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的小屋中传来声响。
那声音很轻。
李妄看清何物后,登时脸色微变。
种苏先是紧张,接着惊讶,继而忍不住低声呀了一声。
竟是只小猫,从破败的窗口爬进来,见到房中有人,便朝人走来。
小野猫不过几个月大,瘦瘦小小,毛茸茸脏兮兮的,瘦骨嶙峋,并不怕人,嗅嗅闻闻,黑色的眼睛看看种苏与李妄,最后来到种苏身边。
喵——
小猫发出细细的叫声。
“怎么会有猫?”种苏挪了挪腿,小猫顺势爬上来,卧在她的腿上。
“是他们养的吗?”种苏猜测会不会是那些乞丐绑匪们养的,但是野猫的可能性更高……
种苏眼睛一亮:“看来我们的推断没错,果然在城内山中,而且可能此处离城坊很近。”
倘若小猫为乞丐所养,这种时候还带来山上,足以说明路程不太远。倘若是小野猫,却不怕人,则极有可能流窜到市坊寻过吃的,抑或有大猫寻来吃的喂养,否则太过野外的深山,无法存活……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这些乞丐很有可能冒险而为。
“你觉得呢?”种苏询问李妄意见。
自小猫出现后,李妄便没说过话,种苏转头看去,这才发现不对。只见李妄脸色微白,呼吸微微急促,似乎十分不舒服。
“你怎么了?”种苏惊道。
“……让它走开。”李妄呼出一口气,沉声道。
它?种苏反应过来,不是吧,他居然怕猫?
种苏正要笑话两句,却察觉到李妄身体紧绷,须臾之间,额上竟隐隐有汗,这反应不似简单害怕。她蓦然想到一个可能:“你有讳症?”
李妄转向一旁,气息微促,没说话,向一旁让了让。
种苏二话不说,双腿一颠,将小猫颠到另一侧,小猫瞄的一声,不解的看看种苏,再次企图往上爬。
“哎,不行。”
种苏让出一点位置,将小猫赶到墙角最里头,并曲起双膝,将小猫尽可能与李妄隔离。小猫几次挣扎无果,只好放弃,缩在墙角,挨着种苏腿部取暖。
“这样好些吗?”
种苏关切问道。
李妄深呼吸,闭了闭眼,似乎稍好一点。
种苏从前见过患花粉症的,一到春夏,简直不能活,由此也知道天底下很多人患有讳症,忌讳的东西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没想到这就遇上一个讳猫的。
“有没有事?是不是得吃药?”
讳症的表现各有不同,有些只是轻微不适,有些严重的却会引发各种病症,甚至危及生命。万一在这种地方发作,可不是闹着玩的。
种苏仔细查看,李妄穿的整齐,手缚在身后,唯有脖子和脸颊露在外面,除了脸色略苍白外,暂且看不出什么来。
李妄眉头微蹙,仍不太舒服的样子,正要说话,外头忽然传来人声。
种苏一凛,与李妄对视一眼,李妄双眸微沉,两人一起望向门口,凝神外头的动静。
看时间,这时候也该有个结果了。
乞丐绑匪们此刻前来,是要将他们转移地点,而后放回?
然而房门迟迟未开,门外传来压低的争吵声,凌乱的脚步声,似在拉扯。
怎么回事?这是发生了分歧?难道发生了其他变故?
种苏不由紧张起来,李妄倒神色不变,波澜不惊的坐着。
“老三……问题……大阵仗……不对劲……”
“……朝廷命官……”
“收手……费这么大劲……剁只手……谁怕……大不了……”
“不可轻举妄动!老四……再去打听……”
外头声音时大时小,几次有人想冲进来,都被其他人拦住,明显绑匪们内部发生分歧,正争执不休,屋里只能听到模糊语句。
最终,所有争吵停止,似乎绑匪们终于意见统一,又离开木屋门口。
种苏松了口气,知道暂时逃过一劫,然而形式却更为严峻。事态似乎朝着她最担心的方向发展而去。
“他们走了吗?”
