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夜深露重, 街上的盛会终于结束,明日上值的要上值, 做事的要做事, 众人狂欢过后,都平静下来,纷纷回家去, 街头终于安静下来。

    李妄也已离开多时。

    种苏躺在床上,灭了灯,无声的看着黑色的虚空。

    晚上她没有吃任何东西,实在是吃不下,整个胃里都是满满的,像要溢出来。

    这半日所经历的, 简直超过她有生以来遇到的所有事, 包括上京后的几次惊险状况,与之相比, 堪称不值一提。

    而这方小院,居然陆续驾临了当朝天子,宰相,三元及第的状元……倘若日后被人知道,怕是要成为京城最佳风水宝地……

    “许子归居然……”

    李妄临走前告知的这个小秘密,相当震撼,倘若不是李妄亲口告知,种苏只会觉得乃天荒夜谈,说书人胡乱编撰。

    种苏由此也终于体会到了朝堂平静表面下的风云暗涌。

    原本以为今夜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然而脑中一时充塞太多东西, 疲累无比, 反而很快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 种苏睁开眼睛,看见窗外熟悉的天光,恍若一场梦。

    倘若没有昨日之事,日子仍如许多个平常日子一般,但如今再看,一切都不再寻常。

    暗流在看不见的地方涌动,种苏打起精神,如平常一般去端文院上值,而后中午去长鸾殿陪李妄吃饭。李妄对她一如往昔,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而王道济那边也未有任何动静,许子归亦像从前很难碰到,偶尔碰见,仍旧是点点头,擦肩而过。

    种苏曾觉自己像个戏子般,上京来演一出冒名顶替,为期两年,结局未知。如今却觉人人都仿若戏子,人人都演技高超,而结局同样无法完全预知。

    时间来到狩猎日。

    李妄并不太热衷狩猎,但每年都会有这样的仪式,今年李妄忽然有点兴致,司天监夜观天象,定下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这一天,随行大臣,御林军,宫女内侍,侍卫仆从,太医等等,一行人簇拥着李妄乘坐的马车,浩浩荡荡出发,前往皇家猎苑。

    皇家猎苑位于城外的瞭北山,此地乃群山堆叠,四面高山环绕,主峰瞭北山最是雄伟奇峻,植被茂盛,一条大河蜿蜒环山流出,四季水流不断,穿山越岭,通往天际,最终汇聚于山外的大江大河。

    猎场位于主峰瞭北山半山腰。

    耗费小半日,种苏随众人抵达猎场。

    山中空气清新,风景旖旎,甫一下马,便见一只小鹿一跃而过,种苏顿时惊呼一声。

    小鹿没什么攻击性,数量众多,跑到猎场外围也不稀奇。种苏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鹿,不禁心生赞叹。

    “喜欢?”

    种苏随行在李妄车旁,李妄下得马车,看见种苏脸上笑容,眉头微微一挑,问道。

    “去换衣服,准备一下,待会儿带你进里头去看。”李妄说。

    这次狩猎总计三日,今日也算在其中,时间并不算很充裕,当然要好好珍惜与利用。

    营地早已定好,驻扎此处的兵士也早提前搭好营帐,御林军与宫人们一到目的地,便立刻各司其职,纷纷行动起来。

    作为皇帝近臣,种苏获得了一个单独小营帐,就在李妄的主帐附近。

    此次狩猎,所参与的臣子,均可允许带一名侍从一同参加狩猎,所猎之物将合并计入主家一起。这明显是为照顾某些不擅射猎的文臣老臣,以免因一无所获而尴尬。

    种苏带了陆清纯来,来前先卸除了刀剑,另发了弓箭。陆清纯守在营帐门外,种苏换过衣服出来,不多时,旁边的主帐门帘掀开,李妄也换好了衣服。

    种苏回头,顿时眼前一亮。

    李妄平日里多穿文服,宽袍大袖的,今日一身黑色暗纹窄袖武服,右衽交领,革带束腰,勾勒出细腰薄背的身形。

    乌黑发间束一根暗红发带,他皮肤白皙,这一身更显眉眼轮廓深邃,如那春日阳光,耀眼炫目。

    李妄接过弓箭,在手中挽了挽,因心疾之故,他不习练其他武艺,唯一常练的乃小型弩|箭,今日换了弓箭,箭技相同,那手势显然十分熟稔,举手投足间带着股特有的英气。

    众人见李妄出帐,便纷纷过来,李妄带领众人来到一处空地,那里站着几排兵士,手中牵着各色马儿。

    狩猎之前,本应有段勉励与敬祝之词,李妄却通通免了,让杨万顷代为发言几句,接着一名官员上前诵读了猎场守则与注意事宜,李妄便翻身上马。

    远处几只灰兔在草地上跳跃……

    李妄拉起弓箭,目视前方,眼神沉静而锐利,倏的一声,弓箭疾射而出,唰的射中其中一只腿子腿上。

    众人欢呼。

    “众卿随意。”李妄说。

    杨万顷与王道济两位宰相也来了,不过他们年纪终究大了,只留在营地处理政务。

    “祝陛下满载而归。”王道济笑容满面道。

    “陛下注意安全。”杨万顷朝侍卫们道,“保护好陛下。”

    李妄点点头,众人纷纷上马,李妄回头,朝种苏道:“你跟着我。”

    驾——

    李妄一夹马腹,一马当先朝前冲去,种苏转头看了陆清纯一眼,紧接着催动马匹,追着李妄而去。

    一时间,猎场内马蹄声响,百马奔腾,各家带来的随行侍从不能一直跟着主家,他们猎物的数量可能关系着主家的最终排名,因而相对皇帝与其他人,他们之间的较量反而最为激烈,不可掉以轻心。

    一行侍卫紧跟着李妄,进入林中,其余人等则四散开来。

    猎场占地上千顷,种苏随李妄进入林中后来到一开阔平地,四面植被繁茂,诸如兔,鹿,獐这种小型动物随时出没。

    李妄与种苏各射了几只,过了把瘾,速度渐渐慢下来。

    “都散开些,不要跟这么近。”李妄朝侍卫们说。

    侍卫们略略迟疑,他们跟着李妄自是为保卫李妄安全,猎场乃皇家猎场,外人不得进入,随行来的所有人都登记在册,一般不会有人敢在围场中动手脚。

    危险大多来自于虎豹这种猎物。但今日不过小试身手,只在外围狩猎,虎豹则多活动于深山密林,未曾出现。

    侍卫们不敢掉以轻心,却也知道李妄脾性,不敢再跟的太近。

    “跟上。”李妄又朝种苏说。

    种苏一直落在李妄后头半截,此际便遵命,打马上前,与李妄并驾齐驱。

    李妄的马儿乃千里名驹,浑身雪白,种苏的马虽稍逊些,却也是西域名马,体型高大,黑色马鬃油光水润,四肢精干有力。

    种苏今日则穿了身深红武服,款式颜色与蹴鞠服略有相似,头上绑了根同色系发带,飘逸动人。

    两匹马一黑一白,驮着背上两人,徐徐前行。

    “如何?”李妄问道。

    “很有趣。”种苏跑出了一身汗,第一次参加这种狩猎,自是新奇,刚小试身手,射中了一只兔一只鹿,收获很不错。

    让她意外的是李妄,虽然之前便见识过李妄的箭术,今日却愈发大开眼界,简直是指哪儿打哪儿,百无虚发。

    “真正有趣的还在后头。”李妄瞥了种苏一眼,种苏额上微有汗意,双颊因驾马奔行而泛着健康红晕,更衬皮肤雪白。

    种苏忍住回头的念头,目视前方,低声道:“陛下,真的没问题吗?”

    侍卫们远远辍在后头,从他们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种苏与李妄二人并肩的背影,边走边随意交谈着,却听不清内容。

    李妄沉声嗯了声:“你按吩咐行事即可。”

    “然后呢?”种苏道,“他们会做什么?”

    种苏口中的他们,乃王道济那方众人。先前李妄料王道济会在狩猎时有所行动,果然,出发的前一日,种苏接到了一条秘密指令。

    指令让种苏在狩猎途中将李妄带入一处人少僻静的地方。

    至于后面要做什么,却未告知种苏。

    “大抵要给朕一点小“惊喜”。”李妄淡淡道。

    “陛下……”

    “放心,他们此举主要为测你的忠诚,”李妄道,“真要对朕如何,也不会是在今日。”

    种苏心想也是,虽说王道济拿捏着她家人的性命,却不会轻易完全信任她,总要先看看她是否真的听话。

    “还是有些冒险,”种苏微微拧眉,虽知李妄与王道济周旋多年,对其了如指掌,所料多半不会有错,却终究觉得不放心,道,“还是让侍卫们过来吧。”

    “这么担心朕?”

    李妄仍旧一派云淡风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语气甚至有几分愉悦。

    “陛下乃一国之君,容不得半点闪失,”种苏眼睫微闪,正色道,“臣自然担心。”

    “唔。”李妄淡淡道,“知道了。”

    夏季雨多,前几日刚下过几场,山中溪水潺潺,隐约可闻附近水流从涯上形成瀑布,落入山下那条大河中。

    种苏带着李妄看似随意驱马行驶,实际却是按指令交待的路线行进,待看到一块巨石,巨石将道路划分成两条,一左一右,通往两个不同的方向。

    种苏转头,与李妄对视一眼,而后十分自然的转向左边。

    那是通往指令里的线路。

    “陛下万事小心。”种苏低声道,“若有异动,万万不可以身冒险。”

    李妄打马与种苏苏并肩,看她一眼,“此番王相还不至于将朕怎样,若有事,你不可涉险,先护好你自己。”

    种苏转头,看一眼李妄。

    不知李妄从前有无对其他臣子这般叮嘱过,此际听在耳中,却是很受用的。

    种苏正要示意李妄可以招呼侍卫跟上来了,孰料转过巨石,刚刚过左边道上一个拐弯处,眼前倏然出现一只老虎。

    原以为要进的更深入一些,才会出现李妄口中的“小惊喜”,谁知居然就在“门口”,当真令人出其不意。

    那是一只成年大虎,棕黄色身体上布满黑色横纹,四肢健壮有力,尾巴粗大,正在林中觅食,见到人类,顿时喉咙中发出警惕的呜声。

    远处的侍卫们发现了不对,全体悚然,却没有叫出声,以免更惊动老虎,只马上催马朝这边奔来,边弯弓搭箭。

    然而那马蹄之声无法免除,老虎听到声响,愈发警惕,弓起脊背,口中咆哮声愈发低沉。

    种苏这一惊非同小可,却立刻保持了镇静,没有惊惶尖叫或胡乱出手,李妄面色不变,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朝马背上箭筒摸去。

    两人□□坐骑感觉到了危险,马蹄扬起,不安的躁动。

    两人两马,与老虎短暂的静态对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响起杂乱的声响,狩猎的一队人马闯来此地,猛然一见这阵势,顿时惊慌失措。

    “陛下!”

    “保护陛下!”

    李妄与种苏还来不及说什么,一支飞箭凌空射来,直朝猛虎而去,然则那射箭之人情急之下失去准头,那箭几乎擦着种苏与李妄的两匹马的脑袋疾射而过。

    种苏的马在外侧,受惊最重,顿时扬起前蹄,高声嘶鸣,继而冲了出去。

    李妄面色蓦然一变。几乎在同时,随之一扯缰绳,紧随种苏冲了出去。

    “陛下!”

    箭矢纷纷射来,猛虎见人多势众,发出一声怒吼,继而转身纵跃,很快消失在树林中。

    “陛下!”

    “种大人!”

    种苏眼前景物极速掠过,耳畔风声呼呼作响,马儿发狂疾奔,种苏努力抓住缰绳,试图控制马匹,四周全是山石嶙峋,跳马也不可能。

    “低头!”

    身后传来李妄的声音。

    种苏迅速低头,躲过头顶唰然而过的树枝。

    “不要过来。”

    种苏极力俯身,抓紧缰绳,努力朝后喊了一句。

    身后侍卫们也极力奔驰,纷纷追来。

    马儿极速转过一个弯道,种苏眼前出现一块平地,却是山腰一道断崖。

    种苏拼命拽紧缰绳,马儿也意识到危险,然而转向或停下已来不及,仍失控的朝前冲去。

    今日难道要命丧于此吗?

    就在这时,一箭射来,正正射在马腿上,马痛呼一声,即刻马腿一曲,跪倒在地,疾驰的冲力带动马儿朝前翻滚,直翻到悬崖边上当堪堪停住。

    这一箭大大减缓了马儿的冲势,避免了种苏与马儿一同坠落悬崖,没摔死恐怕也要被马砸死。但种苏仍被惯性摔下了马背。

    落地之处正处悬崖边,种苏冲势未落,眼看就要滚落崖边,却忽然一人飞扑而来,一把抱住了她!

    是李妄!

    李妄一手抱住种苏,一手抓住崖边一棵树木,那树生在崖边,长的不甚结实,承受不住二人重量,发出噼啪声响。

    当侍卫们与其他人赶来,看到的便是树枝轰然断裂,种苏与李妄一起滑落悬崖。

    作者有话说:

    是的,老掉牙的掉悬崖情节来了~感谢在2022-07-18 21:47:48~2022-07-19 21:07: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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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长安李家

    种苏与李妄并没有直接坠落悬崖, 李妄射出的那一箭以及崖边那棵树木终究帮了他们一把,而断崖也并非垂直之势, 两人顺着斜坡向下滑落, 种苏几次想抓住山上藤蔓,都因冲势太猛而未能成功。

    李妄始终抓着种苏的手臂。

    耳边传来轰轰的水流声。

    是瀑布!种苏听出来了。正是一道从半山崖上形成的瀑布,白色的哗哗流水从半空流向崖底的那条大河。

    “闭气。”

    耳边响起李妄的声音, 紧接着,种苏感觉身子一空,失重感接踵而至,种苏手臂上一紧,与李妄一起落入瀑布的洪流中,坠下悬崖。

    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耳边唯有巨大的风声, 水声, 以及心跳声。

    噗通!

    种苏与李妄几乎同时落水,在落入水中的刹那, 种苏有片刻的晕厥,很快清醒,马上放松身体,屏住呼吸,最初的冲击适应过来后,立刻调整身体,朝上浮动,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手上一松。

    水下昏暗的视线里, 只见李妄闭着双眼, 五指松开, 被水流带动着漂浮而去。

    种苏朝李妄游去, 这次换她抓住李妄的手臂,努力朝上游。

    前几日下过几场雨,河中水流满溢而湍急,种苏带着李妄,随急流浮浮沉沉,许久之后,水势渐缓,也不知被水流送出多远,终于靠近岸边,种苏倾尽全力抓住一截树木,稳住身形。

    总算艰难上岸了。

    “陛下?!陛下!”

    种苏气喘吁吁,顾不得休憩,马上俯身贴在李妄心口,然而却只能听见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李妄面白如纸,双目紧闭,不知是落水时撞击水面导致昏迷,还是呛了水,抑或因为心疾之故。

    种苏从前学游水时也顺道习过些溺水的救护,情急之下,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所有方法全都用上。

    然而李妄却始终未醒。

    他修长的身躯冰冷无力的躺在石滩上,手指松散的摊开,唇色惨白,了无声息。

    “陛下!”

    种苏跪在李妄身边,双手按在李妄心口,有节奏的拼命按压,不断按压,她浑身都是水,眼中也似浸了水,水滴顺着她的头发与面颊滑落,滴到李妄脸上。

    “醒过来!快醒过来!”

    种苏喃喃道,不要死,求你不要死。

    “陛下!”

    “燕兄!”

    “李妄——”

    随着这一声喊,李妄猛的咳嗽,咳出些许水来,胸腔内换出一口长气,双眼睁开。

    种苏眼眶刹那红了,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瘫软萎顿在地。

    “你叫我什么?”

    李妄的声音虚弱暗哑,却是熟悉的口吻语气。

    种苏转头摸了把脸,再转过来,深深吸一口气,想要忍着,却实在忍不住,“陛下不是答应过不以身冒险吗?!”

    “朕不也说过,让你护好自己?”李妄起身坐起,捏了捏眉心,长出一口气。

    “那是意外。”种苏道,“无论如何,陛下怎么可以跟过来?!”

    “难道看着你死?”李妄沉沉道。

    种苏忽然无话可说,满腔责备瞬时化为一股热流,灌注心头,更多的却是后怕。

    万一出事了可怎么办?

    那是一种担忧,更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种苏一时没有说话,坐在纷乱的石滩上微微喘息。

    “你方才哭了?”李妄审视种苏面容,端详她的双眼。

    “……没有。”

    “你方才在吼朕?”李妄又道。

    种苏:“……也没有。”

    李妄不说话,只定定看着种苏。

    “……是陛下委实不像话,刚刚太危险了……”种苏被看的渐渐心虚,本能的“据理力争”。

    李妄眉头微动,看着种苏,那眼神不言而喻,仿佛在说,还来?

    种苏倏然住口,看着李妄,两人四目相对,对视片刻,继而都笑了起来。

    李妄唇色苍白,唇角却勾起笑意,种苏意识到两人死里逃生后居然差点吵了起来,当真哭笑不得,一颗心却总算落到点实处。

    太阳渐渐西移。

    “先找个背风处,”李妄说,“他们没这么快找来。”

    他们从瀑布落下后,便被水流带走,大略算算,跟原落水之地已相距甚远,哪怕就在原落点,山上也没有直接通往崖底的路,一时半会儿恐怕无人能来。

    种苏四下看看,周围树木繁盛,地势较为开阔,倘若是白天,倒是个颇为不错的落脚点,然而晚上的石滩只怕太冷。

    两人稍坐片刻,待体力稍稍恢复,便起身,离开石滩,前去寻找避风处。

    他们的运气很好,很快,种苏便发现一个天然洞穴,洞穴入口隐在一棵巨大的树后,又有少许藤蔓覆盖,若不细看很难看到。恰好一阵风吹来,吹开一点缺口,叫种苏正好看见,方能发现。

    种苏先朝里丢了两块石头,站在洞口静听片刻,不闻任何声响,方与李妄走进去。

    这里是皇家猎苑的范围内,山中遍布趋蛇杀虫的药草植被,倒不用担心毒蛇之类的东西。种苏较为担心的是会不会有猛兽出没,但大抵因为前几日下过雨,河水暴涨,崖底不见任何动物。

    进入洞穴之后,才发现他们运气真的极好,里头居然是个宽敞无比的大山洞,洞高数丈,空气流通,洞顶斜上方还有个洞口,宛如一面天窗,隐在绿植之下,一缕天光从绿植缝隙间投下来,形成一道光柱,照亮洞中小小一方空间。

    洞内地面干燥,除却微有腐叶的味道,相当不错。

    种苏与李妄在那光柱附近坐下,背靠石壁,彼此都是精疲力尽,各自长长出了一口气。

    “陛下,还好吗?”

    “嗯,无妨。”李妄道,“你如何?”

    种苏最担心的是李妄的心疾,如今看起来却似乎无事。李妄靠在石壁上,一腿自然曲起,手搭在膝上,面色苍白,闭目歇息。

    “我也无事。”种苏答道,幸亏下头是河,否则那么高的悬崖落下,定然粉身碎骨,也幸而她会水,两人也未被冲的太远。

    不过累是有点累的,又惊又吓,简直跟生死大逃亡一般。

    这种感觉令种苏忽然想起当初的绑架事件,那时也是与李妄一起,不过那次是山中奔逃,这次却是水里逃生,虽形式不一样,大体却很相似。

    那日也是两人最终躲进一个洞穴,李妄也是这般坐着……

    就像轮回一般。种苏不禁笑了起来。

    只是无声的一笑,李妄却仿佛有所察觉,慢慢睁开双眼,向种苏看来。

    种苏轻咳一声,道:“不知他们何时能找来。”

    今日这一出发生的猝不及防,皇帝竟掉下了悬崖,种苏不用想,也知上头一定兵荒马乱。要到达崖底,再找到他们,并非易事,定需不少时间。

    “我家那护卫从前在山中学艺,又在江湖行走过,或许能先于其他人找到我们。”

    自从王道济登门后,只要情况允许,种苏无论去哪儿都带着陆清纯,这次狩猎也一样,毕竟是自己人,以备不时之需。

    她与陆清纯之间有专门的联系暗号,只是刚刚的意外发生的太突然,根本来不及叫来陆清纯。

    但种苏可以确定,陆清纯一定会竭尽全力来寻她。以他的本事,很有可能赶在那些御林军之前找到他们。

    “陛下先……”

    种苏正要说我们暂且先在这里等等,然而一抬眸,却见李妄正看着她,准确的说,正看着她身上。

    怎么了?

