年还能和父母写一封家书,她如今每天都在努力练习,过两年她就可以参加考核看看能不能回家去了呢。
她和师姐胥苑风一道好奇着昭王的到来。
为什么与师姐关系好呢?因为师姐这里有个凡人女子,听说以前是一国公主,她在昆仑没什么人可以一起玩,就常常来找俪姬玩。
俪姬会跟她讲凡间的事,很想去问一问掌门能不能见到太子表哥……哦,不对,如今澹台莲州已经不是太子,而是王了。
俪姬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对幼年的记忆只留下一个隐隐约约的印象,每年有一天她会被掌门叫去,这件事很少有人知晓,掌门会在桌上放一碟点心,凡间的味道,请她一起吃,因为冷桌冷灶的,直到很后来,她才意识到那天是表哥的生日,这是掌门在与她一起恭贺表哥的生日。
可惜,掌门什么都不说,害她猜了五六年才捕风捉影地猜到点大概。
江岚问俪姬:“我还能回凡间,直到送我们的父母归西以后再返回昆仑?你呢?你都不能回去尽孝。你想家吗?”
俪姬羞怯地说:“想的。”她在练仙法,掌门允许的,只是练不大好,不知道是不是要花上几十上百年,掌门让她不要心急。
她有个感觉,掌门希望她记着表哥。
也不知道澹台莲州已经到了哪里。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到了嶙山置。
置长韩阳羽没有被事先通知,听人禀告说掌门来了,他还觉得是胡扯,翻了身,继续呼呼大睡了,等真的听见青鸟长鸣后才屁滚尿流地跑出来接驾,但肯定还是怠慢了。
掌门与昭王携手而至,又请昭王也上座,随后询问了一番关于他们与民间的工作,他汗流浃背地回答了,一五一十,虽然不能说呕心沥血,但是也还算尽职尽责,尤其他提拔了老虞这个副手帮忙,可省了他不少事。
掌门听完,先问昭王的意见:“你看如何?”
竟然让一个凡人来评价他的工作,韩阳羽心底有些不爽,转念又想,兴许这个凡人真的有点本事,所以才能被掌门另眼相待吧。这些年他们这儿的灵石产出确实也是肉眼可见地在增长,听说政明道通才会这样,他已经是历任置长之中最能干的,偶尔昧下一些自己修炼也不是不行。
而且,有时会有旁人对付不了的妖魔,村们会便会来请他,他轻轻松松地打完,受到一圈人的爱戴感激,也挺有意思的。
昭王:“并无疏忽呢。”
韩阳羽心想,怎么敢疏忽啊?别说昆仑上下了,就算是整个仙界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一任昆仑掌门对拯救凡人格外上心,他又不是在昆仑呆腻了想被赶出去。当然不敢有一丁点不尽忠职守的。
过了一会儿,他知道昭王为什么前来了。
昭王说有个叫作郄城的地方连年被水患困扰,请他前去帮助当地的官员一起修建大坝,解决当地百姓们今后年百年的忧患。
韩阳羽不太明白,但依然欣然应之:“自然可以。”
他掐指一算,觉得不过用个三五年,就算时间长一点,也不过八年十年,对于他漫长的修真生涯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昭王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感谢了他,又给予了他一块白壁作为信物,尽管这块白壁没有任何的灵力,但是当郄城的百姓见到它时都非常的恭敬顺从。
后来,他将这段他与昭王的交往告诉了郄城的百姓,还被百姓们编成了故事流传下去。
对了,昭王还给了他一个名单,写了一些人的生死。
他不太明白,但后来还是照着名单把这些人挨个救了下来。
为什么昭王能未卜先知呢?
他明明是个凡人啊。
韩阳羽想不明白,但之后也再也没有见过昭王了。
来路上,岑云谏问澹台莲州:“怎么不带几个陪你一起来?”
澹台莲州拢袖子说:“有什么区别?”
这话说得也没错,倘若仙人不屑凡人,那么就算他带上十万士兵一起来,在人家眼里也不过是一盘散沙,倘若他受到尊敬,那么,就算他是一个人来的,也不会被轻视。
岑云谏没有再问,其实他知道澹台莲州是清楚这一去可能有去无回,所以,只他一个人就够了。
仙銮并不停在山门,直接进了昆仑,停在三重天云上。
青鸟的尾羽长翼曳过天际,所有昆仑弟子都看到了,他们望去,各自讨论起来:“那是人王到了吧?”
“是了,他叫什么?”
“我记得,他姓澹台,名莲州。”
第203章 第四十、四十一回
【第四十回】
凡人怎么能上仙台?
就算往前从一万多年前老祖宗开天辟地的时候开始数起,也没有哪怕一次的先例。
眼下岑云谏还不是仙君——即便所有人都觉得十有八九就是他了,但是既然还没有做上仙君,那他就不是仙界之首,怎么有资格破例带一个凡人上仙台?还是以客人的身份。
但这个凡人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短短二十年间,昭王莲州公子的名声已经传遍了天涯海角,云上地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被其他门派的掌门询问时,岑云谏安然自若地问:“为什么不能带他呢?没有前例的话,就当这是第一次吧。”
“他只是一个没有法力的凡人,就算他去了,能造成什么危害吗?”
当然不会。
“既然不会造成危害,那么为什么不能去?”
有道理。
“我们都是一身神通的仙人,难道还谁惧怕凡人?怕什么?”
的确不怕。
“哦,你说凡人不可以窥探仙机?不然会被他们学去?哦,我宁愿天下人人学仙道,人人做仙人,这样才能够把妖魔斩尽杀绝,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
……。
“要是这仙机能被没有法力的凡人窥探去,那么我想,这个仙机估计也不是只给仙人看的吧。”
从未如此想过。
再说不过,岑云谏直接亮招表示可以切磋一下。
见鬼的,没人敢想跟他打,他的修为升得快得邪门。
只有岑云谏自己知道,因为这已经是他的第三个轮回了,当他三层轮回意境合一,修为也融会贯通,世上找不到单独哪一个人是他的对手。
但他也知道,无论再过多少次,只比修为,他也不可能是天道的对手。
一个凡人而已。
就算上了天能做什么?
