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钓谁啊这是……
陆小凤脚步一顿。
他闻到苦瓜大师斋菜的气味,是一出愿者上钩。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霍凌霄提出让他领着往京城里走一走,又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钓鱼。
一撞上这几个老熟人,他又被木道人的打招呼用词所提醒,难免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实在很像是在霍凌霄的鱼钩上,就这么撞上来了一条大鱼。
任谁被问过霍休该不该杀,知晓了他的恶事,看着他死在面前,又被告知金九龄可能该杀,从另一个绝不怀疑的朋友口中听到金九龄举止存疑的情况,都会在这个时候有这种本能反应的。
不对,他不应该因为霍休和金九龄的事情,而对自己的朋友们产生什么偏见。
看看在场的人都是谁——
木道人乃是武当派第一名宿,以他的武道造诣和在武当的名望,若是他想要接掌武当掌门的位置几乎不存在什么争议。
但他并没有在意这个名头,更是自称自己能在当世排进前五的剑术,是他自己的那些个长处里排在第三的,围棋诗酒才是他平生所好。
古松居士和木道人交好,平日里与木道人一道结伴云游,归来便隐居黄山,平生除了点收集书画的爱好也没甚可说的了。
苦瓜大师也在这里,他靠着这一手天下无双的素斋宴席,就已经足够成为任何一方势力的座上宾客了。
陆小凤很懂生活的情趣,美食显然是其中无可或缺的一环,所以他跟苦瓜大师也很是聊得来。
至于在场的最后一个人就更不用说了。
陆小凤觉得就算自己有一天会被霍姑娘的剑指着,问他近来又做了什么恶事,这种待遇也绝不会落到对方的头上。
因为他是花满楼。
此地并非是他的百花楼,此时也并无阳光流照,但当花满楼在这里的时候,他身上那种鲜活的,眷恋于生命热切的温柔,就以一种并不让人觉得有一丝半缕冒犯的方式让人无比清晰地感知到。
甚至让人无法相信有此等心态的人,会是个无法看见眼前美景良辰的目盲公子。
陆小凤将自己给说服了,这也只能说是个巧合而已。
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陆小凤勉强还能算是个好人。
好竹子里出两个烂笋不算是个大问题,总不能再出什么差错。
而他只迟疑了那么一瞬,便听到院门的位置发出了一声响动。
一个穿着草鞋和有些陈旧僧袍,笑得跟个泥菩萨一般的和尚推门走了进来。
来人又是个陆小凤的朋友,他是老实和尚。
他很老实地做了个礼这才说道,“阿弥陀佛,苦瓜大师的斋菜钓来的可不只是陆施主,贫僧可否也来讨一口?”
陆小凤:“……”
他怎么也来了?
这人还凑做一堆了。
苦瓜大师看了看这一前一后抵达的三人,不由笑道,“来者便是客,哪有这么多规矩。能一起到也算是缘分了。”
“话不能这么说,规矩还是要有的,”木道人接话道,“比如说陆小凤这个家伙,不仅携美同游,还要来跟我们这些人抢这一口吃喝,让他罚酒简直就是便宜了他,该想个别的法子惩罚他一下。”
陆小凤故意板起了个脸回道,“道长这就未免过于心狠了,上次小聚的时候,古松居士还在说你若少喝几杯酒起码能活到三百岁,道长你用没酒喝何必活到三百岁给驳斥了回去,怎么换到我头上你又忍心让我少喝两杯了?”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本就是苦瓜大师的常客,还记得当日的场面,都被这幼稚的斗嘴给逗笑了。
又听到陆小凤一本正经地补充了句,“道长方才还有一句话说的也不对,你说我是携美同游,还不如说我是给人当陪客。”
给人当陪客这种话可不容易从陆小凤的嘴里说出来。
他都这么说了,木道人又怎么能不再注意一番与他一道前来的霍凌霄。
她与陆小凤一道落地之时,手中还提着一把琉璃绯红的花灯,让人先见花灯,后见花灯之后还未走到庭院中央,仿佛还有一半在院墙阴影之中的身影,几乎只能看到白衣裙摆一闪。
木道人是深知陆小凤是什么做派的,今日又巧得很是个七夕好时节,若说陆小凤为了博取哪位美人的好感而带着人夜游街市,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哪怕听说他前些日子还在山西,是与苦瓜大师的师弟金九龄一道才抵达的京城,也并不影响他做出这样的判断。
只不过当霍凌霄往前踏出一步的时候,木道人便发觉不对了。
她手持花灯夜游的一刹柔和,丝毫也不能盖住她与所携佩剑都一并出现在月光之下的时候,给人带来的惊人压迫感。
更让木道人觉得对方不简单的是,她甚至在昭示着自己存在感的同时,没有分毫的真气外露。
山西那边的事情在方才金九龄上门来找自家师兄的当口,被他以简短的话交代了大半,只是金九龄还是说少了!
