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书房内。
计戍寻睨着小桌上摆着的甜品盒子,缓缓垂眸,将情绪掩盖在尘埃底部。
“你说说,人家小姑娘一片好心。”计老爷子换完衣服从里室出来,念叨他:“你啊,老这脾气,以后怎么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你。”
“我什么毛病,您不知道?”计戍寻端起茶杯,指腹在瓷杯的凸起的纹路上抚捻着,将视线收回,语气低沉:“吃也是白糟践粮食,不如不吃。”
计老爷子扶着拐杖的动作一停,沧桑的眼里有着不忍,“早说不让你去部队,偏不听我的……”
计戍寻抿了口茶,无论多浓的茶在口中皆如淡水。
他简单润嗓后站起身,茶杯在桌子上磕出轻响。
“我已经给你约了国外的医生。”计老爷子说。
计戍寻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没答应配合,而是说:“要是医生能治,早就好了。”
“万一是你看的那些医生不行呢。”计老爷子接受不了他唯一的孙子后半辈子都要带着精神障碍过活,“就听我的,去看。”
背在身后的手玩弄着另一袖子精致的袖扣,计戍寻缄默不语,不再和长辈顶嘴。
.
直到离开椿院很远,应樱后背的那股凉意才逐渐散去。
她抚着胸口,不知为何心脏跳得剧烈,应樱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向那座壮观的别墅楼。
小路边立着一排欧式的白色路灯,黄白色的灯光将她单薄的身影描绘在干净的路面上。
她望着那通明的窗子,男人那盯着自己如鹰隼般犀利的眼神再次涌上脑海。
应樱记起他了,同时又懊悔为何没有在车棚那时就记起他。
或许是隔了太久。
上次见他已经是七年前,她初二刚来到计家的时候。
她刚刚踏进这片庄园没多久时,短暂地见过这位计家的长孙,那时候他穿着一身整齐制服,意气风发,还是少年模样。
应樱收回视线,拼命地摇摇头,把模糊的回忆和他太过强势的眼神统统甩掉。
她转身,抬腿往西边的柳苑走去。
不知是不是这几天连着下雨着了凉的缘故,从椿院回来以后她就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太阳穴突突地难受。
母亲还在老爷子身边,家宴不结束她应该是不会回来的。
所幸明天是周六,她不用想着早起去学校上课,应樱简单洗漱后就回到自己房间睡了。
应樱躺进床里,没一会儿就陷落睡梦当中。
她一睡得不好,就容易做梦。
今晚的梦,将她原本对那计家长孙模糊的记忆不断清晰处理,一点点的,让她想起来全部。
……
十四岁那年。
啪——
粉色的草莓冰淇淋直直地栽到女孩有些脏的鞋子上,洗得白净的袜子被冰淇淋弄脏,顿时一片污泞。
“喂,我说。”计哲的女儿,计家的长孙小姐计汝月穿着一身名牌裙装,昂贵的皮鞋亮得在太阳底下反光,她挂着不屑的笑容,“我冰淇淋掉你鞋上了,你赔我。”
蹲在旁边的计少轩眯着眼睛打量眼前缩着脖子的女生,女生又瘦又柴,皮肤蜡黄,头发也透着营养不良的枯黑色,身上穿着老旧的半袖长裤。
他瞄见她半袖里那胳膊上深浅不一的伤痕淤疤。
计少轩轻叱一声,不怀好意地添油加醋道:“我堂妹的冰淇淋可是从比利时空运过来的,你有钱赔吗?土包子。”
嚓。
应樱哆嗦着手,往后退了半小步。
“我跟你说话呢!你聋子是吗!”计汝月十分不满,又往前逼了一步。
她低着头,有些长的刘海遮着她惊吓的眼神,应樱双手紧紧揪着衣摆,嗫喏了半天,音线细如蚊声:“…我没钱…”
“没钱?没钱好办。”计汝月和应樱同龄,但她的脸上却有着不合年岁的狂妄,她走到应樱面前,伸出单指指向应樱鞋上的冰淇淋,“没钱你就把鞋上的冰淇淋,给我舔干净。”
应樱的眉头骤然锁紧,抓着衣摆的手又紧了几分。
“你们穷人不都喜欢节约粮食吗?”她笑了几声,双手环胸,故意刁难她:“那就别剩下,吃掉。”
计汝月伸手指,戳在她的胸前,“一个下人的女儿,什么活都不干也想舒舒服服地住在计家?当计家什么地方,福利院吗?!”
