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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跃谦和江诫初高中就认识,算是自小相识,但两人的生长环境却截然不同。


    陈跃谦是氤氲在阳光大亮的爱里成长起来的,而江诫,是独自一人站在黑暗中的碎冰上艰难漂过少年时代的。


    和那年除夕的声音诡异的重合起来,电话对面陈跃谦的背景音也是热闹的,混杂着比他们这里更明显的炮竹热烈的响声。


    陈跃谦就在这种烟火喧嚣的气氛中笑着开口:“江总,新年快乐啊,来年发大财。”


    大概是5年前,那晚异国他乡的寒冬,在尚且陌生的马文的家里,江诫拨过去的那个未发一言的电话里,陈跃谦也带着这样的笑意问他是谁。


    那时在电话这头的江诫,是被限制在铁笼里的困兽,与陈跃谦的喧嚣热闹格格不入,陈跃谦的声音给他指了方向、却也更深的将他锁住。


    而今,江诫听着电话里陈跃谦的声音,视线放在桌对面低头吃饭的周决明身上,听见里面传来另一个男人不经意的亲密声音已经不再泛起波澜。


    江诫回道:“你也新年快乐。”


    年关节,朋友之间的互相问候,江诫终于只得到问候,而不再在黑暗中滋生出孤寂和各种恶劣的坏情绪。


    挂掉电话,江诫端起放在自己身边的饺子,第一个第一口便是玉米虾仁,入口鲜而甜,唇齿留香。


    他端起放着橙汁的玻璃杯,叫对面那人的名字:“周决明。”


    很幼稚的举动,周决明顺应他举起来。两个玻璃杯的杯沿在空气中撞出清脆的声音,杯里的液体滑出音符的讯号。


    江诫嘴角勾着,喝了第一口。


    …


    江诫第一次品悟到年节的美好,但也只有一天,所以才显得弥足珍贵。


    那晚周决明将他送到楼下,甚至还消食似的陪着他走了一段路,周决明给他装了许多包好的饺子和熟食。他等两天就要去外地,自己申请的,和《你好,医生》组织的公益部去偏远山村派发物资和提供医疗援助。


    两人在江诫的车前停住脚步。


    周决明先说再见。风在这天也格外温柔,轻轻的飘过只吹起两人的头发,他朝江诫笑了下,示意对方上车。


    江诫东西还拎在两手上,食物带着重量,重重的往下勒着他的手心,混着极低的温度似刀割。


    江诫突然快走两步到周决明面前,以一个非常快的、猝不及防的动作靠近周决明,下巴在他肩膀上隔着柔软大衣轻轻搭了一下,两只手抬起手上的重物在周决明的背心轻轻合了一下,然后在他耳边说了句简单的话:“周决明,下次见。”


    整个过程仅几秒,周决明只感受到对面靠过来时身上带着的成熟男人的冷冽气息,和他出声说话时气息中携带的橙汁的甜。


    这个男人就是这样矛盾,像是在紧闭的坚硬的蚌壳下藏着柔软,必须要撬开来看。


    周决明的两手一直放在大衣侧兜里,江诫的靠近到离开的跨度太快,甚至没有给周决明反应的时间。


    他站在原地看着车走远,直接转向大道,直到尾灯在雪地里染上的红霞脱离视线,周决明才转身离开。


    那是他和除却亲人的他人之间的第一个拥抱,即使这并不能算一个完整的拥抱。


    …


    周决明在山区奔波,耗过整个开学前的短暂假期,他早在寒假校内系统开放时就选了足够的课,并不比上学期少,他想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早的修完所有必需课程。


    在山区时,手机信号时常处于接受不良的状态,而事情也确实是杂而多,所以每次返回县城中转,他才能看到江诫发给他的信息,他偶尔回,偶尔不回。


    自那个拥抱过后,周决明没有再给自己蒙着白布装瞎。他开始以客观的角度来审视自己、审视江诫、审视两人的关系。


    江诫在有意识却又小心的带着他往暧昧的方向上走,以那双灼灼又通透的眼睛,而自己却也毫无反抗的跟着走了。


    温水煮青蛙,他此时是那只刚被下锅的青蛙,水还是凉的,他尚且清醒、尚且有跳出来离开的可能。周决明问自己,他会贪图这点还没升起来的温度而沉溺其中么。


    这段关系、乃至后续可能的发展是他从未纳入自己的计划中的。


    他是个意外闯入这个世界的外来者,不知为何而来,更不知何时离开,这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刀。他有这个建立稳定关系的基础和条件么,刀降落,到时他又会舍得放开么?