起码这位身为天禽门掌门的结义金兰,门中客卿,执掌关中镖局,又似乎在京城中有些门路关系的霍大小姐,实力惊人的高。
木道人说自己的剑法第三,那诚然是自谦的说法。
他自己就很清楚,倘若要他跟西门吹雪交手,他也自认自己是有过半胜算的,若是算上那些个偏门功夫,胜算就更高了。
可这位霍大小姐……
他垂眸看向了面前刚被苦瓜大师端上来的锅贴豆腐,免得自己瞳孔一缩的震惊被对方所察觉。
陆小凤说自己是作陪的,那倒还真不是一句瞎话。
这姑娘若不是为了给霍天青出头,恐怕还不会让自己在江湖上显露出什么声名来,而这其实是很异常的事情。
木道人甚至要怀疑对方是否是和自己一样有什么执行秘密计划,务求一击即中的打算,这才在此前韬光养晦。
“不坐下吗?”霍凌霄将手中的花灯递到了陆小凤面前,示意他搁置到一旁去。
比起心理活动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轮的陆小凤,她无疑要自在得多。
只要陆小凤这里出不了什么意外,她又没这个必要担心斩恶任务完成不了多少,急需赶进度。
所以即便她看到了木道人看似寻常、实则不该如此避讳地错开视线,直觉其中有些不对劲,也看到了古松居士明明身为木道人的好友,却用下属对上级征求意见的方式朝着他投去了一个探寻目光,也并没有打算说出来。
倒是陆小凤这人很有意思,落座后他趁着众人暂时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老实和尚的身上,在霍凌霄的手心以指尖比划出了一句话——
请勿动手。
陆小凤擅长的灵犀一指让他的指尖发力掌控得恰到好处。
这四个字在她的手心快速勾画完毕,从外人的角度看来不过是他短暂地将手擦过去而已,又绝不会让霍凌霄辨别不出他所要表明的意思。
不过在这个并肩落座的距离下,霍凌霄足以在略微偏过头的一瞬,看清陆小凤眼中的神色和他所怀疑的目标。
不是木道人,而是老实和尚。
这主动怀疑人外加上劝阻的样子,似乎有几分眼熟。
但陆小凤的“请勿动手”并不只是写写而已。
在他似乎是在给她布菜的举动中,霍凌霄看到他见缝插针地又以表情请求了一遍。
若要霍凌霄说来,陆小凤并非是那种传统意义上五官轮廓刀削斧凿的美男子,更与什么秀致清瘦的一类沾不上关系。
但他又无疑是好看的,在他的眉眼间有一股子活气,与面容上存着的几分肉感恰到好处地贴合,让人觉得这便是最适合他的一张脸。
这张脸在这种与平日有别,不算朗声发笑的收敛笑意中,隐约在颊侧浮现出了个不太分明的酒窝,看起来又俊俏又可爱。
更加上他这极力试图通过眼神来传递信号的样子……
“陆小凤你是眼皮抽筋了吗?”老实和尚从不说谎,现在也不例外,他毫不犹豫地问出了口。
他完全没察觉到陆小凤的头号怀疑目标不是别人正是他,更没察觉到陆小凤其实是想着救他一救。
或者说,起码不能在此地让他出事。
从另一个角度看到这一幕的苦瓜大师朗声一笑,“你这个遁入空门的人怎么理解,陆小凤这叫眉目传情,看来还是我们打扰了人家的相处。”
但此地算起来不在红尘中的才是多数。
身为武当内门弟子的木道人遵照教规便不能结婚生子,古松居士虽不是武当中人,但也一向是孤身一人的,少林的苦瓜大师和老实和尚这个出家人就更不用说了。
“我刚才就应该端了菜就跑。”陆小凤无奈地盯着老实和尚,语气苦大仇深,对苦瓜大师说的他与霍凌霄在眉目传情,他又不能说出事情真相来,只能权当就是这么回事。
“或者我看我不应该在这里,换成西门吹雪在这里比较合适,毕竟他迟早都要去做个和尚。”
苦瓜大师摇头回道,“那还是算了,佛门中不要这种和尚。()”
这异常斩钉截铁的回答充满了一种奇怪的喜感。
也幸好西门吹雪不在此地,不然大约要拿引发这个话题的陆小凤开个刃。
霍凌霄垂眸间遮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忽然理解了为何陆小凤要请求她不要在此地动手。
即便这其中暗藏身份不明之人,也并不能改变这几位朋友小聚的场面,实在称得上是和谐有趣。
难怪陆小凤是个妙人。
“说到西门吹雪便不得不提一提叶孤城了,”木道人接着说道,“可惜他这个人明明年纪不算太大,却跟我一样得了病,这种病一得,就没这个出风头的兴趣了。”
“什么病?”老实和尚问道,“叶城主不像是看不起病的人。”
陆小凤笑道,“道长说的是懒病,可不是真有什么病症,你这和尚也别老实过头了。不过若说懒病,白云城主那不算什么,朱停老板的懒病才厉害,谁若能让他挪窝,谁就当真是个本事人。”
花满楼静静地听着这几人的对话,笑容温煦。
他虽看不到面前的月色流淌在杯中碗中,也看不到各人脸上的神情,但他诚然是个合格的聆听者。