大家都觉得不合适。
但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说得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合适。
总而言之。
没有想惹仙界第一高手,甚至这位很可能是昆仑立派以来史上第一高手。
而他的性格和脾气多么糟糕也跟他的剑术一般出名。
那么,就睁只眼闭一只眼吧。
不然他就要拔剑跟你讲道理了。
倒是有一些小弟子们还凡心未泯,对这个凡人颇为好奇。
还别说,在一群浑身灵力腾腾的仙人之中,出现了一个毫无灵力却风姿俊美的凡人男子很是打眼,像是一只可爱无害的小兔子混进了猛兽窝里,他自己还浑然不觉,在伸着脖子左顾右盼。
……
时隔记不清多少年!
又一次来仙台!
但是境况大有不同,澹台莲州心情极好,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更不认生,见人就打招呼,有些认识的他还能叫上名字,毕竟上上辈子见过嘛,多少有个印象,遇见不认识的呢,就问是哪个门派的,他也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如此,热络热络关系,表示以后大家还可以常走动,然后送上个小礼物,说要是有什么仙家不方便出手的凡间事宜,他完全可以代劳呀。
所有人都觉得对他无比好奇。
这澹台莲州什么来头?
他不是个年幼时就下山归家的前昆仑弟子吗?为什么他能够对各路仙家如数家珍?他压根就不在仙界啊。
莫非他跟昆仑掌门真的亲密无间,昆仑掌门把各门各派的信息都告诉他了?
可是……可是……
平时大家遇见了岑云谏打招呼他也不一定都认识吧?各派有头有脸的长老精英也就罢了,还有一些没什么名气的小修士。
起始他们还是因为岑云谏形影不离地陪伴在澹台莲州的身边,才不得不打起精神,用对待同道的态度来对待一个凡人。而其中十有八九的,除了尤其冥顽不灵者,不出十句话就会对澹台莲州心生好感。不知不觉间就把他记在了心里。
甚至拿着他送的金镶玉牌忖度,或许是可以多跟这凡间来往。
至于这玉牌上所写的“皇帝”一称,他们也是第一次见,他们知道人间有王,却不知道有皇帝。
若是问了,澹台莲州会好声好气地回答。
这是他们凡间新出的至高者的称谓。
从此以后,不要再各找各王,而是只有一个皇帝。
那就是他。
两天下来。
已经让不少人开始心生困惑:
澹台莲州想要做什么?即使翻来覆去地看他,都能看出来他的的确确只是一个毫无灵力的凡人,明明他笑容友善,明明他举止有礼,可为什么,就是给人一种不容小觑的感觉呢?
是因为昆仑掌门岑云谏看起来很忌惮他吗?毕竟能让当今第一高手如此忌惮的人,难道他们能掉以轻心。不,不止是因为这样。
期间,澹台莲州重点找了器修门派,赠上了他们自己用妖兽材料做的刀枪兵器。
器修一向冷门,在仙界不算受重视,倒是比旁人还要更友善几分,得了澹台莲州送的凡物更不嫌弃,在观摩之后更是大加称赞,与澹台莲州引为知己,仙君试炼还没有开始,就抽出了几个弟子派往昭国,与凡间工匠切磋技艺去了。
澹台莲州可以说是满载而归。
礼尚往来,礼尚往来,虽然他送出去的只是一些凡间俗物,但是各门派既然收了,就得回礼,总不能白收不是,于是总要掏一掏袖子,找找有什么可以回赠给他的。
澹台莲州这人也奇怪,要给他个人送些个延年益寿、容颜保驻的法宝啊仙药啊,他都会婉拒,他更想要一些不起眼的东西,像是早就已经计划好了,他讨要都是什么仙谷、药草的种子又或者是要块石碑请个忙,将来若是遇上天灾,但请救人,举手之劳就行。
澹台莲州寻思着到时候进了秘境,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出来,或许像以前岑云谏先前一般一年半载就出来了,却不能确定,或许要几十年,一百年,又或者,他进去了就死在那里,再也出不来了。
所以,每当他获得新的礼物,他就立即找人送回去,同时附上来历和使用方法。
这样很麻烦岑云谏,但他想都最后一回了,脸皮厚点求了也就求了,不过是他低个头服个软哄两句话的工夫,可以多活多少人,他的面子算什么东西?
如此一来。
即便澹台莲州离开了凡间,人人都知道他不在昭国,却一点儿也没有被遗忘。
每一次他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礼物和信件送回人间以后,就会经过以荆玉山为首的众多官员润色成许多版本,在全天下流传开来。而当上一篇才刚刚为人所知的时候,澹台莲州的下一件礼物又送来了。
他要来了可以在丘陵石头上生长的粮食、可以在寒冷冬天生长的粮食、可以在炽热沙漠生长的粮食,不单单是昭国,更赠送给了其他更多的国家。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庆国。
庆王在得到澹台莲州所送来的东西,一夜没有睡觉。
澹台莲州不光是送了他可以在十年间让全国百姓果腹的新粮种,还有一份来自仙门的约定,只要他以及下一位要继任的太子答应在有生之年内不对昭国发起进攻,那么,他就可以将这份遭遇天灾时的帮助送给庆国。
假如需要的话。
灾难是否会发生并不可预知,但他实在是太难拒绝了。
怎么拒绝?
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没办法跟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争了,即便他们庆国历经三代攒了许多战车,存了足够的粮草。
如今这个天下已经不是通过战争能够争夺的了。
他收到了这份文书,那么,其他国家的国君估计也收到了。
澹台莲州绕开天子,直接自立为皇帝,百姓更认为他在天子之上。
数月前,周天子见澹台莲州不在,想要以不敬之罪发动战争,但是政令还没有传出他的宫殿,他就被自己的贴身内侍给捆起来关在了寝室中。
这事还是过了大半个月以后,传出了周王生病的消息,庆王觉得蹊跷,经过他安插在周国的探子多方打听以后才调查出来的结果。
他没有证据,但他觉得是澹台莲州干的。
多可怕啊。
澹台莲州本人是孤身去昆仑了,可他临走前还布置了这么多,心思多么缜密啊。
澹台莲州究竟算到了哪一步?
要是他有什么行动,是不是也会被制住?
所谓的王,究竟是什么呢?
庆王想了数天,他想,王是掌握所有权力,又能分配出来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人。
能够把一个国家给治理得稳定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而澹台莲州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把全天下的权力握在掌心,让诸王都满意他的办法,甚至还能从前人无法企及的仙界也得到更多的原本不属于凡人的“力量”来给予愿意臣服又或者说是与他合作的人。
他真的要与这种人为敌吗?
他真的有胜算吗?
他真的不惜百姓的鲜血和头颅,也要得到那个天下共主的名衔吗?