    种苏本能低头,这一看之下,登时脑中如寺庙撞钟,发出嗡的巨响。

    两人身上惧是湿淋淋的,方才只顾着活下来,无瑕顾及其他,此时方发现,衣服从里到外都湿的通透,几乎整个儿贴在身上。

    夏季武服衣裳料子偏薄,尽管种苏里头已尽可能做好防护措施,奈何如今湿透,贴在身上,尽管她胸|前不算汹涌,但到底现出几分曲线轮廓来。

    种苏霍然抬头,李妄却已经移开了目光。

    他看见了吗?

    种苏回忆李妄方才注视的方向和眼神,分明是看见了吧?既然看见,为何却没反应?

    也许没看清?虽然还未天黑,但洞中光线不若外头明亮,不一定能看的清楚。

    然而若真的毫无所觉,为何避嫌一样转移了视线?

    这太惊悚了,种苏一时不敢乱动,也不敢开口,生怕任何一个举动,一句话都将“打草惊蛇”,弄巧成拙。

    种苏忍不住紧紧盯着李妄,同时心中念头急闪,想要不动声色蜷起双腿,然后抱住膝盖,或许能够遮掩过去……

    种苏曾也设想过身份被识破的某些情况,然则设想与现实终究不同,根本不是一回事。这种紧张的感觉唯有亲身体会方知其重量。

    洞中静寂无声,充斥着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紧绷感。

    李妄目光忽然又转了过来。

    种苏脑中那根弦铿然一紧,却见李妄目光落在她脸上,继而又掠过她身上,极快的一眼,很快移开,接着仿佛很轻很无奈的微叹一声,而后李妄解开身上的披风,丢给种苏。

    “虽也是湿的,勉强可以遮一遮。”李妄说。

    种苏捧着那披风,脑中那根弦噌的一声,断掉了。

    这意思不言而喻。

    种苏脑中嗡嗡作响,怎么没有想到,她的秘密会在这样一个时刻,这样一个地方,以这样一种方式而被发现。

    它来的猝不及防,又证据确凿,辩无可辩。

    接下来会如何,已经来不及想,种苏捧着那披风,跪在地上:“陛下,臣……罪臣罪该万死……”

    “朕不想动,自己起来吧。”李妄仍靠在石壁上,语气平静,“倘若要治你罪,不必等到今日。”

    什么意思?!

    李妄这句话给了种苏第二记重锤,他什么意思?不必等到今日?难道他早已知道?!

    “好奇的话,披好披风,坐好,”李妄说,“可以慢慢问。”

    种苏不敢起来,呆呆跪在地上。

    “要朕亲自扶你?”李妄语气始终平和,并无平日的冷淡与不耐,又说了一遍,“起来吧。”

    种苏起身,将披风披在肩头,系绳带时指尖控制不住的微微有些发抖,实在这冲击有点过大,一时间令人尚不能消化。

    披风系好,遮住种苏的身体轮廓,她仍在原来的位置坐下,微微侧身,看向李妄。

    “陛下,罪臣……”种苏开口。

    “罪该万死之类的话便不必说了,”李妄截过种苏的话语,“罪责以后再说。今日不想谈这些。”

    种苏只得先住口。然而心中惊疑不定,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来的比设想中早了很多,然而却没有预想中的雷霆大怒,没有“杀无赦”,这令人感到很不真实,因为不是它原本该有的样子。

    “或许,该与你重新认识一下,种卿?”

    李妄不紧不慢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那熟悉的种卿二字仍旧带着些许令人一听到便心神一震的熟悉感。

    种苏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极力定神,知道无论什么样,接下来都得面对。她稳了稳心神,答道:“民女录州人氏,姓种,名苏,见过陛下。”

    “种苏。”

    李妄薄唇微动,重复了一遍,这一回,乃光明正大的念出这个名字。

    种苏从李妄口中听到自己真正的名字,有种陌生却又说不清的感觉。

    “是。”她轻答。

    “有无小字?”李妄问。

    “无正式小字,家人唤我阿苏,算是小名。”

    “阿苏。”

    李妄的声音低沉而微哑,语气仿佛波澜不惊,却带着无法言说的柔和之意。

    种苏始终眼眸低垂,没有去看李妄,努力平复着心绪,李妄的声音仿若就响在耳边,令她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陛下是何时知道的?”种苏终于开口问道。

    “还以为你忘记,不会问。”李妄道,“看来已平静下来了。”

    种苏轻咳一声,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真的完全平静下来,但李妄与平日里无二的态度令她平复不少,如他所说,罪责以后再议,今日暂且先解决当下的疑问吧。

    “此事还得多谢李和。”李妄见种苏问起,便如实告知。

    果然是春风顾那回!

    李和!

    倘若李和人在眼前,种苏当真想掐死他,然而就算将他掐死又如何,时光不能倒流,已于事无补。

    种苏那时候不是没有怀疑,然而所有的怀疑全都无法站住脚,尤其李妄当时的态度,在推翻那些疑点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么说来,当时她被药物所迷后,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种苏想到那药,登时露出惊悚之色。

    “你在想什么?”李妄看着种苏,挑了挑眉,问道。

    “……没有。”种苏连忙打住念头,据那日回去时桑桑的描述,应是没有什么的,而以李妄人品,也当做不出什么出格之事。

    “想知道我如何发现的?”却听李妄主动提起来,种苏看向李妄,李妄伸出手,指了指种苏的脖颈。

    种苏本能的摸向喉结处,顿时明白了。

    ……当真防不胜防。

    “陛下既已发现,为何没有立即追究,却一直装作不知?”种苏索性问道。

    这是种苏想不太通的地方,按道理,李妄绝不是这个反应。难道是恶趣味,知道她的秘密,就不说破,看她继续如何演?抑或等待时机,在最后给予致命一击?

    皆不太可能。

    前者李妄没那么无聊,后者李妄不需要,他任何时候出手,对她而言都是致命一击。

    洞顶的光线渐渐暗了些,洞内尚能视物。李妄的眉眼深邃,双眸黑沉而又明亮,他抬眸,注视着种苏的眼睛。

    “你不笨,岂能猜不出我为何这般?”李妄仿佛漫不经心,眼睛却始终未离种苏面上,一瞬不瞬的观察种苏的反应。

    种苏脑中不再嗡嗡作响,取而代之的,是心中猛然一撞。

    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可能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然而即便她不问,李妄今日既未再装作不知,这个问题就终究逃不过,她不说,李妄也会以别的方式令它出现。

    李妄性极忍耐,也极直接,这两者并不矛盾,只取决于他的想法,他想要达到的目的,以及想要的结果。

    “先问你,你为何女扮男装,行冒名之事?”李妄话题一转,问道。

    种苏知道,她的身世家世等等,想必李妄早已查的清楚明白,只是这冒名替兄的原因却只有他们一家人自己知道。

    事已至此,当然不敢再隐瞒,种苏一五一十的详细告知。

    李妄听毕,点点头:“恶吏当道,百姓遭殃,你父亲捐官乃无奈之举。而你兄长临阵脱逃,乃此事之源,可谓之罪魁祸首,罪责难逃。至于你,”李妄微顿,接着道,“那日发现你是女子后,你知道我如何想?”

    种苏呼吸微促,没有回答。

    “原来我不是断袖。”李妄说,“那日我反而很开心。”

    这话说的不能再明白,李妄仍旧注视着种苏,那眼神一如既往——种苏不知何时总觉得李妄看她的眼神跟从前不太一样,那是一种很微妙,只可意会的感觉,如今,她总算明白,那并非她的错觉……

    种苏并非从未想过这种可能,只是不曾敢深想。

    今日李妄却亲手揭开那层面纱,这一切同样来的猝不及防,令人措手不及。

    种苏看着李妄,无法出声。

    “至于为何不‘拆穿’,不告诉你,”只听李妄继续道,“一则怕吓到你,二则,有些人始终没心没肺,只怕一说,立刻就跑了——毕竟,有人很早以前就想着疏远,且一直想着离开。”

    “身为一国之君,我可以治你的罪,但不会强求感情之事,倘若就那么跑了,还真没什么办法。”

    李妄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水,不咸不淡,然则眼中却蕴着一抹冷意,淡淡看着种苏。

    种苏:……

    种苏低声道:“陛下……”

    “我本想等彻底解决王家之事,一切尘埃落定后再与你说这些话,但似今日之意外,变数无法预知,我不想再等。”李妄缓声道。

    “今日与你重新认识一下。”李妄的嗓音低沉,微带些许暗哑,以及一丝不为人察的紧绷,缓缓道,“长安李家,姓李名妄,字允直,年二十,未曾婚娶。你可叫我允直或李妄。”

    日渐昏暗的天光里,李妄那双好看的眼睛却很亮,如同四月好天气里的湖水,又如同一张深阔的网,令人无法移开视线,亦无处逃匿。

    种苏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不同于落水时的恐惧,不同于真相揭穿时的惊惶,却比它们任何一种,比任何时候都要跳的更加剧烈,更加慌乱。

    “……怎么可以直呼陛下名讳?”种苏听见自己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干,紧。

    李妄顿了顿,说,“从出生至今,无人唤过我的名字。”

    宫人臣子们自不必说,即便先帝先后也没叫过他的名字,他们几乎从不主动叫他,偶尔提起时,好一点的说法是“太子”更多时候则是“他”,或者“孽子。”

    李妄二字,是禁忌,是无上尊贵,也是无边寂寞。

    “若这世上有人能直呼我名,我希望那人是你,也只能是你,阿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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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阿苏。

    简单的两个字从李妄口中念出, 却仿佛带着一种别样的魔力,令种苏耳朵没来由的一麻。

    从前种苏与李妄在一起时, 总是种苏说的多, 这啊那啊的滔滔不绝,今日却局面反转,变成种苏在听, 李妄在说。

    好像李妄一下子控制了主场。

    种苏一时竟不知做何反应,倘若今日换成别人,她断不会如此心绪繁杂,如此难以应对。这无关李妄的身份,只因李妄这个人。

    这是李妄,不是任何的旁人。

    种苏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砰砰砰, 震动着胸腔。

    “陛下……”

    “不需要你现在做出应答或承诺,”李妄的声音仿佛也有点干, 慢慢而清晰的说道,“待王家事毕,再无任何危险后,我们再行分说。”

    种苏闻言,不由心中微松一口气,那异样的情愫却始终挥散不去。

    李妄的目光一直在种苏面上,紧紧盯着她的面色,见她未露出明显的厌恶,抗拒和不愿, 放在身侧的手便无意识的松了松。

    李妄也没想到, 这一日的到来会是这样的一个时机, 这样的一个地方, 它发生的突然而又自然,只是听从了心的旨意。

    他凝视着眼前的面孔,眼神滑过种苏的眉,眼,鼻,最后落在那红色的唇瓣上。

    嗓子似乎更干了,李妄眼眸微暗,短短流连片刻,克制的移开目光。

    种苏靠在石壁上,披风包裹着她的身体,她能感觉到一旁的视线,却无法像从前那样坦然的去回应。

    今日之事实在意外,实在令人无法轻易平静下来……说起来,自从上京后,所发生的事,以及近日所遇所听所闻,哪一件不震撼,每次都如同悬崖上荡秋千一般,跌宕起伏,有时她都要佩服自己,居然全都应对过来了。

    但无论哪件,都不如今日这般震动,这般令她动容,繁乱……

    这一刻,思绪翻飞,她想到了很多很多。

    幼时在街上看见接新娘的大花轿;录州的朋友;上京时双亲的叮嘱……

    那条朦胧而昏暗的小巷,琉璃灯下李妄潮|红的面孔;街头再遇,李妄回眸看向她;山上二人在月下奔逃;

    朝堂上见到彼此时的魂飞魄散;长安街头,阳光灿烂,两人坐在湖边,百无聊赖看着小船儿划过……

    蹴鞠场上李妄的目光;春风顾里李妄忽如其来的生气;选妃结束后李妄来到种家小院,神色复杂的与她喝酒……

    他们一起吃饭,游湖,看风景,爬上屋顶看月亮……

    李妄的冷淡,坏脾气,不可捉摸,突如其来的生气,以及偶尔的笑容……

    过生辰时走在街上的背影,送她的猫儿挂坠;跌落悬崖时他紧紧抓着的手臂,他的心跳……

    万千思绪,历历种种,一帧帧画面如同浮光掠影般,最后皆化成他眼中温柔的光芒,以及那一句:

    阿苏。

    “冷不冷?”李妄的声音打破静谧。

    从前两人对坐,也常有不说话之时,丝毫不觉尴尬,今日却有股微妙的气息萦绕在两人身边。

    种苏尚是第一次与人这般相对,略微不自在。

    “不冷。”种苏清清喉咙,回答道。

    外头似乎起了风,隐约可听见草木被吹动的簌簌声,这洞穴中却未受影响,仍旧干燥平静。

    已是夏季,虽然两人身上都湿了,倒也不觉冷。过了这么一会儿,衣裳已不再滴水,呈半干状。

    唯一较为担心的是,洞中光线越来越暗,预示着夜幕即将来临。

    “陛下如何,心口可有不适?”种苏平复思绪,问道。

    “没事。”李妄示意她不要担心。

    此话说完后,又有短暂的安静。种苏看向李妄,李妄也正看着她,一下四目相对,轻轻一碰,又同时移开。

    “不知他们何时能找来?”种苏稳了稳心神,只觉这样下去不行,趁此转开话题,“要么我出去看看?”

    种苏也不知他们离下落的瀑布点究竟多远,外头暂且听不见任何动静,或许出去顺着上游往回走,说不定能够有所帮助。

    “不可。”李妄却道,“还不知谁先找来。”

    种苏还以为李妄担心夜间野兽出没,这话顿时让种苏意识到还有别的危险。

    “陛下的意思是……”种苏看着李妄。

    李妄点点头:“除却御林军,王家的人必定也在搜寻中。”

    天子坠崖,必定此际所有人都在寻找中,谁会先找到李妄?倘若是御林军,必然无妨。而若是王家的人呢?

    “王相原本的计划是什么?”种苏问道,她还记得落崖之前,李妄曾说狩猎初日,王家主要为考证种苏的忠诚,顶多会来个“小惊喜”。

    不期然出现的猛虎就是那小惊喜。

    只是谁也未想到,会发生坠崖意外。

    “王道济生性谨慎,虽冒险利用你,却仍会再三思虑,力求稳妥。”李妄缓缓朝种苏道,“在可能的情况下,他不会贸然出手,令我“暴毙”,我本就有心疾,而能够最合理最稳当的除掉我的方法,当是用药。”

    种苏听到这里,有些明白了,王道济日后需要她做的,一是窥探李妄的一举一动,二则是向李妄下药。

    她如今是李妄身边的近臣,几乎每日出入长鸾殿,与李妄同桌共食,的确最有机会下手。

    “但若有很好的机会,譬如今日这种,”李妄慢慢说道,“你说王道济会如何做?”

    虽然狩猎跟来的多半是李妄的人,但王家的人也不少,几方人马自然都会尽力搜寻天子下落,那心情,以及动机却完全可以不一样。

    假如今日李妄与种苏摔伤,躺在石滩上昏迷不醒,或力量悬殊,无甚还手之力,王家的人来后,会怎样?

    这些都是未知的,在这种关头,却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一念之差,或许就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以及整个局势,乃至大康的历史。

    权利博弈的胜负,往往也就在这些不经意的某个念头,某件小事中。

    种苏顿时紧张起来,如今就她与李妄二人,倘若王道济真的生了其他念头,就算李妄□□箭术高超,恐怕也很有危险。

    “只是这么一说,”李妄看见种苏面上担忧,顿了顿,道,“不必太担心。”

    种苏不可能不担心,即便王道济不敢贸然行此险招,但至少也有一半的机率。只祈求是自己人先找到,千万不要出事。

    种苏正要说话,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小鸟鸣叫,山中多鸟禽,这小鸟声夹在其他的鸟叫声中并不特别,却叫种苏精神一震。

    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一声,一声,又一声……几声过后,种苏登时确定了。

    “是陆清纯!”

    种苏朝李妄解释道:“这是我与陆清纯约定的联络暗号!”

    紧接着,种苏站起来,从袖中掏出一个极薄的小铁片,放进口中,压在舌下,走到洞口,吹响铁片。

    三长两短,与方才的鸟叫声一模一样。

    种苏吹完,不多时,外边又响起几声,似在确认,种苏稍等一会儿,回应过去。

    之后那叫声未再继续,种苏站在洞口,透过藤蔓的缝隙朝外注视。李妄也随之来到洞口,先将种苏拉到身后。

    “不要轻举妄动,先看清来人。”李妄说。

    种苏明白李妄的意思,两人便静静站着,从洞中默不作声的看着外面。

    已是傍晚,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即将被夜色吞噬,鸟儿声声啼,煽动着翅膀飞回巢穴,河流奔腾声仍旧不绝。

    来了!

    过得片刻,石滩上出现一个身影,种苏立刻认出,正是陆清纯。

    “是他!”种苏确认道。

    陆清纯只身一人前来,他的身后并无其他人,在河边站定,左右看看,显然在确定方位。

    种苏看看李妄,李妄点点头,于是种苏再度吹出鸟鸣声,陆清纯瞬间抬头,朝他们的方向看来,继而狂奔而来。

    “公子!”

    “清纯!”

    陆清纯顺利找到洞穴,进入洞中,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种苏与李妄二人惧全头全尾的站着,紧绷的面容顿时陡然一松。

    “你一个人来的?”

    陆清纯平日里木讷寡言,整日一副面瘫脸,鲜少露出其他表情,今日这般严肃,显然也被吓的不轻,见到种苏后终于松懈下来。先朝李妄行过礼后,便只朝种苏打量。

    “公子有没有事?你若有事,桑桑要打死我。”

    “我没事……我们都没事,”种苏略带歉意的看李妄一眼,自家这护卫心思单纯,在他眼里,自家公子没事就万事大吉,竟连天子也不甚在意。

    李妄倒不怎么介意。

    “清纯,快说说上面情况如何?其他人呢?你怎么一个人找来了?”

    “乱成一锅粥。”陆清纯说。

    三人回到洞穴内,接下来种苏与李妄从陆清纯口中得到了些信息。

    不出所料,天子坠崖,震惊所有人,因变故来的太快,崖上起初大乱了一阵,待得杨万顷与王道济赶来,立刻安排猎场内所有人分头下崖,搜寻李妄与种苏二人。

    为防止外人误入猎场,通往山上的道路唯有官家开凿的两条,种苏与李妄坠崖之处恰是最险峻之处,想要下到崖底,须得砍树伐草,一边行进一边开出路来。御林军分成几拨,分头从其他方向饶的饶,开的开路,朝崖底而来。

    陆清纯跟着御林军行动片刻,不满他们速度,趁人不注意,从其他地方改道,施展功夫,凭借敏捷的身手,率先下到崖底,而后沿着河流走向,一路寻过来。

    “有一队先锋军也快下来了,”陆清纯说,“他们速度不错。”

    种苏猜测应该是御林军组织的一帮精兵,这样一来,种苏放下心中大石,知道不用担心了。

    “太好了。”种苏道,“陛下,是去外面与他们汇合,还是就在这里等候?”

    种苏更偏向于后者,以免节外生枝。正高兴着,却见李妄站起来,走到洞口看了眼,又退回来,眯起双眼,沉吟不语,仿佛在思索什么。

    “怎么了?”种苏忽然有种不祥预感。

    李妄未思索太久,很快停下脚步,没有回答种苏,反而先看向陆清纯,道:“你叫陆清纯?”

