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顾渐低头发笑,一侧嘴角的梨涡雪白甜冽,讲出的话却字字带刺:“没脸没皮这块我真是比不过程总。”

    程希觉清楚不能逼得太紧,蹙眉说:“我会和我母亲交涉,将我们的婚姻期限如约履行。”

    顿了一下,他的声音缓慢而发涩,“左右自己命运这件事上,你比我更有主动权,至少你可以选择是否答应联姻,但我别无选择,我的婚姻只是牌桌上的筹码,普通人最简单的快乐我永远无法拥有。”

    顾渐没有同情心的,无动于衷地看着程希觉。

    程希觉摘下精薄的眼镜,显得面容年轻英挺,颔首揉着眉心说:“我父母亦是如此,阿冽一生下来随母姓,因为我母亲不想她的孩子重蹈覆辙,他可以有自己的爱好事业,因为所爱结婚,而不是像我,成为这个庞大家族的奴隶。”

    “你可以叛逃。”顾渐评价得毫无人情味。

    程希觉自嘲地笑了下,向后仰靠着转椅,神态倦怠,“你不要觉得我无所不能,除了钱之外我一无所有,我也很想尽快离婚,但我办不到,我连这件事都无法满足你。”

    如果是旁人,心都软成水了,程希觉平时稳如泰山,一派雍容闲雅,谁能想到这样金字塔尖的男人也有这么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袒露心声,任谁听见都于心不忍。

    顾渐没什么情绪,冷冷地催促:“所以,我要等多久才能离婚?”

    示弱这招收效甚微,程希觉单手戴上眼镜,“我三天内给你答复。”

    得到一个具体的时间,顾渐站起身,双手抄进口袋里,“嗯,我先回引力了。”

    “着急什么?”

    程希觉松松领带结,扶着桌沿站起来,漫不经心地说:“你不用上班了,陪我吃午饭。”

    “我吃过了。”

    “那就再吃一顿。”

    程希觉的语气毋庸置疑,一扫方才那种郁郁寡欢的苦涩模样。

    依旧是上次来过的中餐厅,路上程希觉发了信息,他们到了餐厅,菜就依次呈上桌,不用花费时间等待。

    新婚伴侣喜好酸口,程希觉点了餐厅里所有酸味的菜,呈了满满一大桌子美味佳肴,一进屋香味扑面而来。

    早起到医院做超声波,顾渐从早到现在滴水未进,默不作声地端起碗筷慢悠悠吃饭。

    程希觉抱着胳膊,美人细嚼慢咽吃得赏心悦目,有种投喂成功的满足感。

    搁在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程希觉抄起来,摁下接通和免提键,随手撂在桌上,继续欣赏顾渐吃东西。

    穆罗悦耳的声音里含笑,开门见山地说:“我看你发我的资料了,我在D站搜了Bane,百分之百确定他是我的朋友,声音身材和他一模一样,你真是神通广大,这都能让找出来……”

    顾渐专心致志地把虾拆切头去尾,修白秀挺手指灵巧地流动,程希觉看得入神,心不在焉地说:“你们那所伊甸园里资料全部被宋良毁了,我只能得到化名的名单,Bane那时候小有名气,被宋教授选中理所当然。”

    “原来他和一样是做音乐的。”穆罗笑意消失,轻声地说:“他在D站的账号十年没有发过新视频了,我在网上也没有搜到有关信息。”

    程希觉直勾勾盯着顾渐的手指,淡道:“D站内部说IP地址在余宁,但十年没有登录过一次,应该是出了什么事,你应该有心理准备。”

    “……那肯定和宋良有关。”

    穆罗沉默了几秒,深深呼吸一口气,快速地说:“我想和你当面谈谈伊甸园,这可能对找到他有帮助。”

    程希觉同意了,从他查到的资料来分析,桃李满天下的宋良并非明面上完美,独特的教育方法的确让学生出类拔萃,在各个行业冠绝一时,但即便一个再完美的人,都不可能没有任何缺憾,宋良的学生、同事、所有和他接触过媒体,竟然没有一个人对他有□□。

    在如今这个透明的时代,称得上诡异。

    程希觉挂断电话,顾渐正在悄无声息地喝汤,雪白细腻瓷汤勺抵着柔软鲜艳唇舌,显得唇红齿白地漂亮,他瞧了几秒,想到顾渐也是学音乐的,还拿过不少奖杯,随口问道:“你听过宋良的伊甸园没?”

    “嘶——”

    滚热的汤汁烫到舌尖,顾渐单手端起茶杯含一口冷茶降温,过了几秒吐出来,“亚当夏娃吃禁/果的伊甸园?”

    程希觉抬起他清瘦的下巴,捏着两颊,瞧了眼烫的鲜红舌头,万幸没有起泡,“一个天才学校。”

    顾渐推开他的手,低下头勺子漫不经心搅着汤,后颈的线条清冽温润,“没听过。”

    为了防止他再烫到舌头,程希觉摁了呼叫铃,招呼来侍应,嘱咐将汤呈下去冷却,等到温度适宜再上桌。

    至于宋良的“伊甸园”,程希觉一向不大相信天才学校的说法,天才之所以为天才,那便是上天恩赐的才华,是得天独厚,绝无仅有的,后天的学习只能成为人才。

    他与穆罗相识几年,穆罗胸怀磊落,面对媒体采访无所不言,但从未谈起过在伊甸园的经历,这几次交谈聊到伊甸园戛然而止,穆罗并不想谈伊甸园的任何话题。

    为了寻找昔日的朋友,不得不撕开尘封的回忆。

    某间格调高雅的艺术钢琴展示馆,桌上撕开的瓶瓶罐罐,酒味浓郁,穆罗半醉半醒地躺在沙发里,手指无意识在易拉罐上敲着钢琴的节奏。

    程希觉倒杯威士忌,投两颗冰块进杯,背倚着漆黑的钢琴,“我下午还有会议,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

    穆罗抿一口酒,闭着眼睛放松身体,酒精令他短暂地放松神经,潜意识不再抗拒伊甸园,“我自杀过。”

    程希觉挑眉,讶然地问:“为什么?”

    穆罗纹丝不动,似乎动一下就会中断回忆,“十多年前,我刚拿到一场比赛的奖杯,在后台第一次遇到了宋良,他对我的琴艺理解得深入骨髓,不是单纯地赞美,他能听出每个节拍的韵律,亲切和蔼地指导我。”

    宋良教授给人的第一印象绝佳,长相谈不上帅,但很斯文,有股传统文人气息,一般像他这样富有学识的人总忍不住卖弄学识,但宋良谦虚亲切,不管是街头捡垃圾的流浪汉,还是教育厅里的高官,一视同仁地见面问好,尚有难得的文人风骨。

    被宋良选中是天大的喜事,穆罗的父母欣喜若狂,打包把他送到伊甸园。

    那是宋良自己的庄园,繁花盛开的果园,春夏花香袭人,端正漂亮的白房子里住着幸运儿们。

    一开始那确实是短段穆罗的美好的回忆,宋良如父如兄,照顾每一位学生的生活习惯,常常和他们谈心,不像长辈高高在上,像一个真正完全了解你的朋友,愿意听你倾听一切的不愉快,并且完全支持理解。

    直到彼此完全了解之后的某一天,宋良温和阐述天才制造计划,称穆罗过去所经历为吃垃圾,那些渣滓浊沫已经在穆罗的脑子里无处不在,想要全部倾倒出来,就先要打碎和清洗自己,只有脑子里空无一物的时候,再由他这位良师益友填充干净的、优良的内蕴,到时候就会成为天才。

    那时候穆罗很年轻,信任宋良所说的每一个字,这便是噩梦的开端。

    良师益友的宋良一转脸,变成了残酷无情的恶人,否定打压一切穆罗的优点,当着所有学生的面辱骂他,践踏一切获得的荣誉,鼓励大家孤立他,引导父母谴责他的不合群。

    打碎的过程痛不欲生,最亲最敬的人出的刀最痛,天之骄子的穆罗承受不住这种痛苦,自杀是他唯一想到解脱的办法,也就是那次割腕,他认识了Bane。

    Bane是真的不合群,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宋良提出“打碎重组”的理论,他第一个质疑不合理,可少数服从多数,大部分人坚信宋良会让他们变成天才。

    宋良的打压辱骂唯有对Bane没用,总是特别淡定地嚼着糖听宋良骂他是废物垃圾,孤立不孤立对他没有任何影响,每天弹琴看书睡觉,悠闲得像来乡村度假。

    因此Bane待遇是最惨的,宋良想尽一切办法要打碎他,穆罗从心里佩服Bane的抗压能力,永远都是不卑不亢,所以在洗手间割腕后,他与Bane短暂地做了几天朋友。

    穆罗的父母爱子心切,在得知他企图自杀后,当即把他接了回去,不论宋良怎么说服,都不会再把孩子送回到魔窟里。

    从此以后,这段回忆成了穆罗的禁忌,他常想起那位朋友,潜意识忽略当时经历的痛苦,伊甸园成了不能提起的词语。

    程希觉抿了口威士忌,沁着酒的声音淡道:“打碎重组?无稽之谈,伊甸园听上去更像是邪/教。”

    穆罗沉沉睁开眼,端起易拉罐咕咚咕咚灌下去,“确实有人成功地脱颖而出,付出的代价是余生日日夜夜的噩梦,这是成为天才的代价。”

    “过了这么多年,你再见到Bane能认出他么?”程希觉轻笑着调侃。

    穆罗毫不迟疑地说:“能。”

    程希觉评价:“情根深重。”

    穆罗难得露出笑容,摇摇头说:“他长得让人很难忘,我相信但凡见过他的,很少有人忘记他的脸。”

    程希觉显然不大相信,“有这么神奇?”

    “他不在D站视频露脸,肯定是怕人们光顾着看脸了,没人静心听他的歌。”穆罗斩钉截铁地说。

    程希觉已经有个漂亮的伴侣,再好看也肯定不如顾渐,没什么兴趣了解,哂笑地说:“我祝福你们早日相见,情投意合。”

    穆罗捋起头发,举杯和他碰一下,“你和嫂子呢?”

    “很好。”

    程希觉指腹摩挲玻璃杯壁,面不改色地说:“他今天一早来公司找我,热恋期就是这么甜蜜。”

    至于为什么来找他,自然是不会提的。

    *

    房间窗帘紧闭,光线阴暗昏沉,八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毯上呼呼大睡,柔软的腹部起伏不定。

    顾渐靠坐在床下,侧头枕在屈起膝盖上,太阳穴一下一下地跳动,细微头疼无孔不入钻入头脑缝隙里,嘟嘟嘟的清脆声在耳边响起,不知道是房间里的钟表走动,还是耳鸣再次发作。

    头疼到睡不着,背后薄薄的恤衫被冷汗浸得半湿,黏腻地贴着弧度流畅的脊骨,弯曲的蝴蝶骨清瘦凸显。

    他伸手摸到床头柜上手机,手指滑动几下,短信记录里翻出宋良,仅一条来自很多年前的短信。

    【顾渐,你打我的事我不打算从法律途径起诉你,因为我已经夺走了你的热爱,无法操持天赋的滋味会跟随你余生的每一天,再见,我最骄傲的学生。】

    手机换过几部,这条信息一直存在云端,心理医生脱敏治疗之中最重要的一环,反复触碰一切令他不适的事物,直到不再有任何感觉。

    顾渐瞥了一眼信息,迅速锁屏幕抛在狗窝里,像是碰到一块恶浊的污垢,每次看见宋良这条信息,能恶心得好几天不碰手机。

    怀孕的其一症状,激素水平波动剧烈,他最近情绪偶尔不大稳定,今天再次听到宋良的名字,那股暴戾的情绪汹涌而来,厌恶周遭的一切事物。

    顾渐低下头,脸颊深深埋在膝盖里,半长黑发垂下掩住眼皮薄削冷淡的弧度,他凝视漆黑阴影里的腹部,心中冷冷地自问:穷得叮当响,患有重度PTSD,连吃几年精神药品,你的身体糟糕得一塌糊涂,难道你真想留下这个孩子?

    理智一点,另一个爸爸不想要孩子,程希觉亲口说过讨厌小孩,连小狗都不能容忍的人,怎么能容忍养育一个孩子。

    顾渐起身推开房门,走廊的壁灯晕黄温暖,程希觉住在尽头,旁边是间办公书房。

    他走进书房,俯身靠近书桌,掀开笔记本电脑,单手在键盘上快速敲开浏览器搜索框,静静阅览搜索内容。

    屏幕亮光洇透顾渐冷白细腻的脸,像渡了一层温润柔光,头发散乱地戳在颈窝里,鼻尖上沁出细颗粒汗珠,却不显狼狈,莫名地干净。

    五分钟后,顾渐删了浏览记录。

    程希觉踏着浓重夜色走进客厅,与穆罗谈完,他马不停蹄地参加一场名流晚宴,杯觥交错之间笙歌鼎沸,酒劲上头后泛着晕沉。

    宽敞客厅里留着灯,他扯开领带,慢条斯理脱下腕表,准备去冰箱倒杯冷水解解酒,一回头,沙发上坐着一道清瘦的人影。

    程希觉拆下袖口的银袖扣,含着醉意的笑有些轻佻,“你是在等我回来?”

    顾渐靠着沙发一角,缓缓点下头。

    程希觉没有平时衣冠楚楚的正经,斜坐到沙发扶手上,低头看着他,“等多久了?”