种苏看李妄,李妄也正看着她,眸中隐隐现出思索神情。
李妄不笨,刚刚绑匪们争执时漏进来的只言片语,组织起来,足够拼凑出丰富的信息,种苏既能听懂,李妄想必也能。
“看样子,好像他们的交接出现了问题。”种苏开口道:“我们的家人应是报了官,而后官府得知了我们的身份……”
“哦。”李妄道。
“实不相瞒,我乃朝廷命官。”种苏只得说了,刚刚绑匪们提到朝廷命官这几个字眼,李妄既不是,自然就只有她了。
“哦?”李妄神色不明,说不上什么表情的看了她一眼。
“不是故意瞒你,日后会告诉你。只因……”种苏低声道:“因为什么不重要,总之,现在可能因我这朝廷命官的身份,似乎出了问题。我们不能再这么等着了,得想办法逃走。”
先前对方人太多,又地点不明,不轻举妄动是最好的选择,眼下有一部分人要被派出去,又明确了大概地点,逃走的成功性便有所增加,可以一试。
否则等他们回来,万一不成,剁只手脚做恐吓,或干脆一杀了之,便彻底完蛋。这些人利益熏心,逼急了什么都得出来。
李妄没有说话,显然种苏的考量是对的。
“我去看看。”
既要逃,就更得小心。种苏起身,蹦跳着到门边,小心窥探。
只见绑匪们窝身的小屋门外汇聚了数个身影,除了乞丐外,还有几个一身布衣,腰间跨刀,头绑布带,明显带着一身匪气,所有人一起,足有十多人。
那小屋中竟窝了这么多人,更未想到乞丐竟与山匪们勾结合作,看来这回确实抓到两只肥羊,预备大干一笔……
幸而先前未轻举妄动,种苏心道。
绑匪们低声商议,接着便分头行动,大部分人下山侦探情况,施以援手,留下四人守在山上,等候消息。
“待他们稍走远些再行动,以免打草惊蛇。”
种苏跳回草堆上,心中合计,得想办法将他们几人分开对付,不可莽撞。当务之急,得先解开束缚。
“我靴筒里有把匕首……”
绑匪们搜走了他们身上显而易见的财物,幸好不够仔细,靴子里藏匿的匕首仍在,种苏正要让李妄帮忙取出匕首,李妄却直接侧身。
“用我的。”
种苏:……
好家伙,原来大家都有留手。看来这人也非完全不知江湖险恶,至少还知道带点防身武器。
李妄的匕首藏在腰间,更好取,种苏便顺势而为,她也转过身,与李妄背靠背,用背后的双手摸索着李妄腰间。
那东西放在腰侧靠后的位置,本是最方便取用的地方,眼下要拿出来却十分困难。腰上外头的玉带已被绑匪解走,剩下一条里带束着腰身,匕首便紧紧藏在里带里。
腰好细……
种苏从未摸过别的男子的腰,无从比较,但手下这腰无论谁看了,都得喝声彩。腰线匀称有型,瘦薄而结实,有种介于少年人与青年间的美感。
“不要乱摸。”李妄冷道。
“没有没有。”种苏忙道,赶紧收敛心神,办正事,心道,还不知谁占谁便宜呢。
手绑在身后,又看不见,平日里简单的一个动作如今做起来分外艰难,种苏小心的摸到东西,在努力往外推,拽,拉……
李妄身体微僵,屏息忍着。
终于忍不住动了动。
“哎,不要乱动。”种苏忙低声严肃道,趁机报了一句之仇。
大局为重,李妄极力忍着,没有再动。身体自始自终微微僵着。
种苏亦不再做声,专心取刀。
月色如水,小屋里寂寂无声,落针可闻,这般的寂静里,两人呼吸彼此清晰可闻,彼此都有些不稳。
种苏不由想起那日小巷中,李妄急促的喘|息……今日清醒状态下呼吸明显克/制许多,却也让人耳朵麻麻的……打住打住,怎么弄的自己好像个色鬼一般……
终于取出来了。
却并非匕首,而是一把小弩。那弩一看便是特制,只有手掌大小,制作的十分精巧,机身后方暗藏玄机,打开开关,里头竟是把小刀。
那刀非常袖珍,却削铁如泥,割断种苏与李妄手脚上绳索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怪不得让用他的呢。
种苏脱得束缚后第一件事是马上查看李妄,很担心他的讳症。
那只小猫期间几次试图靠近,都被种苏阻止,此际正离的远远的,漆黑的眼睛里带着不解与不甘心。
“确定没事吗?待会儿没有问题吧?”
毕竟一会儿他们需要战斗,还需要逃跑,万一他不能行动,可就大大不妙。
李妄仍有点警惕那猫,揉了揉肩膀,漫不经心道:“若有问题,你可自行逃走,不必管我。”
“燕兄这是什么话?”种苏抬眼看李妄,微微笑道,“既与燕兄为友,自当共进退。燕兄放心,我既会尽力不做拖累,也绝不会独自逃生。燕兄倒是说实话,到底有没有事,若有事,便不可硬闯,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一阵风吹来,种苏打了个寒颤,双眼却仍灼灼注视着李妄,目中带着坦诚与真切的关切。
李妄看着这双眼睛,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无事。”
种苏闻言放下心来,这才活动活动手腕腿脚,绑了这半天,都麻了。
接下来怎么办?
