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魔境(九)

    魔气清除后, 紧绷已久的精神陷入了深眠。

    睡梦中,过去与未来,前世与今生交替出现, 渐渐模糊了界限。

    姜鹤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从前的事了。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在记忆中变得越来越不真切。

    而此时,她看见自己坐在回家的汽车上,一脸咬牙切齿地表情, 翻动手机敲击屏幕——

    【沈行云怎么是这样的人啊?岑微微都杀?!他真的没有心吧?!弃文了!!!!!】

    一连串感叹号都不足以表达她愤懑的心情。

    然后是撞击、翻覆, 无声的尖叫, 所有人的脸都在巨大的惊恐和茫然中扭曲变形,手机从自己的手中滑落,电子屏幕在撞击中开裂,其上模糊的文字逐渐漂浮起来, 变成一本绢布写成的书,被一个巨大而虚幻的影子捧在手中。

    那看上去像是个女人的影子,一头白色的瀑布般的长发, 面目模糊。

    然后从自己鲜血淋漓的身体上,飘出一团轻柔的白雾,同样被这个虚幻的女人环进掌心。

    姜鹤突然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穿越来时的事。

    这个念头产生的刹那,她醒了过来。

    最先感受到的,是呼吸十分不通畅, 她睁开眼睛,发现原因在于沈行云——自己现在蜷成一团, 被他搂在怀中, 姿势很憋闷。

    她本来预备着把自己解|放出来, 结果试着动了动,发现四肢都很僵硬,好像刚刚解冻似的。

    只好掀起眼皮子看沈行云。

    沈行云勾着脑袋,阖着双眼,呼吸很轻,也睡着了。

    姜鹤赶忙停下动作,心内油然而生起一阵混杂着愧疚、酸楚的莫名滋味。

    既然不能动,她又闲不下来,只好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看个没完。

    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周围是黄沙黄土和坡度平缓的山丘,因为角度有限,姜鹤只能看到这一小片区域,看完了所剩无几的风景,就只好看沈行云了,

    他的头发都撩在身后,整张脸清清楚楚地露出来,相比平日,他睡觉时眉目间沉积的郁气都消散开,显得整个人清澈又干净。

    姜鹤手上的麻木感渐渐消退,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眉心。

    这个动作完全是在不知不觉间完成的,伸出手的同时,连姜鹤自己也有点疑惑,但还没等她深入思考,这个睡着的人就陡然一个后仰的大动作。

    好像他不是被姜鹤摸了一下,而是触电了。

    姜鹤吓了一跳,差点直接滚到地上。

    “干嘛呀,一惊一乍的!”她嘟嘟啷啷地抱怨,顺势起身。

    因为双腿上还残留着麻痹感,过程中还踉跄了一下,沈行云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腰。

    “你耳朵怎么红红的?”她眼角瞥见沈行云露出头发外的耳朵尖,仿佛染了女人口脂一般,红得滴血。

    沈行云快速地伸手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让它们垂下来遮住耳朵。

    然后无视了姜鹤的问题。

    姜鹤本来只是顺口一问,可这种欲盖弥彰的行为,却引起了她强烈的兴趣。

    怎么回事儿?是害羞?难不成就因为自己摸了下他的额头?

    她思前想后,发现确实没有别的原因,不禁大为震撼:她晓得这个凡尘世间也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但万万没想风气一路传进了修行界。

    而且沈行云,你竟然是如此一个纯情少年!

    姜鹤惊讶地半天合不拢嘴,并且身体力行地表现了自己此时的心情——她像是第一次见到沈行云一样,盯着人家看个没完。

    可惜这一次,沈行云的头发严严实实地拢住了两只耳朵,而他的表情管理一向很好,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你感觉如何?”面对着姜鹤犹如探照灯般的视线,沈行云十分平静地开口。

    姜鹤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原地蹦了蹦,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身体状况:“挺好的,没有任何问题。”

    魔气的隐患已经被沈行云完全消弭了,除了灵力还没恢复外,和之前差不多。

    她没有开口提及魔气的事,表现得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要告诉沈行云自己知道他身上有魔种,需要一个时机,而现在,姜鹤觉得还不是好时候。

    主要是完全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有点苦恼地挠了挠头,如果第一次见面时就敞开了谈或许更好,可是那时候自己没想到会和沈行云成为现在的关系,顾虑太多。

    而沈行云,就静静站在旁边,任由姜鹤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其实他早发现姜鹤醒了,或许比姜鹤自己还要早。

    但是他却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装睡。

    一个孩子气的举动。

    可是这样就好,让这个人能够停留在自己怀中的时间,越长越好。

    姜鹤醒来后,或许会问他之前发生的事,然后或许会发现真相,或许会就此离开。

    魔气与正道修行者是不可共存,而沈行云不知道该如何用一个正当理由,解释自己是怎么引走她体内魔气的。

    但是姜鹤没有问,可能是因为她忽略了,可能是因为她陷入了昏睡,自己也不知道身体曾经被魔气肆虐。

    但是无论如何,姜鹤没有问。

    他于是松了一口气。

    沈行云知道自己不同常人,甚至不同于这世间的任何人或物。

    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

    或许是在进入魔境之后,或许更早,或许是一直以来,诞生之时。

    只是他从来没去想过,因为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直到他在魔境之中与无以计数的尸鬼相斗,命悬一线时,他才发现如何运用身体里的这个东西。

    他吸走了那些尸鬼身上的魔气,然后用这些还诸彼身,将它们全部碾碎。

    那时候,他隐隐有种预感,如果任由这个力量蓬勃生长,或许自己会成为一个超越所有人的怪物。

    只差一点,他就抓住了这个命运,放弃一切,再拥有一切。

    可是姜鹤来了。

    他顷刻间忘记所有,再次变回了沈行云,变回了小宝,变回那个抱着鸡游遍三川五岳的沉默影子。

    他等了好久,等到几乎忘记自己为何而生。

    但是没关系。

    他等的人回来了。

    *

    “先找个地方缓一缓。”姜鹤提议道。

    经过此前一番战斗和逃命,两个人都损耗颇大,而在魔境之中,灵气的恢复又给外缓慢。

    换言之,他们现在的情况很危险。

    如果再遇到魔修,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力,更别说冲出魔境了。

    必须等到天亮,魔气减弱,她和沈行云都有所恢复之时,再做行动。

    这是最好的选择。

    沈行云当然没有异议。

    姜鹤对地理方位很不敏感,现在干脆什么也不想,只埋头跟着沈行云。

    之前的魔修或许还在中层徘徊,寻找他们的踪迹,他们也没什么地方好挑,总归只能往里走。

    “那个魔修为什么会找来?”姜鹤试着找到他们暴露的原因。

    “或许是引火阵。”沈行云说道。

    姜鹤思考片刻,认同了他的说法。

    确实,虽然阵法灵力固化不外散,但引火阵的范围大,声势也不小。

    这个魔修或许原本与他们相隔就不远,所以就像猎食腐肉的秃鹫一样,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还是自己疏忽了。

    但是既然原因是有迹可循的,那么只要他们能够保证自身的灵力和魔气不要外泄,找个地方躲起来,应该是能够苟一苟的。

    她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情况下任务会被判定完成,如果自己突然回到未来的时间线,留下沈行云一个人在魔境中,又该怎么办呢?

    不知不觉间,从想离开,变成了想留下。

    姜鹤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的魔境内层,血月隐去,黑夜降临,群魔乱舞。

    一路上,他们旁观了好几场魔修之间的战斗。

    说是旁观,其实只是从战场的边缘走过而已,因为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具体情况。

    但是魔修之间相斗,声势浩大得很,也多亏了他们的声势浩大和不加掩饰,姜鹤和沈行云总是能够早早发现,及时避开,从而贴着这群打架的魔修绕道前行。

    通常在这样的场所下不会有第三个魔修存在,他们走这条路,反而相当安全。

    如此几日后,姜鹤精神头充足起来,还能够远远打量这些魔修。

    他们大多都像是野兽一般,战斗即是本能,胜者会掏空败者的腹腔,不知道拿出什么东西大嚼特嚼。

    画面相当有冲击力。

    如长曲魔修那样,怀着某种执念行动的魔修倒是很少见。

    如果不是因为她在第七日遇见了一个,真会怀疑自己以往的知识不尽真实,魔境中的魔修全是野兽。

    他们遇见的那个魔修,看上去很像个女人,和长曲见到的魔修一样,干瘪如同骷髅,但是骨架相对纤细。

    那时候,她坐在岸边,侧着脸,好像在望着什么东西,枯草似的头发垂进水里,轻轻飘荡。

    非常的安静。

    姜鹤和沈行云一直走到相当近的距离才发现她的存在。

    这个形似女人的魔修应该也发现了不速之客,但并没有任何反应,她自顾自地凝望着远方,连头也不偏一下。

    因此,姜鹤认定她和之前的长曲魔修很相似,要是换做之前的本能派魔修,早就冲上来了。

    姜鹤远远地看着,内心充满了疑问——为什么魔境里的魔修会有两种泾渭分明的流派?