    陆清纯点头,答是。

    “朕知道你功夫不错,若让你护朕几日,可能护得住?”李妄道。

    陆清纯看看李妄,又看看种苏,忠厚道:“草民得保护我家公子,陛下的护卫就快来了。”

    “陛下要做什么?”种苏登时一惊,忙问道。

    “礼尚往来,王相送了朕一个小惊喜,朕想回送他一个大惊喜。”李妄双眼微眯,说,“不过得借你家护卫一用。”

    接下来,李妄朝种苏讲述了他的打算,时间不多,李妄长话短说,却说的足够清楚,而种苏却听的心惊。

    “不可!”种苏听完便立刻道,“陛下,这太危险了!”

    “你可有问题?”李妄先问陆清纯。

    陆清纯也在旁听完全程,想了想,如实回答:“草民没有问题。”

    “那也不行!”种苏瞪了陆清纯一眼,说,“假如王家先找到陛下,暗中动手脚怎么办?刚刚陛下自己也说过,王家本就有这种可能,这么一来,“可能”就成绝对,出了意外可如何是好?”

    “只要按计划行事,影阁的人必会先找到朕,不会有任何问题。”李妄说,“倘若他们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也就不必存在了。”

    种苏想说,那如今为何不见影阁的人?却也知道影阁的人主要负责暗中收集情报,执行暗杀或守卫等重大任务,并非时时在侧,这次狩猎不过三日,且是在自家地盘上,又带了那么多御林军,是以影阁并未跟随,谁能想到会出这种变故?

    “不,不,还是不行,”种苏依旧摇头,“既然他们早晚会动手,何不再等等,不急这一时……”

    “从前我的确不急,耗了这么些年,不急这一刻,”李妄说,反而王家准备的越充分,越便于将他们一网打尽,“但如今不一样,我有了其他想做的事,便不想再等。”

    这话上回在种苏那小院中李妄也曾说过,当时种苏未敢追问,如今却不问自明。

    朦胧的光线里,李妄双眼沉静幽深,看着种苏时带着些许温柔。

    “可是,可是这太冒险了。”种苏心中复杂难言,实在无法轻易同意李妄这个决定,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这一生,曾数次“被迫”冒险,唯有这一次,是真正为我自己。”李妄始终看着种苏,慢慢的说,“你也要相信,我会赢。”

    种苏知道,此举虽说冒险,却的确是个恰当的时机,而以李妄对王家的了解和安排,客观来说基本没有什么问题,但她始终不能完全放心。

    其实李妄完全可以直接以天子名义下令让她遵守旨意,但他并没有,而是一直以极大的耐心在与种苏述说。

    种苏也知道其他人很快就要来了,他们的时间不多,她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种苏在洞中走来走去,眉头紧紧蹙起,现出少有的焦虑不安。

    “你很担心我?”李妄注视着种苏的身影来来回回,黑色的眼眸随着她移动。

    种苏低着头,手握成拳抵在唇边,仍旧走来走去,继而停了下来。

    “是。臣很担心……”

    “那就不必了,”李妄的口吻蓦地变的很淡,“朕做事,无须臣子担心。”

    种苏与李妄面对而立,四目相对,种苏忽然注意到,从说破她的秘密后,与她说话时,李妄便未再称“朕”。

    种苏心绪波动,终究无法说谎。

    “我也很担心陛下。”

    李妄的眸子柔和下来,微微勾了勾唇。

    “不要担心。”李妄缓声道,“还未听阿苏唤我名,又岂能有事。”

    一直沉默旁听的陆清纯蓦然一震,震惊的看着李妄,又马上看向种苏。

    种苏却已无瑕顾及他,李妄的话令她心中错综复杂,耳尖发热,却也知道时间已不能再耽搁,她暗吸一口气,没有避开李妄视线,郑重道:

    “我相信陛下。我请陛下,平安归来。 ”

    作者有话说:

    这周轮空没榜啦。正好又到了跑剧情的时候,希望能够坚持住,能够下周有个好榜~

    其实我也只想写感情的部分,但有些剧情不能不交待。会尽量写好,尽量快点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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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这之后, 种苏与李妄又商量了片刻,简单明了的补充些细节。种苏稀里糊涂被牵扯进权利漩涡中, 接连接收的每个信息都足够颠覆, 甚至来不及好好消化,但长期与李妄培养出来的默契,以及李妄对她毫无隐瞒, 令她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适应,能够很好的理解和配合之后的行动。

    而李妄始终从容镇定,甚至云淡风轻,仿佛不过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种态度从某种程度上也很好的缓解了种苏的不安与担忧。

    天黑了下来,月亮升起。

    种苏解下斗篷, 身上的衣服已半干, 不再贴在身上,将斗篷还给李妄, 她必须得走了。

    陆清纯将护送她出去,先与御林军汇合。

    “陛下。”种苏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该说的方才已说了,还有些此时却不能说,无法说。

    “无论何时,先保护好自己。”李妄注视着种苏的双眼,做最后的叮嘱,深深看着她。

    种苏一步步离开这个荒野外的洞穴, 月光从洞顶倾洒进来, 种苏忍不住回头, 见李妄站在那一方月光里, 正静静看着她。

    种苏心头一热,从未有过的不舍涌上心头。

    这是继离开双亲后,种苏再一次经历离别,这滋味却与上回截然不同,心口某种陌生而强烈的情绪在涌动。

    “再不走,我便要改变计划,将你留下来了。”李妄的声音微哑,继而微出一口气,缓声道,“走吧。不要担心,很快会再见。”

    种苏知道到了此时,绝不能再出现其他变化,最后看一眼李妄,毅然转身,拂开洞口的藤蔓,走出洞穴。

    李妄待种苏的身影消失后,方走至洞口,透过草木缝隙,注视着种苏离开的背影。

    方才种苏那样看着他,再多一眼,他真忍不住要将人不管不顾的留下来了。

    目光里,种苏穿过山上植被,已下到河边石滩上。

    一路上她始终没有回头。

    她做的很好。

    直到种苏的身影彻底消失,李妄方慢慢退回洞中,将方才种苏系过的披风披在身上,慢慢系好,靠着石壁坐下,等候陆清纯归来。

    他们很快会再见。

    种苏一路上都没有回头,身后有道目光似如影随形,一旦回头,怕心神更乱。接下来要面对的局面事关重大,绝不能出错。

    种苏敛起纷繁心绪,与陆清纯下到河边,河水奔腾,他们先沿着河滩往下走,大致勘察了一段,安排了一番,再返回,往上游坠落的地方走去。

    途中,种苏用河水打湿衣袍下半身以及头发,重新变的湿漉漉的,仿佛才从河中爬起来。

    “公子,你,你跟陛下……陛下都知道了?”陆清纯走在种苏身边,警惕的打量四周。

    “嗯。”种苏点点头,李妄刚刚既然没有避讳陆清纯,她就更不用隐瞒。

    想来李妄信任陆清纯,一则因为陆清纯是她的人,二则李妄既知晓了她的秘密,那段时间里恐也早将她家人,身边人全都查的一清二楚,知道陆清纯乃武艺高强,忠心耿耿之人。

    “陛下不怪罪?没事了?”陆清纯难得的主动追问这种事,显然也还是关心的。

    种苏顿了顿,说:“如今还顾不上追究罪责,所以你务必保护好陛下,陛下安然无恙,你算立下大功,到时便能将功折罪。”

    种苏知道陆清纯既然答应守护李妄,自然会尽心尽力,但种苏为着谨慎,还是欺负了一把老实人,这么一说,陆清纯自当更加尽力。

    “当真?!”陆清纯浓黑的眉毛扬起,说,“有道理。放心,定当保护好陛下,我在他在,我亡……”

    “哎,打住。”种苏赶紧制止,不让陆清纯再说下去,“我相信以你的实力不会有问题。待事成之后,给你涨月钱。”

    “好!”陆清纯憨厚的面上顿时布满笑容。

    “保护陛下重要,你自己也一定当心,倘若受伤,桑桑定会骂你。”种苏最后又说。

    两人的交谈声控制在最小范围内,四周除了水声一片静寂,陆清纯耳听八方,十分警戒。

    “停。”陆清纯忽然道。

    接着他趴下,耳朵贴在地上倾听,继而站起来,指了指前方,种苏明白他的意思,知道御林军就在前方不远了。

    于是种苏点点头,陆清纯便离开河滩,潜入旁边的密林中,消失不见。

    种苏深吸一口气,迈步继续往前。

    走出一段,这次她也听见了脚步声和人声,在喊着“陛下”“种大人”,还有火把的光亮。

    种苏将衣衫与头发揉搓几把,显得愈发凌乱些,接着跌跌撞撞向前跑去。

    “我在这里!”

    “谁?”对面很快发现种苏,举着火把辨认,“种大人?”

    “是我!救命!”

    御林军们登时急速奔来,一哄而上围住种苏,种苏瘫软在地,气喘吁吁。

    “种大人还活着!”

    “陛下呢?!种大人,陛下去哪里了?!”

    种苏坐在石滩上,衣裳头发上都是水,被火把的光亮照的几乎睁不开眼,耳边尽是纷杂人声,焦急的向她询问着。

    “公子!”

    陆清纯一声大喝,从御林军出现的后方飞奔而来,众人只以为他跟着他们下来崖底,此时方赶上,知他是种苏家侍从,便让开一道。

    “公子你有没有事?”陆清纯半跪在种苏身边,扶着种苏,“我这就带公子回去找大夫。”

    “且慢……”

    “陛下……”

    御林军为首之人与种苏同时开口,听见种苏口中二字,马上住口,示意种苏先说。

    “陛下,陛下可好?”种苏虚弱问道。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色变,面面相觑,为首那人道:“陛下与种大人同时落崖,一起落入水中,之后如何,种大人不记得了吗?种大人没见到陛下?种大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您从哪里上岸?”

    一连串的发问令种苏面色惨白:“你们还未找到陛下?”

    “我落水后便晕了过去,恍惚中陛下似乎在身边,而后水流太急,等我再醒来,便是在前面的石滩上,只有我一人……天黑了,什么也看不清,我便顺着河流往上游走,就碰到了你们……”

    “你们一路过来,没……发现陛下?”

    种苏颤声道。

    众人皆静下来,为首那人深吸一口气:“种大人,你醒来时的石滩,请带我等前去查看一番。”

    种苏由陆清纯扶着,领着一众人去向她醒来的地方。御林军众人也沿路边走边顺带查看,很快,他们经过种苏与李妄真正上岸的地方,那个洞穴掩盖在茂密的植被后,在夜晚尤其无人能察。

    种苏克制着没有任何的张望,不知李妄是否看到他们经过。

    “就是这里。”

    在更下游处,种苏指着那里说道:“我在这里醒来,身边空无一人。”

    御林军马上分头在石滩附近仔细查看,火把掠过四周区域。

    “统领!”

    一人喊道,声音中遮掩不住的惊慌。众人循声围拢过去,只见那兵士从近岸边的浅水区一根枯树枝上捞起一根红色发带。

    今日狩猎时,李妄发上正是系着这样一根发带!

    不过半日之前的装束,众人皆记得一清二楚。

    石滩上一片死寂,唯有河水流动的声音,仿若黄泉之水奔流而下,平白令人心悸。

    种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死死盯着那发带。

    “搜!仔细搜查附近!”

    统领喝道,于是众人散开,围绕发带出现的地方四周进行搜寻。

    “陛下——”

    “陛下——”

    搜寻半晌后,毫无所获。来的路上都已查看过,不见其人,而人也不在此处,最大的可能便是被冲往更下游。

    “来人。”统领略一沉吟,倒很快做下决定,“你二人与这位随从一起护送种大人上去,并通知再增援几队火速来此,沿这河岸搜寻下去!”

    “是。”众人中走出两人,就要护送种苏回转。

    种苏却蓦然一震,叫道:“陆清纯。”

    “在。”陆清纯答道。

    “你也去找陛下,上天入地,用你所有的方法,务必找到陛下!”种苏紧紧盯着陆清纯。

    “是!”陆清纯答道,没有多说废话,向御林军等人一抱拳,接着在众人的目光中,向河岸下游疾奔而去,很快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种大人,请先回吧。”那统领道,“上头杨相等人都在等消息,心急如焚。”

    种苏与李妄一同落水,如今却只见种苏不见李妄,站在种苏的角度,只怕宁愿失踪的是自己。且她与陛下平日关系众所周知,她令自己随从去搜寻,也在情理之中,无人质疑。

    御林军的主要任务是寻人,其他问题自有其他人询问,统领未再多说,示意那二人护送种苏返回,而后领着其他人朝下游急速而去。

    种苏便跟着那二人,脚步踉踉跄跄,踏上返程之路。

    她再次经过那洞穴隐匿之处,一阵风吹来,山上树木簌簌作响,种苏低着头,月光洒在石滩上,映出稀薄浅淡的身影。

    不要担心,很快会再见。

    种苏耳边响起李妄温和的声音。

    种苏回到崖上营地,半日过去,营地上的气氛已截然不同,处处弥漫着高度的紧张。种苏一现身,便立刻引起轰动,先被送往营帐中,接着其他人接踵而至。

    小小的营帐中挤满了人,杨万顷与王道济站在最前列,开始对种苏展开询问。

    种苏一一作答,护送她回来的两位御林军兵士还未离开,她的回答与崖下一样,尽力补充了一些小细节。

    她的归来带来希望,然则听完她的叙述后,帐中一片死寂。

    “找,继续去找!”王道济开口道,“日夜搜寻,务必找到陛下为止。”

    “来人,传太医,替种大人诊治。”杨道济说,“种大人请先休憩片刻,我等稍后再来。”

    种苏谢过,知道后面定然还有数不清的盘问。

    随侍的太医掀帘而入,所有人全数离开,种苏身上有几处坠崖时的划伤,其他并无问题,太医开过些药便也离开。

    种苏躺在营帐内,帐上映出几道身影,乃看守她的营帐之人。

    外头脚步声来来去去,皇宫中已得到消息,大批侍卫赶来,接二连三的被派往崖下,火把的光亮映照得半个夜空火红似血。

    天子无踪,无人敢睡,种苏知晓今夜注定不能成眠,索性坐在帐中地榻上,手撑着头,睁着双眼,面露担忧,张惶与疲惫。

    第一个来的是杨万顷。

    “景明,今日进猎场后,陛下始终与你在一起,当时情形请你从头至尾,事无巨细,与我述说一遍。”杨万顷直入主题,朝种苏要求道。

    当时跟在种苏与李妄身后的侍卫队,以及后来出现的那队狩猎人马,皆亲眼目睹了马儿发狂,两人坠崖的那一幕,想必也早已被盘问过,但显然当事人才能最还原当时情形。

    “是。”

    种苏便从进入马场时开始说起,所述皆为事实,如杨万顷所要求,事无巨细,种苏所有记得的东西全都无一隐瞒,如实告知。

    事实上那段时间并不算很长,主要在追逐猎物,并没有什么好赘述的。

    杨万顷沉默听着,直到种苏说道岔路口时,方出声打断。

    “为何会选择左边的道路?”杨万顷问道。

    “是陛下选的,我与陛下说着话,走到岔口,便随口问了句怎么走,陛下亦是随口定下左边,我便先拐过去,谁承想会遇见猛虎。”种苏不由佩服杨万顷,果然老辣,看来第一时间便对行进路线有了质疑。

    杨万顷听闻是李妄选择的左道,不由眉头皱起,道:“那猛虎本不该出现在外围,但是无意还是有意,如今暂无定论。你继续。”

    种苏便接着讲述。

    “那射箭之人,是谁?”种苏问道,“那一箭太冒失了,当时想阻止也来不及。”

    “是我们自己人。”杨万顷说,因为李妄的关系,他自然而然将种苏视为自己人,未有隐瞒,道,“人没有问题,只是救驾心切,反而酿下大祸,如今人已关押起来,倘若陛下平安回来,尚有一丝活命之机,倘若……”

    “杨相,我……”种苏眼眶泛红,道,“待陛下回来,我当以死谢罪。”

    “陛下奋不顾身救下你,又岂能让你以死谢罪,待陛下回来再说罢。”杨万顷看着种苏,面色复杂,“我知陛下与你亲近,待你好,却不知待你这般好,景明啊景明,你究竟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能让陛下罔顾如此自身性命。”

    种苏想起李妄毫不犹豫的一跃而下,和始终牢牢抓着她的手臂,心中仍是震动,只不敢接杨万顷的话,更不敢想象以后杨万顷若知晓李妄的心思,会是何种反应。

    “莫非……”杨万顷眯起双眼,锐利的盯着种苏。

    种苏一颗瞬间提起来。

    “算了,想这些有何用。”杨万顷摇摇头,目光转开,道,“当务之急是找到陛下,但愿陛下如你一样,吉人天相,平安无事,否则……”

    杨万顷胡须花白,这大半日未曾歇过一刻,平日里精神矍铄的模样不复存在,现出几分疲态,忧心忡忡。

    种苏有些不忍,却不得不依计行事。杨万顷作为当朝宰相,是李妄身边当仁不让的谋士,几乎所有事宜都参与在内。

    王家之斗,包括许子归之事,之后的应对计划,杨万顷也全都知晓,并等待着那日的到来。然则没有想到,半路却出现这等意外。

    不是我不告诉您,只是为防万一,也为求真实,暂且不能透露给任何人,种苏心中暗道对不起,以后待陛下再亲自解释吧。

    “若再想起其他任何事,随时告知我。”杨万顷最后说,“其他暂且都不要想,先等候消息吧。”

    第二个来的是王道济。

    他的要求同杨万顷一样,先让种苏讲述一遍当时具体情形。

    “选左道时,陛下没有任何怀疑?”王道济的关注点也在分叉口那里,只是与杨万顷怀疑的不一样。

    “没有,这只是极小的事,陛下并未疑心。”种苏答道。

    “陛下果然足够信任你。”王道济拇指按压着上唇上的两瓣胡须,审视的看着种苏,“在崖下的事,确实如你所言,没有撒谎?”

    种苏立刻举起手,道:“我发誓,所说皆是事实,绝无半句谎言。”

    看来王道济的确谨慎,心思缜密,毕竟在杨万顷等人看来,种苏肯定比任何人都希望李妄无事,王道济却会有所疑心。

    在崖下得那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要做点什么,不是不可能。

    “下官昏迷多时,醒来后便不见陛下踪影,若非好运碰到御林军,只怕在那崖底如今也……”种苏抿唇道:“陛下他,是不是……”

    “怎么,舍不得了?”王道济道,“陛下为救你落崖,如今生死不明,你心中有愧也正常,呵,倒未承想陛下对你竟能到这个地步。”

    种苏眼睫微颤,只不做声。

    “后悔了?”

    “……未曾。”种苏敛下眼眸,语气轻颤,深吸一口气,道,“陛下这份恩情,唯有来世再报,下官既已允诺王相,这生自当与王相效犬马之劳,再无二心。只是,万一到时陛下……还请王相能够保我一命。”

    假如种苏立刻完全背弃李妄,改而对王道济忠心耿耿,王道济说不得还要疑上一疑,但种苏明显的纠结,以及坦诚的说着“这份恩情”,反倒让王道济放心。

    如此才合理,毕竟李妄待种苏不薄,但情分算什么,在利益面前,终是不堪一击。

    “不要试图倒戈,或耍其他什么花样,”王道济很满意种苏的识时务和低姿态,说,“如今你已在船上,再无回头之路,我也自然会保你与你家人平安。好好做事,待陛下回来,用的着你的地方还很多——倘若陛下回来的话。”

    再这之后,又有其他的官员,将军来找过种苏,试图再多获取些有用信息,种苏一一作答,说来说去都是那些重复的东西,终于问无可问,后半夜里种苏营帐里头总算安静下来。

    种苏合衣躺在床上,看着帐外的身影,那是守护着这个营帐的侍卫。作为一同坠崖,最后一个见到李妄的人,种苏被很好的保护起来。不管将来如何,最起码在搜寻未彻底结束前,她都是安全的。

    这也是李妄为何会放心让种苏回来的原因。

    营地里依旧灯火通明,但也渐趋安静,各自轮班睡下,等候着消息。

    种苏也很疲惫,却仍睁着双眼,维持着神智。

    帐外忽然传来交谈声,值守的侍卫似乎问了两句,接着便有人掀开帐门,有了进来。

    来人是一个普通面容的男子,着普通侍从服,手中端着只托盘,托盘上一只碗。

    “种大人,您的药煎好了,太医嘱咐睡前喝下。”

    男人说着话,走近,手中无声的亮出一块令牌,是影阁的人!