他想通了。
他自幼年时所想见到的世界应当是一个和平安稳的世界。
就算在史书中被记作战功赫赫的好武之王有多么辉煌荣耀,也不如一个在位时没有战乱的平庸之君。
好不容易才有了这样的平衡,他不想打破。
他愿意帮助澹台莲州。
……
与此同时。
终于到了仙君试炼当天。
澹台莲州好好睡了个饱觉,天刚亮时,已经与岑云谏一道站在了云端。
岑云谏犹豫了半步,回头看他。
澹台莲州上前,与他并肩,比他要放轻松许多:“走吧。岑云谏。”
岑云谏对他伸出手,示意他握住:“相信我。”
澹台莲州看了看他的手,跟他携手,握紧,应当如战友,而非情人,却在掌心相贴的瞬间,莫名有了一种他们的命运再次紧系在一起的感觉。
他望进岑云谏的眼眸。
他没有迷茫,岑云谏也没有。
他说:“好。”
【第四十一回】
当澹台莲州走近试炼之门时,大家觉得略有点不妥,但是无人敢提出异议。
当澹台莲州跟岑云谏连手都牵上了,大家觉得确实不妥,毕竟在修真界男子与男子相爱也并非大流,他们修炼就讲究个阴阳平衡,阳阳怎么能算作是平衡?
所以不少人别过了脸,装成没看见,自然也就不会觉得碍眼了。
刚转头没多久,却听见身边有人惊呼起来。
“不好!”
“怎么回事?”
“他怎么敢带凡人进去!”
“凡人居然进得去?”
此门形似一道无波无澜的水帘,晶莹透彻,也不只是从谁而起,反正自古以来就被称为“明镜里”,是成仙得道的至高之处。
它虽名为“镜”,可你若说他是一面镜,它又照不出任何的影子来,即使站在他的正面前一步远的近处,里面也只有一片清澈的虚无。
它毫无声息地矗立在云上,而不管是烈日,还是明月,或是星辰的光芒落在“镜面”上都会犹如被吞噬一般消失不见,什么也不剩下。
不管是哪个门派的弟子,他们从师长那里得到的告诫就是假如修为不够高的话,那么这道门是进都进不去的,更别说是通过其中的艰难试炼。
故而当众人见到这个叫作澹台莲州的凡人走进去的时候,没有人防备,自然也没有人阻拦,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进去了。
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有一定修为的修真者,他们能够比凡人看到更多。
尽管澹台莲州的身上没有半分灵力,但是却有另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气息,这种气息不是仙也不是妖,说是凡人身上特有的,却闻所未闻。
这种气息对修真者并无伤害,没人开口点破,都在心底暗自琢磨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乍一看像是风,些微轻柔、暖煦温和的风,萦绕在澹台莲州的身上。
而就在澹台莲州踏进“明镜里”的一瞬间。
俄顷间,这阵本来让所有人都不以为意的微风突然之间有如泼油之火,猛然剧烈地膨胀旋飞起来。
“哗——!哗——!!哗——!!”
以此为中心。
涟漪般扩散开。
但涟漪会在距离中心越远的地方变得越浅,此处却不然,恰恰相反,站在近处的人感受到的是危险,稍远一些是狂风,最远处却成了飓风似的,把小弟子们给吹得东倒西歪。
“怎么了?”
“不好!不好!”
“什么不好。”
其实站得太远的较为低级的弟子们并不能看清楚那边发生了什么,过了片刻,消息才延后地一张口一张口地传了过来:
“他进去了!”
“那个凡人,他竟然进去了!”
话音未落。
天地变色。
只见他们头顶之上的烈日如炸裂开般骤然大亮,让人都闭上了眼睛,不单单是他们这些高高站在云上的修真者们,那些个地面上正在劳动、正在读书、正在玩耍的人们也发现了天空的异样,而妖魔们似乎才是最早感觉到变化的,在澹台莲州进门的瞬间,就躁动不安了起来,奔出地洞,东跑西逃,一片混乱。
发生了什么?
什么将要发生了?
当他们抬起头,看到天上,太阳、月亮和星星都变成一般深浅的光亮,映照在蓝幽幽的半明不暗的穹顶上,起初大家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所以才会见到无论日月还是星辰都好像被一道狭芒剑光给贯穿,抑或是刺穿,钉死在原地。
时间也仿佛静止下来,很诡异,犹如奔流不息的江河静止了。
他们没有。
这世间所有有生命的造物与无生命的造物似乎被剥离开来,被关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面。他们能看见近在咫尺的所有东西,贴在身上的物件,却觉得触摸不到了。
他们隐隐约约地感知,可没有人能说清。
各大门派的几位师尊长老脸色大变,顾不得其他,飞身上前,想要赶紧突入“明镜里”去一探究竟。
这一举动先引起了他们的弟子们的惊异。
——师尊们不是说他们年岁太大进不去吗?!
也确实没进去。
那一面原本仿似“明镜”的门在澹台莲州和岑云谏进去以后就急转直下似的反而变作了漆黑一片,像是深不见底的黑穴,无声地关上了门扉,将其他想要闯入其中的人给往外吹飞。
运气好的,只是被吹飞。
运气不好的,其中一位修为最高的也离得最近,将将触碰到门边,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巨力拉扯,直接被撕扯成了碎片,场面相当血腥可怖,好端端一个人顷刻间变成了齑粉血雾,星星点点地溅到了最近的几个人身上。
“为何会如此?”
“不应当啊……不应当啊……”
其余幸存者等到站稳身形以后,瞠目结舌地看见眼前的场景,不由地吓到脸色煞白,心有余悸地喃喃自语道。
百花宗站在较为后排,小弟子们等从地上爬起来了,也不知是该逃还是该留,一个个只得怯怕地看向掌门,他们门派没什么战力,大家都是莳花弄草的,原本也就是来凑个热闹,若是有危险,不是得赶紧脚下开溜?
掌门扶住近身的一个小弟子,哈哈一笑。
弟子摸不着头脑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她颇为乐观说:“我也不知,五百年了,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莫怕莫怕,反正我们门面小,天塌下来,那些个大门大派先顶着。”
啊?
天塌下来?
这是可以随便说的吗?
说不定天真的会塌的啊!
诸派的掌门人都进不去,其他年轻力薄的小弟子们就更别像了。
有的被命令进去,没有一个进得去,倒不是说拼尽全力也碰不到边。只是,只是……眼下这样子,谁敢啊?