    一种长得很像人类,性格却似野兽,不知体感,不在意生死,只有战斗本能。

    而另一种,都干瘪得好像被抽走全身的精气神,却表现得,好像人类一样。

    她小小的为自己冒出来的念头吃惊了一下。

    人类

    姜鹤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触及到了黑暗的边缘,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

    如果找到了其中的原因,是不是就能明白沈行云为什么会成为沈行云,他作为人类之子,为什么会天生魔种?

    她怀抱着内心的各种猜测,再次和沈行云踏上了旅途。

    随后的时间大同小异,他们就这样在这片好像看不到尽头的无垠旷野走了十四天。

    第十五天,也就是明天,红月将重新出现在天空。

    第32章 魔境(十)

    如果以凡人的眼睛看来, 只有一片浓重漆黑的环境下,两个人正不疾不徐地走着。

    要不是在魔境之中,光看这个架势, 还会以为这两人有某种独特爱好,专挑大黑天来散步。

    姜鹤和沈行云走得格外慢, 其实是因为他们也没有具体行进目标的缘故,今天又是黑夜的最后一日,倒不如专心等着这几个时辰过去。

    走过了战斗频发的场所, 姜鹤有闲心想东想西了, 就不免将一路来心底隐隐地矛盾感翻捡出来, 细细思量。

    此前的女魔修与长曲魔修的古怪之处是一项,另一项便是:

    魔境内层环境是很大没错,他们一直沿边行走避免了许多危险也没错。

    可是,他们一路过来, 按照分布密度算起来,遇到的魔修数量是不是有点太少了呢?总觉得,不像是一直以来传说中的样子。

    “你在想什么?”

    沈行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

    姜鹤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决定暂且将自己没有什么根据的猜想搁下。

    “我在想这是走到哪儿了?”她随口答道。

    奔波几日,形容憔悴,现在他们稍微放缓速度,姜鹤也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

    她刚刚才发现,之前和魔修打斗时,被碎石擦过, 左耳边有一截头发都断掉了,现在有了空便腾出手来, 准备将散掉的头发重新挽起。

    这一缕横空截断的头发现在倒长不短, 她绕了几次, 都没能妥帖的挽成髻。

    “我们一直在往东走。”沈行云一边回答她的提问,一边自然而然地接手了这一工作。

    从姜鹤手中接过头发,然后抽走变小的招潮,插进发髻里。

    男子有些粗粝的手指划过耳朵尖,麻麻的,姜鹤忍不住缩了下肩膀,然后瞪大眼睛回头看着沈行云——普通朋友之间会帮别人扎头发吗?

    是的,朋友。

    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生生死死的事,姜鹤觉得自己很有底气把自己纳入沈行云朋友的范畴中。

    搞不好还是唯一一个。

    而朋友之间嘛,互相帮忙是常事,但这个这个、扎头发也是帮忙的一种吗?

    她差一点就把疑问脱口而出了,可是沈行云的动作如此自然,表情如此平静,搞得姜鹤一时之间都有点拿不准,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

    她眨了两下眼睛,沉住气,又把脑袋转回去。

    是我太敏感了,对,应该就是这样。想想看,之前自己只是点了一下他的额头,沈行云就表现得跟被非礼了似的,要按那个标准来,如果他意识到这是个亲密动作,现在还不得像个开水壶,冒起烟来?

    姜鹤自己说服了自己,通体舒畅。

    她捋了捋头发,整理边边角角,在心里客观评价——沈行云这扎头发的技术不怎么样,东边长西边短的,像是握头发的时候手抖一样。

    “休息一下吧。”沈行云提议道。

    此时周边寂静非常,在黑夜的最后一个驻临之日,那些魔修的热血也稍微平息。

    他们这几日走得断断续续,每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就稍作修整,但也不敢多做停留,以免引起暗处生物的注意。

    现在来到一处呈现出沙漠化特征的地区。

    魔境之中总是如此,地域分布没有什么科学逻辑,可能这边还是平原,那边便是黄土,中间还隔着沼泽。而且彼此之间没有过渡,简直像是拼图。

    而这个地方,比起其他的还是有些显眼的特征——黄沙之上,树立着许多巨大的石块。

    形状不规则,每一块都有两层楼那样高,如果加上埋入地下的那一部分,想必更长。

    这些竖起的巨大石块彼此之间距离很集中,姜鹤一眼便能数清有二十七块。看上去不太像是自然景观,虽然姜鹤自己也说不清判断的依据,但能感觉出石块倾斜的角度有精心安排的痕迹,好像存在某种规律。

    这些石块上还有一些狭长的圆形孔洞,内壁粗糙,有大有小,无一例外的是都洞穿了石块的两面。

    看上去像是被人磨出来的。

    沈行云肯定了她的猜想:“这些石洞不是同一时间造出来的。”

    “那这可是项大工程啊”姜鹤砸了咂嘴,摸着下巴细细思量。

    最奇怪的是,谁会专门在这里种石头玩呢,魔境之中,难不成还有什么东西会搞艺术设计吗?

    但是多想无益,她与沈行云分头查看后,都确定这一块地区至少目前不存在活动的生物,在有遮挡物存在的情况下,他们很难拒绝在这里停歇。

    “不管啦!”姜鹤轻呼一声,双手大张,扑通一下躺倒在沙地。

    说休息就休息,身先士卒。

    沈行云的表情带着一点无奈,就好像看着一个任性妄为的小孩。

    但是随即,他就和姜鹤采取了一样的行动,四肢大张,往下一躺。

    顺道扑起了一层黄砂。

    “呸呸呸。”姜鹤吐出钻进嘴里的砂子,又好气又好笑,“你就不能像我一样,轻点吗!”

    沈行云也轻轻笑了一声。

    他们挨得很近。

    肩膀抵着肩膀,只要向着中间侧头,就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的眼睛。

    但此时他们都抬头看着天空,所以或许都没来得及发现彼此之间距离的微妙性。

    这里的天空要比上辈子美得多。

    姜鹤心想。

    当然,并不是指魔境——现在这片天空就是纯黑的幕布而已,毫无鉴赏价值。

    她说得是说外界的天空。

    大概是因为没有光污染的缘故,夜空中的每一颗星子都很清晰明亮,有时候甚至能看到一整条银河星带,在无为峰上仰望夜空时,她总会有一种置身宇宙的错觉。

    但有时候,姜鹤还是忍不住怀念曾经被霓虹灯染色的夜空,以及那些混杂在微光中的人造星星。

    那是故乡。

    回不去的故乡。

    当然,这只不过是偶尔,在特定的时间环境下——例如此时此地,会迸发出的一点儿多愁善感。

    她并没有对上辈子怀有多深的执念,自己已经死了,能够再世为人,领略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人生风景,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

    虽然在最开始,她总觉得自己是水中漂萍、无根浮木,和所有人都没有深入实际的联系,唯一在意只有剧情带来的生存压力,所以恨不得将每时每刻都用在攒灵石、寻法宝以及修炼上。

    但现在,她停下来慢下来,从生存变成了生活。

    这里的人也不坏。

    她想到师父伏离道人,想到师姐岑微微,又想到或许称得上是朋友的罗意。

    还有身边这个让人担忧的家伙。

    就好像风中的种子终于长出了自己的根系,落进了土里,尽管不知明天会是怎样,却从心里生出安稳的感觉。

    她的故乡或许只能存在于心里,但她的归处,却在此世。

    耳边是沈行云匀净的呼吸声,姜鹤觉得自己简直要睡着了。

    “你会想要做一个普通人吗?凡人,守着一亩三分地,平平淡淡的度日。”

    沈行云突然开口道。

    真稀奇,沈行云主动说话啦!

    姜鹤赶忙兴致勃勃地睁大眼睛,脑袋里的朦胧睡意一扫而空。

    她认认真真地思考着沈行云的问题。

    做普通人这个选项,一开始就没有出现在姜鹤的人生选择题中。

    所以她干脆果断地摇头:“那可不行。如果没有力量,就没有选择的权利,我可不想成为别人手底下的鱼肉。”

    尤其还是这样一个危险的世界。

    “修仙有什么不好的,我可还想成就万万年呢,不嫌命长。我的愿望就是这么的简单又朴素。”

    “依我看,你现在的际遇就不错,青城剑宗多好的地方,我就特别喜欢,”她处心积虑地夹带私货,“如果我能进青城剑宗,有个厉害师父,一堆好师兄好师姐罩着,多舒服,所以你要是有了个我这么可爱的小师妹,一定要好好爱护啊。”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脑的,其实是姜鹤给未来做的铺垫——所以沈行云,看在我已经暗示你的份上,如果以后在青城剑宗见到我,可不要太惊讶。

    但在现在这个情况下,沈行云或许就只能收获一头雾水了。

    想到这里,姜鹤偷偷翘起嘴角。

    沈行云呢,却没有追根究底,他不知道产生了什么联想,不自在地偏过头,掩饰自己的表情——以姜鹤对他的了解,一准儿是在笑。

    笑就笑吧,多可爱。

    姜鹤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她发觉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喜欢看他笑了。