    “半个小时。”

    顾渐抬起眼,直白地问:“你今天能给我答复么?”

    见到他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程希觉喉结滚动,压着升腾的情绪,“这么着急?”

    “我等不到合约上的期限,我们需要尽快离婚。”顾渐侧过头,安安静静地盯着他。

    程希觉面无表情地说:“我现在就给你答复,我不同意尽快离婚。”

    顾渐沉默几秒,淡定地说::“你可以再找一个资质不良的人,照样可以以此拒绝领养孩子。”

    “……你把我们的婚姻当游戏?”程希觉心烦气躁,为了迅速离婚顾渐竟连这种招都想得出来。

    顾渐斜睨他,一字一顿地道:“程总,是你当游戏。”

    程希觉心知肚明他说得有理,放松身体向后一靠,深倚着曲线沙发扶手,干脆理直气壮地说:“随你怎么说,我不同意离婚。”

    顾渐眯起眼梢,“程总可真不要脸。”

    程希觉抬起手,后脑惬意地枕着自己手臂,无动于衷地样子。

    “你真打算不要脸了?”顾渐站起身,压低身子近距离冷冷逼问,呼吸洒在程希觉脸上。

    程希觉置若无闻,目光漫不经心地瞧着他。

    顾渐蓦然哧笑,低声说:“你不同意正常程序,我只能起诉离婚。”

    寂静无声的夜气氛凝滞。

    程希觉缓缓坐起身,流畅的下颚像绷紧的弦,低头系上松散的袖扣,冷淡地说:“不用起诉,我们明天就离婚。”

    第24章

    还有这种好事?

    顾渐本以为要拖到下个月,没想到程希觉突然如此干脆,他颔首思索几秒,说:“好。”

    程希觉看也不看他,慢条斯理地朝阶梯上踏去,“我让宋律师拟定离婚协议,明天中午我们一起去婚姻登记处——不会耽误你时间吧?”

    “不耽误。”顾渐声音带着轻微笑意。

    程希觉走到楼梯转角,单手手肘压在栏杆上,高高在上地看他,说得温柔体贴,“我觉得耽误,毕竟三天你都等不了,不用等到中午,明天一早就去离,免得你着急。”

    顾渐半抱起手臂,低头看着地板花纹,“谢谢程总关爱,程总方便就好,明天什么时候都行。”

    “怎么能不关爱你呢?”

    程希觉唇齿刻意压重“关爱”二字,沾着酒意的暧昧轻佻,像情场上浪荡的风流男人般说:“可惜只关爱过你一次,你腰都能扭出花来了,以后再想关爱你,是没机会了。”

    顾渐抬起眼,一脸随你怎么嘲讽,反正我不在意,“程总多多关爱自己吧。”

    程希觉嗤笑,轻描淡写地说:“不用你操心,今晚收拾你的行李,明天司机送你下山。”

    顾渐装得很乖巧,笑吟吟地眯着眼,故意火上浇油,“程总晚安,早睡才能早起。”

    穹顶吊灯幽黄暗沉,程希觉大半张脸淹没在眼影里,眼神发狠骇人,直直地盯着顾渐,似是要把他千刀万剐,却是淡定优雅地说:“好,晚安。”

    他步伐不疾不徐地回到书房,反手关上门,漆黑的室内寂然无声。

    程希觉立在门口,方才压抑的血气向上翻涌,醉意煽动血液快速地流动,他仰起头深呼吸一口,竭力平息那股暴戾的情绪。

    过了几分钟,他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拨了一通电话给宋律师。

    凌晨一点,宋律师昏昏沉沉地接通电话,含糊地说:“程总……”

    程希觉用力捏着手机,冷声快速地问:“有什么办法不离婚?”

    翌日。

    顾渐来的时候一个行李箱,一条狗,走的时候依旧如此,程希觉为他定制的几套西装,整齐悬挂在衣柜里,过几个月肚子显了,这些衣服都穿不下。

    灰蒙蒙的天飘着雨烟,梅雨季节的潮湿的空气漫天漫地席卷,顾渐添了件宽松夹克外套,单手拖着行李箱,怀里搂着八分走下楼。

    餐桌一角,周姨推着餐车呈上精致的早餐,烤面包的味道香甜可口,程希觉正在用餐,吃相缓慢斯文。

    顾渐闻到味道犯恶心,敞开长腿坐在行李箱上,手里敷衍地抚摸八分的脑袋瓜。

    程希觉抿口咖啡,扯起餐巾揩揩嘴角,“今天不能如你的愿了。”

    顾渐瞧他一眼,眼神询问他什么意思。

    程希觉稳如老狗,不疾不徐地说:“当班的司机不在,我的车借朋友了,除非你愿意走下山。”

    别墅处在余宁市远郊深山密林的半山坡,平时从余宁回来开车两个多小时,考虑到正在下雨,山路陡峭,步行至少得一天一夜。

    顾渐展开手掌,任由八分舔他的手指,“那可真不巧,不过我给颜青迎打个电话,他可以来接我们。”

    程希觉不大喜欢颜青迎,带着顾渐抽烟喝酒的艺术家,能是什么好人,他也不着急,慢慢咽下咖啡后说:“不用,车库停着我送你车,今天开去离婚正合适。”

    旁边的倒咖啡的周姨惊得手抖,急忙地擦着桌子,惊讶地问:“程总和太太怎么要离婚了?”

    程希觉下颚一扬,笑着说:“你该问我太太。”

    顾渐淡定地说:“性/生活不和谐。”

    周姨脸色微妙,看看顾渐,又看看程希觉,这摆明是暗示程总不行,她不敢再多问了。

    程希觉幽深的眼神像刀一样戳着顾渐。

    顾渐乌亮漆黑的眼眸煽动,似乎在说:是你让我回答的。

    程希觉真想狠狠把剥光他压在这张餐桌上,让他试试,自己到底行不行。

    路上他们没有再继续互相针对,因为一上车,顾渐怀里搂着八分闭上眼睡觉,本来怀孕就容易困,昨晚收拾完行李已经凌晨了,短暂的睡几个小时,现在倦得睁不开眼。

    轿车迅疾地飞驰在环山公路上,程希觉抱着手腕,指腹轻轻叩腕表玻璃盖,“谁让你开这么快的?”

    司机老实巴交地说:“婚姻登记处中午固定午休,我想赶在午休之前到。”

    程希觉蹙眉,淡道:“下雨天开那么快,太危险了。”

    “那我开慢点?”

    “嗯,越慢越好,安全最重要。”

    程希觉瞥眼呼吸绵长的顾渐,百看不厌地端详,从第一回 见面只觉得这是个标致的美人,不够鲜艳明亮,总是恹恹的模样,从头到脚都是冰冷的颓废气息,和端庄大气不沾边。

    日子久了,越看越觉得顾渐有股独特的韵调,漂亮的脸是稀有资源,会激起掠夺和征服欲,但在顾渐身上不会,没有人会想征服他,反倒会不自觉地讨好他,情不自禁臣服在他的魅力之中,这是一种奇妙的反征服。

    程希觉捏捏鼻梁,很不情愿地承认他确实有魅力。

    两个小时的车程,司机开了四个小时,正赶上婚姻登记处下午上班。

    宋律师一行人早晨便在此等候,拟定的离婚协议很简单,双方没有共同资产的链接,没有孩子,只能通过感情破裂这一条例申请离婚。

    按照官方流程,以感情破裂为理由会派出调解员进行例行调解,试图在最后一步挽救岌岌可危的婚姻,但不强制,调解完如果双方坚持意愿,就可以办理离婚证。

    墙壁奶黄的调解室里很温馨,圆桌上绿植繁茂,程希觉和顾渐相对而坐,调解员是个一丝不苟的中年女士,倒了两杯水分别递给他们,“你们结婚多久了?”

    顾渐向后懒洋洋靠着椅子,淡说:“两个月左右。”

    程希觉瞧着腕表上的数字道:“54天零9小时47分。”

    调解员一板一眼地问:“婚前感情基础怎么样?”

    “没有基础。”顾渐言简意赅。

    程希觉环抱手臂,半端起下颚,“当然有,我们还发生过婚前性/行为。”

    顾渐斜睨他,讥诮他黑白颠倒的能力。

    调解员见惯了大风大浪,低头记上几笔,“那你们婚后感情和睦么?”

    顾渐一言不发,等程希觉说完再回答。程希觉心有灵犀般笑一下,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眼睛里的柔情能溺死人,“我们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他昨天还来公司探望我。”

    顾渐展开长腿,雪白的球鞋有意无意般踹一脚程希觉,没什么情绪地说:“合不来,过不下去。”

    调解员拉下厚厚的眼镜片,仔细端详他们两,“你们两对彼此的性格、喜好是否了解?”

    顾渐衔起桌上小盘的薄荷糖果,撕开抛进嘴里,嚼着糖慢慢地说:“我不知道他家里几口人。”

    程希觉含笑看着他,像是在看亮爪子抓人的小猫,“当然了解,他喜好音乐,爱吃酸口的,优点多到数不清。”

    “他说的对么?”调解员转头向顾渐确认。

    顾渐摇头,“不对。”

    程希觉扬扬下颚,示意他看看墙上贴的“真诚交流”四个大字。

    顾渐睨一眼,确切地说:“全错,我非常讨厌音乐,也不喜欢吃酸的。”

    程希觉默不作声地眯起眼,没想到他为了尽快走完程序,竟然会撒谎。

    虽然他也不算真诚,可他并没有撒谎,只是挑选出事实的一部分装扮。

    调解员刷刷地记上几笔,直白地问:“生理上和谐么?”

    “只睡过一次。”顾渐慢悠悠咽下嘴里的糖。

    程希觉环抱手臂,指腹敲着小臂侧,思考这个问题该怎么装扮。

    调解员诧异地看眼顾渐,他们两长相都俊得离谱,又都很年轻,按照常理并不止一次,“嗯……不和谐么?”

    程希觉避免早上的情况,说:“我没问题。”

    顾渐低头轻哧,嘴角的涡旋笑起来时深时浅,“我性冷淡。”

    “我不介意。”

    程希觉眼里含着融融笑意,温款地道:“其实我也倾向心灵上的深层沟通,而不是单纯的欲/望交流,柏拉图式的婚姻将欲/望降到了最低,方才呈现出心灵沟通的重要性。”

    顾渐心里冷笑,桌面下不动声色地重重踹他一脚,程希觉猝不及防,吃痛地抿住嘴唇,双腿反将一军用力钳住他的脚腕,牢牢地压制不让他动。

    调解员点点头,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既然如此,为什么离婚?”

    顾渐试一下抽不回来,懒得较劲,任由程希觉压着他的脚踝,理直气壮地说:“我爱喝酒、抽烟、纹身、夜不归宿,交际圈鱼龙混杂,不适合程先生。”

    程希觉从善如流地说:“饮酒是件怡情悦性的好事,不算缺点,至于抽烟,可以缓解精神压力,纹身是艺术的一种,嗯……夜不归宿没什么,你有你的自由,我尊重你的社交圈。”

    话说到这份上,阅人无数的调解员看出来了,语重心长地说:“我不觉得你们感情破裂,有矛盾可以回家沟通……”

    说罢,调解员要合上记录本撤退,顾渐突然伸手摁住记录本,侧头望着程希觉,气定神闲地问:“你喜不喜欢我?”

    分明已经笃定了答案。

    程希觉眸底刻意的柔情渐渐消逝,像石头落在漆黑的水潭,漾起幽深复杂的波纹,喉结上下滚动,似是在压抑情绪,平静地吐出三个字——

    “不喜欢。”

    调解员大跌眼镜,根据程希觉表现出的种种行径,分明是不愿意离婚,在努力挽留这段婚姻,可现在这么简单的问题竟然是不!

    合上的记录本再次摊开,调解员活了一把年纪没见过这种事,迅速几笔签上确认双方感情破裂。

    一旦双方走出调解室,离婚的流程走得飞快,不到几分钟废弃鲜红结婚证件,户口簿上砰砰盖上离异章,沉闷的声响仿佛铁锤落在头上。

    潇潇细雨润湿空气,婚姻登记处门前风雨萧条,零散行人撑伞走在路上,周遭静谧得像一幅定格动画。

    进调解室之前,顾渐将行李箱和八分托付给了宋律师,掏出手机给宋律师发信息询问位置。

    程希觉走出宽敞的门厅,伸手接过助理递来的黑伞撑开,目视前方漫天雨幕,“你的行李和八分送到我在市区的私宅了,我程希觉总不能让前妻睡大街。”

    顾渐垂下眼,鞋尖轻轻踩着台阶上的水迹,闷着不说话。

    程希觉单手顿了顿衬衣领,保持一贯高雅风度,“现在能告诉我你这么着急离婚的理由么?”