不要命啊。
这时,他们才觉得最可怕的是他们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纵然是在场的最是博览群书的学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修真界万年以来从未听说过的情况。
天空与大地真的是静止了吗?
不,不是的。
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错了。
“日月星辰在倒流!”
有人惊呼。
云端再上云端,更遥远的日月星辰像是没有瞳眸的眼睛在安静地服侍他们,如此渺小,如此微弱。
是的。
他们没有看错。
除了他们以外,整个世界在倒流。
有人惊叹,有人惶恐,有人不安,有人疯癫……可无论你是什么态度,也没办法干涉这一切的发生。
既然无能为力,那么他们就只能眼睁睁地观望了。
因为日月星辰全都乱套了,时而疾驰,时而停滞。
他们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终于,见到世界平息下来。
本来洁净的“明镜”则变成了一面“黑镜”。
天也更暗了。
不像白日,也不像夜晚,整个人间变得晦暗不明。
如今修真界还没有新的仙君。
他们这次聚集在此正是为了选出新的仙君啊!谁知道会突逢大变!群龙无首之下,不少人已经逃了,场上除了昆仑弟子其他门派走散大半。
其中最为不知所措的就是昆仑弟子。
当今昆仑,岑云谏一家独大、乾坤独断,他不见了,他们都不知道要问谁的意见好,登时间乱成了热锅上的一群蚂蚁。
有人说要赶紧去把山牢里被囚禁的长老放出来问问,有人坚决不同意,也有人琢磨着能不能大家一起联手闯进去,把掌门给救出来。
不然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其间,一个少女还带点稚气的声音响起:“你们看!快看啊!那里有人影!是谁?你们看不看得清?那好像、好像是那个人间的皇帝?”
她说着,其余人才跟着望过去,有人看得见,有人看不见。
然后他们发现,者必须要平心静气地凝视须臾以后才能够逐渐看清,若是心烦意乱的话就只能看到混乱奇怪的旋涡。
“是呢。是他。”
“是那个凡人。”
“澹台莲州!”
“掌门呢?我们掌门在哪?”
“他在什么地方?”
与此同时,上至天,下至地,远至天涯海角,整个世界都出现了异相,广阔草原的红云上,静谧森林的湖面上,广阔无垠的海面的海市蜃楼上,凡人与妖魔也都看见了,天空铺成幕布,模糊的人影在似曾相识的世界晃动来去。
自然,昭国的人民们也见到了。
他们或是围在井边,或是聚在河边,去看他们的君王。
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澹台莲州才回过神来。
他低下头,视线逐渐清晰,看到自己的双手。
这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布满老茧,却不是剑茧。
不是他的手。
怎么回事?
这时从远处跑来一个陌生的少女,拉住他便说:“你怎么才来?”
澹台莲州:“?”
他还没有弄清情况就被拉走了,一群背着报复、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人正在等他,仿佛是他的伙伴。
或许不应当说是衣衫褴褛,而是茹毛饮血。
澹台莲州看了身边一眼,果然跟他一起进来的岑云谏不见了。
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
这里是哪里?
算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
澹台莲州笑了笑,混进人群。
有人催促:“怎么走?老大。”
澹台莲州:“……走去哪?”
“神山!首领不就是让我们去神山吗?”
“神山?什么神山?”
便指向了不远处的方向。
“你睡迷糊了吗?神山就是神山啊,那就是神山!我们终于到这里了,接下来呢?该怎么上山?”
澹台莲州抬起头,迷雾散开,巍峨连绵的山峰矗立在他的面前。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陌生而熟悉的地方,轻声喟叹:“啊,昆仑。”
第204章
没错。
——这里是昆仑。
澹台莲州确定地想。
澹台莲州站在一棵两人环抱的大柏树下,仰起头,穿过树叶的缝隙能看到蔚蓝的天空,和他当初下山时在这里看到的颜色一模一样。
这是昆仑剑宗守护山门的古树,尽管现在看上去更细瘦,但是毫无疑问是他记忆里的那一颗。
然而,令澹台莲州困惑的是,昆仑山在,昆仑人却不在。
这里也没有台阶,更别说房子了,连路都要他们自己一点一点地走出来。
一切都还是最原始的模样。
幸好澹台莲州当年跑遍了昆仑上下,稍作回忆还能够模模糊糊地记起一些路,如此摸索着,真的带队上了山。
澹台莲州想,他是回到了过去吗?
可这是过去多久?
连昆仑都没有,那得是一万多年前啊。
他依稀觉得自己应当上山。
去山顶上。
天道在那里等他。
——
以防万一,这次进试炼,他要不杀眼前的一个人。
走进水镜时,岑云谏如此想着。
下一秒。
他的眼前景色变幻。
深深浅浅的紫色花瓣蹁跹落下,周围一丝危险的气息都没有,安全宁静。
微风经过,他看见十八岁的澹台莲州卧在一张玉席上,玲珑的花荫织进碎金色的阳光轻柔地盖在他的身上。
这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时刻。
没什么与众不同的。
他也是后来花了很久、很久、很久的时间,才意识到,一切都是从这天下午开始变得不同的。
岑云谏不知不觉地放轻脚步,走到澹台莲州的身旁。
他伸出手,却在即将要触碰到澹台莲州的肩膀时停住,想了想,收了回来,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年轻的恋人。
当他收回手时,澹台莲州却醒了过来,望见他呆坐在自己的面前,一晃神,露出个笑,微红着脸,打着哈欠,不好意思地说:“今儿太舒服了,我一不小心便睡着了。我睡了多久?怎么你都回来了?”