“稍后先引人进来。”李妄说。
种苏点头,也正如此想。
外头传来窸窸窣窣之声,显然其中一部分人正往山下去。
种苏与李妄各自放松手脚做准备,边凝听外头动静。
“你什么官职?”
李妄忽而开口道。
“嗯?”自认识以来,都是种苏说的多,问的多,李妄几乎不曾问过什么,仿佛一切都不大在意,这尚是他第一次主动问询。
“燕兄可知秘书省?”
如今已是朋友,自该如实相告,种苏便问道。
李妄是读书人,即便不做官,自然也知道秘书省。秘书省掌管经籍图书之事,下设著作局与司文台。秘书省内秘书郎起,至少六品上。
李妄不动声色打量种苏一眼。
“我乃秘书省……”种苏故意停了一停,卖关子般,见李妄朝他看来,方继续道:“……下院中笔匠一名。”
李妄:……
秘书省下分院不少,笔匠乃其中最末等官阶,人员众多。
种苏:“从九品呢。”
“实不相瞒,家中捐来的,\"种苏低声道,“让燕兄见笑了。”继而想到一事,眼中露出茫然:“他们说大阵仗,为区区九品小官,能弄出多大阵仗?长安官署当真负责,却委实令我惶恐呐……嗯?燕兄你在笑?”
月光从屋顶破洞洒下,种苏无意一瞥,看见李妄似乎嘴角微扯,像是在笑,转瞬即逝。
“没有。”李妄漠然道。
种苏怀疑的打量,总觉得受到了莫名的嘲笑,却没有证据。说起来,认识这么久,还从未见李妄笑过。
李妄双眸低垂,看也不看种苏,站起来,将小小的□□放入衣袖,匕首则握在指间,径直走到门边。种苏也轻手轻脚过去,小心站在门侧,朝外探望。
外面已只有四个留守之人,正站在高处,为下山还未走远的同伙望风。
“官不在大小,各尽其能便是。”李妄看着外头,话却是朝种苏说的。
“谢燕兄宽慰,不过我没什么野心,”种苏与李妄各据破门一侧,耐心等候,极低声的交谈,“能来长安见识一番,便已知足,若能一睹当今天子圣颜,就更值了——燕兄也没见过皇帝陛下吧?”
李妄微微一顿,答道:“不曾。”
种苏点头,“想也是。我们这皇帝,从未有画像流出,亦不爱出宫巡游,可当真神秘。”
民间传言,哪怕因国事,譬如祭天之类的出得宫来,也从来端坐马车中,帷幔重重,无人能一窥天子真颜。像种苏这等小官,即便能够上朝觐见,也只能站在后头,远远看上一眼。
“史上多少皇帝都喜欢微服私巡,出宫游玩,咱们的皇帝怎就不一样。燕兄你说,皇帝终日待在宫中,不无聊吗?”
门外那四人还未进屋,聚在一起,正在商议什么。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有什么稀奇的。”李妄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平淡道。
“话不能这样说。所谓春有百花秋有月,而年年岁岁又不同,这天底下好玩有趣的事多了去了。”种苏说道这里,倏然想起眼前这人平素也是不怎么世出的,便低声道,“燕兄日后若方便,可以多出来走走。我带不了皇帝,倒可以带燕兄逛逛长安城,一起吃好吃的,玩好玩的。”
“有人陪着,是不一样的。你会发现,很多事很有趣。”
本是凶险的境况,却因两人喁喁私语般的交谈冲淡了不少。月光透过门板缝隙照在两人的脸上,两人脸上明明暗暗,有种不真实感。
李妄没说话,既没答应,也没不答应。
就在这时,外面四人分开了,两人走向后山,想是去巡视一圈,便只余下两人,一人钻进小屋,轮换值守。
种苏知道,是时候了。
马上要正面交锋,种苏不由有些紧张,幸而李妄在,又安心不少。
李妄身上始终有种从容的气场,但之前多少显得有点漫不经心,或者说无所谓的感觉,然而一旦行动起来,整个人顿时又不一样,眼神瞬间变的犀利果断,犹如未出鞘的剑,亦如荒野中潜行的豹。
仿佛一切困境都不在他眼中。
然而下一刻,李妄忽然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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