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苏再看那许子归,样貌十分出色,坐于人群中颇有点鹤立鸡群,令人眼前一亮之感,但较之小巷中那男人,却也少了份惊艳。
“今儿这顿我请了。”龙格次说道:“来呀,好酒好菜,端上!”
种苏忙道不必。出手相帮本也为自己,未存求回报之心,倘若对方事后送还饭钱,便收了,倘若不还,也无所谓,那点银子不算什么。
“一定要的!”龙格次坐在桌前,学汉人礼节拱手道:“你们有句话,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这个朋友我一定要交的。”
种苏见他言语真诚,便笑道:“荣幸至极,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爽!爽快!”龙格次频频点头,接着问道:“兄台贵姓?可考了春闱?”
对方已报过家门,许子归既为解元,想必这次会试应没问题,以后也算同僚,种苏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下也自报家门。
“哟,也是朝廷中人,”龙格次略带讶意,接着又摇摇头:“可惜可惜,官儿太小了,实在太小了,于我无用。”
“实不瞒你,我此番来京,有求于你们皇帝,想找几个说得上话的,帮我美言美言。你这个官儿太小了嘛,可惜了可惜了。”
龙格次兀自摇头,一叠声的可惜,种苏哭笑不得,看许子归,许子归微微含笑,显然也难以言说。
种苏听闻过胡人多数粗犷豪爽,心性直接,眼下算是亲身体会到了。龙格次口中“说的上话的”“美言美言”,分明是贿赂官员之意,却被他说的这般轻巧而直接,当真,当真……种苏一时都不知如何形容。
且也是第一次这般被人当面明明白白的嫌弃她官小。
这让种苏想到了午前见过的裘进之,同样是嫌弃,同样的直接,龙格次却更为光明磊落,并无鄙夷与轻视之意。虽也不是什么好话,却不令人讨厌。
“不过你这个朋友还是值得交的,”龙格次又笑道:“我要逗留一段时日,日后有时间,一起把酒言欢嘛。”
这顿饭由龙格次请,自然大家便坐到一起,掌柜的又相赠几个菜,摆了满满一桌,几人便倚窗而坐,边吃边说。
种苏向来性情开阔爽朗,如今作为男儿身,更便于行事,毫不忸怩,从容而处。龙格次则更不用说,相当自来熟,带着西域口音侃侃而谈,那许子归略微腼腆,却非木讷之人,举止落拓大方,言之有物。
几人初识,却相谈甚欢,一顿饭足足吃了近一个时辰,方结束宴席。
“我住城西,以后一定再约啊。”
三人一起出得酒楼,于门口分别,龙格次还非要送种苏回去,种苏好说歹说,说自己还有事待办,方意犹未尽的道别。
种苏目送二人离开,整整衣襟,结识这两人算是今儿的意外之喜了,她倒没有什么功利心,纯粹因为认识新友而高兴,就是聊的太尽兴,一不小心吃太多了……
种苏预备随意逛逛,先消消食,正要转身,却传来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种弟!”
那声音之所以熟悉,只因午前才听过,而令种苏觉得陌生,则因它饱含热情,与先前的不冷不热大相径庭。
“裘公子?”种苏道。
“怎地这般生疏?”裘进之匆匆过街,跑的太急,微微气喘,朝种苏以一种亲热的嗔怪口吻道:“你忘了?咱们小时候可向来以兄弟相称。如今照样便成。”
“岂敢,”桑桑忍不住插言,刺了一句,“我们公子可不敢高攀。”
“这说的哪里话,”裘进之笑呵呵道:“你是桑桑吧,我记得从前跟着苏妹妹的,家里丫头都怕你,如今还这么泼辣。”
种苏扫了桑桑一眼,桑桑撇撇嘴,不再说话。
桑桑从小跟在种苏身边,地位不一般,那时种苏与种瑞兄妹两还未分院,桑桑也顺带帮忙管管种瑞那头的事。如今她跟着“种瑞”上京,也不算奇怪,不至令人生疑。
“种弟,刚刚那两人,可是龙殿下和许解元?”裘进之终于问出来了。
种苏一瞥对面,对面正是君悦酒楼,里头味道如何尚不可知,单看外头,却相当气派。刚有一众华服公子从里面出来,说说笑笑离开,随后裘进之出来,正要追寻而去,却瞧见了种苏与龙格次,许子归道别的一幕。
很明显,裘进之乃付账之人,这君悦楼一顿想必不便宜,然而众人离开时却无一人等候裘进之这付账之人,显然没人将他放在眼中。
种苏对官场之事不尽了然,却也知道,无论乱世盛世,不可避免存在派系纷争。而想要官运亨通,人脉为不可或缺的。
龙格次身为西域皇子,哪怕国小,却依旧颇受欢迎,毕竟皇子名头最起码说出去也面上有光。
龙格次意结交朝廷大臣,然则像裘老爷这等不受重用的七品官员却不在他眼中。想要跟龙格次搭上关系,只怕有心无路。
而许子归乃解元,既得龙格次赏识,想必确有真才实学,此次春闱八|九不离十。
“唔。”种苏淡淡道。
“你居然认识龙殿下和许解元,看你们模样,似乎还很相熟?”