    内心还隐约有点儿成就感。

    一时笑过,重回寂静。

    姜鹤枕着自己的手臂,眼前和周围都是一片黑暗,也不知道能望向哪里。

    在这样的空旷和寂静中,只有彼此的温度和声音证实了世界的存在。

    或许是此时环境带来的吊桥效应,又或许是某种未明情绪的怂恿,姜鹤突然生出了磅礴的倾诉欲望。

    她抿了抿嘴唇,声音低低地,对着沈行云说:“我曾经也想过,拥有力量之后到底代表着什么。”

    第33章 魔境(十一)

    那是姜鹤入道后的第三十年, 她假借游历之名,去云屠息川应招除魔,挣些外快。

    灵石、法宝、符箓, 偶尔因为突出贡献,还能得些顾青梧给出的特别物件——例如她那枚派了大用场的暗含剑意的耳坠子。

    报酬十分可观。

    因此她隔几年便要去师父那里打个条子, 声称自己要去某地某处历练一番,虽然每次回来都没什么成果,但是师父性格懒散,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当她贪恋凡世的热闹, 条子还是照样给批。

    她去得多了,整个流程都已经驾轻就熟。

    “那一次是在魔境的东南边沿,据说是一只狰妖,那是种没有固定形态的妖邪, 体内有名为饥虫的伴生妖虫,永远不知饱足,吃什么便在身上长什么。一般来讲, 活得越久吃得越多便越巨大,但是先天实力有限,算不得什么棘手的事。所以领头的也不是大人物,连我在内,一共去了十七个修士,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结果但到了那里, 他们才发现,这头狰妖太大, 光是要分门别类地把它身上的各个部分杀死, 就得花不短的功夫。

    而且, 它还连通了魔境内一小条支流水道。

    有水的地方,什么东西都流通得快。姜鹤立马就想到,如果狰妖身上附着的饥虫进了水里,会污染河道,水道之间四通八达,流到凡人地界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她彼时化作的身份只是云屠息川附近一个散修,人微言轻,告诉领头的修士后并没有引起重视——他们当然也知道姜鹤所言属实,可狰妖还等着清除,这才是最要紧的大事。

    而一两个凡人的生死,相比而言,无关紧要。

    修道日久的人中,这样的选择很常见——他们不是有意这样思考,但就是自然而然,把凡人的生命当成可以随意牺牲的东西。

    像顾青梧这样,看重凡人的修道者是少数,即使是她治下的云屠息川也不列外。

    明明他们也曾经是凡人,却在漫长的生命中潜移默化地变成了高位者,忘记了人是如何生活。

    ‘我们尽快除去这只狰妖,封锁水道,稍后你再往流域内的村落探查,如果有饥虫,清理干净便是。’领头人是这样说的。

    姜鹤犹豫了,她往后还要在魔境外层讨生活,而这个身份虽然是假的,却已经营多年,混了个脸熟,许多事项都好办。

    如果得罪了云屠息川的人,便只能从头干起。

    所以她去晚了。

    饥虫顺着水流了出去,数量不多,但确实朝着最糟糕的设想发展。

    “那个小村子只有五十来口人,日常是在井中取水的,所以河中的饥虫没有第一时间被取用。可有个妇人,当日上午在河畔洗衣,忙碌了半天,又累又渴,等不及回家,便随手在上游处掬了一捧喝下。”

    虫子钻进她脑袋里,让她忘记了所有,只剩下不断蠕动的饥饿感。

    她的丈夫还在山上砍柴,村里人各自忙碌,家中只有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所以没有人发现这一切,也没有人来得及阻止。她吃光了家里的米、面、来年的谷种,甚至是没有煮熟的肉。

    可是她还是很饿,而家里再也没有什么可吃的。

    “所以她吃掉了自己的孩子。”

    姜鹤说到这里时,停顿了好一会儿。

    那原本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不过一岁多,还不会走,她走进屋里时,只看见小娃娃四肢软软地摊在床上,眼睛还睁着,却早已没有了呼吸,胸腹处是一片血污,整个身子都瘪了下去,就像个被掏空了棉花的布偶。

    “我把那妇人捆起来,做了除厄阵,饥虫从嘴里爬出来,已经长成了好大一条。”

    除掉饥虫,再清空肠胃,便不会在身体上留下什么后患。

    妇人恢复清明神智,记起了曾经发生的事。

    那一刻,姜鹤甚至不敢去看她。

    “在我检查村子里还有没有其余饥虫时,她径直走入河中,淹死了。”

    “其实这个事情我本来可以预料到的,或许我已经想到了,但是我什么也没做。”

    “因为她已经活不下去了,而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让她活下去。”

    一个知晓自己吃掉孩子的母亲,该如何说服自己活下去呢?

    那时候,姜鹤做完所有清除工作,站在岸边,看到的只有被打捞出来的尸体,女人至死都睁着眼,左手握成拳头,里边是紧紧攥着的小孩的衣衫。苍白浮肿的脸上只留下空洞表情。

    她的魂魄或许比身体更早的死去了。

    归来的丈夫嚎啕哭泣,围观的村人一脸沉痛,而姜鹤隐去身形,远远地站着。

    她站了很久很久。

    一直一直,反反复复地问自己:

    为什么不能来得更早一些?

    为什么要听从云屠息川修士的安排?

    为什么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以做到的事,却因为一时犹豫没有做到。让我觉得十分厌烦。”

    “拥有力量的人,高高在上,袖手旁观,让我觉得十分厌烦。”

    那个不知姓名的妇人与孩子,成了她心中的一根刺,长长久久地痛着,让她总是无法忘记自己身而为人这个事实。

    让她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不做,不能犹豫的。

    姜鹤舒出一口气,她原本以为谈论这些过往会有一种羞耻感,可是面对沈行云却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心中如释重负。

    而沈行云,他一直听得很认真,大概听师父讲道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认真。

    姜鹤忍不住笑了。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感觉变了,变得有活着的实感。”她接着说道,“最开始的时候,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像本书一样。”

    “书?”

    “隔着一层,读书人就算再怎么入情入境,也不可能真的感同身受。”

    但是改变后的第一种情绪,是厌世。

    她越来越想变成一只乌龟,缩起来,藏进壳里,摒弃掉所有的联系和感情,好能够不再承受良心上的煎熬——往后会死的人,身边会死的人,注定是越来越多的。

    后来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第34章 魔境(十二)

    后来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姜鹤也说不出来。

    其实最开始, 只是有了那么一两个在乎的人。

    “我觉得人要好好的活着,一定是有些什么东西,把你和世界连接起来。”

    她像个过来者一样, 对着沈行云谆谆善诱,可惜语言功底太差, 说起来很是抽象,让话题好像进展到了哲学的方向。

    “例如执着的理想,想要奋斗的事业, 珍惜的人总而言之, 你有了这样一个东西, 就好像是行船在大海中抛下一个锚。”

    才不至于随波逐流,迷失方向。

    “是吗”沈行云简简单单两个字,但姜鹤感觉到他确实有所触动。

    既然已经当了心灵导师,那就当到底!

    她再接再厉、以身说法:“对我来说, 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大概就是后者。”

    她掰开手指数了起来,“比如某个爱财如命不着调的老头, 某个一腔热血的傲娇师姐,某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和她托付给我的故事”

    数到最后,姜鹤故意停顿,然后挑起眉毛,斜瞥了沈行云一眼。

    他睫毛颤动, 呼吸好像比平常都还要慢几分。

    “还有某个身陷险地,急需我英雄救美的帅哥。”姜鹤吊够了胃口, 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沈行云愣了一下, 手渐渐攥紧, 心脏咚咚咚地跳动着,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这个声音简直让人震耳欲聋。

    幸好。

    幸好姜鹤听不见。

    “那你呢?”姜鹤好奇发问。

    沈行云沉默半晌,才轻轻开口。

    “有。”

    “我的娘亲,她让我好好活下去,还有”

    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口。

    姜鹤等了半天,没有听到‘还有’之后的回答,但这对于沈行云来说,已是一项十分了不起的进步。

    她自觉今天的举动,势必唤回沈行云对这个人世的审视和重视,那么他自身的生死,修行界的存亡,都将像蝴蝶扇动翅膀一样,在未来发生巨大改变。

    而这一切,当然是姜鹤大人的功劳啊!

    “你看,沟通是个多么美好的品格。”

    “人啊,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再沉默中变态,”姜鹤促狭地一笑,“更恐怖的是,有些人会在沉默中先变态后爆发。”

    这就是明显的意有所指了,可惜被背刺的当事人因为没有姜鹤的预知性,所以并没能够接收到。

    他认认真真地听着,郑重其事地点头,好像是把姜鹤的话当做了什么世间真理,要刻进脑海中去。

    姜鹤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沈行云好脾气地等在一边,并没有恼羞成怒。

    笑过之后,姜鹤又不禁想,恐怕这个世上,只有沈行云会这样毫无根据地相信她所说的一切,好的坏的,全盘接受。

    就好像,只要是她就可以。

    只要是她。

    她没来由地想起那双手的触感。

    贴在自己后背温暖的掌心,蹭过自己耳垂的粗糙的指节,环住自己腰身的臂膀,以及伏在自己身上,挡住所有落石的身影。

    她侧过头,发现沈行云不知何时也早已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认真而执拗,好像已经看了很久很久。

    并且还将无止尽地持续下去。

    姜鹤突然忘记了自己本来想说什么。

    现在,他们两人面对面,鼻尖与鼻尖的距离不过一尺之间。

    没有人说话,便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因为没有光源,自然也不能从对方的眼瞳中看见什么,不过是一片漆黑的深海。

    但姜鹤却能够想象到,在有灵气加持的视线中,他的眼睛在一片黑暗中独独框住自己。

    世界广袤无边,沈行云只看得见一个姜鹤。

    她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似乎抓住了某种玄之又玄的情绪:“你——”

    “哗啦啦”

    她的话音被一阵突兀的响声打断。

    这是砂砾滑落的声音。

    姜鹤耳朵动了动,反应很快,立马翻身起来,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巨大石碑环绕的最中央,出现了一个凹陷,两边的砂砾正向外翻动着,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掘地而出。

    姜鹤瞬间联想到了之前遇到的藤蔓,但又立马否定了这个念头,藤蔓是中层的生物,这里是魔修的地盘,它们不会、也不敢来到这里。

    魔修?!