委屈的热泪在眼眶里打转,应樱咬紧嘴唇,就是不让眼泪掉下去。
“快点舔,舔完了我们要走了,谁跟你在这大热天耗着?”计少轩催她。
这些侮辱至极的话在应樱耳朵里就像一根根针一样刺激着她那脆弱的尊严。
应樱杵在原地,说什么都不动弹。
“你装死是不是!”她的不服从让计汝月发了火,她狠狠地推了一把应樱。
应樱没有她力气大,身体又单薄,踉跄好几步才站稳。
紧接着不知道哪来的一块石头砸在她腿上,应樱一疼,眼泪掉了下来。
计少轩的右手还维持着投掷的动作,见她掉了眼泪,笑了。
“我哥说了,像你这种死皮赖脸的人,就该打!”计汝月看见她这副唯唯诺诺可怜兮兮的样子就恶心。
想起堂爷爷因为她而批评自己,还扣了自己一半的零花钱的事,计汝月气不打一处来,举起手里的名牌包就往她身上砸。
应樱被她推倒在地,用料扎实的方形皮包砸在她身上,她身上还没好的淤伤瞬间发起痛感。
计汝月刚往她身上踢了一脚,不知怎的,应樱突然浑身颤抖起来,护着自己的头小声嘟囔着混乱的话。
就像是有什么毛病一样。
“妈的烦死了!”计汝月抬起自己的脚,往她身上不停地踹,“你跟你那个妈赶紧滚出计家!听见没有!烦人!”
应樱不知为何连反抗都不敢反抗一下,生生挨着她的拳打脚踢。
地面上的灰尘被扬起,她的呼吸混着泥土的腥味,眼泪如珠串般往下掉,可从始至终她不曾发出过一声求饶。
她想着,等计汝月打够了,打累了,就该走了。
身上的疼痛如鞭刑拷打般,她不知道这样的伤害到底还要持续多久,只觉得度秒如年。
本以为终于逃出苦海。
结果想不到是从一个深渊,掉入另一个深渊。
绝望刚漫进心头之时,一道声音劈开了她世界中昏暗的漩涡。
“计汝月,你找抽是吧。”
含着倨傲的,低沉好听的声音。
计汝月后背一僵,收手回头,吓得表情都变了,“寻,戍寻哥。你怎么回来了。”
计少轩手一哆嗦,赶紧掐了手里的烟,也站起来看向他们的身后。
应樱缓缓打开捂着自己的手,随着指缝的光漏进来,她从逐渐清晰的视线中看清了远处靠在车门边的人。
计戍寻穿着一身整齐帅气的暗绿色制服,宽肩窄腰,胸前的徽章闪闪发光。
他倚靠在车门边,利落的碎发将他精致的五官突显出来,挺直鼻梁下的薄唇勾着弧度。
她忘不掉那一眼望见的他的眼神。
深邃的眼里尽是不容置喙的威严,他的凌厉通过那含着意味不明的笑传达出来。
表面似是懒散不羁,可那笑意从不及眼底,更多的是攫住人心的压迫感。
他像是站在光里的人,仿佛是生来就骄傲的,举手投足散发着贵气,是在骨子里的,倨傲得理所当然。
“干嘛呢。”计戍寻往他们后面瞄去,扫了一眼倒在后面一身脏兮兮的女生,盯着计汝月,一字一顿地质问:“欺负人?”
“没,没,我……”计汝月生气,试图反驳:“是她先招惹我的!”
计戍寻的视力很好,隔着几米精准地捕捉到应樱衣袖下留着淡淡伤痕的胳膊。
他眼神冷了几分,看着他这出自二叔,四叔家的堂妹堂弟,又问:“你打她几次?”
计少轩知道他看见应樱的旧伤了,赶紧为他们解释:“哥!我发誓她身上的旧伤不是我们打的!我说的真的!”
“对!!”计汝月赶紧附和:“我就打她这一次!”
计戍寻寥寥收回视线,玩着手里dupont的打火机,机盖开合发出清脆的“铿”声,他开口:“趁我没发火,赶紧滚。”
计汝月和计少轩对了个视线,赶紧拿起东西跑走,计汝月跑走途中还不忘回头对应樱瞪了一眼,威胁意味很强烈。
应樱心里松了口气,撑着地面想站起来的时候,自己的眼前忽然出现一只手。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自己的面前的,她竟然一点察觉都没有。
她一阵冷汗冒出来之时,抬头对上他温和些许的眼神。
“打你哪了?我带你去医院。”计戍寻把自己的手递给她,打量着眼前这个又瘦又小看上去不怎么健康的小女生。
应樱低着头,心里害怕和生涩混杂在一起,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他深沉一口气,悻悻收回自己的手,“他们是第一次打你吗?”