    种苏眼中一亮,等的人终于来了!

    “嗯,有劳。放那里吧。”种苏保持声音的平静,坐起来,看着那男人,从袖中摸出一支小小的箭,正是李妄弩|箭专用的那种小箭。

    紧接着,种苏坐到案前,男人将托盘放在案上,种苏伸手端起药碗之时,递出一张纸条,男人悄无声息的接过。

    之后男人沉默的退下,从头至尾与种苏再无其他交谈。种苏却吁出一口气。

    这一切也在李妄的预料之中,李妄坠崖的消息必然会传进宫中,御林军赶来时,影阁的人也必然会赶来,他们直接受命于李妄,只会以自己的方式去验证消息的真假。

    果不其然,他们扮成侍从模样混了进来,找到种苏。

    种苏本就是李妄交待要保卫的自己人,又手持李妄信物,代表的自然是李妄的授意,让影阁的人知道了李妄还活着,剩下的事种苏再无须担心。

    目前为止,暂时一切顺利。

    种苏稍稍放松,知道最起码李妄的安危不会有问题了。但真正的好戏还才正式开始,须得打起精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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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他回来了

    翌日, 更多的兵士来到狩猎场,六军几乎都派出人马, 从各个方向进入崖底, 沿着河道,以及漫山遍野的开始搜寻。

    种苏依旧待在营帐中,杨万顷王道济等人也没有离开, 仍在崖上指挥和等待着消息。

    时间越久,越意味着什么,众人心中都心知肚明,营地里弥漫着一股黑沉沉,紧绷无比的气氛。

    种苏虽知情,心也始终高悬着, 这日又来了些人问询, 种苏仍旧配合的回答,嗓子都哑了, 看着更添几分憔悴。

    这一日临近黄昏,崖下终于传来一个消息。

    有人自河中捞到了一件披风。

    李妄的披风。

    崖下这条河流蜿蜒盘旋绕过几座大山,绵延数百里,最终流出山脉,汇入山外的大运河,要将崖中整条河流全部搜完是项巨大的工程,但只要未到河尾,未至山外的大河,也就意味着还有希望。

    搜寻仍在继续。

    然而天公不作美, 第三日忽然天降暴雨, 大雨哗啦啦的下, 兼之狂风大作, 崖底河水暴涨,崖上营地里不少营帐被吹翻,一片狼藉。

    再这样下去不行,而皇宫内诸多事务堆积,不能大臣们都滞留此处。杨万顷与王道济不得不带领大臣们撤离营地,先行回宫。

    种苏也随之回到宫中。

    皇宫内已乱成一片,天子不在,唯有丞相暂时主持大局,稳定人心。杨万顷王道济与几位内阁大臣索性暂住宫中,边处理紧急政务,边随时等候消息。

    种苏也被留在宫内,安置在一僻静宫殿中暂住,殿外守卫森严,除却杨万顷等人,严禁任何人随意进入。

    这安排自然是怕其他人朝种苏打听,然后胡乱猜测,却也正合种苏之意,暂且落个清静。

    李琬当日未去狩猎,而是在他们前一日便启程,前往她母妃陵园处祈福,她母妃未入帝陵,由李妄特许,后迁回她家乡元州,李琬每年会去元州拜祭祈福,再小住几日。

    元州路程须得几日,拜祭祈福又不得打扰,李妄之事事发突然,恐李琬还不知情,倒也省得她,也省得种苏担心。

    杨万顷与王道济虽政见不和,但有他二人同时坐镇,还是勉强能够稳定局势,虽人心惶惶,气氛压抑,朝中一应事务尚在勉力正常运行中。

    然则平静表面下的风云涌动,却注定越来越激烈。

    这一切,随着陆清纯的出现,而上升至一个顶点。

    第四日,雨停,搜寻军在河岸发现奄奄一息的陆清纯。

    陆清纯被火速送回宫中,种苏得知消息,匆匆赶来,是时陆清纯被围的水泄不通,杨万顷王道济等人站在最里头,四周站着些大臣,御林军等等,太医正在救治。

    “种大人来了!”

    众人顿时侧身相让,种苏排众走进去,看见陆清纯躺在担架上,身上水迹未干,面色惨白,唇色发紫,他的后脑勺上有一处血迹。

    “陆清纯!”

    种苏扑在担架前。

    “……公子……我看见陛下……飘在水中……想抓住……被水冲走……撞到头……我无用……公子见谅……”陆清纯断断续续努力说着,他的声音不大,却犹如惊雷,炸在在场所有人耳边。

    “然后呢?!陛下……陛下是否……陛下去哪里了?”有人迭声问道。

    陆清纯却已耗尽所有力气,挣扎着说完这些,忽然呕出一口血,继而身体抽搐,瘫软下去,闭上双眼。

    “太医!”

    太医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救治,然而却未能再令陆清纯睁开眼睛,陆清纯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断了气。

    种苏脸色煞白,瘫坐在地。

    唯一的线索就这么断了,然而陆清纯临死前的那些话却所有人听的明明白白。

    殿中一片死寂。

    甚至没有人敢问。

    没人敢问陆清纯是不是看错了?陆清纯看见陛下的时候,陛下是否还活着?具体情况如何?

    这些问题唯有陆清纯能回答,陆清纯却已经死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俱是一样的想法:那猎场非寻常人能进,百姓们不可能误入其中,跌落河里,陆清纯更不可能错认天子装束。

    想来陆清纯发现了人,跃入河中去捞人,却水流太急,反而被水中暗石撞到头部,不治身亡。

    而人又是什么状态下才会“飘在水中”……

    答案不言而喻。

    陆清纯寥寥几句,却蕴含的信息量却无比巨大,甚至是致命的。

    “杨相……”

    “王相……”

    所有人目光齐聚当朝两位宰相,杨万顷下颚花白胡须轻抖,王道济面色凝重。

    “未亲眼见到之前,不可妄论。”杨万顷闭了闭眼,说,“再增派人手,继续找!”

    陆清纯的遗体被暂且安置在偏殿一空房中,太医来回几拨,查了几次,确认陆清纯已死的透透的了。

    种苏在那棺木前呆坐了半日,神情恍惚,被送回她的临时住处,一句话未说,众人只以为她伤心惶恐过度,并无多加留意。

    种苏独坐在房中,暗暗松了口气。

    只有她知道,陆清纯没有死。

    种苏交给陆清纯的任务是守护李妄,他的现身意味着影阁的人已顺利与李妄汇合,且将李妄安置在了安全的地方,否则陆清纯不可能离开李妄身边。

    而陆清纯的死乃是服用了假死药——即种苏原本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不得已使用的那颗药。

    其实李妄从前原本的计划里,倘若王家下药,李妄也有假死的打算,此次之所以未让李妄直接服用假死药,一则他有心疾,万一药性相冲,不是闹着玩的。

    二则下落不明比“直接死掉”更具不确定性,趁此也可筛选出皇家派系里的某些心志不坚的“墙头草”,一举两得。

    事态发展进行的很顺利,接下来,就看王道济能再等几日了。

    王道济没让人等几日。

    两日过后,有人在河流出口处找到一只李妄的靴子,靴子被送回宫中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还找吗?”有人战战兢兢问。

    “……找!”杨万顷咬牙道。

    “找归找,却也要做好其他准备。”王道济说。

    “你此话何意?!”杨万顷怒瞪。

    “你心知肚明!”王道济不甘示弱,“陛下失踪已经数日,还能瞒多久?到时总得有个交待。”

    “王相想如何交待?!”

    “杨相又想如何交待!”

    杨王两派各持己见,发生了剧烈的争执,然而事实如此,天子坠崖,太过震撼,虽已极力封锁消息,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者这几日数支军士前后赶往狩猎场,早已在民间引起注意和议论。

    消息已瞒不住。

    争执的结果是:最终由两大丞相王道济与杨万顷,偕同几位内阁大臣,共同召开朝会,同文武百官一道共同定夺。

    种苏本不在参加之列,因身份特殊,也被允许进入正殿,在旁侧听。

    这日雨已停,却仍阴云蔽日,欲晴不晴,天地一片昏暗。

    宣政殿内,大臣们如常列队站立,龙座上却空无一人,没有了那个让他们又敬又畏的熟悉身影。

    谭德德与谭笑笑满脸憔悴,双眼浮肿,手中捧着托盘,盘中陈列着三件事物:

    发带,披风,一只靴子。

    所有人看着那三件东西,殿中一片沉寂。

    “御林军仍在搜寻中,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吾等便不可放弃,愿苍天保佑,陛下洪福无边,能够早日归来。”杨万顷道。

    众臣齐拜,向苍天祈福。

    “愿陛下洪福,平安归来,”户部尚书面色凝重,开口道,“但请恕我不敬直言,如今之情形,陛下只怕凶多吉少,我等不能只寄于渺茫希望,更得另有准备。”

    “王尚书所指为何准备?”杨万顷沉声问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此话多有冒犯,”王尚书面露沉痛,向御座方向一抱拳,说,“但臣一片为国为民之心,将来就算陛下回来,也定能体谅——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却没有皇嗣,这日后该如何是好?”

    杨万顷先前与王道济争吵,此时却没有发怒,只一言不发。

    种苏站在群臣中,见不少官员面上俱有愤恨之色,却生生忍住,没有出口反驳,想来虽不满天子死讯未确定,对方便开始居心叵测,但眼下事实确实如此:

    所有讯息都预示着天子凶多吉少,而没有皇嗣又是不争的事实。这也是最致命的一点。

    无论合不合规矩,事态紧急,这是他们也必须考虑和必须面对的实际问题。

    “皇室子嗣,如今唯有小王爷了。”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李和。

    李和因上回之事,一直不敢面见李妄,连狩猎都未参与,谁曾想竟说不准要天人永隔,这几日又是焦急又是难过,甚至还亲自去了崖底一趟。

    此时被人提及,面色尤为苍白,一张娃娃脸布满欲言又止,千言万语。

    他虽万般不愿,却知此事事关重大,不敢胡言乱语,只得暂听他们所言。

    种苏心道你不必担心,你不想继任帝位,其他人未必还愿呢。

    兄终弟及,实属正常,却听一人道:“且慢。说起皇室子嗣,却并非小王爷一人。”

    一语激起千层浪,朝中先是短暂的静谧,接着顿时轰然,纷纷看向发出这惊天之言的人。

    王道济站在群臣前列,徐徐开口,“诸位皆知,当年先帝除却陛下外,还有位二皇子。”

    “可二皇子早已不在人世。”

    “非也。”王道济说,“当年二皇子身体孱弱,恐不能成活,先帝便将其秘密养在宫外,至于后来为何对外宣称病故,当年便有人存疑,想必某些大人心中十分清楚。”

    殿中所列皆多为朝廷重臣要臣,对于朝廷往事,多少知晓些。

    关于二皇子之事,本就说法各异,但对当年秘密养在宫外这说法,其实早已算确定,只不能公开说。

    “哼,一派胡言,”有人道,“就算当年先帝将二皇子秘密养在宫外,但后来……二皇子确已故去,此事王相不是比我等更清楚?”

    “你是指当年先帝忽然发狂,欲杀还是太子殿下的陛下,而要接二皇子回来之事?”王道济居然毫不讳言,就这么直接说了出来,“此事事关当年太子安危,我身为太子母舅,自要维护当年太子安全,因而不惜与先帝起了争执。诚然,我不希望二皇子回宫,但二皇子终究先帝子嗣,我又岂敢胆大包天,做出妄为之事。二皇子回宫途中出事,所有人都怀疑我王家,实乃冤枉之极。”

    “王丞相,你究竟想说什么?”杨万顷冷冷道。

    “王家蒙冤多年,如今终于可以沉冤得雪了,” 王道济道,“二皇子当年并未故去,只是失踪。”

    “什么?!”

    “当真如此?”

    那场宫廷政变,先帝忽然对太子持剑相向,大多数人皆只以为太子因某事激怒先帝,致使暴戾狂躁的先帝对太子出手。

    只有少数人知晓真正实情——

    当年二皇子出生不久,便“因病夭折”,事实上却被陛下偷养在宫外。再过几年,先帝自觉羽翼渐丰,欲将偷偷养在宫外的二皇子接回,正式认祖归宗。

    此举意味着什么不言而明,王家自是不能答应,半路截杀二皇子,先帝得知消息,方发狂欲杀太子。

    因此与太子,王家兵戈相向,从而引发了那场宫廷政变。

    而在这场政变中,当时的太子殿下李妄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被先帝憎恶厌弃,于王家眼中不过傀儡武器,却不动声色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先与王家联合大败先帝,接着转头杀了王家一个措手不及,一并将王家元气大伤。

    这是另起一话。

    二皇子被截杀,几乎已是不争的事实,但政变之后,先帝驾崩,先后病逝,二皇子之事无人敢提,史册上仍是按病故记录,但私下里确有人疑心过二皇子的结局。

    如今亲口由王道济道出,不啻于石破天惊。

    “失踪?王相可不要张口既来,既是失踪,如今人又在何处?”

    “二皇子已回长安,不仅如此,诸位且早已见过二皇子。”王道济环顾众人,郑重道。

    “什么?!”

    这话再度引起震动,众人面面相觑,殿中一片嗡嗡议论之声。

    种苏看向群臣中那道熟悉的身影,静静等候他上场的时机。

    全场众人中,唯杨万顷还算镇定,只面露冷笑,斥道:“王相是担心陛下担心的昏了头么,竟如此胡言乱语。”

    然而王道济如此言之凿凿,却又令人不得不动摇。

    “是不是胡言乱语,杨相马上便知。”王道济也带着冷笑,朝杨万顷道,“杨相还曾对二皇子殿下交口称赞,二皇子殿下对杨相可是十分敬重。”

    “二皇子殿下,是不是这样?”王道济忽然目光一转,望向某处。

    众人目光随之望去,许子归从人群中排众而出,徐徐上前。

    “先帝幼子李佑,字承恩,见过杨相,多谢杨相昔日关照。”

    许子归长身玉立,左右手相搭,朝杨万顷施了个恭敬的晚辈之礼,他平静而清晰的声音传入殿中所有人的耳中。

    这是今日第二道惊雷,炸的满殿快要爆出火花!

    “许状元,许编撰?!你……这到底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茫然了,一时间简直无法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昔日的状元郎居然是二皇子?!

    “我初知此事也跟诸位一样震惊,”王道济道,“但事实就是如此。”

    说着,王道济看许子归,许子归从袖中拿出一张白纸,慢慢展开。

    “这是我的出生纸,上头盖有父皇御玺。”

    王道济也从袖中掏出一卷册子,翻开其中一页,“此乃先帝子嗣名册,上头记录了二皇子殿下的出生时辰,以及二皇子相关特征等,其中明确记载了二皇子殿下右手食指内侧有一黑色印记。诸位请看——”

    许子归抬起右手,他的手具备读书人典型的特征,握笔的几根手指上带着薄茧,最显眼的,却是食指内侧,一处黑色似痣斑的印记。

    种苏想起,她曾注意到过许子归这枚印记,许子归似乎习惯于思索或者无意间无意识的触摸它。

    她能够理解群臣们的震惊,当初从李妄口中知道许子归所谓的身份时,她也同样的震惊。

    不过,这还只是开始。

    “诸位可对照查阅,核证,”王道济将许子归的生辰纸与名册递给身边官员,依次传递下去,让众臣看个清楚,又道,“这些尚不足以为证的话,还有一人,想必会有人记得他。”

    殿外走来一位半百老人。

    众臣疑惑,大部分人不识此人,然则有几位老臣看了看,却陡然惊呼:“朱公公。”

    “老奴朱至有见过各位大人。”朱公公行了个礼,一身寻常管家的装扮,嗓音却明显比常人尖细。

    “此人正是先帝身边曾经的内侍,后被派往二皇子殿下身边,照顾多年,二皇子殿下的身份,他最清楚不过。”王道济说。

    “承蒙先帝信任,老奴得以跟随二皇子殿下,当年殿下回宫途中,不幸遭遇劫匪,流落在外,殿下又惊又吓,大病一场,待得彻底病愈,已是一年后。那时先帝已薨,殿下谨记先帝嘱托,不得先帝宣召,成人之前不可擅自回宫,于是只得仍在宫外生活。”朱公公擦擦眼睛,“二皇子殿下洪福齐天,老天庇佑,平安长大,如今能够回到宫中,老奴也算不辱使命。”

    那几位老臣不可能认错人,的确是当年先帝身边之人,当初二皇子一出生,也确被调过去侍候二皇子,后来二皇子“病故”,此人也随之不见,只以为罚至别处或撵出宫,谁承想,今日竟出现。

    他的出现却又与当初消失能够对得上,增添了二皇子身份的合理性。

    “可笑,”杨万顷身后一人提出质疑,“姑且不论真假,既然王相早已知二皇子身份,为何先前不说,却待此时方说,不知王相居心何在?”

    王道济面不改色道:“我也是近来偶然得知二皇子身份,二皇子本欲先证明自身才能,获得陛下认可后,方再与陛下相认,谁知,如今却突发变故……”

    “虽知此时说来,必会被怀疑居心,但为了大康,为了天下百姓,也无所谓了。”王道济向空中抱拳,一副大义凌然模样。

    “呵,陛下一出事,王大人便弄了个二皇子出来,”有人也直言不讳道,“这时机不能说再好不过,还是说陛下因此才出事?”

    “大胆!”立刻有人大声斥责道,“陛下坠崖乃意外,几位大人以及诸多御林军亲眼目睹,且已查明之事。你信口雌黄,意图污蔑,又是何居心?”

    “你……”

    “好了不要吵了!”王道济出言制止,神色凝重,说,“王某为国为民,其心可鉴,无惧任何流言与诬陷。如今情势危急,还望各位大人能够齐心协力,共度眼前难关,如今陛下下落不明,二皇子乃皇室唯一子弟,此事刻不容缓……”

    “还有我。”李和的声音突兀响起

    种苏随众人一起循声望去,李和此际面色郑重,站了出来,站在杨道济身侧,环顾众人,道:“小王虽不才,但身为皇家子弟,平素又多受皇兄教导,理应承担责任。小王深信皇兄吉人天相,终会平安归来,在此之前,小王愿与诸位大人一起,担起国事。”

    李和平日里一派纨绔作风,如今正经起来,竟也颇有几分气势。

    众人看他的眼神,尤其杨万顷身后的人,都不禁一变。就连杨万顷也微微诧异,没想到这个平素里对皇位避之不及的人竟会因为这种状况而主动站出,站在皇室与李妄一边。

    “小王爷能有此心,实属感人,”王道济笑一笑,接着道,“不过二皇子乃先帝之子,论规矩论道理,国事皆二皇子之责,况且二皇子为三元状元,其才能才学有目共睹,连陛下都是认可的。”

    王道济一口一个二皇子,又对其交口称赞,仿佛他真心赏识与推崇这二皇子一般,却没有人追究他多年前不愿二皇子回宫,甚至欲将其置于死地的迥异态度。

    只因众人皆明白,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至于王道济与那朱公公口中所说的当年二皇子失踪之事是真是假,眼下都不那么重要。

    “你口口声声二皇子,当真以为随随便便带来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便能令人信服?”杨万顷看也不看许子归,只朝王道济冷道。

    “人证物证俱在,杨相还需什么证明?”王道济平日里总与杨万顷针锋相对,咄咄逼人,如今反而气定神闲,未有丝毫气急,道,“杨相此言,就不怕寒了二皇子的心么?杨相若当真疑心,就请同样的,拿出证据来。”

    这是一件相当荒唐,却又无法反驳的事。

    种苏不得不说,王道济还是相当狡猾的,不论他是如何弄到那些出生纸之类的东西,他手中握着的确是实实在在的证据。他能“证明”许子归是二皇子,杨万顷却不一定能“证明”许子归不是二皇子。

    本来当年二皇子的生死便存疑,而最可能知晓真相的陛下,以及先帝却一个下落不明,凶多吉少,一个早已逝去多年,命归黄土。

    “二皇子早已不在人世,你心知肚明,陛下更清楚的很,你不要试图一手遮天,蒙蔽众人。”杨万顷开口道,毫不退让,“我不会由你胡诌,祸乱人心。”

    “事实胜于雄辩,”王道济施施然道,“身为丞相,大康之臣,还请杨相以大局为重,将你我个人恩怨放置一旁。”

    “也请诸位大人以大局为重,以大康子民为重,体谅臣一片苦心与忠心。”王道济朝众人有模有样的施了一礼。

    殿內众臣开始小声议论,面面相觑。

    种苏站在人群中,未发一言,事实上,大多数官员都同她一样,没有他们说话的余地。就连许子归,表明身份后,亦未再开口。

    归根到底,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还是皇室与王家的博弈,落实到具体之处,则是杨万顷与王道济的对峙。

    种苏看见,杨万顷面色从未有过的沉重与愤恨,花白的胡须仿佛更白了些许。

    在原本的计划里,此时该是峰回路转的时刻,但李妄如今下落不明,这峰回路转便即将成为“穷途末路”,哪怕杨万顷知道二皇子真相,却也缺乏李妄手中最令人信服的证据,而无法服众。

    相比之下,王道济“证据”齐全,哪怕是假的,却无法反驳。所谓成王败寇,这世上没有绝对的真假,有时候单看谁大权在握。

    这种事历史上太多太多了,不足为奇。

    仿佛凭空出现的二皇子让局势立刻发生近乎逆转的改变,哪怕将来天子万幸活着归来,王家手上亦多了个份量极重的筹码,最终结果便愈发难说。

    况且如王道济所说,许子归的才能是有目共睹的,虽不能与陛下相比,却明显远胜李和,实属不错的人选。

    朝臣能小声议论纷纷,其中不乏考虑自身利弊的,也有确为国家着想,不得不重新考虑的。

    王道济眯着双眼,这个谁也没想到的二皇子,令他胜券在握,即将翻盘,他的眼中已抑制不住的流露出些许得意与激动。

    因天色昏暗,殿中点着灯,白日与夜晚仿佛交融,令人无暇分辨。

    种苏瞥一眼殿外的天空,仍旧乌云密布,但云间隐隐透出一抹光亮。

    “二皇子既已归来,史册记录与宗庙名册上的记载都得更改,此事就有劳户部与礼部各位大人了。”王道济客气道,“至于其他,也许尽快办妥,毕竟如今情势不同……”

    “王大人,此事关乎皇家血统,关乎大康根基,岂容你一家之言,我绝不同意。倘若陛下在,你敢如此放肆吗?”