直到陆小凤说完,他才用平和的语气开口道,“叶城主到底是不是懒病姑且不论,西门庄主倒是很在意这个对手能不能发挥出全部的水准。”
他近来身在京城,自然听到了不少消息。
万梅山庄在燕北,李燕北的那个燕北,消息传到京城要比传到山西容易得多。
陆小凤也是到此时才听闻,西门吹雪居然在几天前给叶孤城下了一封战书,不过暂时还未曾得到回应。
“要我说,他何必舍近求远,直接找道长一战岂不是更好。”
听到陆小凤这么说,木道人摇头道,“不一样不一样,我这个人,年纪大了便失了锐气,你让我跟人比下棋尚可,比吃饭也行,比剑便是对剑道的侮辱,我相信西门吹雪也会这么觉得的。”
“道长这境界,大部分人都做不到。”苦瓜大师颇有感慨,“好比我那位师弟,逞能这个毛病在他打小的时候就已经现了端倪,现在过了几十年也改不了这个毛病。”
“金九龄毕竟是个吃公家饭的能人,”古松居士道,“逞能一点才有这个办案的本事,要不是这种锐意进取的精神,他也没法混成六扇门第一捕快了。”
听到古松居士这么夸自己的师弟,苦瓜大师不免露出了个笑容。
他就这么个师弟,怎么都要偏帮操心一点。
一听这对话的发展,陆小凤头皮都要炸了。
他警觉地看了身边的姑娘一眼,好在他们对金九龄赞赏有加,好像并未引起她任何的不满。
她神情冷淡中藏着一缕锋芒,却在托腮安静听着他们对话的时候,收敛得让人觉得这白衣美人像极了垂怜人间的神明,自然也不会有搅风搅雨的意思。
陆小凤却不敢懈怠,还是出言转移开了话题。
“说的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呢,怎么又扯远了。我方才说不如约战道长是因为他动手怎么说都还有点数。若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交手,这两人的剑出手,势必要以一个人殒命告终,这世上岂不是又要少一个绝顶的剑客?”他拊掌叹道,显然不愿看到这样的惨剧。
苦瓜大师点头赞同,“这话说的不错,那么不知道假若这两人当真交手了,陆小凤你觉得谁人会取胜?”
“这可不好说,”陆小凤摸了摸胡子露出了个有点纠结的表情,“我跟西门吹雪是朋友,也见识过他的剑,但叶孤城的剑我还真不曾见过。非要我给出个答案的话,我这人还是要偏心一下朋友的。”
“成,有陆小凤这句话,咱们今日在这里的,他都得偏心偏心。”木道人举起了酒杯,“不谈这些让人觉得可惜的话题了,今日难得相逢,不喝个痛快岂不可惜?”
“是极!”陆小凤眼睛一亮。“喝个痛快!”
不过他还是没放任自己喝醉。
他总算记得心中时刻绷紧的一根弦,更记得要将霍凌霄送回去,顺便记下她在京城里的落脚点,也免得下次还是只能碰运气等着她来找他。
所以也只是喝了个半醉而已。
等到出了苦瓜大师在京中暂住之处的门,陆小凤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的后背还有一层紧张的薄汗。
现在被外面渐起的夜风一吹,忽然有了几分凉意。
但这到底还是盛夏时节,这点微汗蒸发的凉意,很快又被暑热所取代。
长街上的灯会喧闹,在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撤去了,只剩下了一片余烬过后的沉寂。
这种安静中的开口便显得格外清楚。
“陆公子好像很提防我?”霍凌霄忽然抬了抬唇角,露出了个莫名的微笑。
陆小凤很想说,其实不是他提防她,而是他摸不清她的意图,更忽然也有些怀疑自己交朋友的水平。
但这话容易显得他这人有点蠢,不太方便这么说。
霍凌霄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其实方才的话题,你说木道人替代叶孤城与西门吹雪交手更好,要我说不是。”
“木道人锋芒内敛,不像是会做这件事的人,说不定还会干脆留手,打又打得不痛快。倒不如让我来做这件事,要掌握这个动手的分寸,想必出不了差错。但陆公子你却并未想过这种可能性。”
“霍姑娘在说笑不成?”陆小凤无奈苦笑,他又不是看不出来霍凌霄和西门吹雪的实力差距,怎么会提出这种荒诞的建议。
“嗯,我确实在说笑。”霍凌霄这果断的承认反而让陆小凤的状态放松了不少。
可她的后半句话又让他的心提了起来,“但若真有这个机会我也不会拒绝的。”
这飘逸出尘的女子抬眸间毫不掩饰凌然张扬之意,“陆公子这么称呼无妨,但我其实不那么喜欢谁都称呼我一句霍姑娘,对有些人,我更希望他称我一句剑君,所以我也需要一个证明的机会!”
何为剑君?
剑中之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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