    顾渐别开头,盯着屋檐滴答滴答跌下的雨滴,“在调解室我说得很清楚了。”

    程希觉定定看几秒他冷漠恬淡的侧脸,收回目光含笑说道:“不过是离婚而已,你仍是顾仁郁的儿子,市区的私宅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顿一下,他含着讥诮说:“放心,我不会去纠缠你的。”

    顾渐双手利索拉上外套的兜帽,踏着台阶走进蒙蒙雨幕,冷清的街道沦为褪色的水墨背景,他走得不急,慢慢悠悠地踱步,漆黑的衣服显出肩膀瘦削单薄。

    程希觉瞥一眼身旁的助理,下颚一抬,示意追上去送把伞给顾渐。

    他是一个习惯赢的人,和顾渐坦露心迹那段话纯属演技精湛,并不是他被迫成为程家的奴隶,而是他逆风起势驾驭这艘巨舰,他不但赢,而且赢得体面漂亮,让别人甘之若饴的臣服。

    调解室里顾渐回答并不了解程希觉性情,有说谎的嫌疑,否则他怎么能突然把住命脉,确定程希觉答案不会是喜欢,因为那样就输的一败涂地。

    程希觉是不会认输的人。

    *

    顾渐回到引力公司的办公室,拉开椅子仰靠下去,阖眼休息一阵,掀起笔记本写辞呈,顺手在手机上刷租赁信息。

    引力和程希觉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肚子很快会挺起来,时常反胃孕吐,傻子都能看出不对劲,近一年半载工作是不太可能了。

    以前他过一天算一天,没什么物质欲望,花销很少,不用考虑钱,现在想留下肚子里的娃,就要认真考虑以后该怎么办。

    没钱成了大问题。

    顾渐点开手机里的存款余额,看了两遍,确信只有那么点钱,屏幕一锁,姿态更松弛地靠着皮椅,低头不禁自嘲的发笑。

    他从来没有为钱担忧过,家境不算大富大贵,可书香门第还是有点祖上资产,那时候他唱歌写歌都能赚钱,十年前一首歌版权就能卖到三百万,现在他把自己卖了也就这个钱。

    顾渐手指敲着手机屏,没钱只能再出来卖艺了,PTSD又死不了人,最多让他恐惧得夜不能寐,幻听幻视,脾气暴躁,想死很难。

    宋良那条短信历历在目,不止剥夺了操持天赋的能力,还夺走了对音乐创作的热爱。

    热爱比操纵天赋更重要。

    现在他的年龄应当是创作者的巅峰期,脑子里却空无一物,他已经很多年感觉不到任何灵感,任何值得用音乐表达的情绪。

    他想写歌,未必写得出来,即便写出来也是毫无灵气的流水歌,和市面上歌没什么不同。

    顾渐长腿踩住桌沿,借力滑开椅子,伸手拉开抽屉,想闻闻烟缓解一下烦躁,空荡荡抽屉里不但烟没了,打火机都没了。

    “……”

    打火机去哪儿?

    那是颜青迎送给顾渐的礼物,挺贵重的。

    想起颜青迎,既然决定要辞职离开余宁,他给颜青迎发条信息,约定晚上一起见面喝一杯。

    夜晚的清吧灯光昏暗,抱着吉他的歌手坐在台上低吟浅唱,一角清净安逸,颜青迎来得很早,点了他们常喝的鸡尾酒,易拉罐摆了一大桌。

    顾渐来之后扫了眼,给自己点了杯柠檬水。

    听到他辞职的消息,颜青迎习以为常,笑着说:“你早该换工作了,这行不适合你,余宁的工作那么多,干什么都成。”

    顾渐拨动杯子里浮沉的玻璃吸管,“我不打算留在余宁了。”

    颜青迎挑眉稍稍惊讶,“你要去哪儿?归隐田园?”

    “钱塘市吧。”

    归隐田园不可能,顾渐要定期做孕检,他状况特殊,不能距离繁华都市圈太远,余宁附近的钱塘市是个好去处,青山绿水环境清净,消费也不高,挺适合他养胎。

    颜青迎拉开易拉罐,伸手递给他,“钱塘挺好的,我姑姑有座民宿小院在钱塘,她出国之后托我照顾,我没时间经营就关了门,偶尔去那边画画——不对,你去钱塘,那个伴侣怎么办?”

    顾渐接过易拉罐,纹丝不动地放在一旁,“离婚了。”

    “离婚?”

    结婚的消息猝不及防,离婚的消息防不胜防,颜青迎幽怨地说:“我上次见你,你才刚结婚,没到三个月吧?”

    顾渐笑一下,低头吸溜一口柠檬水,“嗯,合约提前了。”

    颜青迎端详他的脸,凑近神秘兮兮地问:“你们住在一起,他没占你便宜吧?”

    顾渐一把推开他的头,恬不为意地笑,“滚远点,喝你的酒。”

    “你今天怎么不喝?”颜青迎下颚点点满桌的鸡尾酒。

    顾渐:“我以后戒酒戒烟。”

    颜青迎不可置信,自从顾渐心理出了毛病,常常喝酒抽烟纾解情绪,很难离开这两样东西,他探究地打量顾渐面无表情的脸,忍不住问:“你没事吧?”

    顾渐扭头看向舞台上的歌手,“真想知道?”

    “想。”颜青迎怀疑他得了不治之症,没几天好活了,所以辞职离开余宁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度过余生。

    顾渐不紧不慢地说:“我怀孕了。”

    颜青迎松一口气,拍拍胸口说:“原来是怀孕了,我还以为你得癌——你怀孕了?!”

    “声音小点。”

    顾渐瞥一眼周围,有人好奇地朝这边看过来,他往后一靠,脸颊藏在灯光的阴影里,挺淡定地道:“别问我为什么,就是这么个事。”

    颜青迎花了几分钟消化这个消息,顾渐常常戏谑,但从来不会开这种玩笑,男人怀孕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他喝口酒压压惊,低声说:“谁的?”

    昏沉的灯影里顾渐嘴角翘起来,憧憧的灯花在漆黑的眼底闪动,答案显而易见。

    颜青迎认真地思考了半晌,明白其中的关系,“你打算瞒着你前夫?”

    顾渐没什么情绪地“嗯”一声。

    颜青迎忧心忡忡,叹口气说:“我有一个小姨是产科专家,明天我们去趟医院找她谈谈你的情况。”

    顾渐点头,对于这方面他一窍不通,确实需要好好学习。

    颜青迎的小姨博闻多识,听到顾渐怀孕的消息稍稍惊讶后很快镇定,从书架上拿了本专业书籍来分析情况,依照顾渐的情况,下个月就能听见胎动,到时候免不了抽筋、小腿浮肿等等一系列症状。

    前几个月是最危险的期间,因为身体构造的不同,容易小产,身边时刻不能离人,一旦不舒服就立刻去医院。

    最好有专业的医疗团队了解顾渐的身体状况,能随机应变给出方案。

    后面亦不省心,肚子大了胎儿需要的营养更多,食量增大,吃得要很精细,像顾渐这样饮食不规律的肯定不行,请一个专业的营养师照顾最佳选择。

    简而言之,得花钱。

    临走前,小姨正儿八经地说:“对了,怀孕期间激素上升,你突然发现欲/望增强是很正常的事情,切记不要有任何行动,会引起胎盘动荡,你自己解决最好也不要,一切等到胎盘稳定之后再进行。”

    颜青迎尴尬的努力使眼色,当事人顾渐神情淡定地点头。

    从医院出来,顾渐和颜青迎一同回引力公司,打算今天把辞呈交给总经理,尽快办理离职手续,就可以去钱塘市安心养胎了。

    大中午引力公司休息时间,宽敞厅堂里冷冷清清,顾渐和颜青迎并肩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颜青迎含蓄地说:“我之前在伦敦开画展,有个富豪看中了我的一幅画,给的钱足够我们一年半载的花销了,你别担心钱的问题。”

    顾渐双手抄在口袋里,步态散漫悠哉,“留着自己用吧。”

    颜青迎站在电梯前,碰一下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说:“你不会打算去写歌吧?”

    顾渐伸手摁了电梯键,避重就轻地说:“实在不行我直播卖脸。”

    正说这话,突然两人背后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喊:“哎呀!顾总监!”

    总经理光溜溜的脑袋明光瓦亮,眉开眼笑地朝顾渐招手。

    在他身后的程希觉身材高挑修长,衬衫西裤典则俊雅,窄挺鼻梁夹着薄而干净的眼镜,正在低头看手机,听到呼声才抬头,瞥一眼顾渐,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颜青迎。

    总经理笑眯眯地走过来,打量一遍颜青迎说:“这是顾总监的朋友吧?哈哈顾总监身边都是俊男靓女啊!”

    电梯门开缓缓打开,顾渐点下头,放松后背侧靠在金属墙壁,一言不发。

    程希觉走进轿厢,低头看向长长楼层,漫不经心的语气道:“顾总监的朋友一表人才,像个艺术家。”

    宽敞的电梯容纳四个人,总经理奉承程希觉,立即说:“是啊,顾总监的朋友的确像是艺术家。”

    颜青迎下意识地自我介绍,“你们客气了,我是个画家。”

    “画家?”

    程希觉似乎突然来了兴致,饶有兴味地问:“什么流派?”

    颜青迎不假思索地说:“超现实流派。”

    “嗯——”程希觉沉吟,客观疏离评价:“现在不流行,超现实的画出售困难。”

    颜青迎坦然地说:“艺术是为知己而为的,是否容易出售不重要。”

    程希觉轻笑,慢悠悠地说:“艺术家要先生存,才能谈艺术。”

    颜青迎听惯了这些意见,笑了笑没有说话,退到了顾渐身边。

    电梯里静寂无声,总经理伸手摁下楼层,丝毫没有觉察到气氛的怪异,“我正想给顾总监打电话呢,正巧就遇到你了,你和程总好好谈谈公司业务。”

    顾渐睨一眼程希觉,“不用和我谈了,我写了辞呈,最近几天会离职。”

    程希觉神情沉静,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是为了避嫌,那大可不必。”

    总经理惊讶,观察他们两的神色,斟酌言辞说:“顾总监这是怎么了?刚刚高升就要离职,引力可不能没有你。”

    “私事。”顾渐吐出两个字。

    程希觉心头一跳,打量遍颜青迎,长得文文弱弱,确实有几分拿得出手的姿色,“哦?顾总监又要结婚了?”

    顾渐低头哧笑,讥诮地说:“我结不结婚的,和程总没什么关系吧?”

    程希觉单手松领带结,面不改色地道:“当然有关。”

    颜青迎表情很精彩,猜到了他们的关系,他在媒体见过程希觉的脸,难怪顾渐之前一直隐瞒结婚对象,竟然是和弗雷的掌舵人联姻。

    而且,顾渐肚子里还揣着集团唯一的继承人。

    顾渐嘘着眼,懒得理程希觉的无理取闹。

    程希觉直直地盯着顾渐,勾着嘴角突然笑起来,话却是对颜青迎说的,“顾部长身娇体弱,常常嗜睡,最近胃口一直不大好,只吃得下御宝轩酸口的菜,你要好好照顾。”

    颜青迎别过脸咳嗽一声,感受到了隐晦的示威,“记住了。”

    “嗯——”程希觉笑意更盛,一本正经地提醒,“可千万别让他开车,记得请个司机给他,艺术家没问题吧?”

    颜青迎点头,笑笑说:“没问题。”

    电梯停止,迟钝的总经理出了一头冷汗,傻子都能嗅出漫天的火药味和飘了十里八乡的醋味,如果酸味能实体化,在立各位已经被熏得睁不开眼了。

    程希觉施施然迈出轿厢,转过身含笑看着顾渐。

    顾渐倚着墙,隔着两个事外人,纯黑干净的瞳仁静静地盯着他。

    墙壁折射出的光芒冷冷的,四下静寂无声,两人的视线交叠,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彼此。

    电梯门缓慢闭合,顾渐的脸一点一点淹没在金属的光晕里,屏幕鲜艳的数字滚动,程希觉笑容烟消云散,定定地望着跳跃的数字。

    那双漂亮剔透的眼睛短暂的残余在眼前,虔诚的仿若神明的一瞥,一切洞若观火,程希觉仰起头,沉沉地叹息。

    回到部门办公室,门一关,颜青迎心有余悸地“啧”一声,“你前夫差点用眼神把我杀了。”顾渐拉开冰箱,拿瓶水抛给他,“你自己不解释。”

    颜青迎坐下,拧开水喝一口,“刚才那个状况怎么解释?其实我是直男?”

    顾渐嗤笑,掀开笔记本电脑,继续敲写辞呈。

    颜青迎倚着舒适的真皮沙发,端详顾渐一阵,畅想道:“你两的颜值叠起来,你们的孩子一定长得很好看。”

    这一点顾渐认同,像他或程希觉都可以,不管是男孩女孩,颜值上都是过得去。

    颜青迎没再多说,好友嫁给商界顶级的名流,怀上人家的孩子,前夫似乎还余情未了,旁人总是会忍不住八卦几句,问问顾渐是否喜欢程希觉,怎么能舍得和这样的男人离婚。

    他从来不会干涉顾渐的任何决定,顾渐比他聪明机灵多了,是个能担得住大事的人物,作为朋友无条件支持就行了。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

    程希觉参与一场商业晚宴,金碧荧煌的大厅里风光旖旎,交响乐队奏着典雅的乐曲,络绎不绝的人上来与他杯光斛影。

    他这几天没过家,晚上睡在公司的私人休息室,早上醒来应接不暇的会议、签字、听报告,一旦忙起来没有时间去思考太多的事情。

    到了晚上,他赴约以前很少参加的聚会,时间全部安排出去,白天黑夜忙得不可开交。

    程希觉端着红酒杯,心不在焉地盯着眼前愤愤不平的富豪。

    唯一让他感兴趣的是富豪的孩子和一个搞艺术的私奔了,富豪滔滔不绝地诅咒那位艺术家。

    的确,该死的搞艺术的。

    确实,搞艺术的能有什么前途,赚的钱不够换他一块腕表。

    搞艺术的私生活混乱,经常和乱七八糟的人交朋友,程希觉不认同,艺术家自身的问题怎么能朋友呢?