    “正因陛下如今不在,我才不得已为之,”王道济露出笑容,说,“就算陛下在,唯一的弟弟认祖归宗,想必陛下也是会同意的。”

    “朕不同意。”

    忽然间,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不大不小,甚至还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意味,与殿中紧绷交锋的氛围截然不同,然则却如同一道响彻天际的炸雷,骤然炸响在所有人耳边。

    殿门大敞,门口出现一道人影,那身影与姿态,殿内众人再熟悉不过。

    几乎在他出现的一刹那,天空乌云散开,阳光蓦然透射而下,天地间陡然明亮起来。

    所有人齐齐回头,震惊不已。

    “陛下?!”

    “陛下!!”

    群臣让道,李妄迈步进入殿内,他的身后跟着蒋统领以及几位影阁中人,几人护着他,穿过众人,走向中央。

    种苏站在人群里,紧紧盯着那身影。

    虽知他是安全的,然而直至这一刻亲眼见到,才真正放下心来。

    看到那熟悉不过的面孔,不知为何,竟觉得有几分陌生,同时更有种莫名的酸涩之意。

    仿佛许久许久没有见到了。

    李妄目视前方,却没有看具体任何一个人,他的目光在人群里不动声色的寻找,第一时间找到要找的人。

    他的眼神微微定住,与种苏于灯火摇曳的空中,于四周林立的群臣之中四目相对。

    他的面容看起来冷峻肃然,望向种苏的眼神却微漾着别样的,克制的柔和。

    李妄什么也没说,好看的双眼目光深邃,却仿佛说尽千言万语。

    李妄脚下未停,从种苏面前走过,错身而过的瞬间,极轻的不易察觉的点了点头,那是另一种千言万语。

    种苏一直高悬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他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的更新也马上发来~

    第86章

    “陛下!”杨万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老眼, 喜极而泣,顿时跪拜在地, “陛下回来了?!恭迎陛下平安归来!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皆山呼万岁。

    “都起来吧。”李妄说。

    李妄并没有走到御台之上的龙座上, 只站在大臣们所立之处,转身看着众臣。

    “恭祝陛下归来,陛下果真洪福齐天……”一大臣激动说道。

    “闲话少说, ”李妄打断他,转而说道,“方才朕听见王相替朕找了个弟弟?”

    王道济已面色大变,方才的得意与胜券在握登时烟消云散,一双老眼中再无光芒。

    李妄未朝众臣解释自己为何突然出现,亦未给任何人发问的机会, 直接直奔主题。

    “王相?”杨万顷提醒道, “陛下问你话呢。”

    “……是,”王道济开口道, 微微躬身,说,“陛下可还记得二皇子殿下?二皇子殿下当年并未病故……如今已归朝。”

    “哦?人呢?”

    “这位就是二皇子殿下。”王道济稍稍定神,将许子归介绍给李妄。

    “状元郎。”李妄淡淡地说。

    许子归施礼,却一言不发,并未说什么。

    他站定,抬头看着李妄,与李妄对视。

    李妄没有斥责他无礼,任由许子归直视, 一时间, 殿中短暂的静谧。

    种苏看着两人相对而立, 曾经她觉得许子归唇红齿白, 还是很俊美的,如今再看,却并无任何特别,他的眉眼,轮廓,神态,更没有任何与李妄相似之处。

    “什么二皇子,简直无稽之谈,”杨万顷道,“王相,你可知你此举是何罪?”

    “陛下,这是二皇子的出生纸与名册记录,陛下可核实。”王道济将那出生纸与名册奉上,额上有汗,神情仍是镇定的,说,“错认皇子,欺骗君上,都是大罪,老臣断不敢胡诌乱编。”

    谭德德上前,将那名册与出生纸接过,呈于李妄眼前。

    李妄眼眸微垂,随意扫了一眼,没有说话。

    “二皇子到底乃先帝血脉,岂能永远流落民间,既已归朝,老臣方斗胆为二皇子请命…… ”王道济三寸不乱之舌,仍在圆说。

    直到此时,他仍带着几分侥幸与斗志,认为李妄只是“失踪归来”,仍在极力周旋,企图至少维持住两党派系原先的平衡,也在赌,赌李妄或许还有几分忌讳。

    “陛下不过失踪几日,王相便迫不及待‘请出’二皇子,当真有心了。”杨道济慢悠悠道。

    相似的话方才有大臣说过,那时王道济肆无忌惮,应对的话何等圆融,何等义正言辞,如今却如舌头短了一截,底气全无。

    “陛下明鉴,陛下失踪,老臣心急如焚,只是为了这大康江山……”王道济提高声音,正待再说,李妄却一抬手,直接截断了他的长篇辩论。

    “王相不必多言,朕心中有数,一如王相心中有数,”李妄淡道,“倘若你所言是真,朕倒不介意多一个皇弟,也能够体谅王相一片苦心,只可惜,,二皇子早已不在人世。”

    “陛下,二皇子……”王道济张口,却再度被李妄打断。

    “朕从未见过二皇子,二皇子当年是生是死,想必王相也未亲眼见到。”李妄微勾起唇,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那弧度种苏十分熟悉,李妄笑起来永远是这样,浅而淡,但面对种苏时,那笑容虽浅,却是愉悦的,舒适的。如今却充满嘲讽,以及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便是王道济也不由心中一凛,手上汗毛倒竖,预感到大事不妙。

    “但这世上有一人,却是见过二皇子,并知道二皇子真正的下落,便由此人来定论罢。”

    李妄负手而立,殿外起风了,吹起他的衣角。

    众人朝门口看去,李妄身后的蒋统领一击掌,发出啪的声响。

    门外响起车轮声,几个影阁的人推着一张木制轮椅进来,车上坐着个老人,头发花白,披头散发,穿着件黑袍,脑袋低垂。

    众臣注视着老人,不知此人是谁。

    种苏也心中疑惑,李妄几乎告诉了她所有的计划环节,却没有提及这位老人,她以为李妄的突然归来就足够掣肘王道济,没想到还有其他人。

    殿中悄然,唯有轮椅轻轻滑过地面的声音。

    老人渐渐被推至殿中央,停在中间过道上。

    所有人都看着老人,又看看李妄,不知李妄葫芦中卖的什么药,有人开始小声相议。

    这声音似乎惊醒了老人,老人慢慢抬起头,花白的头发下,是高耸瘦削的颧骨,浑浊的双眼。

    他似乎有些不太清醒,睁开眼后首先看到的便是在他面前正前方的李妄。

    “孽种又来了,居然还活着。”老人认出李妄后,登时眼中充满恶毒。

    种苏:……

    众人:……

    种苏看向李妄,却见李妄神色平静,毫无波澜。

    有人道:“大胆!你是何人,竟敢对陛下口出不逊!”

    那老人却充耳不闻,两只眼睛仍只恨恨盯着李妄,口中一直念叨着“孽种”。

    “陛下,这是……”王道济迟疑的问道。

    “怎么,认不出了么?”李妄面容沉静,口吻轻淡,说,“王相不妨走近些,仔细瞧瞧。”

    王道济走近两步,殿中仍点着灯,烛火的光亮照在老人枯瘦的脸上,他扬起脸,白发拂在肩后,露出他完整的面容。

    王道济带着疑惑仔细打量,忽然间,浑身一震,竟来不及掩饰,脱口而出:

    “康武帝?!”

    与此同时,杨万顷也认了出来,同样发出一声惊呼:“康武帝!”

    康武帝,乃李妄的父亲,即大康前任先帝李巍,帝号康武帝。

    可他八年前不是已经死了吗?

    据传在那场宫廷政变中,李妄将他一剑刺死,因而才有李妄弑父一说。

    眼前这人却是康武帝?

    更多的老臣陆续认出来,纷纷发出惊呼,显然老人的身份毫无质疑。

    殿中一片哗然。

    先前许子归的身份,李妄的突然出现若说像惊雷,眼下“死而复生”的康武帝则宛如一道巨雷,似要将人的天灵盖劈开,震碎三观和所有神智。

    “康武帝……陛下。”

    杨万顷与几位前朝老臣走上前,来到老人面前,俱不可思议。

    种苏也同样震惊,但经过之前数次大大小小跌宕起伏的“锤炼”,她的承受能力已大幅提升,反而是所有人中最先接受和镇定下来的人。

    种苏看着康武帝,他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苍老数倍,已是风烛残年,然而他的身躯高大,四肢瘦骨嶙峋却修长,康武帝以擅战嗜|杀暴戾闻名,不难想象这具身体年轻时的强壮与力量。

    就是这样的人将六岁的亲儿子一脚踢飞,留下心疾。

    所有人都在看着康武帝,种苏却看向李妄,李妄若有所觉,向她投来一瞥,冷漠的眼神微敛,现出一抹柔和 。

    “康武帝陛下。”

    几位老臣面面相觑,想要叩见这位先帝,当今天子却就在身后,思及那场父子兵戈,老臣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杨万顷略沉吟,率先行了个礼,其余人方纷纷跟着行礼。

    康武帝李巍却恍若未闻,对众人视而不见,口中兀自念叨着“孽种”。

    “陛下,这是……”杨万顷转身,面向李妄。

    “王相替你带回来二皇子,你想见见么?”李妄开口,话却是朝李巍说的。

    李巍一直只盯着李妄,对四周之物仿佛毫无所感,听见这一句,却蓦然停下:“谁?”

    “你的儿子,李佑。”李妄说,“王相替你找回来了,就在这朝上。”

    李巍喉咙中发出古怪的声音,“佑儿?”

    殿中已静了下来,悄无声息,蒋统领朝许子归做了个手势,请他上前。许子归身侧手握成拳,面色苍白,缓缓上前。

    “你是谁?”李巍眯起双眼,盯着许子归。

    “父皇,我是李佑,您的佑儿。”许子归微微垂眸,微微发抖,不知是激动还是其他。

    “佑儿?”李巍说,“过来朕看看。”这一瞬,他仿佛又清醒了。

    许子归再上前两步,在木制轮椅前蹲下,衣袍下摆拖在地面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殿中落。

    李巍坐在轮椅上,浑浊的双眼落在许子归面容上,殿中落针可闻。

    烛心忽的爆出小簇火苗,噼啪一声,李巍忽然勃然大怒,猛的伸手,一把掐住许子归的脖颈:“谁叫你冒充我儿?说!是谁!我要杀了你!”

    许子归猝不及防,被掐住脖子,无法避开,只得以手死死握住李巍的手腕。李巍虽昏聩衰老,手劲却颇大,许子归一时竟挣脱不得,面孔变红。

    影阁的人上前,拉开李巍,许子归捂着脖子退至一边,不住咳嗽。

    “谁,是谁让你冒充我儿!”李巍怒吼道。

    “王相。”李妄负手而立,淡淡看向王道济。

    王道济已面如死灰,纵是他经历无数,这一刻面对“复生”的先帝,也无法再保持镇静,他的额上汗水津津。

    听见李妄叫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面朝李巍。

    “康武帝陛下。”

    “王道济!”李巍认出了他,顿时大吼,“是你!你杀了我佑儿,拿命来!”

    李巍扑向王道济,被影阁的人按住,王道济慌张后退,眼中露出恐惧之色,见李巍疯癫之态,便口中强道:“康武帝陛下何出此言?二皇子殿下并未……”

    “你这老贼,还敢狡辩!”李巍怒吼道,“便是你们王家半路截杀佑儿,我的人亲眼所见,你还敢狡辩!”

    一语出,朝堂里死寂般的静。

    八年前讳莫如深众说纷纭的的某些事就这样展露出来,所有人大气不敢出,种苏亦不由屏声静气,王道济骇的再退一步。

    李妄冷冷注视着这一幕。

    “王家狼子野心,想掌我李家江山,休想!你杀我佑儿,朕便杀了太子那孽种,那孽种虽是朕儿,却也流着你们王家的血,休想成为你们王家的武器!”

    李巍挣扎不休,满殿唯闻他疯狂的大笑:“只你们王家万万没想到,你们以为可控制于掌心的兔子,却是只豺狼,哈哈哈,杀了佑儿,杀了我,却被反噬一口,那滋味如何哈哈哈哈。”

    “朕生平最恨受制于人,最恨欺骗,最痛失去佑儿,你竟敢冒充我儿,我杀了你,要将你碎尸万段。”

    “孽种!那不该出生的孽种!朕也要一起杀了,让你王家再不可猖狂!”

    李巍拼命挣扎,怒声嘶吼,发狂般的欲扑向王道济,又欲扑向李妄,身后二人几乎快要压制不住,影阁的人看一眼李妄,见李妄面无表情,便一手抬起,迅速切向李巍后颈。

    李巍的怒骂戛然而止,脑袋重重垂下。

    外头太阳已出来,天地间一片明亮之色,殿內却死寂如身置坟场。

    今日参朝的所有人受到了接二连三的巨大震荡,一时之间久久不能回神。

    “王相,许子归,你们可还有话说?”杨万顷的声音打破死寂。

    王道济面如死灰,再无一朝宰相的体面,脚下踉跄,跪倒在地,瞬间愈发苍老颓废。

    “臣认罪,”许子归的声音忽然响起,竟还算镇静,声音清晰,道,“我不是二皇子,乃王相从小收养在外的一名孤儿,王相让我读书,上京科举,再冒名二皇子……臣有罪。”

    众臣再次哗然。

    许子归的言论一举击破王道济的另外一个“偶然得知二皇子身份”的谎言,什么偶然得知,原竟是蓄意收养多年,还让他考了状元,潜伏陛下身边,其用意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王道济伸出手指,狠狠点了点许子归,却最终一句话都未说出来。

    李妄听完却一言未发,神情丝毫未变,仿佛并不意外这一出。

    许子归笔直跪在地上,眼眸低垂。

    种苏看着许子归跪着的身影,想起那日他登门时说他也有自己的打算。这就是他的“打算”?

    “事到如今,”王道济终于开口,嗓音如同磨砂,说,“老臣已无话可说,只有一事不明,还请陛下解惑。”

    李妄负手而立,长身玉立,迈步上前,走至王道济身前,淡淡看着王道济。

    “先帝那时被陛下一剑刺中,明明已经……”王道济问道。

    李妄没有说话。

    谭德德上前,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先帝还活着的人,当年的事更一清二楚,开口道:“当年先帝猝然出手,欲置陛下于死地,陛下防卫中的确不慎刺中先帝,然则并非致命伤,陛下竭力救治,只是先帝醒来便失去神智,一如方才众人所见,目不识人,记忆混乱,状若疯癫,时常发狂……陛下为稳固当时局势,更为维护先帝英名,不得已只好对外宣称死讯。”

    王道济摇着头,那模样不知是感叹还是不相信。

    “陛下棋高一着,老臣当年草率了,如今陛下让先帝现身,即便什么也不说,老臣也亦骇的魂飞魄散了……”王道济嘲讽道,只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

    却听李妄缓缓道:“你错了。假若你当年未曾收养那孤儿,先帝今日便不会现身。”

    王道济一怔,片刻后反应过来,脸色巨变,像是又遭受了一击重锤,这一回彻底击碎了他残存的所有不甘。

    “只道从前大意了,我还想再竭力一|搏,如今才知并非如此。输给陛下,心服口服。”

    王道济瘫软在地,委顿不堪,口中喃喃道。

    其余众人也渐渐反应过来,包括种苏在内,从今日的这些信息中,不难还原出当年那场政变背后的真相以及后续。

    当年李巍在王家的扶持下登上帝位,却痛恨受制于王家,更视与王皇后所生的太子李妄为耻,上位几年后,便开始迫不及对付王家。

    李巍宠幸他人,隐瞒至足月后生下李佑与李琬,表面宣称李佑病故,却将其偷偷养在宫外。

    李佑八岁时,李巍自觉时机已可,欲将李佑接回宫中,孰料却被王家得知消息,派人半路截杀了李佑,李巍大怒之下抜剑刺向当时十二岁的太子李妄。

    王家为保太子,与李巍兵刃相见。

    就在李巍一方不敌,李巍反被刺后,王家还来不及庆祝,却迎来他们一直以为沉默听话,很好控制的未来傀儡皇帝李妄的重击——李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败王家,虽尚无法动摇其根基,却令其元气大伤,无法再完全掌控李妄。

    先帝被刺伤却未致死,但因大败而失去权力,急火攻心而失去神智,索性对外宣其薨,再之后,李妄登基,不久后先后病逝。

    李妄的王朝正式建立。

    李妄究竟何时起了心思?又究竟何时暗中培植起自己的亲卫队,以及如何获得了杨万顷等大臣的暗中支持,无从得知。

    或许是在他四岁时,先帝有了其他孩子,便有所意识。

    或许是在六岁时,被一脚踢出心疾,不得不开始自保……

    王家后知后觉意识到李妄的可怕,转而心生一念,本试图阻止杀害掳掠而来的二皇子李佑,却为时已晚,于是便收养了一名与之年岁,特征相似的孩子,即许子归,秘密养大。

    而后便是众人知道的内容了。

    许子归科举成才,以状元之身回到朝廷。当年知道二皇子被截杀的人不多,王家有二皇子的出生纸,年纪与特征俱对得上,二皇子的身份一旦示众,不论你信不信,便是一个永远的存在。

    便是一个无比重要的筹码。

    倘若李妄出事,便会出现今日这种局面。若今日李妄未曾出现,而是真的下落不明,其结果会如何?所谓成王败寇,届时便又是另外的一个真相了。

    只是王家千算万算,所有人也都未想到,李妄早在当年王家动下念头时,便已洞悉其计,之后的所有事,包括今日这惊涛骇浪般的一幕,尽数皆在他的掌控中。

    其实在李妄突然出现时,王道济已惨败,只还尚有一点强辩余地,然而先帝李巍的出现,却彻底粉碎了王道济所有的侥幸与阴谋。

    多年前杀害皇家子嗣,又蓄意“收养”假皇子……这种种罪名一一翻出,亮出曾尘封与试图隐瞒的真相,王家将再无任何翻身余地。

    这才是李妄要的结果,彻底肃清,彻底集权,一丝一毫的余地都不再相留。

    “陛下?”杨万顷看着李妄。

    李妄点点头。

    杨万顷便道:“来人,将王道济许子归押入大牢,另速去王相府邸……”

    侍卫们进来,押走王道济,殿中其余人等一部分人松了一口气,另一部分却面如土色,战战兢兢。

    种苏缓缓呼出一口气,只觉背心微湿,竟不知不觉出了一身汗。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结束了。

    影阁的人推着先帝李盛离开,方才朝臣太过受惊,无意识的移动中,种苏被挤至过道前侧,此时离李妄颇近,可以清楚看见李妄侧颜。

    李妄自始至终十分平静,真正演绎了什么叫胜券在握。

    侍卫拖着王道济出去,王道济已毫无抵抗力,步伐踉跄,后面则是许子归,许子归直至此时仍然显得镇定,只是面上稍许缺乏血色。

    种苏看着他,只觉他似乎镇定的太不正常了。

    “我自己走。”许子归说。

    许子归站定,朝李妄施了一礼,众人只道为礼节或知罪的一种表现,并未觉有异,然而就在他站直的瞬间,他手中忽然寒光一闪。

    “陛下小心!”

