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初夏的那辆马车疾驰了七天七夜, 在一处小山村前,马匹累得不肯再走。
初夏决定了,就在此隐居。
她花了点银子, 租了间无人居住的宅院,和萧毓婉就此安家。
听说来了个漂亮有钱的姑娘, 十里八村的小伙子, 或有意结下良缘的, 或心怀不轨的, 都跑来凑热闹, 初夏耍得一手好剑法,把这些不安分的雄性揍了个屁滚尿流。
附近的山贼听说初夏兜里有钱,也想打她的注意, 摩拳擦掌, 要连锅端了整个村子, 却在一夜之间被黑吃黑, 遭到不明团伙灭门。
久而久之,消息就传开了, 说村子里来了个小辣椒,长得好看, 性子泼辣,还是个自带福运的,凡是想打坏主意的, 都遭了天谴。
初夏的门庭很快一片清净。
她在院子里种上桃树苗,养了一猫一狗和几只下蛋的鸡, 冷冷清清的小院子, 从此鸡飞狗跳热热闹闹的。
桃树栽下的第三年,开始结出果子。
初夏摘了几颗桃子, 提着竹篮来到溪畔。
溪水是山中的泉水流下来的,水质清澈,喝着还甜滋滋的。初夏挽起袖子,双手搓洗着桃子表皮,水光粼粼,映着轮落日。
河岸的对面,白衣剑客临水而立,墨发飞扬,衣袂飘飘,融在水里的身影,却是萧萧肃肃,红衣如血。
初夏手中的桃子“啪”地掉进水里,荡开的水波晃碎了水里的影子。
初夏眼疾手快地捞起桃子,再向对岸望去,哪有穆千玄的影子,分明又是她的幻想。
都三年的时间了。
他依旧如影随形,在她的生命里扎根,蓬勃生长,无论她身在何处,怎么都摆脱不掉他的阴影。
初夏咬了口脆桃,起身回家。萧毓婉等在村口,已经套好了马车。
为掌握穆千玄的动向,初夏每隔一段时间会进城采买物资,顺便打听消息,她不敢白天出行,每次都选择傍晚进城,夜里母女二人会在城中客栈歇息,第二天再回家。
初夏把洗好的桃子递给萧毓婉:“娘,刚洗的,很甜。”
马车晃晃悠悠进了城,初夏把萧毓婉安顿在客栈里,来到酒楼,坐在靠窗的位置,听说书先生讲起如今的江湖事。
“诸位听我道来。”说书先生一拍醒木,开始了今天的故事,“上回说到,奉剑山庄三公子穆千玄接任武林盟主当日,千机楼的戚楼主站出来,指出他与离火宫死去的宫主楼厌乃是同一人,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个是作恶多端的大魔头,一个是光风霁月的三公子,偏要说他们是同一人,你们说荒唐不荒唐。”
为照顾不了解前情的顾客,说书先生简单把前面的故事重新说了一遍。
驭龙台上,穆千玄被戚迹揭发是离火宫的大魔头楼厌,各大门派自是不肯相信,叫他拿出证据。戚迹就请祝长生与祝文暄父子出来作证,他们两个被人用了药,戚迹给他们解了毒后,两人义愤填膺地指证穆千玄乃楚绣绣与陆承的儿子,楼厌就是他的另一个身份,连永安侯府的大公子林愿也带着护卫现身台下,要穆千玄为小医仙阮星恬偿命。
方才还被众人簇拥的穆千玄,眨眼间就众叛亲离,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孤家寡人。
驭龙台上的一场血战,几乎可以载入江湖史册。祝氏父子、戚迹都死在穆千玄的剑下,林愿重伤出逃,被暗卫接回府中,先天不足的他经此大战,久卧病床,再无新的消息传出。
驭龙台之战彻底拉开正道与奉剑山庄对峙的序幕。
这一战,断断续续打了三年。伤亡倒是不多,主要是穆千玄不愿搭理他们,众人久攻不下奉剑山庄,本都打算放弃了,一个月前,听说穆千玄练功走火入魔,众人趁热打铁,一举攻进奉剑山庄。
庄内早已没了人,只有穆千玄一人身着红衣,凌空立于一丛倒下的翠竹上,手里握着个布偶女娃娃。有人认出那是他早已死去的小徒弟初夏,便以初夏刺激他。
这一计大有成效,穆千玄心神不宁,身受重伤,落荒而逃,被众人逼到一处断崖前。不愿被他们挫骨扬灰的穆千玄,主动跳下了深渊。
那深渊高达万丈,下方是条奔腾的河流。各大高手花了足足大半日的功夫才下到崖底,他们没有找到穆千玄的尸首,只在河底找到了他从不离身的斩春剑。
众人便断定他已经死了,尸首被冲走,或是进了鱼肚子里,欢天喜地打道回府。
那说书先生说到这里,长长叹息一声:“可怜少年英雄,终是一场镜花水月。”
初夏的心跟随着说书先生的故事起起伏伏,一时揪着,一时悬起,当他说到穆千玄跳下悬崖时,初夏险些没有坐住,可是越听下去,越不对劲,尤其是听到他们从河底捞出斩春剑时,初夏恍然大悟,总算知道这里为什么这么耳熟了!
