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腾搅涌的胃在此刻终于得到了排释,偌大的卫生间内回荡着剧烈的呕吐声。


    明越最近两日都没吃多少东西,每天靠几口白粥续命,所以这会儿即使呕得十分凶残,可真正吐出来的东西却寥寥无几,除了最初的残渣残液,后面便只剩下干呕。


    眼前一阵阵地泛黑,仿佛闷积多日的不适都在这会儿爆发了。


    直到有一只手顺抚他的背脊时,晕眩的感觉才逐渐消失。


    他抬起溢满水雾的眸子看向镜中,楼时景正一脸忧色地注视着他。


    “怎么突然就吐了?”


    “不算太突然,”明越双手撑在盥洗盆上,手臂有些发抖,“这几天闻着肉食就想吐,只是一直忍着而已。刚刚我爸剔的那堆蟹肉实在是太腥了,所以才忍不住吐了出来。”


    楼时景抽出一张纸巾替他擦去嘴角的水渍,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被他打断了:“我不去医院!等彻底降温就好了,再提医院小心我揍你!”


    以前暑热时明越也会经常吃不下饭,所以这点异常于他而言并不值得上纲上线到看医生的地步。


    楼时景皱眉,见他威胁自己的模样与张牙舞爪的猫咪没什么两样,只微微叹了一口气。


    两人很快就从卫生间走出,虞锦姝和明武格外担心,虞锦姝问道:“越越这是怎么了?”


    明越笑了笑:“我没事儿,妈你别担心。”


    他的目光扫向那堆蟹肉,立刻陷入了沉默。


    楼时景看了看他,伸手将那碟剔好的蟹肉端到自己身前:“你最近肠胃很差,医生叮嘱你不要吃这些寒性食物。”


    明越转头,第一次从他身上看见了“高大伟岸”的形象,仿佛周身都散发着普度众生的佛光,不由露出了几分崇拜之意。


    楼时景悄无声息地避开他的目光,从容优雅用着餐,耳根却不易察觉地露出了淡绯之色。


    明武还在剥螃蟹,听见这话只能停下手中的活计:“肠胃不好得仔细调理,总是吃这些寡淡的食物也不是个办法。这么大的人了,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


    老头说话很严肃,但字字句句都是关心,明越笑了笑:“知道啦。”


    回到未央馆已经快九点,今晚的月色格外美丽,银辉泼洒在窗外,让花园里的月季和鸢尾花都披上了一层薄纱,朦胧梦幻、娇艳妩媚。


    客厅、卧室和卫生间都有熏香的味道,以前明越很喜欢闻,但是今天一回到家他就被这些淡雅的香味搅得难受不已,呕吐感再次汹涌袭来。


    就连他用了很久的沐浴露味道也无法忍受,短短几分钟的冲澡时间,于他而言简直是种折磨。


    此刻他正裹着睡袍坐在起居室外面的露台吹夜风,许久之后才觉得又活了过来。


    莫非……真的病了?


    他开始陷入自我怀疑中。


    恰在此时,楼时景推开露台的玻璃门,端着一杯热牛奶走来:“邓嫂给你热的牛奶,趁热喝了吧。”


    “谢谢。”明越接过杯子,然而嘴唇还没贴上杯沿,便嫌恶地皱紧了眉头,当即把杯子塞回对方手中,“好腥。”


    楼时景低头看向杯中的牛奶,沉默片刻后不再相劝,只说道:“回屋休息吧。”


    “卧室里的熏香气味太浓,我闻不了。”


    楼时景这次彻底沉默了。


    很快,他回到卧室将那些熏香收拾掉,又打开窗户通风换气,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明越才肯进入卧室歇息。


    楼时景抱着他,感觉到怀里的人日渐消瘦,素来冷峻的眉眼在这一刻竟多出几分压抑感来。


    明天是中秋,过了节他必须带明越去医院检查检查。


    ——就算是绑也要把他绑进医院里。


    *


    农历八月十五这日,楼家几房兄弟齐聚芙蓉山。


    楼天恒这一辈有四个兄弟,楼天恒为老大,掌管天恒集团,其他几位叔叔也有自己的公司要经营,平时极少能团聚。


    楼钰堂是三叔家的独子,楼行逸是二叔家第二个孩子,前面还有一个姐姐,早在两年前就成了家,楼念是四叔家的孩子,排行第五。还有几家隔房的亲戚,儿孙满堂,人丁兴旺,不过今日并没有来芙蓉山吃中秋宴。


    花园里有一株硕大的丹桂,老宅的佣人早在几日前就已打下不少新鲜的桂花用来制作糕点。


    父辈们在一楼的客厅里谈天侃地,明越则被楼念等人拉到花园的凉亭内组队打游戏。


    其间佣人送了不少水果和月饼过来,明越在一堆新鲜红艳的果子里挑出一只绿皮橘子,爆汁甘甜,十分可口,他便忍不住贪嘴,多吃了几个。


    楼念见他吃得津津有味,也忍不住剥来一个品尝,牙齿咬断橘肉的瞬间,漂亮的柳叶眉几乎拧成了八字形:“我的天,这也太酸了吧!”


    明越不解:“很甜啊。”


    楼念以为自己运气差挑到了酸口的,便从他手里取来两瓣,吃进嘴里后,整张脸都快变形了。


    “小嫂子你味觉是不是出问题了啊!”楼念酸得牙疼,“这么酸,亏你也吃得下去!”


    楼行逸不信邪:“我尝尝?”话毕从明越手里接过果肉品尝,很快,他也吐了出来,由衷地佩服道,“还是咱嫂子厉害。”


    明越盯着手里的橘肉,当即掰下一瓣塞进身边人的嘴里:“酸吗?”