    “又来一个?!”姜鹤头疼地咬紧后槽牙。

    她与身旁的沈行云对视一样,面色凝重。

    他们之前明明做了仔细地检查,确定这片地区没有魔修也没有别的生物存在,这个家伙是怎么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

    两个人抱着十二万分的戒备,注视着那处,眼看着凹陷不断扩大,从中探出一只皮肤焦黑的手臂。

    然后又慢慢探出一个布满凹凸不平小坑的脑袋。

    这个画面多少有些喜感,如果换个环境,姜鹤保准得笑出来,但现在,她很紧张地盯着那个像是从坟里刨出来的新鲜僵尸一样的家伙。

    这骨相,这身形

    越看,她就不禁越是皱紧眉头:看上去好眼熟啊。

    她所见过这样奇形怪状的人确实少之又少,所以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回忆——难不成是当年长曲的那个魔修?!

    相比较之前,他现在面部皮肤多出了许多像是烫伤的痕迹,这也是姜鹤没能在第一眼认出来的原因。

    她着实狠狠地惊讶到了,转头就想找沈行云求证,结果沈行云的表情还是一如往前,明显没认出这是故人来寻。

    姜鹤转瞬醒悟:也对,毕竟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还在水里淹了个七荤八素,没有正经看过魔修的长相,现在又过去几百年,毫无印象也是应当的。

    但是这样一来,她就没了商量对象,只好自己抓耳挠腮了。

    如果这真是长曲的魔修,那他为什么没在当时的自爆中死去呢?又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回到魔境的?

    姜鹤暗自思索,发现自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条:这可是个魔修。

    自己判断那是自爆灵台,只是基于他身上瞬间爆发的摧毁性能量。修士自爆灵台无有生路,魔修却不一定,他们甚至可能都没有灵台这样的东西。

    这样一来,是否自爆便存疑。

    而他能回到魔境,一定是依靠传送法阵。

    就像是自己身上佩戴的,一个预先准备好的传送法阵,在特定情况下触发。

    那是有人在他身上动了手脚,把他送回来的?

    再往回想,一切本来就充满着蹊跷,这个魔修当时为什么会在凡人之地,魔境之外?

    魔境外可是横亘着云屠息川啊。

    他还会说话,姜鹤自进入魔境以来,从未遇到第二个能口吐人言的魔修——或许,那个水边的女魔修可以。

    思及此处,姜鹤更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魔修与人。

    自己寻找的问题,或许能在这里得到解答。

    她下意识地攥紧掌心。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0 23:17:50~2022-06-25 20:11: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戏无言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魔境(十三)

    这个魔修此前一直用某种手段藏在地下, 甚至能避过她和沈行云详尽的搜查,现在从藏身之地出来,一定有着某种目的。

    姜鹤拿不准该怎么做, 只好暂且按兵不动。

    沈行云则是自从魔修破土而出后,手一直搭在姜鹤外侧的胳膊上, 好像随时准备把她拽走。

    但他看得出来姜鹤十分有兴趣,所以并没有开口提离开的事,只是一直保持着戒备。

    而魔修, 他起先是茫然地呆立在原地, 紧接着又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

    那双红眼睛光芒暗淡, 还暗含死气。

    “他好像看不见。”姜鹤转头悄悄地对沈行云说。

    姜鹤这话说得很小声,贴在沈行云耳边,基本只是气声,暖呼呼的气体吹倒了对方耳朵上细细的绒毛。

    沈行云稳住了。

    他这一次屏住呼吸的时间只有一小会儿, 甚至连姜鹤都没有来得及发觉。

    姜鹤只看见他淡定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句话之后,魔修好像是突然从空气中感知到了什么东西,换了个方向, 这一次不偏不倚,正是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

    ——坏了,是我说话的声音吗?

    姜鹤不免有些紧张。

    但随即她就发现自己实在是无需过多担心。

    这个魔修找对方向后,开始缓慢挪动。

    真的是‘挪’。

    关节僵硬,一步一步走得慢极了,跟个长期卧床病人还没来得及复健一样, 每挪动一步,都会从喉咙发出粗哑的喘气声, 如同老旧破败的风箱。

    姜鹤真想跑, 就算剩两步的距离也能飞快地溜之大吉。

    随即她便恍然大悟——

    毕竟这个魔修曾经在外界充作人烛消耗自己, 造成的损害是不可逆的,如果以修士做比喻,就像灵台受损一样,是无法治愈的沉疴,不但现有实力骤降,还会永远地限制今后的发展。

    姜鹤放下一半的心,戒备姿态就收了收,冷眼旁观他究竟想做什么。

    魔修艰难地走了一小段距离,他自己恐怕也感觉到进展的缓慢,所以没有走到姜鹤两人跟前,就开了口:

    “我的我的”

    果然会说话!

    “你的?你的什么?”姜鹤像个极富耐心的老师教导幼童,接过话头诱导。

    还没等魔修艰难地回答出个所以然,她就突然回想起来什么。

    回到现世的无为峰之前,自己曾经捡到过一个东西。

    她在身上寻寻觅觅,掏出一个乾坤袋,这里面装着些不知用途的零碎,然后从中取出一个铃铛——正是当初她一屁股把魔修坐在身下时捡到的。

    看到这个东西,沈行云瞳孔一缩。

    与此同时,那个魔修喉咙中呼哧呼哧的声音更响了。

    “怎么了?”姜鹤注意到了沈行云的异样,神色诧异地问道。

    当时与魔修对战,状况激烈,瞬息万变,她也没注意到铃铛是从哪儿掉出来的,只是联系魔修曾经的表现,和现在的话,下意识地以为这是魔修的东西。

    可是现在看来,为什么这俩都这么激动?

    难不成是沈行云的?

    沈行云神色复杂,犹豫了一下:“这个铃铛,我曾经在母亲的身上看过。”

    准确来说,铃铛原本就是沈行云带在身上的。

    但他不知道铃铛从哪儿来,只是以为元娘偶然捡到的。自从心性退化后,她像个小孩子,时常会捡回一些漂亮的石头或不明物件,多数都被沈行云收在屋里,让她看着开心。

    而这个铃铛,看上去像是值钱的东西,沈行云便放在了自己身上。

    “是吗”姜鹤沉吟半晌。

    这是魔修丢失的东西。

    或许,他来到长曲,便是在找这个。

    魔境之中的生物不会来到外界,铃铛便是驱使他前进的诱饵。

    但铃铛为什么会刚好被元娘捡到?

    还有当时,自己明明预先设置好护灵阵,外加能够在天黑之后自动触发的安神法术,如果说沈行云是因为体质特殊,那么元娘不过是一个凡人之躯,又是怎么抵抗安神术的效果和阵法限制的?

    姜鹤并没有忘记诸多反常之事。

    而且元娘又是那么的目的明确,直直朝着魔修所在之地乱跑

    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多巧合。

    姜鹤看着手中这个小巧的铃铛,银质的,上面绘有做工粗糙的梧叶纹路。

    这只是个普通的铃铛,没有任何神通或术法。

    她已经确认过很多次了。

    所以它的存在本身,对于长曲魔修来说一定非常重要。

    重要到可以让他违背本能。

    长曲魔修虽然看不见,但却好像有所感应,自从姜鹤拿出铃铛后就变得更加激动,跌跌撞撞地走了好几步,几次差点栽倒在地上。

    “站着别动,我还给你!”姜鹤遥遥一声轻喝,不让他再靠近。

    长曲魔修说不准是听懂了,还是失了力气,应声停在了原地。

    “接着——”

    她右手用力向着魔修掷去。

    铃铛在昏红的天色中划出一道银色的抛物线。

    这个目不能视的家伙,不知用什么方法,竟然正正地朝着铃铛落下的方位伸出手。

    他两手合捧,小铃铛准确无误地落入掌心。

    “丁零——”

    在触底的那一瞬,好似发出了极为轻微的轻响。

    但姜鹤知道这只是错觉,这个铃铛早已损坏,应该是变形的外壳卡住了内部的铛片,已经不会再响了。

    但这些事都无关紧要。

    重新拿到铃铛的魔修,变得前从未有的宁静,他默默地站在原地,不再动弹,甚至没有抬头。

    或许是因为身在魔境之中,他所需的必要养分魔气充裕,也不是处于燃烧自己的人烛状态,看上去不再像一头执拗发狂的野兽,比起长曲那时,更添了几分消瘦、干瘪,像是一截立马就要朽断的枯木。