这不就是当初她准备用来金蝉脱壳的套路嘛。
穆千玄历经两世,狡猾得能将众人玩弄掌中,初夏才不信他就这么简单的嗝屁了。
天色已晚,她付了钱,离开酒楼,往客栈走。路上,一道影子暗中紧随其后。
她早知道自己的身后有尾巴,从前,他们小心藏匿行迹,从不打扰,初夏就当做不知道,不予理会。今日这道影子的存在感太过强烈了些,初夏忍了大半天,没忍住,拐进一道空荡荡的巷子里,打算摊牌了。
她回身道:“出来。”
高墙的阴影下,走出道颀长的身影。
“是你?”初夏皱眉。朔风是穆千玄的得力助手,大半时间都跟随穆千玄搞事业,很少亲自来监视初夏。
“你怎么在这里?”
“主上让我来传道口信。”穆千玄不再是宫主,也不再是三公子,朔风便改口唤他主上。
“什么口信?”
“主上说,那件事是他抱歉,他用了三年的时间,杀死了穆千玄和楼厌,若初姑娘已消气,就给他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
初夏转身就走。
“初姑娘。”朔风拔高了声音,“主上说,他会在他死去的地方等着您,一个时辰后,灯烛灭,萤火现,他将重新涉足人间。”
初夏仿若没听见。
“要是初姑娘不肯原谅,没关系,这个世上有资格杀死他的,只有初姑娘,他愿以死谢罪。”
初夏慢慢地停下脚步,听到最后一句,她转过身来,飞奔回来,疾声道:“他还说了什么?”
“没了。”
“怎么可能没了?快说,他还说了什么,他一定还说了什么!”初夏激动地揪住朔风的衣襟,声音里满是急切。
朔风愣了下。
看他这个反应,初夏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这个时候城门还没有关闭,她租了匹马,疯狂地朝着城外奔去。
穆千玄死去的地方,是乱葬岗。
前世的穆千玄,在奉剑山庄受尽酷刑的煎熬,被送到乱葬岗,留着一口气,等待狼群的啃食。
后来,不人不鬼的楼厌,受了两年剧毒的折磨,毒发身亡前,再次来到这个地方,孤零零地死去。
所以,他说的死去的地方,就是乱葬岗。
今日,就是他前世死去的日子。
离奉剑山庄最近的乱葬岗,楼厌给她讲述自己的故事后,曾带她去过一趟。
夜晚的山林鬼气森森,哒哒的马蹄声敲击着地面。初夏翻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取出根蜡烛点燃,捧在手中。
一个时辰。
不,只剩下了半个时辰。
他服下了那能致人假死的丹丸,一个时辰,是他最后的生机。
他在用这种方式向初夏赔罪。
偌大的乱葬岗,埋葬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有些不知名姓,草草掩埋,有些还算幸运,石碑上刻下了名字,还有些遭野兽挖出,露出森白的骨头,曝尸荒野。
不知前世的楼厌死去后,成了其中的哪一具。
初夏大声喊着穆千玄的名字,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穆千玄,楼厌,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
没有人理会她。
她喊破嗓子都无济于事。他睡着了,不会听到她的喊声。
朔风没有跟来,没有穆千玄的吩咐,那些隐藏在暗中的影子,无人敢帮助初夏。
初夏只能边哭边一寸寸翻找着。
乱葬岗的地方并不大,到处都是断碑和尸骨,天黑路难走,初夏还被枯枝绊了一下,手中的烛火晃了晃,蜡泪滴到她的手背上。
她被烫得清醒了几分。
“灯烛灭,萤火现。”初夏脑海中灵光一闪,含着泪,吹灭手中的蜡烛。
她闭上眼睛,再次睁开双目,身边不远处的地面中散发出一点莹莹光芒,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了。
初夏狂奔过去,发现土都是新的,明显被人翻过,她抽出随身携带的留芳剑,用力地挖着。
不多时,露出崭新棺木的一角。
初夏瞪大濡湿的双眼,不敢懈怠,一鼓作气,将那具棺木挖了出来。
她的十指已经伤痕累累,指甲里都是泥土,她恍若未觉,用足全身的力气,推开厚重的棺盖。
皓白的月光从枝叶间隙落下,照出棺木中沉睡的青年。他一袭红衣,眉目清雅,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神情安详得像是睡着了。
他的怀中,躺着眉眼肖似初夏的布偶娃娃。
初夏抖着手,探他的鼻息。
没有了呼吸。
“师父!”初夏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滑出眼角,她爬进棺木里,所有的怨恨瞬间土崩瓦解,伏在他怀中,放声大哭了起来,“我不记恨你了,你睁开眼再看看我,我答应你,只要你睁开眼睛,我愿意和你从头再来。”
她的眼泪一颗颗滚落,砸落在青年的面颊上,洗去他面上斑驳的尘污,露出本来的面目。
仿佛听见了初夏的祈求,棺中的青年缓缓掀开眼皮。
初夏有所察觉,哭声一顿,对上他清明的双目。
青年扬起眉梢,冲她莞尔一笑。
初夏眼睫上沾染的水汽,凝成最后一滴泪,啪嗒滴进他的眼底。
他眨了眨眼,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抹去她眼角残留的泪痕,嗓音轻柔得像是三月初拂过荒原的春风:“我躺在这里,像是睡了很久,又像是才刚闭上眼睛。我有些累,心里想着不如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却有个声音告诉我,必须再回人间走一趟,因为,有个小姑娘或许在等着我。请问,那个等着我的小姑娘是你吗?”
初夏迫不及待地点头,泪汪汪的双眼,如波光荡漾的湖水,清澈透亮,倒映出他的轮廓。
青年笑得极为开心:“本为恶鬼,有幸重见天光,即是新的开始,在下陆弦之,敢问姑娘芳名。”
初夏带着鼻音,犹如初见,认真答道:“初夏。春之暮,夏之初,便是我,初夏。”
她说着,不由破涕为笑:“很高兴重新认识你,陆弦之陆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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