    种苏离的近,当即猛的扑过去。

    许子归手持匕首,刺向李妄,种苏却更快,瞬间本能一挡,只觉手上一痛,与此同时,侍卫们也飞扑而来。

    “保护陛下!”

    自始至终冷静从容,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的李妄忽然间面色巨变。

    作者有话说:

    放心,没事儿。

    这是24号(今天)的更新,为了情节更连贯,方便你们这部分一口气看完,就这时候提前发出来了。下一更等25号晚上了哈,会尽快的~感谢在2022-07-22 21:00:00~2022-07-24 00:00: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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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毕生之愿

    李妄面色大变, 接着迅速将种苏拉至身后,许子归在刺出后, 发现伤到的却是种苏, 有一瞬的惊愕,与此同时,侍卫的刀剑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他的匕首掉落在地,束手就擒,再未反抗。

    “押下去!关入死牢!”

    杨万顷大惊失色,众臣皆被吓的不轻,纷纷担忧李妄。

    李妄却无暇顾及其他,扯过身后的人, 还未来得及说话, 手上却感到一片湿/腻,垂眸一看, 鲜红的血液正在滴落。

    种苏今日高度紧张,此时看着那殷红血色,略感茫然,脚下软了软。

    “来人!传太医!”

    李妄冷喝道,方才的沉静从容消失殆尽,面色可怕,一把扶住微微踉跄的种苏,继而微微弯腰,直接将种苏抱起, 大步走向后殿。

    众臣:……

    种苏的伤其实并不重, 不过手背上划了条口子, 流了血看着颇为渗人, 太医来看过,清洗过伤口,贴上药布,又开了些喝的药,休养几日,便将无碍。

    “都下去吧。”

    宫人与太医们鱼贯而出,偌大的后殿便只剩下种苏与李妄二人。

    乌云已彻底散尽,阳光明晃晃的照|射神州大地。

    殿中一片寂静,犹如从前宫中寻常的每日,但种苏知道,外头绝非如眼前这般平静,今日是个会载入史册的日子,在场的每个人都将永生难忘。

    朝臣们有许多事想问,奈何李妄却暂不见任何人,最重要的事他已解决,剩下的便交由杨万顷等人执行处理,还有些细节等具体事宜则稍后再说。

    李妄的眉头始终微微拧着。

    “陛下,只是小伤,没有事。”种苏见李妄注视着她的手,便道。

    “日后不可再做这种事,”李妄的目光移至种苏面孔上,沉声道,“朕不需要你挡在朕的面前。”

    种苏明白李妄的意思,点点头,哦了一声。

    李妄捏了捏眉心,这些时日所有的事都不及方才看见她冲出来的那一刹那令人心惊,简直魂飞魄散,他顿了顿,问道:“痛不痛?”

    “还好。”种苏回答。

    种苏坐在榻上,伤口其实有一点点痛,却无关紧要,这点疼痛反而令她有种真实感——这便算无事了吧,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陛下这几日都在哪里?”殿中没有旁人,种苏忍不住问道。

    “城中。”李妄答道。

    那日营帐中种苏向影阁递出信号后,影阁的人便在崖下顺利找到李妄,之后避开搜寻的所有队伍,悄悄出了猎场,护着李妄进入城中,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暂住,待一切安置妥当,陆清纯方重新返回崖底,接着上演了那出假死。

    坠崖是意外,李妄将计就计,虽然棋行险招,但有他多年的铺垫在前,况且这一局其实只有一小部分脱离最初计划的轨道,依旧尽在他的掌控中。

    只是这其中一环又一环,几多反转,仍令人心惊。

    “先帝……康武帝陛下的事,杨丞相似乎并不知晓?”种苏想起一事,问道。

    李妄点点头。

    种苏没有问李妄具体原因,想来总是有他的理由的。

    “那若万一今日陛下真的‘意外’了,二皇子的事又该如何揭破?”或许李妄还备有其他方法,在杨万顷那里也有其他说法,但没有什么比“死而复生”的先帝亲口指认揭穿而能来的震撼与令人确信。

    “你忘了还有谭德德?”李妄道。

    种苏恍然,倒是忘了这位人物。看来李妄也早已有安排。换言之,无论今日李妄是不是真意外,会不会出现,只要王道济请出二皇子这张牌,先帝就一定会亮相。

    只要先帝亮相,杨万顷哪怕再如何惊讶,也一定会抓住机会,给予王道济致命一击。

    王道济手中所谓的王牌,最后的筹码,早从一开始,便是一张死牌。

    种苏也没有问为何李妄没告诉自己先帝的事,毕竟许子归和王家就已足以让种苏思虑了,再来一个先帝,当真更难负荷。

    反正计划最关键的部分种苏都知悉,李妄现|身后才会有先帝现|身,她那时知道反而是最好的。

    种苏也隐隐有种感觉,李妄似乎并不太想提起这位先帝。

    “担心了?”李妄看着种苏,目光擒住种苏的双眼。

    这一日风起云涌,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海中行船,骤然再见李妄,种苏虽放下心来,整件事的冲击却仍在心头未曾消散,然则李妄这一句话,却将种苏瞬间带回几日前那洞穴之中。

    “待王家事毕,再无任何危险后,我们再行分说。”

    “别担心,很快会再见面。”

    种苏想起了洞穴中李妄所说过的话,那些话将她从紧张跌宕的氛围中抽离出来,却又陷入另一种紧张里头。

    还有一些事她得面对。

    包括她的身份。

    “陛下……”  种苏正要说话,外头却传来谭德德的声音,“种大人的药煎好了。”

    “端进来。”

    谭德德亲自端着药盅进来,小心放在种苏身前,又道:“杨丞相和苏阁老都来了,在外面候着。”

    这两位既然来了,必然是有要事,想来也是,王家势力坍塌,牵扯面甚广,许多事须得李妄定夺,李妄颔首,表示知道了。

    “这两日你暂且留在宫中,好好养伤,待外面完全安定后再回去。”李妄对种苏说道。

    种苏想了想,点头应下来。

    李妄便站起来,起身离去。

    “我得回去了。”陆清纯来了,说。

    李妄既然现|身,陆清纯便也不用再装死,服过解药后便来朝种苏请示:“再不回去,桑桑要杀了我。”

    万万没有想到,那颗假死药最后居然用在了陆清纯身上,好在也算“用的其所”,有所帮助。

    种苏让陆清纯先回,叮嘱他不可掉以轻心,小心王家余党。陆清纯点点头,带着剑火速离开了,种苏则留在宫中。

    谭德德给种苏特地安排了一处偏殿,离长鸾殿很近,却颇为僻静,或许得了嘱咐,无人前来打扰,种苏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翌日,种苏刚吃过早饭,本想着李妄大抵正忙,等他传召再过去,李妄却自己过来了。

    “睡的可好?”李妄端详种苏气色,身后还跟着太医,替种苏再次诊断伤口。

    “谢陛下关心,睡的很好。”不知为何,有外人在,种苏忽然有点心虚,生怕被看出点什么。

    李妄的态度却很坦然,仿佛根本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好在他也没有过分亲近,如今人人都知种苏在王家之事□□劳不小,即便陛下对她更亲近些也属正常。

    太医看过后便离开。

    “还要不要休息?”李妄问。

    “可是有事?”种苏反应很快,马上问道,说,“微臣没事了。”

    “没有外人时不必拘礼。”李妄道。

    难道要叫你燕兄吗?这可不是宫外。种苏这样想着,却想起了那洞穴中李妄的另外一句话。

    “是。”种苏定定神,道:“我没事了。可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

    她参与了其中至关重要的部分,恐会有些例行询问与确认的事。

    “许子归想见你。”李妄看着种苏。

    许子归?种苏微微露出些疑惑,他见她做什么?

    “你想不想见?”李妄端着杯茶水,却没喝,只看着种苏。

    殿中没有别人,种苏想了想,说:“他知道我的身份。”

    李妄眉头轻扬,意思是他如何会知道。

    种苏不得不说实话,将许子归得知身份的途径说了遍,自然也不得不交待了一下与裘进之的关系。

    “裘进之,”李妄略一沉吟,“难怪那日温泉池中他会做出那番举动。”

    “他父亲裘登元懦弱平庸,想不到儿子倒颇有胆量,竟敢欺君。”李妄淡淡道。

    种苏听到这两个字便本能打怵,就要请罪:“我……”

    “没说你。”李妄道。

    种苏默默坐好,有心想替裘进之说两句,毕竟归根结底还是算受她牵连,只是如今她自己的事都还没解决,实在没什么立场。好在李妄并非不辨是非的昏君,想必到时自能够秉公处理。

    “此事日后再议,”李妄转而道,“先说眼前。”

    种苏点点头,明白是指许子归的事,那日许子归登门,为王家做“说客”,从那一刻起,他们之间便已泾渭分明,不再同路。事已至今,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种苏不明白为何许子归还要见她。

    种苏略有犹豫。

    “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李妄始终看着她,说,“不必顾虑。”

    种苏想了想,做出决定:“去见见吧,看看他要做什么。”

    目前可以推断出许子归并未向任何人供出她的身份,或许他是想借此提出什么要求?抑或有其他的目的?种苏暂且只能想到这一点,唯有见了才能弄清楚。

    李妄既然特地来问,想必也是有此意,否则直接不予理会便是。

    李妄听了种苏的回答,却没说什么,端起茶杯,面无表情的喝了口。

    这是种苏第一次来到天牢。

    天牢中阴暗,潮湿,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股腐朽阴森的气息,因天子驾临,天牢中所有的官吏莫不如临大敌,白日里也点起灯,以便照明。

    “陛下,您真要去?”

    种苏侧首看一眼身旁的李妄,不明白他为何也会跟来。这里面的环境着实不太好,即便他不来,她与许子归的谈话内容他也能分毫不差的知道,何苦非要亲自来听。

    李妄披了件黑色薄披风,绳结松松系了个结,干净的朝靴踩在坚硬的地面上,不疾不徐,缓步走下石阶。

    牢中所有官吏都被打发在外头守候,唯有几名影阁成员与谭德德谭笑笑二人跟随。

    “朕为何不能去?”李妄声音轻淡,仿佛漫不经心般,“莫非有什么话是朕不能听的?”

    种苏奇怪的看李妄一眼,总觉这话有点怪怪的。

    “种卿与许大人关系似乎甚好。”李妄脚下不停,种苏落后一步,走在他身侧。

    这声熟悉的种卿令李妄仿佛回到了朝堂上面对他人时的帝君模样,冷峻疏离,不怒自威。

    种苏只要听到这声,便知多半没什么好事,李妄多半不太高兴。

    这句问话似乎从前也听过。

    种苏颇有点莫名,不是他说想见便见的么?说起来,他似乎一直不太喜欢许子归,大抵不愿她与他有过多牵扯吧。

    “陛下,到了。”

    说话间,已来到此行目的地。

    “进去吧。”李妄在狱房外间停下脚步,朝种苏说。

    种苏便点点头,迈步朝里走去。

    许子归被单独关押在一间房内,或许因他状元身份,也或许因他供认不讳,或更因他已必死无疑,他并未遭受刑罚殴打等,身上仍算整齐,只是头发凌乱,衣衫脏污,再无半分状元郎的意气风发。

    “你来了。”许子归坐在脏乱的草席上,抬起头来。

    种苏站在牢门外,静静看着许子归。

    “叫你来没有别的事,就想见你一面。”许子归微微笑道,“毕竟这世上,你算我唯一的朋友了。”

    他笑起来仍跟从前一样,带着点腼腆,只是这笑容却未达到眼底,仿佛只是刻意训练出来的伪装。他的眼睛里阴郁,苍凉,还带着丝戾气。

    这大抵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我曾经以为我们是朋友。”种苏终于开口道。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许子归说,“只是这世上许多事,非我所愿——从我八岁那年被他们收养,我的人生便已不再是我的。”

    种苏不知许子归为何会对她说起这些,便静默的听着。

    许子归原本生活在一个普通的小村庄,与双亲,姐姐,一家四口过着普通的生活,忽然八岁这年,有人将他带走,从此便被改了名,被养在一处府邸。

    “他们给我锦衣玉食,教我读书认字,却也不予我半分自由,但凡犯点错,或稍有质疑反抗,便会换来严厉的惩罚。表面上他们奉我为主,唤我少爷,实则视我如猪|狗,只是他们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柄武器。”

    “我不明白他们要我做什么,待知道后却也只能听命行事,否则唯有死路一条。”许子归轻轻的笑,“他们的胆子可真大啊,也很可笑,还想再造一个傀|儡皇帝,殊不知这世上有几人真心甘愿做傀|儡,任人摆布。”

    种苏听到这里,许子归昨日忽然利落倒戈的行为便有了解释,亦想起他曾说过他另有打算。

    “你打算做什么?”

    “倘若他们计划失败,便如昨日,倘若他们成功,傀儡上位后,你说我想做什么?”许子归笑着道,“来日方长,凡事皆有可能,不到最后谁又能够说的准呢。”

    许子归对他的想法毫无隐瞒,大抵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种苏微微惊诧,却未感到多意外,许子归有此念不足为奇,况且他的才能有目共睹,他一旦上位,即便无法真正与王家抗衡,但给王家找点麻烦却是能够办到的。

    且如他所说,来日方长,朝堂斗争之事风云变幻,你方唱罢我登台,来回往复,无人能定论。

    “只可惜,还是败了。”许子归摇摇头,道,“我死期已至,只想再你一面,你是如今这世上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了。”

    种苏静默,一时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撇开现今的立场,回想起来,她对许子归并不算特别好,起码不似他口中说的那般好,不过是平日里看他年纪小,独自上京,身世似乎可怜,而多了几分照拂而已。

    “我有个姐姐,小时候不高兴了,她也会摘了花儿哄我开心。”许子归低声说,“她死后,就再没人送过我花儿了。”

    种苏蓦然想起那日许子归看到她使戏法变出来的那朵花儿时的眼神。

    “但你却还是利用我,昨日还刺伤我。”种苏神色复杂,如是说道。

    “利用你是不得已,我说过,日后我会保你周全。”许子归抬起头,说,“昨日也并非要杀你——我没有想到,你居然会为他挡刀。”

    种苏没有说话。

    “他都愿意同你一同坠崖,也难怪。”许子归兀自点点头,打量种苏,忽而道,“他知道了你的女子身份?”

    一墙之隔的外间,谭德德与谭笑笑两人悚然一惊,影阁的人却如同木雕,仿若不闻。

    再看李妄,神情自若,眸色平静,毫无波动。

    里头种苏未答,许子归却已得到答案。

    “如此。呵呵,呵呵。”

    许子归笑了起来,那笑声说不出的意味。

    “还好,没有真杀了他。”许子归笑声里低声自语。

    “可若再给我一个机会,我还是会杀了他!”许子归又接着自相矛盾道。

    “为何?”种苏忍不住问道。

    既然许子归憎恨的是王家,昨日倒戈之后,王家一败涂地,也算算计得逞,为何最后却还要冒险拼死再刺李妄一刀?他昨日也算侥幸,刺伤种苏便丢了匕首,未再有动作,否则早已当场被侍卫刺穿。

    “自然是他该死!不光是他,还有王家这些高官士族,皇亲贵族,王公大臣,所有人都该死!”许子归忽然一改温和面目,陡然激愤起来,怒目圆睁,“便是这些人,终日争权夺势,你争我斗,却殃及池鱼,祸及百姓。”

    此话颇为偏激,许子归双眼通红,空荡的牢房中他的声音阵阵回荡。

    “只因他们争权夺利,只因他们的皇子死了,只因我刚好八岁,刚好手上有那痣印,便从此家破人亡,从此一生不得自由,任由他们为所欲为!”许子归满面怨恨,猛的扑到栏杆前,恶狠狠盯着种苏,怒声道,“难道我不该杀他?!他们都得死!若不是他们,我怎会落到今日!”

    种苏被许子归猝不及防的动作吓了一吓,往后退了半步,许子归恨恨盯着种苏,状若癫狂,正要再说,李妄的声音却蓦然响起。

    “朕曾给过你机会。”

    李妄走了进来,先将种苏拉至身后,继而站至牢门前,隔着几步距离,面朝许子归,负手而立,淡淡望他。

    许子归抓着栏杆,手背上青筋爆起,死死盯着李妄。

    “你十二岁那年,有人找到你,愿意帮你离开,”李妄接着道,“你拒绝了。”

    许子归双眼猛然睁大,显然有些记忆印象深刻,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妄,“是你!”

    那一年,许子归终于知道王家养着他的目的,他感到震惊与愤怒,却无计可施,也就在那一年,某日,忽然有个男人暗中出现于他面前,告诉他可以帮他脱离王家,远走高飞。

    男人给了他几日时间考虑,然而许子归最终仍旧选择留下来。

    “是你!居然是你派来的人!”许子归尤不敢信。

    李妄眼神平静,淡声说:“你曾有过选择。”

    “是啊,我曾有过选择。”许子归疯狂的神色收敛,转而化成嘲讽与悲凉,“可我能去哪里呢?我的父亲,母亲,阿姐都死了,连那个小村庄也全都没了,我能去哪里。”

    许子归颓然坐下,如同被抽去筋骨,喃喃道:“那日我与阿姐只是去买桂花糕……阿姐被他们杀了,接着是爹娘,再接着是整个村子……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一日,一个不留……”

    “仅仅因为你们这些人在争权夺利……我要留下来,要杀光你们这些人……要毁了你们心心念念的江山……”

    许子归瘫坐在地上,目光散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支撑。

    从天牢出来,外头阳光明媚,俨然另一个世界。

    种苏与李妄缓步而行,和风习习,两人一时都未说话。

    “在想什么?”李妄问道。

    种苏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想为他求情?”李妄侧首,一瞥种苏。

    种苏看着前方,想了想,摇摇头。

    许子归的经历的确令人唏嘘,但事已至此,他所犯罪行的任意一条都是死罪,罪无可恕。

    “只是觉得有点可怜。”种苏想起许子归从前的模样以及他的遭遇,心绪略略复杂,“如他所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普通百姓总如蝼蚁,很多事上往往无能为力,说不准何时便遭了难。我父亲当初也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捐官。”

    “我从未视百姓如蝼蚁。”李妄淡声道。

    种苏蓦地醒神,刚还未从许子归所述中完全抽离出来,而与李妄一起时,李妄随意的态度总令种苏不由自主放松,一时失言,差点忘了李妄的身份。

    “我不是这个意思。”种苏忙道。

    李妄却并不大在意,他放慢了脚步,与种苏并肩而行。

    “大康历经几朝祸乱,边境之患,派系斗争不断,即便朝廷有心,也无法短期内拨乱反正,很多事无法避免。”

    “我明白。”种苏点点头。

    纵观历史,从没有完全的太平,只要有利益存在,有竞争存在,便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更何况大康曾经风雨飘摇,直至李妄手中,才有了如今模样。

    只无论天子还是百姓,人力时而有穷,很多事非一力可以阻挡,可以避免。

    许子归虽然可怜,摒除立场不同,最终仍是他自己的选择。

    思及此,种苏不由想起方才牢中的谈话。

    “陛下当初为何会派人去找许子归?”种苏低声问道。

    影阁的人出天牢后便悄无声息隐匿,谭德德与谭笑笑并几名宫人侍卫远远的跟着,李妄与种苏漫步在旷阔而安静的宫殿大道上,仿若朋友般的交谈。种苏问的自如,李妄亦答的坦诚自如,无所隐瞒。

    “他那时是无辜的。”李妄想了想,说,“最开始我无暇顾及他,后来有了些精力,想他或许需要一个机会。”

    种苏看一眼李妄,许子归那时不过王家寻来的一枚棋子,在整个棋盘中并不足以令人单独注目,李妄之所以那时会特意派人前去给他一个机会,是否有些物伤其类的感觉。

    人的出生无法选择,但假如曾经,也有人给李妄一个机会,他又会如何选择?