    早已脱离人类范畴。

    但不知为何姜鹤竟觉得,此刻的他,看上去比之前徒具外形的肌肉脑袋魔修,更像是人类。

    孤独、寂寥、迷茫,浑身充满疲惫感。

    他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掌心小小的铃铛,就好像一个被新世界抛弃的残破雕像,独自停留在时光洪流中。

    今夕是何夕,此世非我世。

    姜鹤莫名地有种靠近的冲动,她刚一抬脚,就被沈行云拉住了。

    沈行云皱着眉,摇摇头,露出一副不赞同的神情。

    “他有点特别。”姜鹤斟酌着说出了内心的考量,“我觉得咱们能和他沟通。”

    对方毫无放手的意图,甚至手上攥得更紧了,姜鹤隔着袖子,也能感觉到他掌心灼热的温度。

    “在这里说,一样的。”沈行云毫不退让。

    “好吧。”

    她脑子里的问题很多,但现在,对面的家伙是否真能听懂人话还是个未知数,姜鹤便决定从最简单、也最可有可无的问题着手。

    “你是谁?”她开口问道。

    长曲魔修听到这个声音,有些迟钝地抬起头来。

    他的红色双眼缺乏焦距,姜鹤甚至不能确定对方是否真的有在看向他们。

    他握着那枚不会作响的铃,手指细细地描摹着其上的梧叶纹路,一声不吭。

    时间就在沉默中一分一秒的流逝着,隔了很久,久到姜鹤都有点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准备放弃时。

    魔修忽然开口了

    那声音古怪极了,就像是很久不曾说话的人,再一次重拾脑海中的语言,发音怪异的扭曲。

    然而姜鹤听清楚了。

    因为听得太清楚,反而忘记了如何反应。

    只剩那三个字在脑海中回荡——

    “我何笑生。”

    第36章 魔境(十四)

    何笑生。

    这三个字他说得一如之前, 含糊不清,但听在姜鹤耳中,却仿佛夏夜中的一声惊雷。

    长久以来的低气压, 和酝酿已久的沉闷气氛,终于被打破, 瓢泼大雨顷刻而下。

    惊涛骇浪,尚且不足以形容姜鹤此时的心情。

    “别慌。”沈行云的表情镇定如常,手自然而然地扶住姜鹤的肩膀, 帮她稳住心绪, “不见得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可是”

    可是姜鹤根本没法生起怀疑的念头。

    一路走来, 某个猜测已经隐隐约约在她心中徘徊许久了。

    不管是在此世,还是在书中,姜鹤从未听闻过的猜测,她曾经由衷地希望是自己异想天开的猜测。

    而现在, 猜测有了定论:修士能成为魔修。

    水畔长发披散的魔修,长曲村落外执拗前进的魔修,这些身材干瘪如同骷髅, 神智不清的魔修,他们都是修士转变而成的。

    可,怎么会是何笑生呢?

    云屠息川最初的主人,立誓守三千里魔境,一指断青山的何笑生。

    世人皆庸碌,独我笑苍生。

    潇洒、狂傲、强大, 连凡人国度中,时至今日都还流传着数不尽的关于他的传说。

    奠定修真界如今局面的三位宗师之一, 没有同两人友人一般开宗立派、广收门徒, 而是独自守在云屠息川, 诛邪斩魔,寸步不让,一人便是天堑。

    有他,才有了后来邪魔异怪龟缩云屠息川以外,凡人安居边境的局面。

    世间独一的何笑生。

    千年前,一去妄海再无归影,倘若不是悄无声息地飞升,也应当是悄无声息地死了。

    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姜鹤脑中千思万绪:铃铛,长曲,元娘

    而现在,她凑齐了最后一张拼图。

    长曲魔修,何笑生。

    他出现在魔境之外,并不是因缘际会。

    云娘拾到铃铛,铃铛引来魔修,魔修驭使尸鬼,尸鬼屠戮人类。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环环相扣的巧妙陷阱,就像是多米诺骨牌,只需在最初时刻轻轻推动一下,连锁反应就会自动完成剩下的步骤。

    猎人甚至不用露面。

    但是这个人饶了这么大的圈,将魔修引到凡人村落,难道只是为了一百三十四条凡人性命?

    不,不会的。

    在长曲,还有一样东西十分特别。

    沈行云。

    姜鹤在心中默默念出这个名字。

    如此一来,所有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连成了线,一条已经埋藏了五百年,或许更久的线。

    魔境中泾渭分明的两类,便是先天者与后天造物。

    那个人或许是一手促成,或许是偶然知道,但总而言之,他发现了修士化为魔修的秘密,还发现了后天魔修的不稳定之处——他们大多数无法接受两种相冲力量在体内的肆虐,就算是最为强大的修士,辗转活下来,也会丧失自我意识。

    魔修的强大毫无道理,修士的悟性是突破界限的必要之物。

    所以,他想要亲手造就一个魔修。

    一个兼具先天魔物的强大和后天修士的意志,取两家之长的造物。

    这样的想法一定不是突然产生的,所有的步骤都驾轻就熟,所以在此之前,他一定有过类似的尝试。

    例如,罗意。

    非人非兽的罗意,非人非魔的沈行云。

    其实姜鹤早应该想到,他们两人明明如此相似,是命运般的对照组。

    成魔是一条路,成兽便是另一条路。

    那只潜藏在黑暗中的手,摆弄着罗意的命运,就像是随意捻动一颗棋子。

    姜鹤之前冥思苦想明悟宫的幕后推手没有结果,是因为她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没有人会因此受益。

    这个人是真心实意为着罗意考虑,吞掉那颗拥有巨大灵力的内丹,她会拥有超越和崇的力量,甚至或许会拥有超越世间所有人的力量。

    他告诉罗意的话没有一丝一毫掺假。

    只除了一样,造就一切的正是他本人。

    为罗意换上兽心,让她被妖兽爱护长大,让明悟宫的修士屠杀她的至亲,让她在仇人之中生活,让她眼看着妖兽被世代剥削。

    恨意。

    这就是他为罗意选择的,驱使她前进的力量。

    就算罗意明白一切,也没有关系,为了报仇,她一定会心甘情愿走上这条注定好的道路。

    但罗意却让他的期待落空了。

    反将一军,借助这只有通天彻地之能的手,完成了自己的愿望。

    她想要让妖兽自由,这超过了她对于人类的仇恨。

    算得到许多,但是人心难算。

    而沈行云,这个人在他心中播下的种子又是什么呢?

    元娘在原著中是被尸鬼分食而死的。

    毫无疑问,这也是那人设计好的重要一环。

    心智不全的人很容易被人钻空子的,更何况,操控者还是个深不可测的家伙,只需要一点幻象,元娘就会像个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向毁灭。

    对于沈行云来说,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死去都没有关系,可这是元娘,是他的母亲。

    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孩子,只有元娘从心底爱着他,这是残酷世间给他的唯一一缕光。

    而现在,光芒熄灭,还是以一种十分惨烈的方式。

    身为孩子的沈行云无法阻止这一切,他将深深的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这是第一个种子,对于力量的强烈渴望和不择手段的追求。

    等到云屠息川修士到来时,留下的只有一地残肢断骸。

    尸鬼和魔修都不见了踪影。

    侥幸得生的孩子被带往附近城镇做安顿,各有际遇,时隔多年又重聚于青城剑宗。

    ——这便是原著的发展。

    后来秦放一直将魔修的到来和村人的惨死算在沈行云的身上,所以处处作对。

    岑微微则是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她追求强大的力量,想要守护众人。

    岑微微对于沈行云来说确实是特别的,幼年时他们同样与母亲相依为命,而时过境迁后,岑微微成了沈行云与童年的连接点,是自己曾经得到温暖的那段时间的证明。

    所以当岑微微举剑相向时,他会彻底丢弃人的心。

    他的过去抛弃了他。

    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珍惜的东西了。

    ——这是第二个种子,比起从未得到,更可怕的是得到之后又失去,和剩下的绝望感。

    他想要摧毁沈行云,让他心甘情愿变成一个怪物。

    而现在,自己已经阻止了魔修,避免了元娘凄惨的死法,是否有让一切变好呢?

    姜鹤不由得回转头去,看沈行云的神色。

    在听到魔修亲口说出何笑生这个名字时,沈行云确实透露出了几分惊讶的神色,然而只有一瞬间,又成了一脸平淡如水。

    面前是与其余魔物都不尽相同的后天魔修,沈行云明明知道自己体内有魔种,明明应当比谁都更上心。

    但他却好像毫不在意。

    虽然他一向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色的本事,但姜鹤却隐约觉得有些奇怪。

    或许是姜鹤目光停留的时间太长了,沈行云误会了姜鹤的意思,投来安抚的目光:“别担心,就算真的是何笑生成了魔修,他现在也已力尽。”

    第37章 魔境(十五)

    何笑生

    对了, 姜鹤想得太久,差点忘了面前的何笑生。

    关于那个人和魔修的事,没有比何笑生这个亲身经历者知道更多的了, 沈行云自己不着急,但姜鹤却不能放着不管, 她要尽可能地从何笑生那里问到更多的信息。

    但是自从何笑生拿到了铃铛后,就再也没有向别处投过一个眼神,姜鹤也不能确定他是否还能听懂人类的语言。

    前方, 何笑生枯瘦的影子经久不动, 好像真的成了一尊雕像。

    姜鹤沉吟片刻, 回想起了那时在长曲河畔,自己第一次听见他说出的话。

    【回家,我要回家】

    “你要回去哪里?”她遥声问道。

    这句话确实传进了何笑生混沌的脑中。

    “回去回去”他喃喃重复。

    ——要回去。

    回到哪里?