她眼角有些酸涩,默默地摇头。
计戍寻稍眯凤眸,腮颊绷了绷,又问:“你身上的旧伤他们打的?”
应樱悄悄抬起眼,看他一下,触电般地马上又低下头,然后摇脑袋否认。
下一刻,她的胳膊被他抓住,他的力量感让应樱后脊发麻,眨眼功夫自己已经站了起来。
她见着他俯下身来和自己平视,应樱怯怯地和他对视着。
计戍寻盯着眼前这脸蛋脏兮兮,眼圈又红的小姑娘,偏开视线,摸了摸鼻子。
他没有说话的这几秒,应樱就杵在原地,也不跑,也不开口,木愣愣的。
计戍寻弯着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好点儿,然后重新看着她说:“你是计家请来住的,不是赖在这儿的,也不低人一等,听明白了么。”
应樱眼圈又红了一度,看着他点点头。
“把腰杆挺直了,下次再挨揍,直接打回去,别管他是谁。”
计戍寻忽然对她笑了下,痞气又傲然,教给她:“敢去告你的状,你就跟他们说,就说计戍寻让的。”
“这个听懂了没,往心里记,行不行?”
不知怎的,应樱掉了眼泪,她赶紧抹掉,狠狠地点头。
“我叫什么?重复一遍。”
“计…计戍寻。”
……
窗外的白色木槿花迎着月光悄悄盛放,花蕊盛着一捧星光,娇嫩的花瓣在含着露水的风中微微摇动。
梦境结束,应樱从睡梦里醒来。
不知道睡了多久,但那股昏沉的感觉倒是消散掉了。
她揉了揉眼睛,想起什么,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有点发旧的日记本。
应樱往前翻,翻到某一页,整页的空白只写了三个字,字体幼圆,能看出写时的犹豫。
计树寻
她垂眸,如蝶翼般的羽睫轻眨着,随着方才的梦再看见这三个字时,不自觉地泛起了几分笑。
昨天在宴厅对他的畏惧也褪去近半。
上午的时候。
应樱在柳苑一楼的小厨房里做东西。
做美食烘焙up主也有一段时间了,从大一到大三,她积攒了不少粉丝,有时候还能靠这个接推广挣些生活费。
等她的校内项目如果获了奖,拿到奖金,再找一份兼职。
加上做up主挣的钱,很快,就能够实现她带着妈妈离开计家的目标了。
这期视频她打算出一个北海道戚风蛋糕的教程,直播做的话烘焙的时间过长,所以她就决定分块剪成视频了。
闲散的时候她会准备好食材做一些直播,但是一涉及到长时间的烘焙,她就做成视频上传。
蛋糕烤出来以后,她往中芯挤入冰凉的卡仕达奶油,最后一步就剩筛糖粉了。
小枝从后门进来,摸进厨房,边吞口水边进来说:“哇,我从八百米以外就闻见香味了。”
“嗯?你今天没事了?”应樱穿着可爱风的围裙,瞥她一眼。
“没事了,新送来的那批花今天早上就栽好了。”小枝顺手就捏起一个蛋糕,撕开纸杯咬了一口,双眼发光:“好好吃!”
应樱笑了下,然后暂停拍摄,“好吃就行。”
她把冰箱里的果汁拿出来,两人坐在厨台边开始吃蛋糕。
“我今天听到八卦马上就来找你了,想不想听?”小枝吃得快,两三口就消灭掉一个蛋糕,“昨晚上他们家宴,可热闹了,我听桃苑的姐妹跟我说的。”
“家宴?出什么事了。”应樱一听是家宴,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计戍寻那张脸。
“计老爷子当场宣布打算把计家交给长孙接管,家主继承啊这可是,主要是这长孙在外面部队里待了那么多年,回来就当家主……”
应樱直接点出重点:“计哲和计武?”
小枝听到她直叫他们的大名,吓得眨了眨眼,让她小点声,“对啊,这二爷和四爷都是孙少爷的叔叔,人家两人一个是计兴财团的董事,一个是老总,这些年为计家产业那是尽心尽力。”
“再怎么说家主也应该是二爷和四爷两人之间的一位,你可不知道。”小枝瘪瘪嘴,据听说的:“昨晚上家宴上,这几家都快打起来了。”
应樱不敢置信地笑出一声,“真的?”