    种苏心中忽然涌起些丝丝缕缕的情绪。

    李妄与种苏眼神一碰,种苏并未问出口,李妄却心领神会,知她心中所想。

    “我那时并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在哪里都一样。”李妄说,“何况王家心术不正,这江山落入他们手中,早晚覆灭。”

    于是他尽管不被期待出生,被生母生父厌弃,只被当做工具看待,他仍旧选择留在宫中,接管这李家江山。

    “如今的大康,被陛下治理的很好。”种苏轻声道。

    “还不够好。”李妄说。

    雨后新阳,天地明亮如斯,万木郁郁葱葱,世间一片欣欣向荣,李妄与种苏走在和风里,阳光洒满种苏肩头。

    曾经李妄对这世间一切其实都无所谓,都兴趣寥寥,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更没有特别想亲近牵挂的人。

    治理江山,勤于政事,也不过因身份之责。

    然而如今不一样,让这个有种苏生活其中的世界能够更好一些,不仅是他毕生之责,更是他毕生之愿。

    作者有话说:

    好了,终于写完这部分了。后面基本都是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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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青梅竹马

    种苏在宫中住了一日, 见没她什么事,便提出出宫回家去。

    李妄听了不是很愿意, 然则种苏的伤并不重, 一直待在宫中确实不妥,再则李妄近日很忙,即便种苏在宫中, 实则也没有多少时间见面,只得放她回去。

    “不要乱跑,好好在家养伤,”李妄朝种苏说,那口吻听起来轻淡,话语却是不言自明的亲近。

    “公子!呜呜呜呜你总算回来了, 吓死我了!想死我了!”

    种苏回到家中, 小院一切如常,种苏却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想想当日只以为去狩个猎,未曾想却是一番天翻地覆。

    “好桑桑,受苦了。” 种苏抱住桑桑,知道她这些日子定是担惊受怕,不由好生安慰一番。

    回到熟悉的地方,听到桑桑熟悉的念叨,种苏终于有了种真正的真实感,她又活下来了。

    李妄坠崖,二皇子“归来”, 先帝“复生”, 王家当年与如今所做种种, 这些事已满城皆知, 一时间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大康莫不震惊,这简直比戏本还要精彩跌宕,一时间街头巷尾莫不议论纷纷,看样子只怕几年内都将是最佳话题谈资。

    王家彻底倒台,按王家所作所为,该当株连九族,因到底是国舅,天子网开一面,只诛三族,其余人等驱逐出京,流放边境,无诏不得入京,三代内不得入仕。

    先帝的出现揭露了王家蓄|养假皇子的罪行,也解开了八年前那场政变的迷雾,虽仍有人质疑,但李妄弑父的说法至此不再成立,先后乃病逝,更与李妄无关。

    李妄显然还是很得人心的,王家倒塌,街头上更多还是欢欣之声。

    桑桑已从陆清纯那里得知了一切,包括洞穴中事,待哭过后,便眼睛滴溜溜看种苏。

    “公子,你是不是要做皇后了?”

    种苏猛然听到这句,心都要跳出来,忙捂住桑桑嘴巴。

    桑桑呜呜呜呜的叫,示意自己不乱说了,种苏方放开手。

    “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问。”种苏道,“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然而种苏的愿望还是破灭,得知她回来的消息后,当日便有人陆陆续续上门。

    端文院的同僚,朝中大臣,京中望族富贾……认识的不认识的,纷纷来叩门,探望种苏——

    种苏如今虽还未正式升官,但哪怕她仍是个小八品,今日之地位谁能比得上?前有天子与她一同坠崖,后有天子唯一信赖,与天子里应外合,反间王家,再后有挡刀救驾……

    若说从前众人多少还有点顾忌或观望,如今王家一倒,再无任何迟疑。

    于是乎,一时间小院门口香车宝马,络绎不绝……简直成了长安最热之地。

    种苏起先措手不及,懵里懵懂的将人招待进来,两日下来,实在不行了,不得不关门谢客。

    陆清纯此时又再次发挥重要作用,握着把剑往门口一站,一张面瘫脸,谁也不搭理,谁也不让进,种苏总算清净下来。

    不见他们也是为他们好,免得来日她身份揭露,大家彼此尴尬。

    “公子,有个人,要见你。”

    这一日,陆清纯却打开院门,将一人请了进来。

    种苏朝他身后看,那人揭开兜帽,现出一张熟悉面容。

    “公主!”

    “阿苏!”

    竟是李琬找了来,李琬前几日方从远州回来,虽路上听说了些传闻,但她回到宫中时,所有事宜都已结束,李妄安然无恙,她反倒没怎么受到惊吓,也算“傻人有傻福”了。

    种苏忙请李琬进来,这是李琬第二次来这小院,并不陌生,还带来了丑丑。

    丑丑与小西施数日未见,丑丑一见小西施便激动不已,挨上去疯狂蹭头,小西施高冷了一会儿,终架不住对方热情,过得片刻便带着丑丑去院中玩耍。

    “竟落下悬崖,当真好险。”李琬后怕的说。

    外头的院门仍然关着,闲人免进,正房房门则敞开着,种苏与李琬坐在榻上,各依了个软枕,看着院中两只猫儿在阳光里追逐嬉闹。

    李琬未戴面纱,看着种苏笑眯眯。

    种苏:?

    李琬道:“我都知道啦。”

    种苏:“……知道什么?”

    “你跟皇兄的事,”李琬说,“皇兄都告诉我啦。”

    种苏登时心中一跳,“他都说什么了?”

    “嘿嘿,你猜。”

    种苏猜不出来,李妄会主动给李琬说这种事?但想到之前在天牢,他未避讳身边的近侍谭笑笑跟谭德德,显然并不打算一直瞒着,或者说再瞒很久。

    这是一个令人心神不宁的信号。

    “我去看皇兄,皇兄便对我说了,他已知你身份,”李琬道,“皇兄说我随时可以来找你,但要对你客气些,不要没大没小。阿苏,皇兄这是什么意思呀,我平日有对你不客气,没大没小吗?”

    种苏笑起来,捏住李琬光滑的脸颊:“公主殿下这张小嘴很能说呀。”

    李琬大笑起来,抱住种苏:“太好啦,阿苏!你不会死了,还可以做我皇嫂。”

    种苏难得大窘,微红了面颊,说:“什么皇嫂,不要乱叫。”

    “我不管,我就想你做我皇嫂,皇兄那模样,也恐怕这辈子都只认你一个,”李琬摇着种苏胳膊,笑嘻嘻道,“你别想跑掉。”

    种苏欲言又止。

    “怎么,你不愿意呀?”李琬发现端倪,微微睁大眼睛,登时严肃起来,“你不喜欢皇兄吗?”

    种苏一时没有说话,李琬便有点着急,然而想了想,却道:“这只是我的希冀,并非想要给你压力,你若不愿意,自然也没人能强迫你,只是恐怕皇兄要惨了——阿苏,你真不愿意呀。”

    李琬不是别人,种苏无法再逃避,只得如实道:“老实说,我不知道。”

    这终究是人生大事,且李妄不是旁人,是当今天子,无论谁遇到这种情况,恐都得想想。

    种苏并非扭捏个性,成便成,不成便不成,喜欢或者讨厌,从不拖泥带水,唯独在李妄这事上,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最初的相遇与结交,未知身份前,种苏当李妄是朋友,后来以种瑞身份面对时,李妄既是朋友,亦是君上,种苏的更多心绪放在了“苟命”之上。

    之后李妄的种种举动,的确曾令种苏心神不宁,心波荡漾过,但那时她还是“男子”,更多产生的是怀疑与否定,那些不正常的心跳并不曾去深究。

    坠崖之后,洞穴中李妄的那番话让种苏猝不及防,但身份被揭破,以及之后王家之事,都让人高度紧张,无暇顾及其他。

    如今将将安定下来,种苏心中却有些杂乱,好似驾着一叶小舟,岸就在眼前,却迟迟不能落下最后一桨,停泊过去。

    讨厌李妄吗?自然不,没有比跟他相处更愉快的了。

    喜欢李妄吗?说不清楚,这是以前从未想过的事。

    从此以后便留在长安了吗?这也是不曾想过的事。

    种苏思来想去,暂且只能得到一个答案:不知道。

    李琬认真听着,身为女子,很能理解种苏的心情,只是忍不住笑道:“皇兄似乎有点惨。”

    人生第一次,估摸也是唯一一次对女孩儿表明心迹,换来的却是“不知道。”身为天子又如何,也要受心上人磋磨。

    但或许他无需再等待很久。

    “不知道”或许已经是一种讯号,李琬想了想,没有给予种苏压力,最后说:“那便听从你的内心吧。时候到了,你的心自会告诉你答案。”

    李琬走后,小院又迎来一位“客人”。

    “哎呀,景明啊,这回你可立了大功了,”裘进之终于光明正大的上门来,还来带不少礼物,大包小包的,亲自提着,面上堆满笑容,“现在你可是京城的大名人,想见你一面可不容易啊。”

    种苏看见裘进之便想起她身份泄密之事,不由抱臂斜睨他。

    “好在我们两家是故交,嘿嘿,”裘进之自顾自放下礼物,热情道,“父亲一直说要请你至家中坐坐,一叙旧情,只你太忙,始终没有这个机会,景明,裘府随时恭迎你大驾。”

    什么叫没有机会,不过怕受牵连罢了。种苏看破不说破,毕竟事关前程与人命,此乃乃人之常情。只是裘进之这厮,常常做的太明显,令人不适。

    “景明,你如今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日后不管怎样,都应当无事了吧。” 裘进之道。

    “一码归一码,那可说不准。”种苏并不打算与裘进之多说什么,她说的也是实话,冒名顶替之事还未解决。

    “以我的经验,应当无事了。”裘进之眼珠子转来转去,“我知陛下信任亲近你,却不知已到这种程度,啧啧,说句大不敬的话,我都要怀疑陛下是那个了。”

    种苏微微一凛:“……哪个?”

    “嘿嘿,你懂得。”裘进之嘿嘿笑,又道,“若陛下知道你真实身份,说不定反而更高兴呢。”

    裘进之歪打正着,种苏一时无言。

    “你堂堂一个男子,每日脑子里都想些什么。”

    “男人也有男人的直觉,总之以后跟着你混定然是没错的,”裘进之十分庆幸自己当初的冒险一赌,他虽然没什么才能,也不太聪明,但运气却似乎不错,如今看来,百分之九十赌对了,赌胜了。

    “我们也算共过患难,苟富贵,勿相忘,以后可要景明多多帮衬了。”

    裘进之非常的能屈能伸,桑桑在一旁撇撇嘴,问:“公子,这些东西收么?”

    “一律不收,都带回去吧。”

    最近来的人太多,个个带着礼品,真要收下这小院都装不下,种苏一视同仁,除了李琬带来的点心吃食留着,其余的一律不收。

    “别呀,一点心意。”裘进之忙道,“我们两家交情又不比旁人,景明难道忘了,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耍,多么愉快,你那时叫我进之哥哥,整日陪着我,后来我要走,彼此都舍不得,大人还开玩笑,说我与你……与你家小妹青梅竹马,不若就留在录州罢了……”

    种苏实在听不下去了,手臂上冒出鸡皮疙瘩,心道什么时候叫你进之哥哥了,正要说话,却听见陆清纯麻木的声音响起。

    “公子,有客人。”

    又是谁啊,种苏回头一看,登时愣住了。

    裘进之跟着回头望去,差点魂飞魄散。

    “陛下?!”

    李妄迈步徐徐走进来,幽深黑眸看着院中二人。

    最后,目光落在种苏面上,薄唇轻启。

    “进之哥哥?青梅竹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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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你的回答

    他怎么来了?

    种苏面露惊讶, 裘进之则噗通一下跪下。

    “微臣裘裘裘进之叩见陛下。”

    种苏正要行礼,李妄却抬了抬手, 意思是不必了, 又睨一眼地上的裘进之,沉声道:“起来吧。”

    裘进之赶紧爬起来,却不敢抬头, 万万没想到李妄会突然大驾光临,还悄无声息,他来了多久?方才自己又说了些什么?

    “陛下什么时候来的?”种苏问道。

    “不久。”李妄回答,“听见‘一点心意’,朕不知裘卿与种卿还有这等渊源。”

    裘进之先是松了一口气,看来陛下并未听见前面所言, 也幸而他还算谨慎, 方才说的是“与你家小妹青梅竹马”,但接着却又心中一凉, 发现李妄似乎面色不悦。

    裘进之来不及多想,忙顺着话语道:“是是是,禀陛下,微臣家与种大人家算世交,幼年曾有幸在种大人家住过数日,与种家兄妹相处愉快,感情甚笃。如今与种大人又同朝为官,当真缘分深厚……”

    “那个,裘大人, 你刚不是说有事要走?既如此, 便不留你了。”种苏出言打断裘进之, 说道。

    “我没事啊……陛下在此, 臣又岂能随便离开,景明你……”裘进之好不容易有如此机会能够单独面见圣上,激动不已,哪里舍得离开。

    “裘大人,你有事,你真的有事。”种苏定定看着裘进之,加重语气道。

    “啊我……”裘进之看看种苏,还要再说,忽然间瞥见李妄眼神,顿时一凛,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猛然间冷静下来。

    “啊对,我的确有事,还请陛下准许微臣先行告退。”

    “不送。”李妄轻飘飘冷淡淡道。

    “不敢当不敢当。”裘进之赶紧躬身离开,还未完全意识到今日逃过一劫,只觉李妄这口吻仿若此间主人一般……又觉忧愁,李妄似乎不太喜欢他,他做错什么,还是说错什么了吗?

    与种苏拉近关系反而行不通?裘进之陷入迷茫与沉思。

    院内。

    “陛下怎么这时候来了?”种苏待裘进之离开,便开口问道。

    李妄却未说话,黑沉沉的眸子注视着种苏。

    他一字未说,那眼神与神态却仿佛在说:解释一下。种苏莫名有种做了错事被抓的感觉。

    种苏曾对李妄说过与裘家的关系,只未太过具体,谁知裘进之今日会乱七八糟讲这么多。

    “他经常来?”李妄开口了,问道。

    “不算经常。”种苏如实答道。

    “陆清纯。”李妄道。

    陆清纯:“在。”

    “此人心思不正,兼聒噪多舌,不利于你主人养伤静修,日后不可再放进来。”李妄面无表情道。

    陆清纯看种苏,李妄亦瞥向种苏,神情冷淡:“种卿有异议?”

    种苏:“……不敢。”

    陆清纯领命而去,桑桑自从从陆清纯那里知道坠崖和崖下的事后,便彻底改观,一改之前忧心忡忡不赞成的态度,变得十分热情。这时察言观色,说道:“公子,不请陛下进去么?奴婢去煮茶。”

    种苏正欲开口,李妄却展展袖袍,说:“不必了,宫中还有事,这便回去了。”

    种苏知道近日李妄定然很忙,见他百忙中来到这里,一时还以为有什么要事,便道:“可是有事?陛下着人传一声便是,微臣这便进宫去……”

    “无事,”李妄说,“几日未见,来看看你。”

    种苏唇间的话语登时全都没了声音。

    李妄此人,其实并不擅长表达情感,从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他的身份与脾性却又让他有着直接的一面,有话便说,无需遮掩。

    当这两者融合在一起,只是简单的话语,却自然而然有种奇异的力量。那不加修饰的语言,字字真切来自内心深处。

    “伤势如何了?”李妄问。

    种苏答道:“已无碍了。”

    “我看看。”

    种苏抬眸,看向李妄,李妄神色沉静,注视着种苏,目光幽深而坦然自如。

    种苏伸出受伤的手臂,伤口在手背近手腕处,并不太深,已开始结痂。

    衣袖微微挡住一点伤口,李妄伸手,食指轻轻挑开那片衣袖,虽已十分注意,指尖仍稍稍碰触到一点肌肤。

    正是黄昏时分,夕阳的光辉落在李妄身上,也跳跃在他的指尖上,仿佛带着灼热又温柔的气息。

    一触即离,李妄仔细查看那伤口,而后放下衣袖,种苏不知不觉摒住呼吸,正要放下手臂,李妄却从袖中拿出一物,抬抬下巴,示意她翻过手心。

    种苏便摊开手心,紧接着,她手中多了个东西。

    “除痕膏,一日三次,按时涂抹。”李妄说。

    种苏将其握在手心,说:“谢陛下。”

    桑桑与其他侍从都已离开,小院中唯种苏与李妄二人,夕阳中二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仿若近在咫尺。

    “阿苏,”李妄的声音平和轻缓,“我在崖下所言,你可还记得?”

    种苏无意识的紧了紧手指,触及到掌心的药瓶,她当然没有忘记,说:“记得。”

    朦胧昏暗的洞穴中,李妄说了许多,历历在耳。

    ——今日与你重新认识一下。长安李家,姓李名妄,子允直,年二十,未曾婚娶。

    ——从出生至今,无人唤过我的名字。

    ——若这世上有人能直呼我名,我希望那人是你,也只能是你,阿苏。

    ——不需要你现在做出应答或承诺,待王家事毕,再无任何危险后,我们再行分说。

    李妄微微垂眸,一言不发的看着种苏。

    种苏静了静,开口道:“燕兄。”

    李妄眸光骤然一闪,眼神凝在种苏面上,“这是你的回答?”

    种苏抬起头,直视李妄双眼,没有逃避,只眼中带着些许迷茫与犹豫,摇摇头,说,“不,这不是。燕兄,陛下,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两人四目相对,眼中映着彼此身影,彼此目光澄澈,坦率,认真。

    “好,”李妄说,“知道了。”

    李妄没有再多说,过了会儿,又点点头,说,“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

    种苏垂手站立,听了这话,长睫微微一动,未说话。

    夕阳西下,池塘中的鱼儿悠哉摆尾,来回游动,偶尔冒出水面吐出小泡泡,啵的一声。

    种苏想起一事,斟酌片刻,还是开口,“陛下,关于冒名……”

    “此事不急。”李妄直接道。

    不,我很急……种苏心道,虽说如今看起来似乎能够保住小命了,但终究犯了错,仿若头顶悬着一把刀,一日不解决便一日难以心安。

    李妄却仿佛并不在意这事,然则这是不可能绕过去的事,终究会追责,会揭开,莫非他另有打算?