    可连这个问题的答案,他都说不上来。

    他已经完全糊涂了。

    作为人的部分碎得不成样子, 剩下的东西与其说是记忆与情感,倒不如说是执念。

    是历经消磨也未能完全散尽,仍然徘徊在心头的执念。

    【魔为极欲之形】

    先天的魔修, 终其一生都被杀欲贯穿;而后天魔修,便是唯剩心头的执念。

    何笑生摩挲着铃铛,雕缕着梧叶纹的银铃铛,或许对他来说,那就代表着要回去的地方。

    而在何笑生传奇的一生中,与他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地方只有一个。

    “云屠息川?”姜鹤试探着说。

    何笑生身形一震, 向着姜鹤的方向望来,麻木的表情竟然浮现出一丝清明。

    “唔因唔”

    他含混地重复着。

    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 竭力想要说清楚, 但僵硬的肌肉和嘶哑的声带却不能予以助力, 却只能念出一串像是被鲜血搅得七零八碎的,含糊不清的语句。

    姜鹤听不清他到底说的什么,但是对方确实对‘云屠息川’有反应。

    然后姜鹤又尝试询问何笑生是如何从妄海进入魔境的,同去妄海的玉徽和余问道又是何种下场,还有,是谁让他变成这个样子的?

    可是除了之前的两句话,他对什么都毫无反应,也说不出别的答案来。

    最接近真相的人明明就在面前,他却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捧着那个铃铛,像是个懵懂无知的稚儿,一无所有的乞丐,面目全非的怪物。

    可他本来应当是何笑生。

    姜鹤内心因为得不到答案而生起的焦躁渐渐散去,只剩下酸涩。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众人在静默中迎来了黑夜的结束,血月回归,魔境中的白日降临。

    和红色的月光一起回来的,还有不知何处而起风。

    风吹乱细碎的黄沙,搅得天地间昏黄一片。

    风吹过竖起的巨大石壁,穿过那些大大小小的空洞的,响起高低起伏富有节奏的乐声,悲怆、悠长。

    风吹起何笑生破烂的衣衫,散乱的头发,而他佝偻的身躯站在风与石碑的合奏中,侧耳倾听。

    干瘪的脸颊动了一下,仿佛是在笑。

    姜鹤竟依稀从这张骷髅般的面孔上,感受到了曾经的何笑生的影子。

    她从未见过,却在传说中听到过无数次的那个何笑生的影子。

    “他要死了。”

    沈行云平静地说。

    姜鹤还没有听说过自然老死的魔修,因而也就无从计算起他们的生命长度。

    但如果这世上真有由道转魔的法子,如果这个人果真是何笑生,那他本质就和普通的魔修不同,修士的寿命是有限的,篆刻在神魂之上,不管是换了身体,还是换了身份,寿命都不会因此延长。

    何笑生本是离飞升一步之遥的大罗之境,寿有两千,距离他进入妄海消失于世间已经过去五百多年,那时候,他一千四百岁。

    这样算来,他确实是寿元将近,要死了。

    如果不是选择龟缩地下,苟延残喘,他还会死得更快——从长曲回来后,他已经不复最初的实力了,魔境中多得是择弱而噬的魔修,等着吃掉同类。

    他不想死,或者是不想死在这里。

    “他想回云屠息川”姜鹤喃喃道。

    可这样的身体,已经无法跨越魔境,走到现世了。

    何笑生没有理会仍然在场的姜鹤与沈行云,他拿回了自己的宝贝,听完了风声奏乐,便摇摇晃晃向着石碑环绕的中央走去。

    他累了,必须重新回归长眠中。

    “你等着。”

    不应该对自己没有把握的事做出承诺,可这句话却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我会让你回去。”

    何笑生听得懂吗?姜鹤不知道。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对姜鹤的话有任何别的反应,心无旁骛地走向坑洞。

    他要收敛声息,回到黄沙之下,就像一只蝉,沉眠地底,等待有朝一日被夏日唤醒。

    黄沙重新淹没洞口,一切重归平静。

    姜鹤有点难受,但又心知肚明唯一的同伴是个毫无同理心的,和他讲这些无异于夏虫语冰,只好自己消化情绪。

    她花了一点时间平息心情,然后指着前方,对一直沉默等在旁边沈行云说道:“总而言之,也不算毫无收获。”

    “他从妄海而来,就说明妄海与魔境有相通的道路,依我看找到魔境的中心,我们或许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更重要的是,她心里隐隐有种感觉,妄海有她想要得到的真相。

    妄海不是什么和平的地方,实际上单论危险程度,它比魔境恐怕还要远远胜过。

    云屠息川的修士常年游走在魔境外围,顾青梧偶尔会到内层中试试手,他们来来又去去;妄海之中则常有被困瓶颈突破无望的修士身影,但姜鹤却从未听说有人回来,哪怕是当年的三大宗师,也是如此。

    没人能说出妄海中到底有什么,未知的永远是最恐怖的。

    姜鹤望着前方,那里是潜藏着黑暗与噬人之口的阴谋之地。

    或许她应该问问沈行云,是不是要和她一起去往生死未卜的前方。

    但她没有问。

    就像她早已笃定,这个人无论何时都会选择在她身边。

    “走吧。”

    于是她迈开脚步,走向的了命运的开端。

    第38章 魔境(十六)

    黄沙漫无边际地铺陈, 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姜鹤向远方眺望,地平线的那一边仍然是砂土的黄色,看上去没有改变的征兆。

    她原本以为已经接近魔境的核心地带, 但现在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误。

    除了沙漠还是沙漠,按理说越接近中心就应该越有点不同寻常的表现, 至少危险程度会相应提高。

    然而离奇的是,他们连魔修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我们来过。”沈行云突然开口。

    “啊?”

    “这边的地貌起伏似曾相识。”他解释道。

    对姜鹤来说,沙丘就是沙丘, 都是弯弯曲曲, 毫无分别;但是考虑到现在说话的人是沈行云, 他可不会无的放矢,而且一路走来也没有风,沙丘的形状确实不会变化。

    “魔境中还有鬼打墙?”姜鹤开始回忆哪种妖邪之物能将人困住。

    沈行云摇摇头:“没有活动的生物。”

    也或许是阵法。

    姜鹤陷入沉思,这个特征倒正符合迷踪阵的特征。

    只是现在身处魔境, 她便先入为主,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个可能性。

    阵法只有修士才能使用,即使是顾青梧也没有进入过内层, 所以布置这个阵法的人无须作他想。

    那个人真是神通广大到了一个地步,魔境之中竟也可以来去自如。

    而且还很谨慎,连这种根本不会有人踏足的地方,也放上了保险

    姜鹤皱眉深思:这个人做下重重掩藏,一定是想隐藏某个东西。

    而且这个东西还很重要。

    对方的实力当然远远超过姜鹤,但阵法相通, 都是按照固定的规则运行,姜鹤想要破阵并不需要实际交手。

    这个阵法又是布置在魔境, 不像明悟宫秘境能够自体循环, 只能靠布阵时施加的灵力持续运作。

    就算对方灵力海深, 也是有尽时的,何况天长地久,自然消磨。

    姜鹤只需要从中寻到一丝空隙。

    她环顾四周,这片大地没有什么可以遮掩的地方。

    阵法只可能会在地下。

    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直接分拨出一半的灵力,

    从细密的砂砾中透出银白的光芒,构成了一个缕刻着无数字符的巨大光环,而后这个巨大光环轻轻晃动了一下。

    姜鹤和沈行云同时感觉到了一种刺痛感。

    只有一瞬,快得像幻觉。

    但姜鹤便知道自己这回方法没找错,如无意外,他们已经被迷踪阵弹出来了。

    她抬头一看——

    “咦?怎么还是沙漠啊?”