    “……”楼时景五官有点扭曲,但还是强行吞咽入腹,“不酸,很甜。”


    楼念:“????”


    楼行逸:“…………”


    楼钰堂忍不住打趣:“你们就放弃吧,莫说是一片酸橘,就算小嫂子给大哥喂榴莲他也吃得津津有味。”


    榴莲是楼时景最讨厌的水果,没有之一。


    明越面颊燥热,他不想插话了,只默默吃着手中的橘肉。


    中秋宴十分丰富,楼时景顾及着明越的口味,特意叮嘱厨房熬了一盅淡粥。


    父辈和小辈们分桌就餐,但彼此相隔不远,可清楚地听见长辈们的谈话。


    明越实在是没什么胃口,随便吃点东西敷衍了事,楼时景也不劝他,只是看着他食不下咽的模样,面上难免会浮现出几许忧色。


    长辈们的谈话带着浓烈的商业色彩,彼此寒暄过问,再稍加夸捧,倒也能撑起一桌酒局。


    这些楼时景早已听腻。


    然而在一众吹捧之中,他听见了母亲顾洋和二婶的谈话。


    顾洋问:“然然这次怎么没有回渝城?”


    楼然是楼行逸的姐姐,远嫁到了香港。


    二婶笑了笑,语气里洋溢着幸福感:“然然上个月检查出身孕,眼下孕吐得厉害,不宜长途颠簸,所以就没有回来,而且她夫家宗族规矩繁多,中秋要祭祖,所有后辈都得到场。”


    顾洋接过话说,叹息道:“哎,孕吐确实难受。我怀时景的前三个月几乎靠白水和奶粉续命,什么肉啊油啊海鲜之类的,连闻上一口都会吐半天,也就勉强能吃些酸口的东西,甚至连一些花香都闻不了,别提有多难受了。不仅如此,肚子还时不时疼上一阵,那滋味真的是不愿再回想啊。”


    二婶摇头:“谁说不是呢,女子怀孕本来就十分艰辛。”


    楼时景夹菜的手顿在当下,脑子有一瞬的空白——


    他并不是刻意要把这些话带入到明越身上,可是明越这些天的表现确实和母亲所说一模一样:嗜酸、呕吐、不喜肉食、不喜熏香,每天夜里肚子还会疼痛……


    小辈们似乎并没有将这番谈话放在心上,就连明越也只顾着吃他的酸黄瓜和泡豇豆。


    楼时景咬紧牙关,下颚线也绷得紧紧的。


    他觉得他才是病了的那个人,明越是货真价实的男人,和他的构造一模一样,自己怎么能往那些方面想?若叫这小家伙知道了,指不定要跟他大闹一场。


    楼时景微微合眼,压下那些荒唐的念头。


    入夜后,数盏明灯悬挂在花园上空,宛如一个盛大的灯会。


    楼念童心未泯,来芙蓉山之前特意购买了许多孔明灯,今日正好可以和几位兄长一起燃灯许愿。


    明越从一堆还未拆封的灯具里随意拿出一只,楼时景替他撕开透明包装纸,然后轻轻抖开灯罩,再将松油灯芯放置稳妥,由明越亲自点燃。


    灯罩中的温度迅速上升,明越正打算松手,楼时景轻轻按住他的手背,说:“许个愿吧。”


    明越被他弄得哭笑不得:“生日的时候你让我许愿,今天过中秋又让我许愿,等到除夕夜你是不是还会让我许愿?嘁,没想到成熟稳重的楼家大公子居然还有这么幼稚的一面。”


    炽亮的灯焰映在楼时景的脸上,孔明灯骨架投来的阴影正好落在两处眉峰,与他瞳孔中的幽色重叠,仿佛深夜里的潮汐,澎湃汹涌、晦暗莫测。


    他的视线穿过孔明灯的光,悉数落在明越脸上:“你就没有任何愿望吗?”


    明越低头打量着燃烧的松油,并未注意到他的神色,随口胡诌道:“有啊,我希望这三年过得快一点,然后我们就两清了。”


    覆在手背上的力道骤然缩紧,如同无情的机械,要将他的骨头搅碎。


    明越吃痛,怒而抬头:“你干嘛?!”


    楼时景面色沉凝,眼底映着孔明灯焰心的光芒,那一豆火苗忽闪忽闪,似乎正在迅速蔓延。


    明越的心咯噔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触怒了这个男人,当即愤愤然抽出手,独自放飞掉手里的孔明灯。


    星月交织的夜空中漂浮着数十盏炽亮的孔明灯,与花园里色彩斑澜的华灯交相辉映,仿佛是世外桃源里的一场盛世繁华梦。


    明越觉得和他在一起放灯实在是无趣,便将阵地转移至楼念那边。


    这几个孩子都比他小几岁,但此刻混在一起,却是很难分辨出谁大谁小。


    楼时景注视着嬉闹的人群,眸光忽然闪动,像是掠过了一抹不属于他的情绪,最终坠入平静的心湖,泛起阵阵涟漪。


    别墅里里外外热闹不堪,将节日的气氛烘托到极致。怔然间,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事,独自来到一处僻静昏暗的角落,给微信列表里的某位同学发了一条信息。


    不多时,手机屏幕亮开,来电时的系统铃音在幽静的环境里格外响亮。


    愣怔片刻后,他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楼时景?”电话那端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楼时景淡声道:“是我。”


    对方笑了笑:“什么事这么着急。”


    楼时景倚在石墙上,抬头凝望着渐行渐远的孔明灯。


    灯火依旧璀璨夺目,如同一簇簇火苗,灼在他的心口处。


    很疼。


    许久之后,他张了张嘴,艰涩地问道:“男人会怀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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