    意兴阑珊地听了一阵,程希觉抿一口酒,正想开口终止这场交谈,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

    他掏出来瞥一眼,陌生号码,大概率是攀关系的,程希觉举起手机示意,走到人烟稀少的大露台,终止这场无趣的聊天。

    手机仍然再震。

    他从来不接这种电话,今天闲来无事滑开了。

    温和悦耳的声音响起,刻板的问候:“您好,我们这边是XX医院。”

    “我们最近有活动,您是计划流产吗?您怀孕多长时间了?”

    “是用试纸测验的还是去医院做了检查?”

    “方便告诉我您性/行为发生的时间吗?我帮您算一下怀孕的天数。”

    似乎是为了防止顾客挂断电话,一口气直接说完所有营销话术。

    “嗯?”

    程希觉点下手机屏,确实是自己的手机,他的隐私保护做得很精密,电话号码从不外泄,不存在接到广告推销电话这种情况。

    电话那头怔了一下,反应很快地说:“先生,伴侣怀孕要尽早做手术,越早手术对身体伤害越小。”

    程希觉正要摁挂断,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了句:“哪来的信息?”

    他的声音冷厉威慑,那头吃惊受怕,“呃……你在浏览器搜索过堕胎信息,我们根据大数据获得了你的电话。”

    就是向浏览器公司非法购买的,以便于精准电话投放广告。

    程希觉的笔记本只用来开线上会议,从来不用浏览器搜索任何信息,他深深眯起眼,指腹划断电话通讯。

    周姨只负责打扫舒服,不敢动他的笔记本,家里唯一有这个胆量的就是顾渐了。

    顾渐在网上搜这种垃圾信息做什么?

    程希觉神情冷峻,眼神晦暗不明,难怪顾渐步步紧逼的要离婚,原来是把别人肚子搞大了。

    他真是小瞧顾渐,这种搞大肚子不负责的恶劣事都干得出来。

    不过,搞大的是谁的肚子?

    第25章

    离婚那天,程希觉说过,市区的私宅随顾渐住,不会去上门纠缠他,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一拍两散,各过各的,纠缠前妻可不体面,当然,在引力公司遇到那是“偶遇”,不能算纠缠。

    但现在不一样了,顾渐不知道背着他搞大了谁的肚子,想方设法的堕胎,程希觉的三分酒劲都泼清醒了,紧紧地攥着玻璃酒杯,用力至骨节泛白,举杯仰头一口喝干杯中酒。

    他滚着喉结压抑火气,婚期内顾渐住在山上,没机会搞大别人肚子,只可能是在结婚前。

    顾渐二十来岁了,连最基本安全意识都没有么?

    程希觉不由回想起,引力公司里电梯即将合上,顾渐姿态散漫倚着冷金属的墙,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眼眸黑亮干净。

    顾渐不像是会搞大别人肚子的人,即便他任由程希觉吻他,不会面红耳赤地害羞,只要不咬疼他,随便怎么吻,吻多久,都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可却对被程希觉绑在床上搞一晚上的事耿耿于心,明里暗里揶揄讽刺了多少回,他只是看着吊儿郎当,什么都无所谓,心里是有些精神洁癖在的。

    程希觉不明白他为什么干出这种事,于是干脆去当面问清楚。

    私宅处在繁华市区的高端小区,通透的江景平层,请了位阿姨照顾卫生,程希觉平时很少过来,他站在门口斟酌几秒。

    毕竟已经离婚了,顾渐在引力公司说过这是他的“私事”,作为前夫不应当插手,但,程希觉忍不下这口气。

    叩响门铃,程希觉转过身盯着墙上的镜面,伸手理了理垂落的短发,顺手扶起精薄清明的眼镜,即便几天没睡好觉,依赖于工作抽离情绪,他的神采依旧不错。

    他低头嗅了下衣领,沾着雪茄和酒味,不过下颚胡茬刮得很干净,不像离婚后失神落魄的酒鬼前夫。

    总而言之依旧风度绰约。

    程希觉很满意。

    开门声响起,空调冷风从身后袭来,程希觉嘴角衔着浅淡笑意,神态温容闲雅,笑得若同春山一笔,不急不缓地转过身——

    保姆阿姨手里拿着抹布,腰里系着围裙,笑眯眯地说:“程先生,回来啦?”

    程希觉点下头,敛了笑意迈进屋内,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客厅,“顾渐呢?”

    阿姨神情诧异,“顾先生昨天早上刚走,他没有告诉您吗?”

    程希觉推开卧室门,床上铺得整整齐齐,“哦?去哪儿了?”

    阿姨跟在后面,摇摇头说:“顾先生就住了两天,行李箱都没打开,昨天一早他朋友来接他,两个人一道走了。”

    程希觉挑眉,“朋友叫什么?”

    “不知道名字。”阿姨回想昨天的场景,一五一十地说:“那为先生长得很白净,书生气十足,看着和顾先生关系很好。”

    果然是颜青迎。

    搞艺术的果然没个好东西。

    程希觉点下头,不慌不忙地走进卧室坐到床边,“给我倒杯威士忌,我今晚住在这。”

    阿姨应声后离开。

    程希觉仰躺下去,枕头上余存泠泠的薄荷气息,顾渐惯用的沐浴液,他深深呼吸一口,微闭上眼,胸口积郁的火气一点点沉淀。

    顾渐在余宁市除了颜青迎之外没有朋友,颜青迎的家想查就能查到,何况,引力公司辞职流程至少半个月,他不怕顾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先找到那个大着肚子的孕妇,当面和顾渐对峙,这笔账总要算清楚的。

    *

    钱塘市的夏天比余宁气候凉爽,白墙黛瓦的河畔小院郁郁苍苍,房庭修建得很精致,周围老城区的烟火气息浓厚,傍晚的时刻一到,周边的墙院炊烟袅袅,气氛温馨祥和,很适合养胎。

    顾渐坐在树下的高脚方椅上,修挺长腿踩着地,手里捧着一本孕期保健书,颜青迎的小姨给的,嘱咐他好好看看。

    颜青迎打量完屋子里一圈走出来,“这地挺不错的,就是那两大箱泡面是干什么的?”

    “吃。”顾渐低头翻着书,惜字如金。

    颜青迎无语,在他旁边坐下,“你就打算吃泡面过日子?”

    顾渐扬扬下颚,指向桌子上的菜谱,“看不下去你就学做菜。”

    颜青迎拿起菜谱看几页后绝望地放下,“请个阿姨照顾你吧。”

    顾渐白他一眼,意思很明白,我都穷得吃泡面了,还请得起阿姨?

    颜青迎一时语噻,其实一直想和顾渐谈谈钱的问题,他开了几场画展,卖了一些画,本身家境不错,养顾渐一年半载没问题。

    八分凑过来咬顾渐鞋带,他弯腰捞起来摁在怀里,仿佛看透颜青迎在想什么,心不在焉地说:“我不会问于晓要钱,她给我/操的心足够多了,钱的事我自己想办法。”

    颜青迎心里不是个滋味,昔日风光无限的好友日子过成鬼样子,他很想以最恶毒的语言辱骂宋良,又担心提起这个名字勾起顾渐的回忆。

    他和顾渐是同一所中学的,但不是同一个班,那会顾渐就很有名了,长得好,拿奖多,不怎么用功学习都很好,虽然不怎么爱理人,但老师同学都喜欢,每个学校都有这样一个人,在枯燥乏味的青春岁月活成所有人记忆里的主角。

    颜青迎那会默默无闻,见面偶尔打个点头打招呼,学校里每个人都知道,顾渐将来肯定能大有作为,和大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很多年没见,直到七八前颜青迎在酒吧里偶遇顾渐,昔日学校里传说酒瓶不离手,和个染黄毛的混混玩骰子,混混输了口不择言,顾渐抄起酒瓶就砸得人头破血流,打完悠悠点根烟,招手叫颜青迎过来一起玩。

    一来二去就这么认识了,顾渐无家可归住在于晓收容所,长期看心理医生,于晓私下嘱咐颜青迎千万不能提伊甸园或者是宋良的名字。

    颜青迎断断续续知道了伊甸园的事,打心眼里佩服顾渐,同样都是搞创作的,如果是他一辈子都不能画画,对自己热爱的事物产生恐惧,他早都活不下去了。

    而且,现在顾渐还摊上怀孕这么个事。

    颜青迎琢磨一会,忧心忡忡地问:“你真以后打算当单亲爸爸,不再找一个?”

    顾渐冷淡摇头,“不。”

    颜青迎若有所思,笑着说,“你前夫确实挺帅的,我觉得他喜欢你。”

    “别提他。”

    顾渐躬下身把八分放在地上,动作拉扯到小腿肚子抽疼,他坐下随手挽起裤腿,温白紧致小腿圆润了小一圈,伸手摁下去,形成浅浅的一个肉窝。

    怀孕初期的显著症状之一,腿脚浮肿。

    难受的还在后头。

    抽疼的顾渐脸色发白,心里冷冷的想:程希觉快三十岁的人了,和人上床最基本安全意识都没有么?

    *

    程希觉和他考虑的是同一个问题,不过双方角色互换了,最近几天,他调查了顾渐身边的女性,引力公司是有位五个月的孕妇,但人家已经结婚了,顾渐倒不至于这么下作。

    除此之外,并没有怀孕的情况出现,这很正常,一般怀孕早期并不会透露消息给外人知晓,何况还是个见不得光的孩子。

    还是上回那家艺术钢琴展示馆,穆罗请程希觉过来喝一杯,今天他神清气爽,没有像上次似的醉生梦死,“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程希觉心不在焉地晃着酒杯,“你找到Bane了?”

    穆罗笑着摇摇头,很坦荡地说:“这么多音乐公司想找他,都没有找到,既然他不想出来,我就不去打扰他了。”

    “祝Bane不负你的情深。”程希觉朝他举杯。

    穆罗爽快地干了杯,“我经纪人接了一档综艺给我,就当去度假了。”

    程希觉随口问道:“在哪?”

    穆罗拿起手机,翻开行程查看,“钱塘,离余宁挺近的。”

    程希觉没功夫关心穆罗的事,这几天都在琢磨顾渐,白天他不得顾渐亲手千刀万剐,才能解心头只恨,晚上喝得醉意朦胧,又会想顾渐松弛湿润的嘴唇,柔韧紧绷的腰身,那么薄削的腰身,用力似乎能把他弄坏。

    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掐着顾渐的脖子把他摁在床上,一边为所欲为,一边狠狠逼问他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要搞出孩子来?

    穆罗见他神情不属,“怎么了?和你太太吵架了?”

    程希觉放松身体,倚靠进沙发中,瞧着酒杯里淡褐色液体,轻描淡写地说:“嗯,有点小矛盾,正在闹离婚。”

    穆罗讶然,“离婚?这么严重?”

    程希觉抿一口酒,平静地说:“伴侣之间门吵架很正常。”

    “吵到闹离婚这一步很少吧?”穆罗端起酒瓶给程希觉添上,说:“听上去是你的错,你给人家道个歉。”

    程希觉摇摇头,淡道:“他该给我道歉。”

    穆罗失笑,拉开一旁的琴凳坐下,“他闹离婚你什么反应?”

    “离婚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程希觉漫不经心地说。

    穆罗拍下他的肩膀,认真地说:“兄弟,你态度就有问题,闹离婚和分手的人大部分都是为了被挽留,你给个台阶下,总不能让人站在台上下不来吧?”

    程希觉稍怔,顾渐真的是想被挽留?可他已经明确表示过不肯离婚,态度还不够明显么?

    感情专家穆罗的小课堂开课了,“他有没有问过你什么特别的问题?”

    “嗯——”

    程希觉沉吟,淡道:“他问我是否喜欢他。”

    穆罗轻轻击掌,扑哧笑起来,“这就是很关键的问题,他想确定你对他的感情还在不在,他要是真的想离婚,怎么会在意你是不是喜欢他?”

    程希觉不太相信,质疑地眯起眼。

    穆罗诚心实意地说:“人生苦短,浮生几何,遇到你喜欢的人就要勇敢去追,这还是你鼓励我追Bane时说的话,现在我也鼓励你去追你太太。”

    程希觉沉默不语,忍不下顾渐搞大别人肚子的气。

    穆罗拔开瓶塞,倒上两杯新酒,“来,祝我早日和Bane重逢,祝你和你太太和好如初。”

    程希觉伸手碰一下酒杯,改了个词道:“祝我和太太和好如初,你和Bane情投意洽。”

    玻璃杯碰在一起清脆响动,两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26章

    钱塘市电视台在网络上推出一档直播综艺,邀请各行各业的当红人物做客直播献艺,是打歌舞台,也是现场访谈,即时即刻和观众互动,近几年在网上出了不少网友津津乐道的梗,算是一档时下火热的节目。

    顾渐投了份简历,拿到给这档综艺网络版后期配乐的工作,没办法,综艺给的钱很多。

    他的肚子开始显怀了,洗完澡照镜子,腹部凸起来圆润的小鼓包,原来的肌理线条全看不见了,看起来像是吃胖了。

    顾渐换了件宽松的帽衫,鞋码也比之前大半码,最近几天从脚踝浮肿到小腿,哪哪都不舒服,他怀孕之后基本每天都在吐,吃不下任何油腻,本来就清瘦单薄,浮肿了别人也看不出来。

    工作地点在广播电视中心,第一天到大厦,他轻而易举地混了个脸熟,同组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大姐姐,瞧见他就喜欢,工作瞬间都有热情了。

    第一天上班,部门没有给他安排工作,给了份综艺和嘉宾的简介,让他了解一下这档节目。

    顾渐坐在工位上翻阅文件,有阵子没剪过头发,半长的黑发几乎长到肩膀,随意地用皮筋扎了下,额前垂落几缕很松弛慵懒,男人头发这么长难免显得邋遢,他倒不会,模样清冽干净,真有点像高冷的艺术家。

    新同事有意无意地围在桌边,问些有的没的,打听他的信息。

    顾渐敷衍“嗯”几声,不怎么爱理人,册子里出现一张熟悉的脸,他快速地浏览一遍穆罗的信息,“穆罗?”