    砂子从脚边流淌而过,出来了,但又没完全出来。

    姜鹤一脸诧异。

    沈行云疑虑重重,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

    只是这一步,世界变化。

    连接黄沙的变成了黑色的土地,其上弥漫着厚重的白色雾气。

    奇怪的是,在沈行云踏出这一步前,姜鹤并没有看到这个地方。

    就好像它明明存在,却被人从意识范围里扣除了一样。

    姜鹤并没有急着往里走,她伸手拦住沈行云,而后仔细端详起地面。

    这片区域的地面整体呈现灰黑色,占据面积还很辽阔,和周围格格不入,而且它们的形状十分不平整,像是表面上覆盖着层层波浪,又或是生长在地面上的大瘤子。

    姜鹤蹲下,伸手摸了摸地面,触感带点儿脆性,她捡起一块石头,上面布满了粗糙的孔粒,其中混杂着一些细碎的晶体,闻上去还有种淡淡的烧焦的臭味。

    感觉很熟悉,她皱着眉头仔细回忆,却想不出来曾在哪里见过。

    “看上去像是山之血凝固后形成的岩石。”

    旁边的沈行云碾碎了一小块石头,同样在鼻尖轻轻嗅了几下,说道。

    “啊——”姜鹤恍然大悟。

    怪不得自己会觉得眼熟。

    所谓山血,其实就如同前世火山喷发的岩浆,是火红色灼热的岩石流,冷却后也同样会形成灰黑色的岩浆岩,上辈子自己曾经在电视中看过。

    当然,将山血完全等同于岩浆是不严谨的,毕竟这个世界的运行原理和上辈子完全不同,前人将岩浆描述成山之血,是因为曾经真的有些山是活的。

    杀死它们,需要取出其中的核心,每一座活山死去,都会流出杀尽生灵的山之血。

    而自从修士占领山川灵脉,活山同妖兽一样,都已经绝迹了。

    姜鹤眺望着一大片岩浆岩残迹。

    “这里曾经是一座活山。”姜鹤皱眉,“生在魔境,入了魔的活山?”

    沈行云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

    “恐怕不是山。”

    他没有说后半句话,但姜鹤一怔之后,也很快懂了。

    不是山,而是整片魔境。

    孕育了所有魔修与妖邪的母亲,正是脚下这片曾经活着的土地。

    而山血的存在,表明核心取出,‘它’已经被人杀死了。

    新的魔修已经不会在诞生了,而这里,就算曾经密密麻麻布满魔修,也会在永不休止地自相残杀中逐渐减少。

    所以一路上,才会觉得魔修的数量比想象中少,

    姜鹤不安地碾着手指。

    ——可是外界的活山核心是炼制灵器的秘宝,那魔境的核心又是什么?取走核心的人想要做什么用途?

    她看向沈行云。

    答案呼之欲出。

    而沈行云,他不可能想不到,但他的表情毫无破绽,让姜鹤一无所获。

    ——难道你不关心吗?

    自从知道长曲魔修就是何笑生后,这个疑问就一直扎根在她心中,几次想要脱口而出。

    这就是一直萦绕在她心间的违和感——沈行云什么都不关心。

    哪怕是关于魔修的起源,关于个人的身世。

    他有一种对所有事乃至于对自己本身都全然无所谓的感觉。

    这是和他的出生,和他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事,可他却表现得无动于衷。

    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想,连主动探究的动作都没有,只是一心一意地守在姜鹤身边。

    他表现得太平静了,平静得姜鹤连发问的契机都找不到。

    有时候,她真恨不得能变成沈行云肚子中的蛔虫,搞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

    “要往里走吗?”

    沈行云问。

    姜鹤叹了一口气,对于她来说,这个问题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当然要往里走。”

    如果沈行云选择默然不动,那姜鹤就推着他往前进。

    第39章 魔境(十七)

    越往里, 雾气便越浓重。

    能见度越来越低,渐渐地连近在咫尺的人都看不见了。

    姜鹤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并且时刻注意着沈行云的脚步声就跟在自己身边。

    突然间, 她听见了一声女子隐约的啜泣。

    虚无缥缈、如真似幻,这让她情不自禁地冒了一身鸡皮疙瘩——虽然现在她是个修仙人才, 但是鬼什么的,还是饶了她吧!

    “喂沈行云——”虽然晓得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神鬼之说,但姜鹤还是忍不住想找人壮壮胆, 反手便去勾沈行云的衣服角。

    结果一手落了空。

    姜鹤回头, 身边哪里还有沈行云的身影, 就连脚步声也好像许久没有响起过了。

    她的呼吸莫名急促起来,忍不住张头四顾,此时,浓雾渐渐消散, 连女子的啜泣声都不见了,只有——

    “姜鹤!”

    伏离道人充满怒的声音在耳边乍然响起,姜鹤刷得一下睁开眼睛, 在明媚得有些刺眼的晨光中坐直身子,条件反射般地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就像所有在课堂上打盹后被老师逮住的学生一样。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个长长的梦,惊险又刺激,虽然醒来后完全记不清内容,却还残留着一点怅然若失的感觉。

    此刻心脏正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两边的师兄师姐们纷纷侧头望来, 露出一个‘你惨了’的表情,而伏离道人正拿着一根拂尘样式的东西, 面色不善地站在桌前。

    一切都充满了既视感。

    这是稀松平常的一天, 是和昨天、前天, 都差不多的日子。

    是她一直以来追求的安稳平和的生活。

    姜鹤陡然产生了一种既松了一口气,又好像缺点什么的感觉,仿佛双脚没能实实在在地落到地面上的虚幻感。

    这是怎么了呢?

    她沉浸在自己玄妙的内心世界中,想要理出个因为所以,竟然忘了给站在面前的师父一个交待。

    看见姜鹤这副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模样,伏离道人更生气了,充作教鞭的拂尘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手。

    ‘啪啪啪’的声音让姜鹤回过神来。

    “错了我错了师父。”看到这个危险动作,姜鹤立马一个起身立正,弯腰鞠躬,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出来相当熟练。

    入山百年,她捅过无数篓子,伏离道人也接到过无数投诉,姜鹤低头认错这件事没有百回也有八十回,久而久之便驾轻就熟起来,也练就出奇快的反应力,和厚比城墙的脸皮。

    通常情况下,伏离道人对她是没什么折的,姜鹤惯会撒娇耍无赖,更何况今天不过是上课打瞌睡,相比起以前她犯的大错小错来,实在不值一提。

    然而这一次却不太一样。

    伏离道人早有准备,正是要借题发挥,好重振自己为人师表的尊严。

    他先是毫不留情地一个暴扣,敲在姜鹤脑袋上,然后大手一挥,掷地有声:“你这些日子实在是过得惫懒,本月灵石全部罚没。也别想出山,就给我呆在无为峰做劳动!”

    姜鹤捂着自己脑门‘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在众位师兄姐幸灾乐祸的目光中,苦哈哈地跟在这个吹胡子瞪眼的老道身后,走进内堂领命受罚。

    伏离道人酷爱养鸡种菜,虽然是个修士,却活成了个老农。他自己的居所,除了前面一座讲课的屋子像模像样以外,其余的就全是凡间样式了。

    菜地、鱼塘、灵兽圈无一不全。

    姜鹤路过一片灵植,发现一团五彩斑斓的东西在其中穿行,莫名的熟悉感让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怎么了?”伏离道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顺着方向望去,随即喜笑颜开,伸手将那团事物招来,然后搂在怀中,一脸得意地对着姜鹤显摆:“没见过吧?这可是鸾鸟!你师父我费了好大功夫弄来的。”

    姜鹤瞪大眼睛,把这只身有五彩翎毛的鸟儿仔仔细细看了一通。

    非常熟悉,以至于她没有多加思考便脱口而出:“这不是一只鸡嘛!”

    伏离吹胡子瞪眼,“你胡说什么?鸡哪里能长成这副漂亮样子?!”

    凡间的鸡当然是不可能长出鸾鸟一般的彩羽,可是只要有人精心照料,用仙草灵植喂养,比照顾自己还上心。那它就可以涤尽血脉。

    虽然比不得生有智慧的灵兽,但已是脱胎换骨了。

    她一本正经地向师父科普。

    而伏离道人仍然不相信,权当这是小徒弟想要骗走自己鸾鸟的把戏:“你怎么知道?你见过?”

    “哈!我当然——”姜鹤话说一半,突然卡住了。

    ——我当然见过。

    ——可是是在何时?何地?何人手中呢?

    那只色彩鲜艳的鸡向她扑动了一下翅膀,一个模糊的侧脸随即闪现在脑海中。

    那个人总是不肯看着她的眼睛,所以往往留给她的都是半张脸。

    可是那个人是谁?