    种苏忽然心中一动,该不会……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在李妄面上逡巡,立刻被李妄捕捉到,李妄眼神何等犀利,见种苏神色,几乎马上明白她的心思。

    “怕我以此事胁迫你?”李妄说。

    种苏忙道:“陛下不是那种人。”

    “我是哪种人?”李妄微微挑眉,淡淡道,“你倒提醒了我,若能达成所愿,也不是不能。”

    种苏:……

    种苏深深呼吸,道:“陛下说过,两情相悦最重要,不能强求 。”

    “我还说过很多其他的话,愿你都记得。”李妄注视着种苏双目,顿了顿,接着道,“若要用此事胁迫你,我不会等到今日。”

    种苏讪讪摸了摸鼻子:“是我狭隘了。”

    “此事我心中有数,你无需多想,”李妄说,“只需想你该想的事便成。”

    “我给你时间,但如果可以,阿苏,不要让我等太久。因我已等太久 。”

    门外访客已被通通打发掉,门口空空荡荡,李妄戴上面具,跃上马背,微微垂眸,凝视种苏。

    “起风了,回屋罢。”

    种苏站在门口,看着李妄披风飞扬,消失在夕阳的晚风中。

    种苏又休养了两日,便进宫上值。毕竟职务在身,还是要做事的。

    “种大人。”

    “种大人。”

    宫中上下无一不对种苏笑脸相迎,其热情程度比从前更甚,毕竟从前只是因为皇帝待她亲近,如今却是实打实的功劳,就连杨万顷以及其他内阁大臣见了她都亲切有加。

    如今相关嘉赏与擢升令还未下来,但谁都知种苏必将一飞冲天,前程无限。

    王家下狱的下狱,只待择日执行死刑,流放的流放,曾执掌在手的捐官制也即将被彻底废除,期中涉及的层层官员都将得到核查,倒也未全部一棒子打死,对于确有才能且无品性问题的可察看留用,毕竟有那么小部分人确因科举屡屡不中或其他原因,方出此下策,日后视其表现而定。种苏自然不必说,未曾牵连。

    种苏竭力保持寻常模样,谦虚低调,对所有人都微笑以对,心中实则叫苦不迭,哭笑不得。

    当初万万不曾想到今日这般结果,当真世事难料。

    如今人人艳羡她“官运亨通”,到时真相揭露,不知又会怎样看她。

    除了王家之外,许子归亦无法逃脱,然而他却在刑令下达之前提前一步了断了自己——

    他折断了那根长着痣印的手指,而后咬舌自尽。

    衙役送来他留给种苏的一封短信,以血书写,短短几行:

    我真名陆远,小名平|安。余生唯有两愿,一愿魂归故里,二愿你一生安好。

    种苏看着那信,想起长安初识,许子归腼腆的笑容,沉默许久,最终想了想,向李妄请示,将许子归尸骨收敛,送回他家乡,虽然那里已是一片废墟。

    李妄没什么表情的同意了,却未让种苏插|手,另外着人处理此事。

    王家毕竟历经几朝的世家大族,其势力错根盘节,朝廷几乎来了次从上至下的大清洗,李妄白日里异常忙碌,种苏便未再前去长鸾殿,只待李妄传召方过去。

    这日临近下值,谭笑笑来请种苏。

    李妄一身朝服,刚与几位大臣议过事,面有倦色,他似乎比之前更勤于国事,这几日常至夜半方歇下。

    见种苏来,方从案后起身。

    “伤好了吗?”一点小伤,李妄却显然记在心头,见面便问道。

    种苏点点头,说已愈合,李妄送的那瓶除痕膏效果很好,未留半点疤痕。

    李妄中午未怎么吃饭,谭德德便提前了晚膳时间,趁种苏在这里,让人置上桌子与晚膳。

    种苏便陪李妄吃了些东西,种苏原本以为会有点尴尬,一旦坐下来,却一如从前,两人没有聊太多,气氛却十分自然。

    种苏打量李妄,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又似有些许心事,眉头微微拧着。

    饭毕,已是傍晚,夕阳西下,即将隐去最后一抹余晖。

    “那,臣便告退,回去了。”种苏说。

    “朕送你出去,顺道走走。”李妄没有多说,遂起身,与种苏一起出了长鸾殿。

    宫中已点起灯,盏盏宫灯如同人间小小的月亮,照着夜晚的道路。

    路上映出两人的影子,走了一段,李妄忽然停下脚步,朝种苏道:“如果你不急着回去,陪朕去见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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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李妄李妄

    那是处于西北角的一处宫殿, 夜晚宫中一片寂静,然而此处的寂静却是另一种静, 仿佛所有人都有些噤若寒蝉。

    当种苏见到此殿中那人时, 便明白了。

    李妄先前并没有告知种苏要见的人是谁,只一路带她过来。

    方进殿中,便听见里头传来怒吼声。

    “放开朕!朕要杀了你们!”

    “朕要杀了你们所有人!朕是这大康天下的皇帝,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谁敢违抗!”

    “朕千秋万代,永垂不朽!尔等通通都是废物!都是逆贼,谁敢阻我千秋霸业,杀!”

    种苏即刻知道了此人是谁,不由抬眸看李妄。

    李妄面沉如水,眸光冷峻, 显得异常冷漠而沉郁, 那是种苏认识李妄后鲜少从他面上见过的神情。

    “怕吗?”李妄侧首,却朝种苏说道, “怕就别进去了,在外面等朕。”

    种苏摇摇头,道:“不怕,只是……”只是不知为何,也并不想李妄进去见那人,但来都来了,种苏微微一顿,改口道,“臣陪着陛下。”

    李妄看着种苏, 表情显而易见的缓和些许。

    种苏跟在李妄身后, 缓缓步入殿内。

    此殿主人正是先帝康武帝李巍。

    李巍既已在世人面前“复活”, 其身份自然也随之恢复, 如今算是太上皇,从原来的地方搬入这处僻静的宫殿,杨万顷等一干老臣几次来看望过,然则李巍已完全不记得他们,只要醒着,有精神,便终日嘶吼着要杀人,杨万顷等人见了他这疯癫状态,算明白和理解为何当初李妄会将人藏匿起来,对外宣称薨逝——从那场政变落败后,他便已这般。

    虽说李妄也有自己的目的,但好歹李巍也曾是一代帝君,以他的脾性,如此让世人知晓他这般的疯癫狼狈,还不如体面的“死去”或消失。

    殿中点着灯,本是温暖明亮的烛火却因李巍的嘶吼与诅咒而显出几分阴森意味。

    李巍身体已残,却仍暴戾凶狠,不断试图拔出侍卫佩剑,侍卫们无法,只得用绳索强行将他捆缚起来,令他不得动弹,以免自伤和伤人。

    “陛下。”侍卫和宫人们见到李妄,便纷纷拜见。

    谭德德做了个手势,所有人便全部离开。

    殿內瞬间静谧空荡,唯余李巍粗重的喘息声,风箱一般,呼啦呼啦,极其令人不适。

    种苏站在李妄身后,稍稍打量这位先帝。

    他已垂垂老矣,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许多,身体枯瘦如柴,仍旧披头散发,头发胡乱的搭在肩上面上,露出一双充满戾气与怨恨的苍老双目。

    民间对这位先帝的评价最多的是他暴戾弑|杀,据说个性专断残暴,阴狠毒辣……这种东西向来众说纷纭,多少有些失真,但这位先帝的举止言行,以及这双眼睛,还有先前了解到的他的所作所为,令种苏觉得,这些传言并非虚假,只怕年轻时候的先帝比传言更甚。

    某种程度来上,他也不算一无是处,至少当年曾重击边境外族入侵,为日后李妄解决外患打下了基础。

    但或许是因为这些胜利冲昏了李巍头脑,令他迫不及待想要摆脱和铲除王家势力,最终败在了急于求成上。

    但即便他当初成功掌权,也不见得是位好皇帝,他野心太大,比起恢复国力发展民生,他更喜欢扩张势力,以暴制暴,让所有人匍匐在地,唯他马首是瞻,成就他所谓的“千秋霸业”。

    也有人说李妄亦专断暴戾,冷酷无情,但那是与李巍不一样的。李巍是本性,对李妄而言,那些更多只是他执政的手段与方式。

    即便李妄真有些许冷漠无情,对他的朝臣子民不够亲厚,但他从不曾漠视生命,不会为了帝王野心而罔顾百姓生命与生存。

    “是你。”

    李巍发现了李妄,他几乎不记得所有人,却偏偏记得这个他想要杀掉的儿子。

    “又来了。”李巍微微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李妄,“孽种还敢来,就这么想死吗?”

    李妄负手而立,冷冷的看着他。

    “你怎么还活着?”李巍坐在轮椅中,虽然坐着,却仿佛居高临下,眼中是毫不遮掩的鄙夷与厌恶,恨道,“你怎么还未死。你根本就不该到这世上来。没人盼你来,王家也不过当你是条狗而已。你们王家不知廉耻,你母亲早已非完壁之身,却将她强嫁于我,恶心至极。”

    种苏一惊,想起曾听过的一则传言,说先后入宫为后之前,曾有心仪之人,因家族棒打鸳鸯,方被迫分开。

    此传言无甚佐证,都只当话本故事听听而已。

    如今李巍所言,却更深一层。

    如果他所言为真,先后对李妄的态度也就有了合理释疑,否则很难解释一个母亲对亲生儿子那般的怨恨与漠视。只因那非她所愿,非她与心仪之人生下的孩子。

    或许先后也是个可怜人,但小孩何其无辜,她对待李妄的态度令人发指。

    种苏看向李妄。

    李妄神情丝毫未变,波澜不惊。很显然,在此之前,这样的言语咒骂已非第一次。他冷冷的看着,犹如看一只疯狗。

    “王家试图用你这孽种来控制我李家江山,休想!流着他王家血脉的人也配!孽种,你根本不配,不配做我李家子孙,不配做我李巍之子!”李巍怒声大吼,恶狠狠的嘶声咒骂。

    “应该一开始就将你掐死……杀了你……孽种……要杀了你……”

    李巍状若疯癫,眼神与言语极尽恶毒。

    李妄早已习惯,幼时便已听过,如今即便咒骂的更严重些,他又疯癫如此,李妄亦早已习惯,或者说麻木,心如止水。他漠然看着李巍,正要开口,忽然旁侧传来一声怒喝

    “闭嘴!”那是种苏的声音,清晰响亮,“你才不配做他父亲!你这个疯子!”

    片刻后,种苏站在殿外树下等候李妄。

    殿中,李巍仍死死盯着,口中重复着那些话语。

    李妄忽然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漫不经心,几分浅淡,却极具讽刺意味,又充满了怜悯。

    几乎一瞬间,令李巍混乱的记忆回到八年前那场政变后的感受里。彼时十二岁的李妄便是这般扯起嘴角,轻蔑的宣告了他的失败。

    如今,这笑容再一次告诉他,他又被打败,败在他从来瞧不上,冷血漠视的人手中。

    这一次他败的更为彻底。因那些东西已完全再不能伤害李妄。

    李巍终究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而不被希冀出生,不容于他的李妄,却不仅活了下来,且活的好好的,即将创造一个大康盛世,也即将拥有他本该拥有的,渴望的一切。

    “多活几年,好好看着。”

    李妄淡淡的说,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李巍痛苦愤怒的吼声,却很快被厚重的殿门隔绝。

    “走吧。”

    李妄朝种苏说。

    天已彻底黑了下去,一弯朗月照耀大地。种苏与李妄并肩离开这阴森的宫殿,走入月色之中。

    “还在生气?”李妄侧首打量种苏神色。

    种苏已平静下来,只眉头不自觉的微微蹙着。

    “还未见过你生气。”李妄说,唇角微微勾起,“看来你也会生气。”

    “……是人都有脾气,微臣当然也会生气。”种苏顿了顿,说,“对不起。”

    “为何道歉?”

    “他毕竟是……”

    于公,李巍毕竟是先帝,如今身份乃太上皇,于私,他是长者,是长辈。种苏本无说话的余地,只是李巍那一句句孽种,一句句不配,实在太戳心,太过令人愤怒,于是少见的难以自控,就那么脱口而出。

    李妄平静的表情更令她心口堵塞,说不出的沉闷。

    “这将是朕最后一次见他。”李妄说。

    种苏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李巍已恢复身份,但李妄显然未打算将他留在宫中,这些日子里必然已议好日后关于李巍的安置。多半送至其他行宫或别的地方。

    这一去,李妄将不会再见他,直至李巍生老病死。

    “你没有说错,”李妄的声音仍旧未有什么起伏,十分平静,“事实上,他早已算不得父亲。”

    四岁那年,李妄有了皇弟,那是第一次见到李巍面上露出笑容,再过几日,皇弟夭折,李巍面上笑容消失,转而对李妄更加冷漠,仿佛是他害了皇弟性命。

    六岁那年,他无意中听见李巍的秘密,原来皇弟还活着。他离开的及时,却仍被李巍怀疑,李妄永远记得李巍当时的眼神,接着一脚踢在他心口。

    那一脚令小小的李妄明白,无论他听没听见秘密,李巍那一刻都是真想杀了他。

    正是那一脚,让李妄彻底清楚,李巍大抵从未将他当做过儿子,自始至终,只是仇人,厌恶至极,欲除之而后快的仇人。

    也正是那一脚,让李妄认清了自己真正的处境,转而不再有任何疑惑与奢求,开始以玩耍之名,组建自己的亲卫队,以及暗中开始筹谋和培养影队,拉拢杨万顷与朝臣,周旋及利用王家等……

    他虽受先帝厌恶,但作为大康唯一的储君,自小接受的便是治国用人之术,更何况当初朝中如杨万顷等人本也对先帝治国之策心生不满……

    李巍视李妄如仇敌,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小小年纪的李妄

    李妄成功了,成为最终赢家。

    所有人或称赞,或钦佩,或惧怕他,事实上,众人对他幼时的处境都一清二楚,但哪怕杨道济,颇有几分唏嘘与怜悯,却更多的也是权衡利弊,审时度势因长远大局而选择了他,站在他这一边。

    种苏是唯一一个,因李妄这个人,无关其他,而纯粹维护他的。

    “所以你不必说对不起。”李妄说,“朕反而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

    种苏没有说话,看着地上两人的影子,一长一短。

    李妄并不大喜欢回忆往事,只是今日见了李巍,又恰好种苏在身旁,有所触动,便说了些。种苏总能令他不设防,毫无顾忌,身心放松。

    他与李巍的关系,与其说是父子,不如说是对手更为恰当,你死我活的对手。

    “但陛下还是未真正杀了他。”种苏低声道。

    事实上,李妄是完全可以让其真正消失的。哪怕要对付王道济,也不是非用到他不可。

    “嗯。”李妄淡淡道,过得片刻,方再度开口,“幼时他曾带我骑过一回马。”

    那是李妄四岁前的某一日,李巍忽然心血来潮,带着李妄骑马跑了一圈。仅有的一次。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种苏心中那股闷闷的感觉更重,说不清道不明,只觉有些难受,从不曾有过的感受。

    不,并非第一次这种感觉了,在之前听到李妄从前的事,看着李妄雨天心疾发作时等,都曾有过类似的感受。

    只是那时它们尚且轻浅,埋藏在深处,不易察觉,如今却欲破土而出,露出它的真面容。

    “陛下从前是不是很难过?”种苏轻轻问。

    李妄知她问的是小时候,眉头微微一扬,轻描淡写道:“不记得了。”

    他也许说的是实话,种苏知道眼前的人如今身为九五至尊,已强大到无人敢逆,无人能伤,却仍忍不住为他曾经的遭遇而难过。

    不能细想他如何独自一人度过那些黑暗时光。

    宫人与侍卫已被谭德德打发,离的很远很远,偌大的皇宫内,似只剩下种苏与李妄二人。

    种苏脚步越来越慢,慢慢停下来,看着前方李妄修长的背影。晚风吹来,吹起李妄的袖袍与衣摆。

    李妄很快察觉种苏落后,立刻停下来,回身寻她。

    “你……”李妄注视种苏面容,觉得似乎有些不对。

    种苏距他几步之遥安静的站着,今日月光明朗,仿佛月色与整个星河皆落入她眼中,荡漾着不可名状的温柔。

    “怎么了?”李妄温声道。

    他深邃漆黑的双眼里,唯有种苏一人身影。

    又一阵风儿轻轻吹过,吹进种苏心里,吹走她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与迷茫。

    “没怎么。”种苏摇了摇头,迈步,一步步走向李妄。

    李妄却没有继续前行,仍旧停在原地,凝视着种苏,“你刚刚想说什么。”

    回想种苏方才神色,李妄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什么。心中忽然心念一动。

    李妄当然不可能完全遗忘那些往事,但确实已不在意,今日种苏的话语更令他真正释然。只是,眼下的气氛,种苏的眼神,令李妄忽然之间起了一点他念。

    为达到目的,偶尔使一点小手段并不为过。

    “其实,”李妄面不改色,眼神微敛,开口道,“偶尔想起往事,还是有些难过。”

    不料这话却蓦然引的种苏笑起来。

    “哦是吗?”种苏笑道,也一本正经道,“往事不可追,过去皆已过去,还请陛下不要沉湎过往。”

    她语气轻快,笑容里带着股云开天阔,疏然明朗之意。

    李妄心中一动,再次意识到了什么,倏然间,情不自禁握了握手掌。

    “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李妄沉声道,目光一直在种苏面上。

    种苏一旦想通,便找回了一贯的洒脱自然,她看着李妄勾唇一笑,却未说话。

    那笑容轻松愉悦,仿佛浸染了如水的月光,又蕴含着一抹浅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娇羞。

    “说实话。不要欺君,”李妄深深看着种苏,嗓音略略带着些许蛊惑,“阿苏。”

    种苏又笑起来,始终微笑的看着李妄。

    她说:“唔,是有话想对陛下说,不过,”她顿了顿,盈盈笑着,“唔,恐怕得换种方式。”种苏食指弯曲,轻揉了下鼻尖,又坦诚,又仿佛有点不好意思。

    种苏回到家中,又吃了点东西,洗过澡,坐在房中煮茶喝。

    “今天有什么好事?公子很开心啊。”桑桑说。

    “不告诉你。快去睡。”种苏笑道。

    打发了桑桑去歇下,种苏自己却睡不着,宵禁的鼓声早已敲过,外头街上已都闭店收摊,晚归的行人匆匆往家赶,坊内也渐渐趋于平静。

    一天就要这么过去了。

    种苏喝了杯茶,走来走去,实在睡不着,估摸了下时间,干脆换了身衣服出来。

    “我出去一趟。”

    “现在?”桑桑惊讶不已。

    “嗯。”

    “什么事儿啊这么急,明天去不行吗?”

    “有点急,”种苏噙着笑,道,“你不必去了,陆清纯陪我走一趟,快去快回。”

    陆清纯牵了后院马车,一路疾驰,前往种苏要去的地方。

    “干什么去?”路上已有夜间的巡城军,正换班,立刻喝道,“马上宵禁,赶紧回家去。”

    “一点急事,办完便回。”种苏人未下车,亮出官牌,道,“不会误了时辰。”

    巡城军见是官场中人,眼下还未及正式宵禁时刻,便放了行,只催促她务必弄快一点,否则过了时候,哪怕是官员,也不能通融。

    “是。多谢。”

    陆清纯急催马儿,街头几乎已无人,一片空旷,马儿通行无阻,以疾风般的速度到达目的地。

    种苏掀开车帘,跳下车。

    眼前是熟悉的地方。

    君缘阁。

    此时君缘阁店门已关闭,它门口的桌椅,笔墨纸砚皆已收进店中,唯余墙壁上挂着一只小木箱,以备关店后有人来投信。

    事实上东市乃热闹之地,君缘阁每每营业至很晚,直到快宵禁时方结束,是以这小木箱的作用并不大,只偶有人投之。

    种苏快步上前,从袖中摸出信笺,打开小木箱,木箱里头空空如也,种苏将信笺小心的放进去,再轻轻关上门。

    信封背面另贴了小纸条,附上收寄方的名讳或地址,明日店中伙计自会根据情况送达或通知人来取。

    种苏在小木箱前驻足片刻,忍不住轻轻笑起来,那笑容温柔而甜蜜。

    过了会儿,她转身离去。

    种苏刚刚离开,另一辆马车忽然出现在店门口,嘚嘚嘚,马蹄声急,显然也一路疾驰而来。

    车帘掀开,现出李妄英俊的面容。

    谭笑笑停好马车,正要上前,却被李妄止住,他下得车来,自己大步走向君缘阁。

    李妄站在君缘阁门口,目光锁定那小木箱。

    他伸出手,修长手指轻轻拉开木箱小门,里头躺着一封信。

    李妄的呼吸静了一瞬。

    熟悉的信封与字迹,熟悉的淡淡香味,李妄缓缓拆开信,薄薄的粉色信笺上,唯有两个字——

    李妄。

    人生二十载,李妄看过太多信件,批阅过无数奏折公文,也博览群书,几乎日日与文字打交道,然而从没有任何字眼如眼前这一叶薄纸上浅浅二字这般令人惊心动魄,心神震荡。

    月光无声笼罩在李妄身上,长长的空旷街头,李妄长身玉立,静默不动,低头凝视手中信笺,唇角勾起温柔至极的弧度。

    静夜里,李妄似乎听到花开的声音,紧接着,他听到真正的天籁。

    “李妄。”

    身后,有人轻声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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