明明澹台莲州笑得毫无阴霾,落在岑云谏的心上却像是一片片刀子。
他知道的,他一向是知道的,他知道时间会愈合一切伤口,即便是失去爱人的痛苦也一样,只要日子够长就会淡去,但是回忆会毫不留情地将伤口撕开,再次变得鲜血淋漓。
他无法失去这些记忆,或许这是上天对他欺师灭祖的惩罚。
对他来说,能把他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的,不是多么厉害的妖魔,而是仍然爱他信他的澹台莲州。
多么……多么丢人啊。
他情愿自己遇见更加可怕更加骇人的场景。
但就算他想要装得再大义凛然也无济于事,天道直接倒映出了他的内心最深处的期许。
被澹台莲州那双充满爱意的眸子所注视着,他又想到走进试炼之前,澹台莲州也曾经看了他一眼,依然是明亮了,只是没有半分情意了。
他面前这个澹台莲州是假的。
他很明白的。
只用剑是消灭不了的。
岑云谏闭上眼,长长地叹息了一口,仿佛要叹出长达千年的孤寂的。
他想,他大概是认输了。
他得承认。
他的确是非常非常非常渴望这份爱的。
他希望澹台莲州能爱他。
——永生永世。
可是,他现在已经再也无法得到了。
当岑云谏再睁开眼睛时,他的对面出现了另外两个自己。
澹台莲州的幻想好奇地看着他们三个,惊疑不定。
他们分别是三世轮回的岑云谏。
起初还能看出一些分别,渐渐地,三个人变得一模一样,再分不清究竟谁是谁。
“承认吧。你得先认清自己,才能够跨过这一道难关。”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你还有活得久到后悔,你还太年轻,等你活了几百上千年,那种孤独会把你折磨到发疯。你以为我什么要让澹台莲州重生在这个时候。因为这时候他还爱你至深,因为一切都来得及!蠢货!”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起码我没有入魔!你都入了魔,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还要我来做?”
“他已经不爱这时的我了,但他还爱你。都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还是不承认你不甘心。”
“就算承认又能怎样?他已经没有情魄了。你们都没有后悔的机会。”
“后悔?我什么时候说过后悔?我没有做错任何选择。我有不甘心吗?”
“真的吗?你觉得自己没有错。仙君,那请你低头看一眼。”
岑云谏闻言,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心口插着一把桃木剑,鲜血随即洇染开来。
桃木剑的另一端正握在澹台莲州的手中。
他不管自己的伤口,抓住了澹台莲州的手,深深望过去,问:“我让你这样也杀我一次以后,你还恨我吗?”
澹台莲州看着他,说:“我从没恨过你。”
岑云谏微微一笑,把木剑一寸一寸地从心口拔出来。
另外两个幻影不知何时都消失不见了,又或像是烟消云散,又或是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人。
既是仙也是魔的他自己。
心口淌着汩汩鲜血,他微受下颌,犹如轻轻低下了头,对澹台莲州说:“对不起。”
澹台莲州反问他:“对不起?什么对不起?”
岑云谏一字一顿地说:“对不起,我杀了你。”
“杀你的时候我只当你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凡人,后来我又觉得你是有用的,我才觉得不应当杀了你。无论你是谁,无论怎样,我都不应当杀你。”
“我与你一样,我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修真者又如何,凡人又如何,在天地之下,我也很渺小。”
“天道并不在乎任何人。”
“澹台莲州,对不起。”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周身的一切都消失不见。
他来到了混沌之处,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光与暗融合在一起。
迷雾散开。
站在他面前的“人”变成了一个孩子,和他幼时一模一样的孩子。
岑云谏弯下腰,跪了下去,与这孩子平齐,才能看见对方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黑洞洞的,有如两个深渊,可以将一切都吞噬进去,没有视线,自然也无法看向任何一处。
从一开始,昆仑要培养他做器皿的时候开始,他就是一具虚无的空壳。
从一开始,他的心中就什么都不存在。
他们要他做无心的人偶,却一点一滴给他装满了骄傲自大。
孩子对他伸出手。
岑云谏握住这只小手,冰凉凉的,没有温度。
孩子问:“哥哥,你知道小莲州在哪吗?我找不到他了。”
岑云谏眨了下眼,忽地感觉脸颊一湿,原是落下了一颗泪。
孩子对他说:“斩妖除魔是他们强加给你的梦想,你最希望的真的是拯救苍生吗?岑云谏,你是如此的冷血无情。别说是凡人了。就算是整个修真界,就算是其他修者,就算是昆仑同门,你都不在意,不是吗?你可以为了达到你的目标而不择手段。”
“仙是什么?魔是什么?其实你早就分不出两者的区别了。”
“你打从心底觉得昆仑之于凡人就如同妖魔之于凡人。”
“你想要改变他们。但是你做不到。你花了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发现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所谓的仙人一点也不像他们看上去那样清高无垢,你觉得恶心,你觉得修仙恶心,你觉得昆仑恶心,你也觉得身为仙君不可一世、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的自己可悲又可笑。”
“正视自己的内心吧。”
“岑云谏,你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最想要的。
最想要的……
不知是何存在的玩意儿蛊惑他似的,充满引诱地说:“不一定还会有下次机会了。承认吧。你的愿望是让澹台莲州爱你。别人都不行。”
——
澹台莲州正带着一行人攀爬在昆仑山上。
在发现这里什么人都没有之后,他踏足了一些自己之前没有去过的地方,这儿还没有大殿,也没有洞府,一切山木草石都是最原始的形态。
上山的路并不好走。
路上还突发了一些惊险的情况。
比如从草丛中蹦出来一只奇形怪状的“野兽”,澹台莲州被吓一大跳,同伴却不以为然,还为他介绍起来。说在他们所居住的地方,人是和这些野兽共同生活的。
大约几千年前,那场天塌地陷的灾难降临,持续不断地在困扰着他们,他们曾经的家园被毁灭了,甚至连日月星辰也失去了本来的规则,变得难以捉摸。
而他们所能做的事情,不过是求生,想尽办法地求生。
寻找河流、湖泊和食盐。
野外收集的粮食不够就自己播撒种子。
尝试去和一些野兽达成共生共赢的关系。
丢失了原本的世界规则,那就重新开始记录,从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记录上百年,千年,日日夜夜地看着天空进行思考,思考他们凡人为什么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思考他们究竟要怎样才能够要把种族延续下去。
他们只能耐心地等待。
等待世界重新变得井然有序,有规则可循。
终于。
终于——
澹台莲州与同伴们来到了昆仑的最深处。
昆仑剑冢。
这里是他没有踏足过的地方,他一直很好奇。
要是问昆仑的第一块地盘在哪里?他想,估计就是在这里了。
这里是凡人的禁地。
第205章
澹台莲州隐约知道自己是在梦中。
他睡着时在梦中,醒来更在梦中。
每日,每日,排山倒海般的记忆涌入他的脑子里,似乎是属于别人的记忆,又的确是属于凡人了。
他看到了很多,听说了很多。
当他又爬上一座山峰,遥遥望去,终于瞧见了这曾经终年云蒸雾绕的隐秘之处,澹台莲州为之震撼,停住脚步,山上风大,差点把他的草帽吹翻,他连忙伸手自己压住,脸上流的汗被风一吹,带来一丝丝凉意,驱散了爬山的劳累和燥热。
这天正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碧蓝的天空没有一缕云,阳光毫无阻隔地直射在大地上,那一块,不,应当说是一峰——它甚至比旁边的山峰要更加庞大——呈长扁梭子状的巨石插入在大地中。不知已经过去了多少年,边缘曾经溢出的岩浆早已如血痂凝固,从周围向中心,植株在慢慢地延伸上去,覆盖其上原本无机质般的近似灰黑的颜色。
而越接近它的植物就越显得奇怪,他们的藤蔓枝叶根茎都变得不再和以前一样,而有了大变化,扭曲地向中心挣去拥住,给人心头以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之感。
人们总是对自己没有见过的事物感到害怕,进而不敢触碰。
就算澹台莲州也是如此,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再进一步。
而且……而且……这座石头看上去就好像一柄剑。
身边的人见此奇景,纷纷议论起来。
“这是什么?”