    她望向伏离道人,他还在沾沾自喜地捋着鸡毛,身后的堂屋中传来师兄师姐们说话的声音。

    自己身边好像总是这样的快活,轻松,毫无隐忧。

    但是不对。

    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虚幻感的由来——她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和同门打交道,也不会满山乱窜到处捣乱,更不会像个刺儿头一样常年被师父责骂。

    她一直以来,都是过着小心翼翼,离群索居的生活。

    因为早已对命运心知肚明,因为头顶高悬的剧情之剑,因为还有注定要毁灭世界的沈行云。

    所以她从来没有单凭本性活过。

    “这不是真的”

    她轻声说。

    这是她曾经的愿望,是窃取她的记忆制造出来的虚幻梦境。

    这里没有沈行云。

    面前的伏离道人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喋喋不休,但那声音却变得越来越远,远得什么也听不清。姜鹤往前伸手,手指穿透了伏离道人的身躯,周围的景物也像是被触碰到的水面一般,荡起阵阵波纹。

    梦境碎了。

    姜鹤再次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7 23:00:59~2022-06-29 19:17: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晋江我养你养的好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魔境(十八)

    幻境破碎, 姜鹤再次睁开眼睛。

    这一回就不是在无为峰了。

    血月代替了郎朗日光,没有田地药圃,只有旷野中独自生长的巨大树木, 姜鹤一人站在大树的百步开外,树影投射范围的边缘。

    浓重雾气全然消失, 沈行云还是不见踪影。

    她面色沉郁,打量着那棵大树。

    最开始引起她注意的,是正朝着的树干中央, 某个轻轻动作着的事物。

    姜鹤看了半晌, 才分辨出那团不断蠕动的事物竟然是一个人。

    或者说, 一个似人的怪物。

    它身高两丈以上,四手两脚,肢干细长,身躯却很厚实, 背后以及脚下有着像是根系的东西,从怪物的体内生长出,连通着背后的树干。

    姜鹤注意到它时, 它还埋着脸,浓密的长发披散着,不知道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很是沉醉的样子,左右摇晃着脑袋。

    而不过两息时间,它像是被姜鹤的目光打扰, 抬起了头。

    它的头发顺着这个动作滑落两边,露出了生有细眉长眼、线条柔和的脸庞, 虽然沾着污尘, 但也能清晰地辨明这是一张形似人类女子的脸孔。

    怪物还在不停地扭动, 向着姜鹤的方向伸出两只细长的手臂,但是却被自己身上长出的根系和枯树所限,不得寸进。

    如此看来,它应该是被某种禁制限制在这棵树上了。

    它喉咙呜呜作响,像是女子哭泣,又像是小兽呜咽,不知道在表达些什么,姜鹤谨慎地握紧了手中长剑,与此同时,那怪物尖锐地叫了一声,脖子以人类做不到的角度扭动了一下,转了个180°,后脑处的头发散开,竟又露出了一张脸!

    棱角分明,红瞳闪烁,是一张男子的脸孔。

    “还给我们——”

    两张嘴同时说话,混合着男人粗哑与女人尖锐的声音。

    姜鹤没想到这家伙也能说人话,着实被吃了一惊,而等她听清对方话语含义后,不由得思索——

    还给我们?

    还什么东西?

    如果是之前,姜鹤肯定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们感刚刚勘破魔境中的最大隐秘,联想起来便是自然而然。

    魔境中原本拥有,而又被窃取夺走的东西,那自然是山血覆盖下的魔境核心。

    或者说,是沈行云身上的魔种。

    原来他们踏入此地不是偶然,而是因为镇守此地的魔物,看见了沈行云,感知到了魔种的存在,所以主动打开了门。

    这是守护魔种的魔物。

    取走魔种的人设下禁制,将它困在此处,同时也守护着他当年窃取魔种的案发现场。

    想通了这一切,姜鹤转而又看起一直充当着背景的树——这个东西,自然就是禁制的媒介。

    这棵树虽然枝干繁盛,但其上的每一片树叶都蜷曲着,像是已经枯死掉了。树干足有五六个成年男子合抱那样粗,根系发达,冒出地面的哪一部分就如同人类那些构造复杂的血管组织。

    它投下的树影浓得仿佛墨水。

    阴影的边缘微微晃动,像是在海岸线边缘试探的潮汐。

    姜鹤只是投以目光,却能感觉到实质性的浓稠感,某种湿润的黏物攀附在自己的皮肤上,漫过下巴、嘴唇,逐渐让自己窒息。

    ‘铮——’一声剑鸣。

    招潮在手中微微震颤,姜鹤陡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急促地喘气。

    只差一步,又要坠入幻境中了。

    看来,这些阴影便是白雾和幻境产生的根源,而对面的魔物就是操纵幻境的主人。

    它现在被禁锢在枯树之中,所以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法诱捕看中的猎物。

    姜鹤大概知道幻境都是些什么套路——无非就是拿些无边美梦、求而不得或是追悔莫及来做诱饵,蚕食心智,让对方在幻象中一步一步走到它的面前。

    她自认是个心性朴实的人,目标简单而直接,一路走来也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执念,欲望可谓淡薄之极。唯一的例外,是曾经勤勤恳恳规避和故事主线产生联系的几十年,那时候想象中最美好的事,当然就是没有剧情杀、没有反派、不被任何人打扰的修仙生活了。

    就是这么点儿小小的间隙,也被魔物抓住了,差点沉浸在‘岁月静好’的美梦中。

    幸好她现在已经不是当初的她了。

    而沈行云,如果是原书的那个,姜鹤会觉得他看上去高深无比,不但能够平安逃脱,搞不好还能修炼心性、一举升级;但是现在这个嘛,姜鹤属实是没办法放下心来。

    ——我这样的,都差点中招,沈行云还用想吗!

    “你把他弄哪儿去了!”姜鹤拔出招潮,眉眼间显出狠厉之色。

    双脸怪物那张女子的脸发出更加凄楚的哭泣声,而男子脸孔还在怒气冲冲地啸叫,姜鹤听得是一团乱麻,恨不能直接拔剑把这个家伙砍了——可是不敢,谁知道贸然出手,会不会破坏禁制,反而将这个怪物放出来。

    虽然下套的人不安好心,但现在自己能够有恃无恐地旁观,全仰仗他的阴险。

    姜鹤心急如焚。

    幻境中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中不同,谁也不知道就这几息之间,沈行云会不会在梦里被开膛破肚,又或是沉醉魔境,被怪物操纵,献出自己的生命。

    怪物的目标不是姜鹤,它现在全身心地等待着沈行云和他身上的魔种,对前面这个逃出生天的人类修士兴趣缺缺。

    即使姜鹤手拿长剑做明显的威胁状,它也无动于衷。

    姜鹤飞速地运转大脑——阴影之下便是幻境的世界,她必须要让怪物再次召唤出浓雾,构建幻境,然后这一次,只要自己能在浓雾中保持清明,就能找到连通沈行云幻境的入口。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招潮。她挣脱幻境后,魔物便不再理会,任她在旁边窥探,或许是察觉到她是个硬茬子,加上姜鹤并不是她的主要目标,所以并不想要耗费力气。

    如果想让魔物主动攻击,重新招出幻境,就必须使它感受到生命危险。

    想到这里,姜鹤拔出了长剑,剑锋泠泠,对着怪物。

    这当然是要摆摆架子,以做佯攻,原因依然如同之前,在搞不清禁制的具体运行方式时,贸然破坏等于自寻死路。

    只是可惜,这样一来招潮或许有去无回了。

    姜鹤叹了口气,抚摸着招潮狭长的剑身。

    它大概感受到了主人矛盾的心理,小小的震颤着。

    而后,长剑随着她的心意腾空而起,如同飞星,带着一抹银白的亮光,划过黑影之上,直冲向怪物的脑袋。

    就在剑尖要刺中怪物面目,也是姜鹤准备泄力收回时,男人的怒吼与女人的尖叫再次响起,双面魔物凌乱的长发无风自动,配合着它张牙舞爪的动作,白雾从地面升腾而起。

    ‘当啷’

    招潮失去了灵力的维系,落在地上,幻境展开,它的任务完成了。

    姜鹤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一头扎入雾中。

    浓白的雾气里像是另一个世界,姜鹤一脚踩空,失重感让人不知天地颠倒,她在一片白茫茫中扑腾许久,终于稳住了自己的身形,一步一步地淌过空气,仿佛水中漫步。

    随着脚步的前进,周围的景色出现了变化,层层叠叠的影像代替了雾气,它们或明或暗,有的虚幻缥缈,有的十分清晰,其中映照的都是她曾经见过的人或物,是她的记忆。

    但是这一次,她目不斜视地穿行而过,没有被任何一个幻境困住。

    姜鹤在虚空中越走越远,终于看到了全然陌生的画面:那是一个小小土丘,边缘处有半个模糊的矮小身影。

    是小时候的沈行云。

    而后,一个连着一个,陌生的画面越来越多,村落、仙山、城镇地方、人物、风景各不相同,像是囊括了整个大陆。

    这些画面只有一个相同点,当中都有沈行云。

    有视线晦暗,还是婴孩的他;有形容瘦小,衣衫褴褛的他;有玉树初成,手执长剑的他;有鲜血淋漓,剑折断骨的他。

    她停住脚步,望着渺无尽头的记忆回廊,画面中嗡嗡作响的声音传入耳中。

    “娘对不起你,娘没有照顾好你。”

    “你本来就是妖邪,害死了你自个儿娘亲,还要害我们。”

    “是个好苗子,你便同我姓,唤做行云。”

    “虽说天资卓绝,也太过傲气,恐怕是觉得我们不配与他同门咯?”

    “宗主待他实在是偏心得过了头。”

    “小宝,你要好好活下去。”

    这些声音越来越响,尖锐刺耳,四面八方无孔不入,震得姜鹤脑袋嗡声阵阵——

    “死掉了。”

    突然间,一个稚嫩的孩童声音穿过所有喧嚣,在自己耳边响起。

    姜鹤记得这个声音,这是还未经过变声期的小宝的声音。

    随着这句话,并排的画面不断闪动,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张逐渐扩大,直至覆盖整个视野,画面中那个小土坡前的半个身子站了起来,就在她伸手便能摸到的距离。

    姜鹤终于进入了沈行云的幻境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9 19:17:37~2022-07-02 16:5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角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