“唔。”种苏道。
“你不过才来几日,如何能与他们认识?”
“唔。”种苏说。
裘进之终于察觉到了,种苏将他之前的口吻语气学了个十成十,原样奉还,当即脸色讪讪,“先前正为家事烦着,有所怠慢,是我不对,还请种弟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
“啊。”种苏沿街而行,慢慢的走着。
“便当种弟原谅愚兄了。”裘进之紧紧跟着,自若道:“既如此,种弟能否替我引荐引荐龙殿下与许解元呢?”
种苏笑眯眯道:“不能呢。”
“为何呀?”裘进之仿佛很疑惑般。
种苏仍旧笑眯眯道:“不愿意呀。”
“为何呢?”裘进之正色道:“你既上京做官,又与我们家乃旧识,自当互相照应,互通有无。”
照应个鬼,互通个鬼,种苏差点当街翻个白眼,依然带着笑:“这话裘公子说的如此自然,莫非一直这样想。”
“那是自然。”裘进之面不改色道:“种弟有所不知,官场复杂,像你一介九品小官,没个依傍,日后想迁升难如上青天……我父亲好歹七品,还是能帮上一帮的——你们可约了下次何时再见面?唔,种弟小心脚下。”
种苏也算见过世面,却也不得不佩服裘进之,简直能屈能伸,转换自如。她几乎已无法将眼前这殷勤有余的面孔同裘家偏厅中那冷眼轻视爱答不理的裘少爷相对应。
其实换个角度,裘进之这种性格倒适宜官场与商场,这个圈子中也不乏许多此等嘴脸。
种苏不予置喙,但就算没有父亲的叮嘱,这类人也不可深交。
午后的太阳有点晒,种苏想要回去了,不打算再跟裘进之多说。
“此次拜访裘府,并无攀附之意,以后绝不会再上门。至于做官,实不相瞒,我毫无上进之意,裘老爷可千万别照料我。今日一别,日后便再无瓜葛,权当不认识我便罢。”
种苏停下脚步,朝裘进之认真道:“至于龙殿下与许解元,不过初识,并无深交,无法帮你引荐。”
种苏说了不少,裘进之却仿佛只听见了最后,笑道:“今天才认识?种弟当真了得,上京不过几日,就认得这般人物。现在不行,待得你们熟了,再引荐也没关系的……”
“不可能。”种苏打断裘进之,干脆利落的道。
“为何呢。”
简直是废话,种苏却认真答了:“不愿意。不喜欢。”
种苏这人脾气好,心胸开阔,不太跟人计较,若是与人性情相投,更会对人百般真诚万般好。但倘若不相投,则话不投机半句多,不予迁就。
这裘进之脸皮又实在够厚,更知道她居住何处,眼下不说清楚,只怕日后少不了纠缠。也是为裘家着想,索性得罪了算了,免去所有瓜葛。
哎,岁月是把刀,宰杀了儿时的裘进之,那个曾经跟在她身后妹妹长妹妹短的纯良小少年,彻底死在了时间长河里。
“听清楚了么?”种苏道:“别再跟着我,也别试图去我家。我家这位护卫会把你叉出去,去一次叉一次。”
裘进之终于有点说不出话来了。
桑桑街边雇了辆马车,掀开门帘,让种苏坐上去。
种苏不再理会裘进之,脚踩小凳,往车上去。那裘进之原地站了会儿,竟又扬起笑脸,过来道:“种弟可还在生气,那这样,明日我请种弟吃饭,当给种弟赔罪,种弟……种……种苏?”
裘进之站在种苏身后,看着种苏耳后某处,目光中透出抹疑惑。
“种苏,你是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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