    “你喜欢穆罗呀?”

    同事浮夸地竖起大拇指,“你品味真好,我也喜欢穆罗,我帮你问他要签名照吧?”

    顾渐合上册子,向后一靠倚着椅背,听天由命了。

    今天是穆罗正式录播的日子,他是专业的钢琴家,对综艺并不了解,看综艺和录综艺完全是两回事,因为是直播节目,从他下飞机的一刻,剧组七八个黑漆漆的镜头团团盯着他,弹幕里狂热粉丝赤/裸表白,导播像机关枪似的连环追问。

    穆罗仿佛从艺术的殿堂一脚踏进狂轰滥炸的电子战场,体验糟糕透顶。

    录播第一个小时,他已经后悔接下这档综艺,开始琢磨赔付违约金的事情了。

    穆罗走进钱塘广播电视中心,一群蹲候的记者媒体哗啦啦围上来,围得水泄不通,保安竭力地维持秩序,七嘴八舌的问题此起彼伏,只能听见几个尖锐的字节。

    “你是不是以后不弹琴了?以综艺节目为生?”

    “钢琴家来参加直播综艺,你有没有觉得这是在不务正业?”

    ……

    穆罗冒出一脑袋黑线,简短地回答几个问题,拖着乌压压的人群向前前进,赶上公司午休的点,大厅里观者云集,不少人拿出手机拍照,录下钢琴家的到来。

    突然,穆罗在人群里瞥到熟悉的身影,修长高挑的清瘦男人,手里捏着瓶牛奶,边低头喝,边往通道里走去,所有人的眼光都定在穆罗身上,唯独他视若无睹,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他走得不快,步履缓慢悠闲,穆罗直勾勾盯着他的背影,不确定是否看错了。

    男人的身影即将要消失在通道深处,穆罗深呼吸一口气,突然伸手拨开喋喋不休的记者,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大步疾奔而去。

    摄影师连忙跟上去,但穆罗腿长,跑得又快,扛着几十斤的摄像机根本追不上,直播间只看见晃晃悠悠的画面,穆罗身影消失在了通道深处的黑暗里。

    留下了目瞪口呆的众人。

    通道深处是一间间紧闭的杂物房,空无一人,穆罗扑了个空,他立刻拐上旁边走道楼梯,正要爬楼梯一层一层地去寻找,身后猝不及防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好久不见。”

    穆罗震骇地回过头,顾渐松散抱着手臂,背靠着楼梯栏杆,头顶透亮的顶光倾泻而下,显得他的眉眼清晰分明,冷淡得漂亮,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没了意气风发的张扬,看起来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过了半分钟,穆罗依旧能听到心在砰砰地跳,这趟糟糕的综艺之旅突然变得美妙,他喃喃地道:“居然真的是你……”

    顾渐轻哧点头,语气恬淡地说:“你先回去录节目,我在电台外面等你,一会请你吃饭。”

    多年的夙愿一刻成真,穆罗哪舍得回去继续录节目,现在脑子里都是各种想要问顾渐的问题。

    顾渐像老友见面一般徐缓轻松地说:“如果你不回去,一会你就会上头条,媒体会任意编排你,我在这又跑不了,有问题一会再谈。”

    他身上有种令人信服的魄力,穆罗瞬间冷静下来,朝他露出明亮的笑容,“好,一会见。”

    顾渐挥了挥手,目视穆罗的身影离开,扭开手里的牛奶瓶,咽了口牛奶,低头轻轻地叹口气。

    麻烦。

    引起轩然大波的穆罗返回大厅,挑了个体面的理由解释了方才的怪异行为,总算是没有惹出大问题,直播间观众还以为是栏目的节目效果,纷纷打趣鬼才导播。

    穆罗心不在焉地回应问题,比起方才不耐烦的态度好多了,他整个人一下变得平和了,不管记者问的问题多么地挑衅,他都不在意了,只要能快点下播,说什么都行。

    直播拖了一个小时,结束后穆罗直奔电台外的广场,在偏僻的一角和顾渐顺利会面。

    久别重逢的兴奋感无以复加,还有点近乡情怯的窘迫,穆罗压根不知道Bane的真实姓名,是不是结婚了,有没有谈恋爱,为什么不唱歌了。

    顾渐受不了他直勾勾的眼神,平静地说:“有什么就直说。”

    穆罗斟酌一下问:“你怎么不唱歌了?”

    “唱歌没前途。”顾渐掏出手机,挑了间附近的餐厅,“走吧,请你吃饭。”

    餐厅环境优雅,包厢靠窗依河,穆罗拘谨地坐下,舞台上的钢琴浪子像个刚进门的小媳妇,自从在伊甸园试图自杀被父母接回家后,他心里隐约觉得对不起顾渐,自己解脱了,一声不吭地把朋友留在魔窟里,这么多年不闻不问。

    穆罗将谢幕演出定在余宁,有一种赎罪的心态在其中,如今他功成名就,能与朋友共享荣光,证明他们并非宋良口中的废物。

    顾渐翻过倒扣的杯子,行云流水地倒了两杯茶,一杯推给穆罗,很洒脱地说:“八百年前的事了,别再想了。”

    穆罗如释重负,接过水杯喝一口,“你结婚没有?”“我离婚了。”顾渐说。

    穆罗咳嗽几声,被水呛到了,睨眼顾渐淡定地神情,神色不惊地说:“现在离婚很正常,我有个朋友最近就在闹离婚。”

    顾渐不慌不忙地问:“什么朋友?”

    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穆罗思考一瞬说:“弗雷投资的程希觉,最近正和他太太闹离婚。”

    顾渐饶有兴趣地问:“你们很熟么?”

    穆罗笑着点头,“我在国外演奏时他常来听我的演奏会,认识好多年了,他是那种很少见的豪门贵公子,谦和雅正,很有绅士风度,你怎么对他有兴趣?”

    “好奇。”

    顾渐发现了,程希觉在别人眼里形象优良,唯有在他身边不做人。

    穆罗摸了下鼻尖,低头假装点菜,“你呢?你前妻还是前夫,是什么样的人?”

    “前夫。”顾渐剥开筷子,不假思索地说:“傲慢、尖刻、善于伪装。”

    与穆罗所形容的程希觉恰恰相反。

    穆罗沉吟几秒,“还好你离婚了,这样的人真可怕。”

    顾渐抬头,眼里含笑看着他。

    穆罗侧过头,注视他耳侧鲜艳清晰的纹身,“你的纹身很漂亮,是沙漠玫瑰吧?什么意思?”

    顾渐碰了一下耳后,漫不经心地说:“向死而生。”

    *

    程希觉走进引力公司大厦,径直上楼,推开挂着顾总监牌子的房门,办公室里静悄悄,空气里飘散淡淡的香氛。

    顾渐没什么个人物品,办公桌一直空荡荡,桌面落着一层薄薄的灰,程希觉拉开抽屉,耳机和手套不见了,抽屉里空无一物。

    他伸手抹了灰尘,在指腹缓缓研磨开,“顾总监多久没来公司了?”

    总经理肉颤心惊,犹豫着说:“好像有十多天了。”

    程希觉抽张纸,慢条斯理擦拭手指灰尘,“十多天是多少天?”

    “十一天。”秘书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回答。

    程希觉垂眼,反复地楷拭手心,“公司的高管十一天不来上班,你们都发现有问题么?”

    如果是其他员工,一天不上班可以准备写辞职报告了,但顾渐是宋律师钦点的部长,当着公司所有人的面说过,上班时间不固定。

    顾渐的确时常不来公司,好几天不上班很正常。

    直到程希觉问起来,总经理才觉得这回不来上班的时间有些长了,联想到上次电梯里顾渐说要辞职,总经理头光秃秃头上冒冷汗,推脱道:“程总,公司辞职是有流程的,我没见过顾总监的辞呈啊……”

    程希觉捏扁手中的纸团,撂进垃圾桶里,“回去看看你的邮箱。”

    过了一会,总经理愁眉苦脸地回来了,“十一天前,顾总监确实给我发了一份邮件辞呈,按理来说是要纸质的,这不合——”

    “你们出去。”程希觉冷声打断他。

    总经理和秘书悄无声息退出去,锁上了房门。

    程希觉在冷清的房间立了一阵,拉开椅子坐在顾渐曾经的座位上,之前顾渐离开私宅,他并不着急,有引力公司这条线牵制,顾渐终究在他掌控的范围内,想找他随时就能找到。

    但现在顾渐离开引力公司,他莫名地焦躁,即便清楚顾渐没什么朋友,不是跟颜青迎混在一起,就是又回到于晓的收容所,查查这两个人,总归是能找到顾渐的踪迹。

    如果顾渐没有在颜青迎家,也没有住在收容所,那还能去什么地方找顾渐?

    程希觉突然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太浅了,浅到一张离婚协议,再加一张辞呈的厚度就能斩断。

    如果顾渐决心躲避他,藏在某个隐蔽地方,若非动用特殊关系,他的确拿顾渐没有任何办法。

    程希觉仰头揉揉发酸的后颈,也并非没有办法,他有顾渐的微信,自从离婚后一条消息都没有发过。

    他掏出手机,点开灰漆起墙面的头像,上一条信息暂停在他关心顾渐身体,督促他好好吃饭,现在滑稽可笑。

    程希觉指腹在屏幕上点几下,迅速敲下一行字:你让谁怀孕了?离职了?人在哪?

    语气生硬得像是在审问罪犯,程希觉删除前两个问题,只要知道顾渐人在什么地方,一旦见面前面的疑问迎刃而解。

    他点下发送,手机一闪,顾渐那边竟然秒回。

    [CXJ:人在哪?]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程希觉怔了几秒,眼神阴沉发狠,蓦然冷笑出声。

    看来顾渐是早做好打算,离婚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与此同时微信再次震动,穆罗的新消息弹出来——

    “我找到了Bane。”

    程希觉冷淡合上手机,真巧,他的伴侣刚刚弄丢,那头穆罗就找到了Bane。

    第27章

    落地窗外天色渐渐黯淡,遥远的江上灯火摇曳,跳跃霓虹璀璨明亮,大半边天浸透在紫粉的夜景里,美得光怪陆离。

    程希觉抱着手臂,半靠在办公桌沿,静默盯着天光。

    等待消息这段时间,他仔细回忆了这段短暂仓促的婚姻,毫无疑问,顾渐不喜欢他。

    合约里写得很清楚,这场婚姻是责任,是利益的勾结,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只是白纸黑字的条框,顾渐完成了他的责任,潇洒地摆脱枷锁离开。

    程希觉却陷入虚幻的幸福里,一同回家见双方父母、一同吃早饭、秘密地接吻、调情、顾渐带他回到于晓的收容所,敞开心胸告诉他过往的经历,就像一对真正相爱的情人。

    纯粹的利益关系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

    程希觉理性剖析回忆,试图找出那个节点,想起的却是吉光片羽般的散碎片段。

    顾渐恬淡的脸漫不经心地喊他老公,懒得倚在车上闭着眼就能睡着,漂亮的唇齿像尖刀锋利,每次都能精准地惹他不悦,夜灯下顾渐睫毛温软绒绒,颤抖的腰身像崩溃的河流,总是装乖,可使起坏来一点都不手软。

    太多太多的碎片拼合在,组成了一个完整的顾渐,他专心遵守合约条例,扮演程希觉的伴侣角色,谨遵警告不动心,程希觉挑不出他的问题。

    顾渐并没有刻意地吸引他,甚至在觉察到程希觉心理上的逾越行为,他展现出恶劣败坏的一面,用态度警告程希觉,不要对他动心。

    程希觉没有责备顾渐的理由,合约是他自己亲手制定的,就连顾渐不该喜欢他,都是他要求的。

    只能怪他自己傲慢不逊,轻视这场感情上的对手,最终输得一败涂地,臣服在顾渐的魅力之下。

    以最快的速度离婚亦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为了一时傲气,斩断了唯一能将顾渐留在婚姻里的束缚。

    程希觉没有理由再去找他,现在仅剩的理由就是顾渐干的丑事,程希觉抓住了他的把柄,就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他可以以此为契机,找到顾渐牢牢地留住他。

    桌上的手机震动闪亮,程希觉伸手捞起来。

    [程总,我们查过了太太最近的踪迹,太太和颜青迎一同去了钱塘市,但没有查到太太在钱塘信用卡和酒店入住记录,颜青迎昨天独身一人回到余宁,于晓收容所那边已经派人暗地守着了,如果太太出现一定及时向您汇报。]

    弗雷在钱塘有分公司,有些深层的人脉关系,钱塘是座人口千万的城市,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但程希觉有耐心,笃定顾渐翻不出手掌心,只是需要花些时间。

    如果找到顾渐,他会做什么?

