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条件的缘故,她并不能看清他的细节,但这样的模糊反而给这次单方面的见面添了几分朦胧的美,衬着阳光荀彧的脸浓郁到甚至给人一种侵略性。只是不知是他身上的气度柔和了这份肆意,还是阳光给他添了三分温暖。
唐婥忽然觉得一种情感袭击了她本就不坚强的心。就像是在提笔将要写字时,狼毫上的墨滴在主人思考的时候,忽然落在了纸上,留下靡丽的墨点然后又晕开一样。
等了一会,见对方好像还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唐婥轻叹一声然后朗声道,“黑子,三三。”
如果实在找不到话题,用眼前的事物作为开头显然是个很好的切入点。至少,缓解了两人的尴尬。
荀彧愣了一下,立刻理解了唐婥的意思,然后将视线转向棋盘,将黑子放在了唐婥所说的位置上。然后笑着说,“白子,五八。”
唐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荀君不是已经知道婥可以看到棋盘了吗?”
说得是刚刚荀彧故意用手挡住光线的行为。
“但是说出来,能方便娇娇了解棋局。”荀彧没有解释自己刚刚幼稚的行为,顺着她说。
唐婥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两人又下了几手后,荀彧投子认输。他随手将白子抛回木胎雕漆棋盒,“彧认输。”
“荀君好棋力,婥只是棋赢先著而已。”胜负只在几手之间,更何况原本的残局就是荀彧花费了一段时间给唐珍下的套,如今对手换人他还能应对自如,足以表明荀彧的棋力比她强了。
“输便输了,没什么好狡辩的。”荀彧坦荡道,然后也没有招侍从进来,亲自将棋盘收好。
唐婥听到声音笑着挥手让身边的侍从侍女离开,如此整个厅堂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唐婥温声道,“祁姓唐氏婥。”
荀彧同样按照礼俗与唐婥交换了名字,“姬姓荀氏彧,字文若,荀子之后。”
然后两个人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不过唐婥嘴角的微笑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我们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荀彧也笑了出来,“娇娇是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那,荀君刚刚在想什么?”
荀彧想了想,隐去了一些思绪道,“婥者,堇也,惯称美。彧闻娇娇美名冠绝雒阳,私下觉得此名与娇娇颇为相衬。只是,娇娇如此才学不该只以貌闻名,彧心下可惜。”他当然不能在第一次见面就试探她。
唐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荀君如此思虑深重,可不像刚刚及冠的士子。”言语间就像真正的世家贵女一般无忧无虑。
荀彧轻笑了一下,也没有辩解。
不过短暂的交谈果然如唐婥所料,打破了原本空气中尴尬的气氛。荀彧为唐婥描述了高阳里的风光,又说起自己的家族。荀氏人数众多,仅凭名字唐婥根本无法认清谁是谁,他也没有强求,转而闲谈似的提起前段时间的生活。
“上月与友若兄长前往阳翟,在养文斋买了些笔墨之类,颇为上乘。”他嘴角含笑,在唐婥看不见的地方眼神闪烁着思索的光。唐婥的感慨是对的,君子是做不了王佐的,他有君子的品格和举止,却并不是腐儒,反而一切能用来达到目的的手段,都在考虑范围之内。
“雒阳城中也有养文斋,大父常命人采买。”唐婥接话道,“我不太习惯用竹简,那里的行纸也利于书写,荀君也可一试。”可能是荀彧的话中,没有任何暗示自己已经知道唐婥是养文斋的主家,唐婥也习惯性的装作与自己无关。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荀彧已经对唐婥的性格有了大概的了解,她并不像如今大部分人一般麻木,反而思维活跃,两人聊天的内容从诗辞到时政,她都颇有见解。这已经不是普世意义上的才女可以做到的了,她的学识可能比太学中所谓博士都再深刻些,可唐婥明明能做到更好,很多话题总是在一些关键的地方停下来,只需要一句就能点破的地方也往往不再接话——他们并没有谈论些敏感的话题,只是普通的清谈而已。心下叹息她浪费自己的才华,又想着说不定她有自己的打算。
总之,荀彧还是很高兴她的存在。
若是如今的唐婥知道荀彧的真实情况和想法,恐怕也不会表露半点异样,更不会和他交心。因为在这个时代,荀彧无论怎样理解她,都不可能与她的遭遇感同身受——因为他是男子,而她是女子。他自幼便没有感受到任何不公和压抑,即使现在暴露自己超出此时的智慧,也只会被赞叹卓有远见,而她从穿越到这个时代后,无时无刻不经历着那些压抑,虽然并非来自唐家。
当日头西斜,唐婥率先请辞。荀彧也起身行礼,不过在唐婥快要离开的时候他提醒道,“娇娇莫忘了看聘礼单子。”
唐婥笑着应了一声,然后就离开了。
等到门外走廊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减弱后荀彧才出门,去和唐珍告别。
“少君。”菽捧着漆盘膝行至唐婥身边,轻柔的将盘中的红穗捧起给她过目。
“这是荀氏送来的?”唐婥翻看着荀彧来时带着的纳币,除了礼制需要的雁、革、绸等等,还有真正作为礼物的聘礼。布料,金玉器皿,饰品等等不计其数,看得出来荀氏不仅家财丰厚,也颇为大方。
“是,少君快些戴上,莫要失礼。”这红穗是在请期后,由夫家送来戴在待嫁女发尾的,表示她已订婚的。
唐婥一回来就将那层层叠叠的衣服脱的只剩内衬,此时颇为轻便。她直起身然后用小拇指将那红穗勾起来,也不用侍女帮忙,自己将散在背后的乌发拢到身前,然后将红穗绑在发尾,松松垮垮的将头发束了起来。
“婚期定在几时?”