    忙过一阵,寒风四起,周决明坐在土砌的院墙边望着夜晚空寂的天色,裤脚上带着晨起走山路染上的已经干掉的黄色泥渍,旁边坐着个年老的村民抽着自制的草烟,味道不淡,但更多的是种干草的味道。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和路遥遥拍照回来的那天晚上。


    那晚回家后他推开香樟树旁的小窗,意外看见的楼下的江诫。路灯那晚争气的亮着,投射下方男人的剪影,三楼实在不高,能让他看清楚江诫眼睛望着手机,手上却无意识的敲出烟来点燃,细长的白色香烟夹在他两根手指间,指节和烟白成同一个颜色。


    那晚的景象莫名带着点美感。


    从最开始,江诫靠近过来,他就没有推开过。消极的放之任之,到后面甚至连消极都褪去。


    周决明找老人要了根草烟,用粗糙草纸卷成烟头滤嘴直接这样缠着抽了两口。


    他觉得他是该放手的,在发展初始就该斩断,这是最简单省事的选择。


    但这个念头并未坚持到他返校。回去那天,凌晨的机场,即使是交通的高峰期,人亦不多。


    周决明带着风尘和略微感冒的嗓子,推着行李箱往航站楼外走,路过垃圾桶,他将喝空的矿泉水瓶投入其中。


    起身时,听见带着点凉的男声响在自己左侧,有人的手指在他握住行李拉杆的手背上微微碰了碰。


    “周决明,这里。”江诫在他身后说。


    周决明转过身,看见旁边的江诫。今天的江诫穿着和以往大为不同,上半身是黑色短款羽绒服,下半身是浅色直筒款牛仔裤,脚上是双极其干净的灰色运动鞋。脖子上,围着条厚实的灰色围巾。


    周决明看着他,咽了咽泛着刺痛的喉咙,问:“怎么知道我的航班?”


    江诫的目光和他平视,脸上依旧是冷峻的,但眼神带着点歉意:“你手机联系不上,我问了下你们总导演,就怕你回来太晚,所以…”


    周决明的声音淡淡的:“我是个成年人,不用担心。”话落喉咙泛起痒意,他忍不住偏头咳了下。


    可能他的声音总是这样,淡淡的,不怒不喜的,所以江诫并未从中察觉到抗拒。他只是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松下来,然后将戴着热度的织物缠上自己的脖颈。


    可不奇怪么,一个那么冷漠的、充满戾气的人,包括现在的表情都是凉的,但手上的动作却这么仔细,小心翼翼的避开周决明的口罩将他的脖颈捂的严严实实。


    暖意裹住自己,即使是在热气充足的航站厅内。


    然后,更快的,江诫又抬手围住他,两手在他后背心轻轻贴了贴,脸在他的围巾上碰了碰,冷冽的男香扑进周决明的鼻腔。


    冷感的声音响在周决明的耳边,很近,江诫说:“终于回来了。”


    周决明的一只脚已经抬起来要跨出那盆水,底下的火正渐渐加大。


    江诫后脑勺的一缕碎发凉凉滑滑的拂过周决明的耳垂,周决明抬起的那条腿突然就失去了迈出的力道。


    这是最不划算的打算,周决明看着江诫很快退开后眼睛里融进的光,这好像…又是很值得的选项。


    江诫接过他手上的行李箱,周决明没怎么反抗的松了手,江诫问:“怎么感冒了?”


    两人往航站楼外走,周决明的呼吸间是江诫围巾上沾染的冷冽男香,他开口道:“不严重。”


    “去趟医院吧?”两人上了电梯,直接往负一楼的停车场走。


    周决明隔着透明的电梯门,感受到自己的快速下降,他开口回应:“没事,包里有药,再吃两顿就行。”


    江诫便没再劝。凌晨的街道,即使开的再慢,也在眨眼间便到家里楼下。


    雪已经消了许多,月亮从厚重云层里露出模模糊糊的半张脸,周决明将围巾松下放到车里。


    江诫也下了车,两人暂且都没有上楼离开的打算,一起靠着车门,隔着雾气看橙色的路灯光。


    “我明天要出差,再回来可能是半个月后了。”