    既恨得想杀了他,亦想热吻占有他,两者并驾齐驱,互不干扰。

    程希觉在手机上敲下一行字,安排今晚的飞机到钱塘,他要亲自坐镇寻找顾渐踪迹这件事,交给任何人他都不放心。

    毕竟引力公司连顾渐十一天没来上班,都没有觉察出任何异样,如果不是因为私事不愿迁怒任何人,程希觉方才的怒火足以把这帮高管全撸了。

    三天后。

    程希觉在钱塘完成了部署,钱和权势的好处就在于此,有大把的《离婚后咸鱼美人揣崽了》,牢记网址:m.1.人才可以驱使,弗雷最顶尖的程序员被他挑出来,这帮从硅谷回来的高材生日日夜夜盯着顾渐的一切账号,试图从日常生活的蛛丝马迹分析出他的住址。

    公关部的人集体出动,从市中心外开始一路打听房屋出租的情况,因为顾渐口袋里没多少钱,市区他租不起。

    顾渐那些狐朋狗友也跑不了,给点小恩小惠就能套出最近有没和顾渐联系过。

    现在弗雷公司都传疯了,这位叫顾渐的是个金融大师,骗了程总几百亿跑路了,不然什么深仇大恨,公安部里的通缉犯都没有这样严苛的待遇,至于这样兴师动众,掘地三尺就为找一个人么?

    程希觉忙里抽闲,与穆罗见了一面,他的心思全在顾渐身上,压根没心情和穆罗一同喝酒,但穆罗这几天每天都在发消息,唠唠叨叨地谈论Bane。

    什么今天我又和Bane一起吃饭了,Bane邀请我去他家做客,Bane请我吃泡面,他可爱的小狗尿我裤子上了,我在Bane家洗澡,他主动和我加微信,Bane夸我钢琴弹得好,Bane对着我笑……

    像个怀春少女在写恋爱日记,让程希觉不禁担心穆罗的精神状态。

    穆罗神采焕发,眉梢眼角透着春风得意,手里提着精致丝绸蛋糕盒,进门便说:“刚从Bane给我发信息,请我晚上去他家吃饭,我带这个伴手礼怎么办?”

    程希觉忙得没时间打领带,衬衫的衣领松散,眼睛疲倦泛红,下颚上生出淡青胡茬,颓的像几天不眠不休。

    确实如此。

    他倦怠地坐在沙发里,单手揉着作痛的额角,声音暗哑,“你在发什么疯?”

    穆罗瞧见他的模样,讶然地问:“你几天没睡觉?”

    程希觉摘下眼镜,捏捏鼻梁提神,“不用管我的事,Bane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你自己看看你发的什么信息。”

    穆罗搁下蛋糕,展开长腿坐到沙发里,仰头看着天花板,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我知道我很疯狂,但这没办法,他比我回忆里的样子更好看,漂亮得就像李斯特的《爱之梦》。”

    程希觉看出来了,穆罗是真的疯了,冷淡地道:“你该找心理医生治疗你的幻想。”

    “别笑我了,你不也是恋爱脑?”穆罗看向他颓废的模样,语重心长地说:“弗雷快破产的时候,我也没见过你这样。”

    程希觉摇摇头,“我不是恋爱脑,我们不一样。”

    穆罗不想和他争辩这个问题,程希觉是弗雷的老板,个人的形象代表了弗雷的形象,平时一丝不苟的端雅,今天颓得像个老婆跑了郁郁不得志的倒霉男人。

    比起恋爱脑的程度,程希觉可比他严重多了。

    “行吧,我就是恋爱脑。”

    穆罗爽快接受这个称谓,伸手推了推桌上的蛋糕,“我给Bane订的,他胃口不大好,总是什么都不想吃,我送他这个合适吧?”

    程希觉瞥了一眼蛋糕盒,勉强打起几分精神,直率问:“你们是中学生?”

    穆罗失笑,“送这个太幼稚了么?”

    程希觉点头,倦怠的声音道:“你要想追他,先学会表达诚意,你的诚意不够庄重。”

    穆罗沉吟,思索道:“我是想过送他贵重的礼物,但是我担心他觉得我轻浮,对他有图谋不轨之心。”

    “难道你没有?”

    “是有一点。”

    程希觉轻哧,起身拎起咖啡壶,倾倒一杯咖啡,私相传授道:“你可以先一些意义非凡的小物品,以重拿轻放为准则,让他猜不出价位,但能感受到你的用心。”

    穆罗半知半解,拧眉沉思道:“送什么合适?我给他编首曲,还是亲手敲把吉他给他?”

    程希觉咽一口咖啡,问:“他是什么样的人?”

    穆罗不假思索地道:“完美。”

    “要发疯出去发疯。”程希觉没心情陪恋爱脑谈话。

    穆罗侧过头,认真地想了半晌,斟酌着用词道:“他是一个坦荡潇洒的输家。”

    程希觉突然对了解Bane有点兴趣了。

    人生如逆旅,输赢常有时,Bane从年少成名的天才歌手,落到现在一文不名的输家,大起大落的人难免怨恨命运不公,憎恨朋友的不义,陷入昔日荣光编成的梦境里,无法接受今不如昔的现状。

    能输得坦荡潇洒,不忌妒昔日弱于自己朋友的成功,不卑不亢地与穆罗相处,这份心境难能可贵。

    穆罗不禁自得其乐地笑,像在大街上捡了个宝,“所以我说他完美。”

    程希觉若有所思地道:“送他香水。”

    香水是一件很特殊的礼物,暧昧缠绵,味道选对了可以恰如其分地表达对Bane性格的了解,一种隐晦的示好,期待彼此关系更进一步。

    穆罗不懂香水,请教道:“我送Bane什么味道合适呢?”

    程希觉抽了张名片,拿起钢笔,在名片背面写下行云流水的花体英文,“这瓶味道会很适合他。”

    穆罗小心翼翼地收起名片,“我现在就去买,还是得你出马,不然今天我真送他蛋糕了。”

    程希觉淡笑不语。

    穆罗站起身,鼓励道:“你也别颓着了,嫂子看见你这样会心疼的。”

    程希觉“嗯”一声,心知肚明,顾渐才不会心疼他。

    他很怀疑,顾渐压根没有心。

    *

    颜青迎的小姨推荐了钱塘市的一家私人医院,里面有她的同学做主任,谈过顾渐怀孕的情况,能替他保守秘密。

    顾渐在电台的洗手间吐了一早上,孕反越来越严重,吃什么吐什么,只能靠喝点牛奶保护肠胃,他恶心到没什么精神,中午请假到医院做第一次产检。

    检测完血常规,他再次孤身一人躺倒检查床上,闭着眼躺在明晃晃的灯下,卷起衣服,露出圆鼓起来的肚子。

    医生拿着冰冷的金属探头,一寸一寸地滑过腹部。

    屏幕上灰白色的图像模糊摇曳,医生贴心地掰过电脑,指给他看图像里的小小的人形生物,不同于上次的小黑点,现在有了圆圆的脑袋和四肢,蜷缩在一起。

    医生点着图片说:“胎儿发育得非常好,你看看多可爱……”

    顾渐扫了眼收回目光,扯下衣服掩住鼓涨的腹部,“什么时候能止吐?”

    医生见他不耐烦的样子,轻声说:“大部分会在胎儿四五个月消失,但有人会持续整个孕期,你这情况,家里人得给你做营养餐,你太单薄了,要不是撩起衣服,我都看不出你怀孕。”

    顾渐翻身下床,弓腰费力地系上鞋带,“还要再吐两个月?”

    医生点头,语重心长地劝道:“我听说你还在上班,你这体质很特殊,不好好养着容易出事,你伴侣怎么这么不负责任?”

    顾渐拧开携带的牛奶咽一口,压下恶心反胃的感觉,随意地说:“他死了。”

    “啊……”

    医生讶然无语,以后再也不提这一茬了。

    这天晚上顾渐久违地失眠了,怀孕后昏昏沉沉睡不醒,很少有缺觉睡不着的情况。

    卧室里黑灯瞎火,黯淡天光从窗帘缝隙淌进来,顾渐蜷在床上,真丝睡袍揉卷成一团压在净白大腿下,几缕散乱的黑发弯曲地黏着细腻颈侧,身体隐隐地发烫,熨的皮肤沁透出薄红。

    顾渐伸手扭开老旧的台灯,灰暗不清的光蒙上春意盎然的躯体,睡袍的衣领从半边肩膀滑落,他翻出体温计测了额头,温度正常,没有发烧。

    不止是发热,他的心跳清晰可闻,一下一下地跳。

    顾渐光着脚迈过呼呼大睡的八分,推开洗手间的门,镜子里映出一张潮乎乎的脸,漆黑头发凌乱,嘴唇松弛湿润,清晰的喉结在薄薄皮肤下滚转,摆明一副欲/火旺盛的情态。

    治疗PTSD的精神药品其中最重要的功效是镇定神经,以至于削减欲/望,他连续吃了几年药,即便停药后也没有任何动情的冲动。

    调解室说他是性冷淡,即便程希觉不信,但这条是真的。

    顾渐躬身朝脸上泼了几下冷水,冷清的脸庞湿漉漉的,水珠顺着脖颈松散的深色睡袍里,令人心猿意马的模样,如果不是碍于怀孕,他会洗个冷水澡降降温。

    终于体会到小姨说得欲/望增强是怎么回事了。

    第28章

    顾渐和穆罗同在电台广播大厦工作,穆罗是来录综艺的钢琴师,顾渐的节目组后期的配音师,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平时没机会见面,偶尔私下小聚一番。

    清早刚打完卡,顾渐的桌上多出包装精致的盒子,附赠一张雪白的留言卡——

    “献给李斯特。”

    掀开盒盖里面躺着一瓶香水,顾渐从来不用香水,只有像程希觉那种在意自身形象的男人才会用香水,他这样头发都懒得剪,西装都没一件的男人欣赏不到香水的魅力。

    怀孕是不能用香水的,顾渐原封不动地推进抽屉里,等到下班带回家闲置。

    周末是综艺录制的决赛夜,十来个节目嘉宾累积了近千小时的直播素材,现在压力来到后期和剪辑这边,赶在月末上线网络版。

    因为是新来的,顾渐主要责任是观看同事配音的节目作品,融会贯通后期配乐的技术,穆罗在直播里表现出色,粉丝投票力压群雄,看起来决赛冠军势在必得。

    电台同事私下讨论,穆罗吃了长相的福利,若不是他长得帅,谁愿意天天在直播听李斯特啊?

    穆罗的商业价值随着节目播出青云直上,钢琴师和钢琴艺术家是两回事,艺术家能参与综艺,代言品牌,职业路线更宽敞,更赚钱,当然,同时承担的风险水涨船高。

    周末晚上高层留下所有员工集体待命,今晚至关重大,上千万的观众在线观看节目,但凡出点任何岔子都是弥天大祸,谁都背不动这么重的锅。

    顾渐仰靠在办公椅上闭着眼休憩,等待直播结束发条信息祝贺穆罗夺冠。

    旁边工位的同事正在观看楼上演播室的直播,主持人昂扬顿挫的声音亮耳,一一介绍嘉宾入场,就数穆罗的粉丝欢呼声最高,今晚已经旗开得胜了。

    顾渐伸开腿懒洋洋搭着桌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发白的牛仔裤凸显腿部线条修长秀挺,深色卫衣宽松休闲,恰好能掩住圆起来的肚子。

    若是他不主动提,没人能看出他肚子里揣着孩子,当爹当妈都不像样,反倒年轻像个干净清冽的大学生。

    听完前半场直播,顾渐起身准备回家睡觉,穆罗的票数遥遥领先,下半场再弹一首就能快速结束,没必要浪费时间了。

    办公室的门“咣当”一声响,从外面被人急暴推开,站着一个面色赤红的保安,急吼吼地问:“穆罗来过这里吗?!”

    几个同事被吓了一跳,齐齐摇头说没有。

    保安来不及解释情况,飞跑着向下一扇门而去。

    导演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出任何岔子,可关键时刻依旧出了大岔子,中场时刻请来了脱口秀演员,几位嘉宾回到休息室整顿,等待十分钟后决赛时刻的到来,没想到就这么短的时间,穆罗消失得无影无踪。

    经纪人都快把穆罗电话打爆了,全都无人接听,电台立即出动所有演播室的员工,挨个在大厦里询问有没有见过穆罗。

    大厦内部监控画面显示穆罗从演播室回来,因为不间歇的比赛有些疲倦,套上能让手指和手腕神经快速镇定下来的冰手套,躺坐在私人休息室里养神,经纪人推门送进来咖啡,安慰几句推门走出去了。过了几分钟,有人推开房门,但并没有走进监控范围内,穆罗困惑地抬起头,下一秒,他脸上的神情极为怪异,惊异、愠怒、眼神里掺杂着恐惧,似是见到了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画面中来人声音含糊不清,穆罗站起身大步迈出休息室,步履急促又坚定,气势汹汹地想要解决问题,或者解决人。

    休息室旁边是条隐蔽的楼梯,直通地下停车场,并没有安装监控,无从得知穆罗是否从这条路离开了。

    顾渐同事的手机依然在观看演播室,主持人心理素质底子硬,若无其事地和观众互动,但观众已经等不及穆罗出场,弹幕上铺天盖地呼喊穆罗的名字。

    节目组从成立从没出过那么大的事,相当于请了一千多万人到家吃饭,人都来齐了,欣喜雀跃地等待开饭,结果临场发现厨子跑了。

    观众才不管什么临时情况,只在意自己被放鸽子,千万人的怒火能把广播电台淹没了,节目有没有下一季都是个问题了。

    顾渐脱下穿好的外套,撂在椅背上,俯身单手撑在桌面,盯着同事手机上狂轰滥炸的弹幕。

    他平时不怎么搭理人,第一次离这么近,同事姐姐不太敢直视他的脸,偷偷瞄一眼后感叹道:“喏,穆罗耍大牌上热搜了,这下出大乱子了,投票的粉丝都在要求退钱……”

    顾渐全神贯注地扫着弹幕,淡声问:“影响很严重?”