“十月。”菽显然已经打听过了,她轻声问道,“少君可是还有什么打算?”
“既要嫁到颍川,自然是要带些陪嫁的滕臣。伯母所选之人不多,我想着还是带些自己的人手。过几日我会和大父,伯母请辞,回汝阳一趟。”
菽听后点点头,“少君确实应该带些贴己的人,至少吴姆是要带上的。”
唐婥挥挥手,让菽退下去收拾行礼了。她没有说的是,她这次回去是打算将自己的亲兵带一部分走的。
自从由曹孟德口中得知太平道的事情后,她实在心中不安。虽然遗忘了关于这个时代的所有知识,可她又没有傻。已经连续五年的大旱,从当今天子继位后就没有断过的瘟疫,她不用猜都知道,天下大乱近在眼前。
她说不准自己的内心是期待多一些,还是恐惧多一些。虽然曾经的豪言壮语已经燃为灰烬,但并不代表她的灵魂也一同被烧干了。可她只是普通人,从未经历过战乱,也没有勇气开启战乱。
“唐婥,你总要承认自己的懦弱。”她苦笑了一下,“就连一些逾矩的事情都不太敢做,难道真的觉得自己可以上阵杀敌吗?”
轻笑了一下将思绪收回,她看着手中的竹简。汝阳和颍川之间说不上很远,但还是需要几天的路程,她原本的计划是嫁人后长居汝阳,不与夫家亲近,所以一直在尽心经营汝阳。可如今看来,荀氏如此心诚守礼,她可能没有借口与荀彧分居了,所以她至少要带着护卫亲兵嫁到颍川,以备不时之需。
但汝阳也不能被放弃,颍川从地图上来看四通八达,土地平整,在和平年代肯定是个富庶之地。但这也代表着在战乱时期,会成为四战之地。说不定到时候,她还会回到汝阳。
所以这次回去不仅仅是为了准备嫁妆,也是为了安排事情。
“嗯?”一边想,一边翻看聘礼单子。忽然看到几个和那些贵重布料,金银玉器之类格格不入的名字,唐婥疑惑的仔细看了看,“竟然连鲜花都送来了吗?”想起此时男女流行互送鲜花表达爱意,她微微红了脸,又轻笑着摇摇头。
“那句要把所有缺的事物都补齐的话,竟然是真的。”这荀氏君子,可真是......唐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荀彧这一举动。
几日之后,唐婥也向唐珍和张氏请辞。在约定好会在九月中旬回来,和他们一起启程去颍川唐氏族地准备出嫁后,她就踏上了回汝阳的路程。
在得知她要回汝阳后,曹操还专门前来询问过需不需要他派人护送,被唐婥婉言拒绝。
“只可惜如今一别,操恐怕再也无缘见娇娇了。”曹操捋着胡子,有些遗憾的说。
唐婥用手支着车帘,散漫的说,“说不定,我们会很快再见的。”但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句,‘只是如果再见的代价是天下大乱,那么我还是希望永远都不会在见。’
曹操当然不知道唐婥在想什么,他朗声笑道,“下次再见,操希望娇娇能再开朗些,如今倒是有些忧郁了。也不必太过藏拙,你看那蔡家才女,不是同样名扬天下吗?”他并不知唐婥的忧虑,只是宽慰着。
唐婥向曹操行礼,“是婥心神不宁,让议郎担忧了。”后让车夫催马离开。曹操在目送唐婥远去后,也拍马转身回城。他在唐珍的推荐下,即将升职,如今事情也很多。
马车走在官道上,因为年久失修,就连官道都有些坑洼,坐在车厢里的唐婥能明显感受到颠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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