“哎肯定不动手那种啊,人家都是抬抬手指头几千万上下的人物,怎么可能甩开膀子打架呢。”
小枝凑近她,语气更玄乎地说:“重点是,那个长孙少爷,往那一坐看戏似的,慌都不慌。”
“说是只说了两三句话,就把其他所有人驳得服服帖帖。”
“而且,他回来前就已经在接手处理计家的产业了,听说孙少爷可是带着个计兴一直没谈下来的大项目回来的。”
小枝停顿了下,继续说:“不过,我听姐妹们说那孙少爷可凶了,被他瞪一眼能少活二十年。”
“不让在计家养宠物的,制定了那么多跟行军规矩的也是他。太恐怖了,他昨晚居然让那些老爷太太,把自己没吃完的晚饭打包回去,说节俭要从上到下。”
“你可不知道,当时四爷那脸绿得发紫。”
听见她这么说,应樱不合时宜地噗嗤笑出一声,然后马上捂住嘴。
“你可别笑,这不是什么好事。”
“千万别惹他,听说他这里,不太正常。”说完,小枝指了指自己的头。
应樱阔眸,心里咯噔一下,“脑子坏了?”
“不是,好像是什么精神问题。”小枝凑过去,在她耳边悄悄说:“说是…尝不出味道,没味觉了。”
小枝的话像块石头砸在她心里,余光里戚风蛋糕还飘着香气。
计戍寻淡漠着眼神收回挑糕点的手,说那句“不吃了”的模样,在她脑子里徘徊。
应樱嘴唇蠕了蠕,手指一抖,将蛋糕捏出一个坑,“没,没味觉了…怎么会…”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会丢失味觉的精神病。”
小枝瘪瘪嘴,“才回来不过一周,不知道已经开掉多少人了,跟着服侍他的人也换了好几波。”
“月月不就是在椿院的么,就给他送了次饭,之后吓得都不敢靠近三楼,谁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反正现在越传越玄乎,”小枝搓了搓发凉的胳膊,打了个寒噤,“这长孙少爷,跟厉鬼似的。”
应樱回想那天晚上自己梦见的回忆,在小枝没有留意的瞬间。
她小声嘟囔一句:“他不是的。”
……
晚上,藏风园。
“蛋挞——”
“蛋挞——”
应樱小声地呼唤着小猫,她一没注意的功夫这小家伙又不知道跑去哪了。
她想着它应该又去藏风园乱窜,于是过来找。
大晚上的,又不在柳苑,她不敢出太大的声音怕惹是生非。
轻轻的一声猫叫,把她吸引过去。
应樱蹲下,半趴着低头,看见蛋挞在树丛里玩呢,她松了口气,无奈道:“你能不能不要总是乱跑。”
“你不知道你现在处境非常危险吗,还跑出去。”她伸出手,“快点,我们回去了。”
下一秒,蛋挞嗖地从树丛里跑出来,冲着柳苑的方向跑去。
应樱趴久了,后腰有些酸,一时间爬起来的动作十分迟缓。
她双手都沾上些土,刚要起身,应樱的眼前被一圈人影笼罩。
应樱愣了愣,回头,对上计戍寻睥睨着自己的眼神。
他背着月光而立,身形挺拔落拓,宽大合身的黑色冲锋衣投射出一片阴影将她娇小的身影笼罩住。
即使都是傲气,但他给她的感觉和七年前已经截然不同。
现在的计戍寻,隐藏了所有锋芒,寡言少语中透着凌厉的危险,一个眼神就能压得人喘不过气。
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气,常挂着笑的模样,此刻是半点都见不到了。
“起来。”他说。
面对他七年前后截然不同的对待,应樱心里有些发涩,她站起来,将沾着土的手背到身后。
低着视线,不太敢看他。
“你很怕我。”计戍寻往前一步,背着手审视着她,薄凉的语气中倒听不出玩笑:“见着保安就发怵?”
应樱心里叫苦,懊恼不已,紧张到差点咬到自己舌头:“没,不是。”
“猫。”他突然提及。
她一颗心悬了起来。
计戍寻睨着她,“谁的。”
指尖微微发抖,应樱咽了咽喉咙,没说话。
计戍寻抬起视线,瞟了一眼她头顶盛开的木槿花树,似是警告般的:“少掺和事,懂吗。”
半晌。
他再次低下头,言语中依旧没什么温度:“我换个问法。”
“猫是你自己养的,还是青竹让你养的。”
不知为何,应樱眼底涩得难受。
那些传闻是真假她不知道,但她现在能确定的是。
计戍寻不记得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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