    “很严重,这属于前所未有的灾难,穆罗以后别想接到任何资源了,违约金都要赔不少。”同事姐姐长吁短叹。

    说的状况算轻了,穆罗在娱乐圈混不下去,即便重回老本行弹钢琴,走到哪儿都是一场舆论混战,以后没人在乎他的琴艺是否精湛,提起穆罗,讨论的都是这场直播事故。

    这才是对一位钢琴师最致命的打击。

    顾渐站起身,随手捻起同事桌上的发绳,拢起散乱的半长黑发,手指灵巧穿过皮筋很随意地扎在脑后,转身向外走去。

    乱成一锅粥的演播厅中,明亮光敞的舞台上主持人勉强维持笑容,冷汗溺花了妆容,形容狼狈凄惨,摄影组愁眉苦脸,戴着鸭舌帽的导演暴跳如雷,抱着手机声嘶力竭地骂人。

    穆罗是节目是今晚的压轴菜,其他嘉宾早已经离场,要请临时救场的人可太难了,要满足高人气、大惊喜,在钱塘本地能立即来的,让直播观众瞬间忘记今晚的不快,比中彩票还难。

    导演挂完电话,示意主持人继续拖一会,气呼呼回过头,灯光阴影处突然走出一个身形清瘦的男人,双手抄在卫衣的口袋里,削薄的眼梢弧度冷淡锐利,漫不经意地语气问——

    “我能试试么?”

    导演认识他,因为自打顾渐第一天进电台,身边的人时常谈论后期部那个帅得离谱的男人,长这样在哪儿都是最显眼的,他稍一思索说:“行,你会乐器么?”

    顾渐点头,“会一点。”

    导演心里苦,会一点就会一点吧,凭他长得这张脸,观众都不会忍心骂太狠,“你去挑个乐器然后立刻上场,可以吗?”

    顾渐轻轻“嗯”一声,“我最多只能弹八分钟,你尽快找到穆罗。”

    导演诧异,“为什么只能弹八分钟?”

    “到我下班的时间了,我不加班。”

    顾渐平声静气地说完,留下一脸呆滞的导演,不慌不忙地挑吉他去了。

    主持人报完幕如临大赦,火急火燎地走下台,亮如白昼的舞台灯从四面八方打过来,摄影组高清的镜头下连几根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顾渐单肩背着吉他上台,敞开长腿姿态松弛地跨坐在琴凳上,抬头看了眼黑漆漆镜头,修白秀窄的手指同时拨动了琴弦。

    方才吵得天翻地覆的弹幕瞬间火灭烟消,大家都是正经人,绝对不是因为他长得好,只是欣赏艺术的细胞复活了。

    短暂的几个音节熟悉,是蒋冽专辑里挺冷门的一首歌,弹幕上眼尖的人很快看见因为他手在发抖,连带弹错好几个音。

    大家纷纷调侃道:“宝贝不要紧张,弹不好我们不会怪你的。”

    观众对于像顾渐这样的长相包容心很强,只要他不是破锣嗓子,唱得什么样大家都能接受。

    与此同时的弗雷公司。

    夜晚顶层的办公室灯火通明,程希觉坐在沙发上,单手端着红酒杯,低头心不在焉地翻阅文件。

    投身于繁复的工作,不间歇的视频会议,听没完没了的报告,一直是他这段时间从情绪中短暂抽离的办法,可最近这个办法失效了。

    他越是控制压抑自己不去想顾渐,脑子就越是无法自控,今天开会听一场重要的商议,期间走神几次,压根忘了在谈什么。

    程希觉是一个精通延迟满足的人,耐心和克制力极强,但在顾渐这件事上,他失去原有的耐心,急于立刻从茫茫人海里找到顾渐,一分一秒都不想等。

    叩门声响起,程希觉伸手摁了桌上的铃,秘书急匆匆走进来,手里端着手机,兴奋地说:“程总,我们找到顾总监了!”

    程希觉一把抢过手机,弹幕铺天盖地,行间里的半掩的面庞朝思暮想,看弯曲头发丝他都能认出顾渐。

    上角的台标是钱塘市电台,顾渐在抱着吉他唱歌,虽然似乎因为紧张歌声没什么情绪,可他的声音干净悦耳,对于这首歌的节奏得心应手,每一个韵律恰到好处,通过技艺的巧妙的藏拙,最终呈现出满弹幕上蹿下跳的:好听。

    程希觉从来没听过他唱歌,没想到前妻唱歌那么地惊艳,全然忘记他一直不喜欢在娱乐圈抛头露面的人。

    顾渐这是为了给孩子赚奶粉钱所以出道了?

    程希觉头也不抬,全神贯注地望着屏幕。

    曲毕,粉丝疯狂地向弹幕诸位安利:“这是蒋冽的歌,喜欢的一定要去听原唱啊!”

    强烈的光芒下顾渐眯起眼梢,扫着大屏幕上眼花缭乱的弹幕,向后倚靠着椅背,一条长腿踩着脚踏,另条松散地支在地上,心慵意懒的模样说:“我就是原唱。”

    不明真相的粉丝还以为他在强行装逼,明白人已经醍醐灌顶,蒋冽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原创,作词和作曲栏的名称标的都是Bane。

    很多人好奇搜过这个名字,在D站看过Bane早年的视频,很难想象十年没有登录的账号,最后的动态现在变成了留言板,那些过去喜欢Bane的粉丝在下面常常分享生活,期待有天这位天才乐手能重返网络。

    这么多年过来,很多人爱他,很多人等他,却都没想到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相遇。

    宛如平地惊雷炸响,满屏都在疯狂地刷Bane的名字与你终于回来了,以至于遗忘穆罗突然消失的重大事故。

    顾渐双手交叠,竭力遏制发抖的手指,光亮的镜头里他脸上一层薄薄的冷汗,像柔光似的,显得皮肤细腻莹润,他嘘着眼笑了下,慢条斯理地说:“好久不见,我是Bane。”

    程希觉死死盯着一方屏幕,绷紧的下颚用力到泛酸,Bane这四个简单的字母变得陌生,从屏幕里一跃而出,在他眼前无限地放大。

    穆罗在追的Bane居然是顾渐。

    第29章

    滑天下之大稽,他居然一直帮穆罗推波助澜,出谋划策,真诚地祝福他们终成眷属。

    程希觉头脑里热潮汹涌,心跳迅疾地砰砰,短暂的几秒内,穆罗说过的话一一闪过。

    穆罗与Bane频繁约会,顾渐邀请穆罗上门,夸赞穆罗的钢琴技艺……穆罗竟然敢在顾渐家里洗澡!

    不止于此,穆罗亲口承认对Bane有图谋不轨之心。

    程希觉耳后的血管鼓涨怒气,勃勃地跳动,他帮穆罗大费周章的找到Bane,一步一步推着穆罗向前走,最终把穆罗推到顾渐身边,世界上还有比给自己的妻子和好友牵线搭桥更傻逼的事情么?

    该死的穆罗,搞艺术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窄小的手机屏幕里顾渐嘴角衔着笑意,丝毫不知引起的轩然大波,烈火烹油热度在他眼前绽开,铺天盖地地赞誉美貌和才华,那些曾经爱他的粉丝涌入直播间,群情激昂地告白。

    顾渐倚靠着椅背,沉甸甸的吉他压在他半屈的膝上不显笨重,敞着长腿姿态潇洒利落,名和利皆在眼前唾手可得,但他却话题一转,轻描淡写地说:“我是来替穆罗向大家的道歉的,他临时有事不能上台,不能让你们空等一场,Bane已经是过去式了,蒋冽是位优秀的歌手,穆罗亦是天才乐手,希望大家多多关注他们。”

    方才蒋冽的粉丝们心中略有不满,腹诽为什么Bane突然冒出来说自己是原创,蹭蒋冽的热度蹭得也太明显了,没承想这段话说得他们哑口无言,Bane豁达大度,他们竟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程希觉听到蒋冽的名字,才想起蒋冽是Bane的头号粉丝,狂热到不能容忍对Bane的任何诋毁,现在听到顾渐这么说,蒋冽嘴都要乐歪了。

    他之所以讨厌娱乐圈的人,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蒋冽,刚出道那会因为经纪公司有人在后台说Bane是丑八怪,一直不敢露脸在装神弄鬼,蒋冽把人收拾了一顿,为此母亲来求程希觉出面,花费一番力气摆平各大媒体,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倒霉弟弟肯定会来纠缠顾渐,程希觉一想那个场面更心烦气躁了。

    顾渐挎着吉他站起身,扬扬手腕向直播的观众告别,镜头跟随他不徐不疾地走下舞台,弹幕里眼泪奔涌,念念不舍,不舍的是十年时间如同流水,自己的青春易逝。

    程希觉盯着屏幕直至他的背影消失,下属很快查到顾渐在电台大厦的后期部门工作,顺藤摸瓜找出居住地址。

    至于穆罗为什么突然消失,程希觉为什么要关心他?

    穆罗爱去哪儿去哪儿,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在程希觉眼前。

    眼不见心不烦。

    顾渐走出镜头范围外后步履蓦然加快,欣喜若狂的导演迎上来打招呼,他侧身掠过,径直走向演播室外的洗手间。

    洗手间里空无一人,顾渐反手锁住门,脊背向后一靠抵着门,向下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面。

    胸口剧烈的起伏,仿佛溺水一般喘不上来气,顾渐缓缓抬起手,双手难以自控的颤抖,他牢牢攥住手指,用力捏到手指发白,竭力遏制着颤抖。

    八分钟是经过脱敏之后的极限时间,他勉强能撑过这段时间,一旦跨过这个时间点,会直接在台上发病,就像现在这幅鬼样子。

    顾渐从裤子口袋里掏出蓝牙耳机,山呼海啸摇滚音乐隔绝一切安静,震得耳蜗振颤,他才觉得紧绷的神经骤然懈弛,逐渐能呼得上来气。

    手机里的信息狂轰滥炸,Bane登上了热搜,狐朋狗友都来询问他,他修白手指点几下退出微信,关了电话通讯,只留下播放音乐的功能。

    上回发病是在引力公司帮唐歌保住工作,唐歌问过顾渐为什么要帮助她,他说失意不得志的人太多了,不差这一个,这次冒险帮穆罗救场,压下这场危机,出于同样的理由。

    顾渐弓下背,脸颊深深埋在膝盖间,鼻间溢出一声自嘲的轻哧。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失意的滋味,所以不愿眼睁睁看旁人像他一样受罪。

    电台大厦的人群里寂若无人,保安拉下电闸熄灯前,顾渐出来了,打车直奔家门口。

    一进门,八分蹦过来黏着他撒欢,顾渐打开冰箱拿瓶牛奶,桌子上散乱堆着孕检报告,上面压着医生开的营养补充片,他倒出几粒就着牛奶咽下去。

    头疼外加耳鸣,想睡着觉很难,顾渐端着牛奶扫一遍房间,得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缓解难受的感觉。

    *

    顾渐在电台大厦入职时登记的入住地址,老城区的老房老院,程希觉倚坐在轿车后排,路灯掠过车窗斑驳明亮,深夜的马路上人烟稀少。

    他修长有力双手交叠,轻轻压在下颚,筹思见了顾渐该如何是好。

    Bane再次出现的消息在网络漫天漫地,人们赞羡他的样貌,喜欢他风轻云淡游刃有余的姿态,只属于程希觉的伴侣,在今晚变成了大众情人。

    程希觉一直清楚顾渐是个宝贝,但现在所有人,包括穆罗都知道了,他心里有种被人觊觎的微妙不爽感,时时刻刻有人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伴侣,这种感觉谁受得了?

    作为前夫,他无权干涉顾渐的任何决定,大半夜找上门这事都属于纠缠的范围了。

    可若是做了绅士君子,就要任由穆罗追求他的前妻,送顾渐他亲自挑选的香水,程希觉宁可厚颜无耻,体面还能比老婆重要不成?

    轿车停在老旧巷子口,夜里静悄悄,程希觉依着地址走进去,木门半遮半掩,小院房间窗户透出黯淡的灯,院里的树下趴着一条灰白的土狗在睡觉。

    三更半夜不关门,程希觉推开,木门吱呀一声响,八分警觉地支起来,见到老熟人,百无聊赖地趴下闭上了眼。

    程希觉迈上台阶,室内传来轰隆的枪击爆炸声,游戏的背景音乐尖利刺耳,他屈指叩了虚掩的门几下,无人应答后推门而进。

    屋子没开灯,墙上挂的电视机是唯一光源,昼思夜想的人窝在陈旧的沙发里,姿态懒得没个正形,似乎在肚子上放了个抱枕,用来支着游戏键盘,手指敲得噼里啪啦作响。

    屏幕里丧尸的脑髓喷薄欲出,四处血肉横飞,血腥的场面令人作呕。

    程希觉晚上才在直播里见过他,可一见到活色生香的真人,不由得想多瞧上几眼。

    不同于直播里那个散漫迷人的天才歌手,现在的顾渐黑发半湿散在净白脖颈里,几缕戳着深深细匀的颈窝,电视冷光打过来,白得过分的脸上温润细腻,削薄的眼角冷淡耷拉着,恹恹的颓靡模样。

    程希觉就喜欢他这幅样,随手摁下墙上的开关,明亮的灯光倾泻而下。

    顾渐抬起手腕掩住眼睛,微哑的嗓子呢喃问道:“穆罗?”