“山峰?”
“不是吧,好像是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
“我知道了!是不是爷爷跟我们说过的,之前天破掉过一次,那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个洞吧!啊!我们找到掉下来的天了!”
众人高兴起来。
“我们把天补回去,是不是以后就不会有灾难了。”
“可我们怎么把天补回去呢?”
澹台莲州正要说:我们又不是仙人,哪有补天裂地之能?
话没出口,自己先哽住了,因为他被好几个小伙伴用清澈的眼神凝望着,他们的眼睛很清澈,也看不到一丁点畏惧。
他们什么都不会。是的,在他看来,既没有多少文明,也没有多少武力,可就是这么一帮人结伴走到了这里,找到了昆仑的远处。他们甚至不知道这里就是未来的昆仑,仙界的心脏所在,他们还把这块石头当成是掉下来的一块天空呢。
他们还不知道仙人,不知道仙凡之间的区别。
他们说得那么信誓旦旦,就好像他们真的能做到。
澹台莲州咽下本来想说的话,说:“我们先走近了看一看吧。”
越是走近越可以发现,在巨石的周围还坠落了许多碎片,尖端锋利,有些比较细长的,几乎已经可以被称作是剑了。
澹台莲州拔了一些草,搓作草绳,简单地将不尖锐的一端一圈一圈裹起,到可以握住的程度,已经和剑没有区别了。
他们之前在看到这里的时候感觉已经很近了,可实际上,走到山下又花了很多时日。
越是走近,危险的东西也越是多,他们不知道那些究竟是什么,又是从何而来的,只能挥舞手中的剑保护自己。
澹台莲州时常会觉得这并非他的记忆,他只是一个误入的围观者,他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看着曾经的“凡人”都在经历着些什么。
不知不觉间,他看见他们的队伍越走越近,身边的伙伴也越来越少,他们在死去,却没有停下脚步,掉头离开。
一路上,他们遇见了不少尸骨,人的尸骨,零零散散,并不成形,死因各异,然而无一例外的是,所有人死时都朝向那座“剑峰”,就好像他们即使死了,灵魂也要奔向那里。
那里……
那里究竟是哪里?
澹台莲州渐渐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但是,假如要他清清楚楚地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又说不出来。
他只是觉得,更接近了,他在离答案更接近了,于是心中也像是有个声音在催促告诉着他,告诉他,再走近一些,更近一些。
远看并不觉得多么高大的树等走到了旁边才发现抬头看不见树顶,几乎耸入云霄,难以寻到正确的路。
身边已经不剩下几个人了,又是一天的劳累奔波,却不知何时才能抵达目的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正确的路上。
澹台莲州累得沉沉睡去。
等他再醒过来,树林里不知何时弥漫起浓雾,他听见有个声音在呼唤他,不远处有一个身影。
澹台莲州如有所指般地接近过去。
啊,他找到了。
是一个小孩。
为什么这里会有个小孩呢?
澹台莲州头疼地想,难以思考,他弯下腰去,半蹲下来,问:“你怎么在这?”
孩子抬起头,原本模糊不清的脸庞竟然在此刻逐渐变得清晰起来,难怪他觉得眼熟,这个小孩跟他自己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不对,这似乎就是自己。
他看见幼时的自己对他说:“我一直都在这里啊。我为什么在这里呢?”
澹台莲州被问住了。
他在心底问自己:是啊,我在这里做什么?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来着?
孩子对他高高地伸出手,澹台莲州牵起这只小手,独自走进了迷雾之中。
不知走了多久。
澹台莲州的头还在疼。
他问:“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孩子说:“不知道。”
他又问:“那我们是在这里做什么呢?”
这时,孩子停下了脚步,仰起头来,问他:“这要看,你想做什么?澹台莲州,魂魄不全的凡人啊,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犹如星火坠入心脏,将四周燎烧清晰,显现出他本心中的愿景来。
澹台莲州看向前方,近乎执念地说:“我……我想要什么?我想要凡人不要做妖魔的口粮,不再做仙者座下可有可无的草芥,我要人与人之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要所有人都不再痛苦,可以不用再拿起剑,可以舒服安心地躺在床上寿终正寝。”
孩子笑了。
他问:“你笑我作什么?”
孩子的笑声奶声奶气的,好似天真无邪,是在笑话他。
孩子嘲笑他说:“弱肉强食,是开天辟地之处便诞生的真理。你要世上苍生万物之间再无高低贵贱之分?那你这王子身份是从哪而来的?你若不是王子,你以为你还能像先前那样一呼百应?那你在旁人的眼里也与路边的一块碎石、一丛野草并无差别,既如此,为什么他们要服从你。”
“你以为你的意志就是所有人的意志吗?你凭什么代表他们?凭什么帮他们做决定?这难道不是你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吗?”
“你真的像你自己所想的那样善良吗?你以为你才是被选中的那个要拯救苍生的救世之人吗?那你为什么只救人类,不救妖魔,不救仙人,苍生万物难道不包括他们吗?还要你所吃的植株、牲畜,他们就真的毫无感觉吗?为什么你就能毫无歉意杀害他们,用他们来果腹呢?”
“澹台莲州,其实你也不认同吧。”
“你明明是随心所欲的性格,你并不讨厌生活在昆仑,你只是讨厌被困在一个地方,你根本不想做什么王,你想要的是,谁也无法束缚你,谁也无法控制你。”
“你看,你和岑云谏其实没什么区别?你若是成了他,你要是成了他,你要是生来就有他的灵根,就生在昆仑,说不定你会做得比他更过分。让苍生万物再无高低贵贱不是很简单吗?只要,让除你以外的一切都低于你,都听命与你,他们不就一样了吗?”