    周决明偏头看江诫:“那早点回去休息。”


    江诫摇摇头:“没事,明天在路上可以睡觉。把身体照顾好,你们要开学了。”


    周决明嗯了声,喉咙不舒服,声音放的轻又低:“你也是,照顾好自己。”


    江诫点点头,呼出口白色的雾气:“我顺路去趟香港,把我妈和那老鬼的事情处理了。”


    江诫没有多说,很快直起身体朝周决明抬抬头:“上去吧,外面太冷。”似是想到什么,他不自觉露出个笑来:“我把你给我带的菜都吃完了,很好吃。楼上你家门口我又放了点水果,你记得拿。”


    周决明又有些无奈:“没要交换,不至于。”


    江诫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东西:“这不是交换。”


    周决明看着他,半晌收回视线,转身时停了停,说道:“注意安全,回来时…告诉我,我来接你。”


    江诫眼睛里的光又突兀的亮起来,他低低的噢了一声。那表情,混着他今天这套装扮,肆意与英俊晃人眼睛。


    周决明上楼前,还是回头补充了一句,声音放的轻:“江诫,今天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


    …


    等到周决明上楼,果然看到门口放着的两大袋果蔬肉类,周决明默默想着,是不是以后还是给江诫拿把钥匙让他能够进门。


    他将行李和菜都放好,再去推开窗,江诫果然还在那处,站在一豆路灯光下,望着周决明的方向。天上又开始飘下细雪,纷纷扬扬,随风降落。


    周决明站在高处,冲江诫招招手,那人才坐进车里,发动汽车驶离,车灯拖的很长,像是不舍。


    周决明回厨房洗手,路过玻璃门,看见上面映出自己的模糊侧影。他偏了偏头,才感觉自己的嘴角是勾着的,浅淡的笑着。


    可能这便是他成为那只青蛙的原因。


    …


    时间的游走总在不经意之间,日升日落、晨昏幕落,衣服逐渐穿的单薄、柳絮落完嫩叶变绿、路遥遥在耳边咆哮可怕的期中考试季。


    已经是初夏了。


    这几个月,周决明和江诫的关系渐近。已经是江诫随意就来他家吃饭的程度,两人的联系几乎不断,所以让周决明觉得有些好笑。


    架锅烧水的人还在掩盖自己的企图似的,小心翼翼的,探头探脑的。周决明琢磨着什么时候,寻个由头揭开这层布。


    《你好,医生》在今年第一季度彻底整季播完,没有像周决明一开始所想的热度自然冷却,反而一直稳在头榜,甚至多种经纪机构、合作方乃至广告商通过各种途径找到他这里来。


    这学期事情不多,周决明修了足够的专业课,已经在申请提前毕业,同时处理自己的毕业设计。小明星好的是,虽然不爱上课,但七七八八的实践活动参与的多,早已凑够实践学分,所以对周决明来说,现在的毕业便很方便。


    他已经在准备暑期高校考试,孙窍和自己高校的老师推荐过、再加上节目上他的表现乃至本科学校里的成绩有目共睹,校方愿意给他提供一个参与考试和面试的机会。当然,具体的材料和面试资本,都得周决明自己的准备。


    晚上,周决明正在客厅查看论文期刊方发来的上刊反馈,他目前没有能被承认的实验条件和可以说服人的切实数据,只能做些综述讨论、模型构建类工作,写的论文投的是个国内的排名很不错的医学类刊物,顺利过稿即将在下期上电子刊。


    周决明的手机在茶几上振动起来,接起,是路遥遥在那边生气激动的声音:“小周啊!好像有认识你的还是什么熟人嫉妒你所以爆料,营销号把你真实身份扒出来了!你又被刷上热一了!已经开始骂起来了,好多人骂!妈的,操!怎么一天天的那么闲,没事找事。”


    周决明听她飞快的输出一通,带着怒意,他大概听明白路遥遥的意思,正要开口安慰让她冷静。


    门外就传来细碎的门锁转动声,周决明看了看电脑右下方的时间。


    江诫在门口换鞋,已经远远的叫了一声:“周决明。”


    周决明放下膝盖上的电脑,站起身来,朝江诫示意自己手上的电话,同时对路遥遥说:“没关系,先别着急。”


    房间里开着窗,5月的风从中穿进室内,带着各种绿叶花香,将门口的江诫身上的衬衣吹的袖口和下摆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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