    程希觉咬紧牙关,原来门都不关是在穆罗上门,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冷硬的字:“程希觉。”

    顾渐放下手臂,眯着眼梢看他,方才的慵懒一扫而空,“你来干什么?”

    呵,穆罗能来我就不能来?

    程希觉喉结滚动,压下翻腾的妒火,沉声道:“我来找你谈事情。”

    顾渐偏过头,单手捋起垂落的头发,“什么事?”

    程希觉居高临下,目光审视地看他,“你做的好事。”

    “我做的好事很多,不知程总说的是哪一件?”顾渐一丝不乱地问。

    程希觉双手撑在沙发背,伏低身子极具压迫性地逼视,直白地问:“孩子打了没有?”

    房间静默无声。

    顾渐冷冷睨他一眼,缓慢垂下眼皮,嘴角讥诮地勾起,“我的孩子留不留与你无关。”

    在此之前,程希觉隐约地盼望那通电话只是打错了,在听到“我的孩子”四个字后,希望彻底破灭,他抬起下颚深呼吸一口气,“当然与我无关,但作为你的伴侣,我有权利知道。”

    “前夫。”顾渐纠正他的用词。

    意思很明白,都离婚了别想管我的事。

    程希觉眉眼蕴着怒火,怒极反而冷笑,凶猛发狠地眼神定定盯着顾渐,似乎要把他一刀一刀的千刀万剐。

    顾渐无动于衷,扬起脸安安静静地和他对视。

    程希觉目光一寸一寸地描绘他冷白干净的脸,清瘦的脖颈,轻微起伏的胸膛,猝不及防地看到薄薄黑色恤衫下圆隆鼓起的腹部。

    一时之间,他的神情万分精彩,不可思议,茫然困惑,不理解为什么男人肚子会像怀孕一样鼓起来。

    但他是何等聪明的人,根据顾渐方才所说的话,电光火石之间豁然明白。

    程希觉猛地跨步向前,膝盖一屈半跪在沙发前,手背碰了一下顾渐软硬的腹部,像是烫到一般立即抽回手,喃喃自语道:“原来是你怀孕了。”

    顾渐挑起眉梢,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程希觉眼神乍然明亮如炬,心跳得如同擂鼓,从来没敢奢想过他会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以至于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这是我们的孩子?”

    “……孕检单在桌子上。”顾渐懒得和他解释。

    程希觉立即起身,抄起桌上一沓厚厚的检验单,黑白的图片上小小的人形圆乎乎的,怀孕13周,他反复地看了三遍,模糊不清的图片比他欣赏过的名画都要震撼美丽。

    过于兴奋的心潮冲击的肋骨作痛,程希觉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蓦然,他的笑容凝滞,手指紧紧地攥着孕检单,气得胸口更痛,“你居然想要打了他?!”

    家族上下朝思暮想地盼着他能有个继承人,他又是那么喜欢的孩子,喜欢到不敢透露给任何人,顾渐竟然这么草率地对待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顾渐波澜不惊地看着他,很淡定地再说一遍:“我的孩子留不留与你无关。”

    同样的对话,程希觉截然不同地说:“我是孩子的爸爸,谁敢说他和我没关系?”

    第30章

    顾渐冷着脸,盯视电视屏幕血红鲜艳的画面,摆明不想搭理程希觉。

    程希觉自知理亏,明光锃亮的灯光下才看出顾渐白的毫无血色,嘴唇浅淡,挺秀的鼻梁沁出细密的汗珠,似是发了一场重烧后的虚弱。

    深夜里万籁俱寂,即将要当爹的欣喜情绪一点一点沉淀,孩子对他重要,重要之处在于这是顾渐的孩子,是他与顾渐之间无法分离的纽带。

    婚姻关系太脆弱了,一张纸就能斩断,唯有血缘亲子的关系足够牢靠。

    就像是一场本来毫无胜算的牌局,程希觉走运突然抓了一手王炸,翻盘的机会近在咫尺。

    程希觉不敢再惹他生气,悄无声息走进窄狭的洗手间里,墙面的瓷砖年久泛黄,银铜的水阀掉漆,收拾得简单干净,他微微叹口气,心里滋味杂陈。

    明明说过要把顾渐当成白天鹅养,捧在手心里珍惜地对待,却因为一时愠怒,把人抛到这种窘迫的地方住着。

    程希觉从抽屉里拿出吹风机,到客厅插上电,立在沙发后面摸了摸顾渐湿润的黑发,温声温气说:“吹干头发,不然会感冒的。”

    顾渐没半点反应,纹丝不动地倚靠在沙发上,偶尔煽动的眼皮代表他不是尊雕像。

    程希觉有许多问题想问他,但摸不准他的心情,只好暂时作罢,拧开吹风机,单手慢条斯理地拨动着头发,顾渐脖颈线条清晰冷冽,耳后的纹身掩在阴影处显得神秘莫测。

    顾渐居然还有一个纤小耳洞,不明显,乍看像是颗褐色的小痣,程希觉手指碰到才发觉到。

    诱人。

    忽然,顾渐抬起头看他,黑亮的瞳仁灵透干净,程希觉心头一跳,神色自若地问:“烫到你了?”

    “你知道穆罗在哪儿吗?”

    程希觉胸口发闷,“不知道。”

    顾渐仰头后颈压靠在沙发上,一瞬不瞬地看他,“穆罗出事了。”

    “对。”

    程希觉低下头,顾渐能主动开口他本是开心的,可聊的却是他最不想聊的穆罗,顾渐自己替穆罗救场,难不成还想让他出钱出力去找穆罗?

    顾渐直白地说:“你能找到我,就一定能找到穆罗。”

    程希觉气不打一处来,朋友一场,他不希望穆罗出事,等冷静下来该做的会做,但顾渐开口让他找穆罗,性质完全不一样了,“你们很熟么?”

    “没有你们熟。”顾渐淡定吐字。

    程希觉关了吹风机,随手缠上线理整齐,“我可以找他,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顾渐一言不发,挑着眼皮瞧他。

    程希觉道:“我要带你去趟医院做检查,亲眼确定你安然无恙。”

    “产检报告不够你看?”顾渐开始讨价还价。

    程希觉知道他怕去医院,耐下心诱哄道:“孩子是你的孩子,我不会和你抢,只想尽责任照顾你们,我不放心一纸报告,毕竟,你的情况……很特殊,我想和亲自医生谈谈。”

    顾渐扑哧笑出声,嘴角的笑涡一深一浅,又乖又坏,看的程希觉心痒难挠,凑近低声问他:“我说的话很好笑?”

    温热的呼吸洒在顾渐脸上,他笑得睫毛发颤,伸手在程希觉脸上调戏般轻拍一下,漫不经心地道:“你说人话的时候没那么讨厌。”

    程希觉哑然,轻描淡写的语气道:“你一直讨厌我?”

    顾渐只笑不语。

    程希觉一寸一寸地贴近他净白的面颊,“我究竟什么地方让你讨厌?”

    顾渐推开他的脸,懒懒散漫地道:“你太色了。”

    程希觉不知道是因为最近没发泄过,还是顾渐太会勾人了,每一个神情和动作都恰到好处的丝滑,明明是在讥讽他,听上去却莫名的很享受,“你乖乖睡一会,我给朋友打个电话,明早带你去医院,穆罗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会找到他。”

    顾渐顺势滑坐下去,躺到绵软沙发里,闭着眼假寐。

    程希觉关了电视里血腥的画面,胎教竟然是血肉模糊的游戏,很难放心顾渐一个人带孩子。

    走到院子里打完电话,程希觉锁上了两道房门回来,沙发上顾渐呼吸均匀绵长。

    薄薄恤衫贴着圆隆起的腹部,他就这么平躺着,睡得毫无防备,丝毫没有护住肚子的意识。

    程希觉从卧室拿条毯子,轻悠悠披盖在他身上,拎了张椅子坐在沙发边,半抱起手臂,静静瞧着顾渐。

    心中不禁美滋滋的想,不管穆罗如何喜欢顾渐,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这是他的前妻,他的孩子,谁都别想取而代之。

    钱塘有家私立医院,处在风景秀美的郊区,修建的像葱茏园林,是有钱人的疗养院,程希觉的校友从国外毕业后回到这里做了医生,电话沟通几句,对方确保不会有人透露顾渐的秘密。

    如果不是因为怀孕前期坐飞机有风险,程希觉已经安排飞机向国外最好的医院飞了。

    即便提前打了预防针,顾渐到了医院了,那位斯文俊秀的医生看到他,还是露出讶然的神色,客客气气地带他做了常规检查后,请到超声波室里。

    房间装饰清新淡雅,床铺温馨柔软,顾渐解了外套和鞋,闭着眼睛躺下去,单手熟稔地掀起衣服下摆,露出待检的腹部。

    显示器上成像清晰,小小的生命倦缩成一团,还没有程希觉的拳头大,他不由摘下眼镜,伏低身子凑近屏幕,端详几秒。

    医生收起声波探头,“目前发育的很健康,各项数据都很正常,恭喜你们。”

    程希觉点下头,不动声色地拉下顾渐敞开的衣裳,轻声问:“你要不要看宝宝?”

    顾渐半睁开眼,睨他一眼又懒洋洋闭上,“不看。”

    程希觉没有一两个月反胃呕吐,吃什么吐什么,当然觉得可爱,顾渐本来没多少爱心,身子骨还弱,折腾的半条命都没有了,没兴趣欣赏这个小畜生。

    医生站起身来,瞥一眼他们两,“程总,麻烦你跟我来签一下字。”

    程希觉扬扬下颚,示意他回办公室等候,瞧着顾渐娇娇恹恹的样子,不由自主地柔声问:“你早晨没吃饭,想吃点什么?我让助理给你准备。”

    顾渐眼睛都不睁一下,脸向下一倾,掩在枕头里装作睡着了。

    程希觉拿他没招,扣上门走到医生办公室里,那位校友医生方才轻松的神情一扫而空,端着病历夹子,神色严峻地说:“程少,刚才有些话当着他的面我不方便说。”“我明白,说吧。”程希觉坐下,抬手接过护士递来的水杯。

    医生心里门清,顾渐怀的可是个活宝贝,以后弗雷的继承人,“宝宝发育的很健康,但你太太情况特殊,孕期面临的风险很大,你要事先准备好一切事宜。”

    程希觉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在说他可能会流产?”

    “有一定的概率。”医生斟酌着言辞,程希觉阴沉着脸给人的威慑力沉重,他硬着头皮说:“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的伴侣。”程希觉不假思索。

    医生明白了,孩子和怀孕都不能有半点闪失,“我们的医疗团队会竭尽全力保证万无一失。”

    程希觉搁下杯子,审视地端量他,似乎在考虑够不够资格做自己伴侣的医生。

    医生咳嗽几声,缓和道:“程少的太太很眼熟,我好像昨天在网络上见过。”

    “Bane。”

    程希觉吐出字音,他不喜欢娱乐圈抛头露脸的人,没半点隐私生活,天天被公众当谈资,但这套喜好标准被顾渐打破了。

    医生瞬间想起来了,昨晚在网络上把大把人迷得神魂颠倒,哭天喊地的叫唤青春回来了,感叹道:“程总竟然能和Bane结婚,现在他还怀了你的孩子,真是好福气。”

    程希觉淡然道:“做好你们的保密工作。”

    医生点头,“程少放心,我们组里的人口风很严,绝对不会透露任何风声。”

    程希觉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抄起桌上的笔在告知书上签字,头也不抬地问:“有什么方法能让风险降低?”

    医生毫无犹豫地说:“多吃点。”

    程希觉错愕地抬起头,居然这么简单?

    医生被他的反应弄的稀里糊涂,诧异地问:“你难道不知道你太太营养不良么?现在三个月,他的肚子比同月份怀孕的小多了,明显是没吃多少东西,孕期营养全被胎儿吸收了,你们家的营养师没有关注过他的饮食么?”

    程希觉心疼的肝颤,难怪顾渐那么清瘦,还总是没精神的样子,原来受了那么多委屈。

    医生扶住额头,不懂有钱人的世界,娶了Bane这种级别的大美人,居然能把人养成营养不良都不知道,语气不由重了些,“程少,不止孕期营养不良的问题,体检报告上他心率很慢,我以为你知道原因。”

    “心率慢?”程希觉蹙眉。

    医生被他整的无语几秒,无可奈何地说:“心率慢是长期服用精神类药品后的遗留症状,你们都结婚了,难道你没发现他状态有问题么?”

    程希觉隐约察觉到顾渐状态和不太对劲,总是冷眼旁观的看着这个世界,不为未来做任何打算,明明有能力翻身,却非要躺在烂泥里无动于衷,他猜测因为成长经历的原因,却没想到严重到服用精神药品。

    医生看不下去了,语重心长道:“程少,既然已经结婚了,好好关心关心你太太吧。”

    程希觉不然地沉默。

    他突然意识到,这婚离得一点都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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