“那个你为之愤怒不已的答案其实也有可取之处。不是吗?”
“你真的觉得仙人所做的不对吗?”
“澹台莲州,你不过是在嫉妒,嫉妒你没有生而为仙人吧?”
“那要是让你生而为仙人呢?”
“如此一来,你还要继续坚持自己所要做的事情吗?”
澹台莲州回过神来,四周的迷雾已经悄然散去,他的前面竖立着那如剑一般的巨石,又像是一扇门,沉默坚定,一言不发地在等待他的到来。
其上光芒忽闪忽灭,就仿佛是个生命体,正在惬意地呼吸,又好似在与他说话。
澹台莲州被吸引地伸手贴了上去。
与此同时,石头在他的面前陡然变亮,越来越亮,直到光芒淹没他的视线。
视线重新从一片雪白变得清晰。
澹台莲州发现自己坐在一间茅草屋里,他端正地跪坐在草席上,面前的木盘子里放着一块矿石,看上去和他在昆仑山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周围有几个他不认识,但是大概感觉是师长的人,大家好奇地在看这块石头,说:“这就是你从神山上带来的石头?你是怎么回来的?”
他听见自己在回答:“我觉得我的身体变轻了,就好像,身体里长出了什么新的东西,我能感觉到太阳,感觉到月亮,感觉到星星,我的恐惧却消失了,我似乎,不再惧怕风与火了……”
接着,一柄初具雏形的剑出现在他的手上。
他轻轻一挥,四周有无数看不见的能量随着他的剑尖流转。
一剑下去。
斩天劈地。
澹台莲州久久难以冷静下来,他低头看着自己握剑的手。
一只小手贴上他的手背。
孩子再次出现,站在他身旁,仰着脸,对他说:“从一开始,就没有仙凡之别。”
第206章
澹台莲州原本想要上前说话,却发现没有人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当这些人走来走去时,还从他的身体里直接穿过去了,就好像他压根不存在一样。
于是只能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地旁观。
他挪了一步,周身的场景随之变化。
他首先看到木架子上摆放着一块块还没有经过锻造的矿石,不远处的铸剑炉旁竖靠着数把颜色不一的剑胚,光膀子的铸剑师浑身是汗,正在一锤一锤地击打剑胚。
屋外来了几个人,他们拿起剑讨论起来。
“这就是从神山上采来的矿石造出来的武器吗?”
“看上去是与石头造的不太一样……他们经过多久的使用会变得脆弱腐朽呢?”
他们在山上试剑。
一剑就将巨大的山峰劈开了一道豁口。
众人大为吃惊,啧啧称赞。
“真厉害!这是神送给我们的礼物!”
“派人去采矿,需要更多,我们还需要更多这样的武器。”
“我感觉到了日月星辰、风土水火……我觉得,我们不用再惧怕他们了。”
于是,人们继续往神山上攀爬。
在这里,他们发现了各种各样有神奇作用的东西,除了能够锻造出无可匹敌的武器的石头,还有治疗疾病有奇效的植物,要是人呼吸了神山的空气、饮下了神山的泉水或是食用神山的果实就会变得更加聪慧。
即使明知道神山上危机四伏,但是人们还是被力量诱惑着,前仆后继地奔向神山,采集神山上的物品,人越来越多,逐渐建造起了新的村子。他们日夜生活在这里,每日面对生死的考验,与附近生出神智的动物战斗,获得更多的地盘。
别处的村子里,只有一部分人可以学会语言和文字,但是在这里的人似乎格外聪明,每个人都会学会,他们不光学会了战斗,还学会了用各种东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想给记录下来,称之为书,一份一份地保存下来,这样,后来的人就省去了从头开始学习的麻烦,可以从书中先学习到基本的技能,一代又一代,百年又百年。
他们决定为神山取个名字。
他们站在山巅之上,无比接近地仰望赤阳,是以将其命名为昆仑山。
接着,澹台莲州又看见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商议着什么。
他们在说……
“我们既然有了这样的力量,为什么要听命于一些不如我们的人?”
“应该由我们来统治他们才是。”
“是的,是的。”
“再这样下去,他们会发现神山的秘密。”
“无论是谁来到这里都可以得到日月星辰的力量吗?”
“不能再增加了。”
“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回去啊。昆仑多好。”
“我愿意生在昆仑,死在昆仑。”
“死什么?只要在昆仑,就可以寿与天齐,长生不老。”
“要是来的人多了,昆仑还是昆仑吗?”
“昆仑是我们的。昆仑……”
转眼之间,野火烧满了大地,昆仑山下,曾经经营得欣欣向荣的村落都变作了荒芜的废墟,不消数年就被荒草覆盖,再无人迹。
“砰——!”
背后传来有东西轰然倒坍的声音,澹台莲州循声转过头去,看见堆满了竹简、木书的架子倾翻下去。
持剑的男人将其中一些带走,带不走的便毁掉,他冷酷无情地对伏在地上的人说:“这些书留给你们也没用,你们又学不了。天地之间的秘机哪里是你们能够承受的?就算被你们偶然获知也不过是徒折寿命。还不如不知,还能清闲自在地活这一生。”
也有修道者不愿如此做,于是与同门分道扬镳。
同门说:“能去昆仑只有这一次机会,你这次要是不去,以后也别想去了。你可知道在这灵气稀薄的凡间是无法修炼的?你的修为会一日一日地退化。你还跟凡人女子成婚,糊涂啊!好不容易上天赐予了你这样绝佳的资质,你却不想着让自己的后代也继承,要他们反而变作凡夫俗子吗?可惜!可惜啊!”
有人离开,有人留下。
离去的人站在昆仑高高的天梯上,俯瞰着浓云稠雾将人间一层层遮住,转过身,走向了山林的更深处,直至人影完全消失不见。
留下的人亦在山门之下默默远去,隐入广袤辽阔的山林大地之间,像是一滴水汇入了汪洋大海,悄无声息。
一晃神,澹台莲州发现自己又来到了容国。
这时候容国的藏书阁才刚刚修建,身着华服和玉石珠宝的容过的第一位国君正在大殿上拿着一本古老的书简小心翼翼、爱不释手地翻看,他的视线像是黏在书上,头也不转地就对身旁的侍者说:“好!好书!赏赐!”
接着侍者就拿来了金银赠给阶下跪拜的平民。
容国国君草草说了几句以后便拿着书,脚步匆匆地奔去了书房,这时还只有一个书架,也没有装满,只有小半个书架的书籍,他似乎对每一本写了什么都熟记于心,简单看了一下,就将这本书放入了一个固定的位置。
他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欣喜于书库的丰盈。
这些书对于他来说代表什么呢?他并不太清楚,他不需要它们有多大的作用,只是好奇而已。好奇是人生而俱来的本性,然而很多人终日奔波在生计中,没有时间去研究自己所好奇的事,而他是个无所事事的国君,他可以用自己的一生来满足无伤大雅的好奇心。
闲来没事,他会把自己的儿女抱在膝盖上教他们解读书籍上的文字。
他最宠爱的小女儿坐在他的腿上,好奇地问:“父王,这些书是谁写的呢?”
他温柔爱抚孩子的头顶,说:“我的老师跟我说,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人写的。老师叮嘱我要收集这些书,传下去,终有一天他们会派上用场。好孩子啊,答应父王,你们也要像我一样爱惜这些书籍,不要让上面的文字被消蛀模糊。”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我知道了,父王。”
澹台莲州身边的场景幻变起来,左手边是昆仑的藏书阁,右手边是容国的藏书阁,他们都在一本一本地添加典籍。只是左边热闹,右边寂寞,昆仑的藏书阁中有许多修士来来去去地借书翻看。
澹台莲州看见了小小的自己站在那里,站在昆仑的藏书阁中,手上拿着一本书在聚精会神地阅读,他小声地嘀咕着:“这写的都是什么?”
上课的钟声响起。
“不好啦!怎么天都亮了!”
小莲州回过神来,他把书放回去,盯了一眼记住自己放的地方,然后才跑出门去,像一阵风,充满了对将来的期待,一双眼睛像是星星般闪闪发亮。
澹台莲州用目光目送幼时的自己跑走,心中似有所感,接收到了此刻的心情。
他长大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他都忘记了那个小时候的自己,更忘记了当时的感受。
他一直以为自己坚定不变地想要入道来着。
他看见小小的自己一边跑一边快活地想:好有意思!这里的书上写的东西都好有意思!我今天又读到一些新鲜的内容!我这就去把今天看的东西告诉小石头,他一定会津津有味地听我说的!哈哈哈!
唏嘘之情轻飘飘浮上心头,以至于让澹台莲州看着幼时的自己怔愣了片刻,直到快看不见那小小背影了,然后才抬起脚步跟上前去。
孩子在山野间奔跑,漫山遍野开满了花,不远处的繁花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似乎正在等他。
小莲州跑了过去,满脸笑容地拉住对方的手:“找到你啦。”
小云谏这时还是个有感情的、会害羞的孩子,抬起头来,腼腆一笑:“嗯。你来了。你都看到了吧。”
一阵风路过,落花迷住了他的眼睛,再看过去,花与孩子都不见了。
换作和他一起进入幻境的岑云谏站在树下,花也都谢了。
但是岑云谏仿佛没有看见他,直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澹台莲州不明所以,还是先跟随吧。
他追到岑云谏的身边,发现岑云谏是真的看不见自己,便既来之则安之,也不着急去打招呼要吸引对方注意力了。
他们到了某个地方,在树丛遮掩处后面停下脚步。
澹台莲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前面是五六个结伴的昆仑弟子,其中一个正是岑云谏自己。
接着他发现不太对劲,这个岑云谏更年轻一些。
是的,没错,他端详许久,确定地想,这个岑云谏就是更年轻一些。虽然修真之人可以保持容颜不老,但是岁月也会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一点点难以察觉的痕迹,纵然皮囊会保持美丽,眼睛却会出卖真实的年龄。他现在的这双眼睛,看上去没有那么沧桑。
大家惊呼起来:“怎么回事!这种地方怎么会出现这样厉害的妖魔!”
澹台莲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
这就是当年岑云谏遇见生死之劫的事件。
哦。
若是不提起,他都快要完全忘了这件事了。
这事说大不大,说笑不说。
其实忽然回想起来,是有几分说不出的奇怪。
一来是,当年岑云谏虽然的确太年轻,不能次次都赢,但也不是说连逃都逃不掉;澹台莲州大致听人说过,说是一切发生得太快,岑云谏运气不好,第一个被妖魔伏击得手。
那妖魔的招式恨意极深,上来直接同归于尽,以命下了重咒,又是个厉害的大妖,即便是掌门长老们来了也未必能够完全幸免。
那么问题来了,岑云谏彼时还未成名,顶多说在昆仑门内有小小名气,为何会被如此针对?真的只是运气不好吗?
岑云谏自己似乎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兴许已经查过,却没有结果。
这三世轮回,一概遇见了那次劫难。
想到这,澹台莲州顿了一顿。
等等——
所以,为何后两次岑云谏都避险了,并未再次差点死去,他也没有以自己的魂魄以天道交易,再次施展救人的禁书,可他的“代价”却仍然是失去的状态?
“啾啾、啾啾。”
清脆动听的雀鸣吸引了澹台莲州的注意力,他还没想通一切,脑中似是被塞堵一团消散不去的浓雾,迷迷蒙蒙地抬头看去。
这一行人依然没有看到他,枝上的一只青羽小鸟也没有发现他,它看上去不过巴掌大的大小,可爱且弱小。
却莫名地让澹台莲州觉得哪里不对劲。
鸟儿看了一会儿,岑云谏仿佛也意有所感,看了过去。
随即,小鸟仿佛受惊,跳了两下,扇动翅膀,飞身离去。
他飞啊飞啊,飞进了天空中的一处缝隙。
他遇见了一团光。
他对光说:
他愿意献上灵魂,来换一个最可怕的诅咒,毁灭那个年轻的修士,来换取他的孪生弟弟可以重生。
……
澹台莲州回过神来,蓦地觉得视线有些许模糊。
他伸手一摸脸颊,不知何时,他已经静默地,满面泪水冰凉。
多么可怜啊……多么可怜啊……
这存在在世间的一切原来都是一样的可怜。
大家并无区别。
仙人在追寻飞升之路,妖魔要复活他们的魔皇,凡人朝不保夕,拼尽全力只为了能不像蝼蚁草芥一样死得微不足道。
然而,对天道来说都一样。
不。
应当说,没有天道。
他才明白。
他们所以为的“天道”从未有过。
他终于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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