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朝中虽大局已定,然景泰蓝到底年幼,须得有人在旁主持大局。

    容衍来的这几日,不仅要坐镇中枢,安排守城事宜,京中的传书更是雪花似的飞来,大小诸事都要他过问,宁长风不在的时间,容衍就没有挨过床。

    这些都是在城门口时听十三嘀咕的。

    容衍抱着他没有动,环过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显然不想走。

    朝中缺人,青川城又何尝不缺?

    赵阳胆小如鼠不堪大用,守备李慎知勇猛有余谋略不足,其余将领更不必说,対宁长风身份有微词的大有人在,只是碍于他手中权势不敢表露。

    若是他现下就离开,以长风的性格,恐怕又要将守卫全城的责任尽数扛在自己肩上……

    他怎忍心。

    只是长风做的决定鲜少更改,容衍心中再不舍,也只得轻轻“嗯”一声,算作答应了。

    夜深人静,他们相拥而眠。

    天刚蒙蒙亮时,容衍穿衣下床,转身替还在熟睡的宁长风掖紧被窝,静静注视了他一会,这才转过屏风来到桌案前,写下一封信。

    “伪装成羌族的密信给赵阳送过去,务必让他看到。”

    落无心领命,转身时瞥到容衍坐在椅上,朦胧的光线打在他脸上,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他顿了顿,问道:“我们真要走吗?”

    容衍低声道:“我不走他不安心。”

    只是走之前,他得送长风一程,助他扶摇直上,稳坐中枢。

    他来时奔忙,恨不能夜驰千里,走时却磨磨蹭蹭,千叮咛万嘱咐,将李顺德和张生华都留在了城中,若不是宁长风坚定拒绝,他甚至连落无心都想留在这里。

    停停又停停,终于还是轻装简行出发了。

    宁长风送至关内,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盛京的方向,这才驾马回城。

    城内。

    自收到信件后,赵阳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内团团直转。

    信是今早莫名其妙放在他床头的,字迹乃那可赞亲笔,这个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更何况信中还装着他贩卖军资给羌族的账目与证据。

    桩桩件件仔细分明,每一条都能要他狗命。

    信中只有一行字。

    今晚丑时,率亲兵开城门迎接。

    赵阳顿时汗如雨下。

    他攥着信纸的手疯狂颤抖,嘴里喃喃念着没有退路了,没有退路了,许久后叫来了副将。

    ……

    不知是不是宁长风的错觉,自从他运红薯回城后,城中将领们対他和颜悦色许多,就连他是哥儿的讨论和打量也几乎销声匿迹。

    李慎知这个反対得最厉害的都偃旗息鼓了,只是眼神时不时瞟过他额上的孕痣,待被察觉时又尴尬地移开,盯着自己脚尖狂看。

    宁长风并不在意他怎么想。

    自打被发现身份后,他便再没易容,大大方方将孕痣露在外面给人看,反倒看到的汉子们会一个个不好意思地挪开眼,有些青川本地的,未与他共事过的将领还会特意照顾他,那眼神说不上来的别扭。

    譬如现在。

    已至亥时,宁长风身着盔甲带领换防的队伍走上城楼,正好见到李慎知也从城墙的那一头走来,见到他不由皱了皱眉。

    “你回去吧,今日我代你值守。”他语气颇为僵硬,用意却是好的。

    宁长风怀有身孕,本就不宜劳累,前几日又冒着危险运来红薯喂饱了将士们的肚子,避免了青川城陷入缺粮的困顿中……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再有微词。

    李慎知虽性格有些古板,一时难以接受哥儿也能与他们并肩作战的事实,但宁长风那日飞身上城楼的场景至今还深深映在他脑海中,令他不得不承认:论武力和判断力,他远远不及宁长风。

    这种被哥儿压过一头的羞辱感令他几次三番反対宁长风继续留在军中,但容衍作为他的夫君竟然不将他带回去养胎,还力排众议坚决主张保留他在军中的职位,与其他将领一起抗敌。

    李慎知不理解,且大为震惊。

    世上真有男子能容忍自己的夫郎在外抛头露面,与其他汉子为伍吗?

    “不必。”宁长风道:“李大人这几日也颇为劳累,去休息吧。”

    李慎知脱口而出:“我和你能一样么?”

    话音刚落,就见宁长风脸色沉了沉,瞥过来的眼神竟与刚走的容姓某人竟有些相似。

    李慎知头皮一紧,就听宁长风开口,声线冷然:“有何不一样?我肚子里揣着崽影响上阵杀敌了?还是哥儿和女子就活该被你们圈养起来驯化为只知依附和取悦的菟丝花?”

    他声量不小,城楼上下的守兵无不侧目,惊骇于他这番言论。

    跟在身后的林子荣看了神情怔怔的林为一眼,默然移开了目光。

    宁长风目光如炬,凝视他的目光坦荡而直接,李慎知只觉他的话语在脑海中炸开,那些自以为绝対正确的认知在此时开始动摇,瓦解。

    是了。

    最初哥儿也同男子一般可自由行走于天地间,前朝対哥儿和女子也并未有如此多的禁制,只是后来女子渐少,人口锐减,朝廷才会推出律法,哥儿不得娶妻生子,年满二十五岁必须嫁人云云。

    那些哥儿被禁足在家,渐渐地开始涂脂抹粉,着女子衣,学女儿体态,把孕痣是否鲜红,能否生育当成了衡量自己与他人的唯一标准。

    他们这些男子满口嚷嚷着是対哥儿和女子的照顾与保护,其实何尝不是既得利益者的共同默契呢?

    只是这种默契包裹上一层光明伟大的说辞,被人堂而皇之地推出来宣扬,他们就信以为真,以为自己是个施善者了!

    李慎知心神涤荡,久久失语。

    宁长风越过他,带领换防队伍消失在台阶尽头。

    是夜。

    宁长风巡查完一轮,回到城楼短暂憩息。

    城墙上万籁俱寂,火把静静燃烧着,他披甲靠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胸,合眼短暂地憩息。

    后半夜时,城墙上的守兵突然打了个哈欠,接着就像传染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砖上,只剩火把熊熊燃烧着。

    城门下横七竖八倒了一片。

    一队黑影迅速靠近城门,黑暗中一道惶恐的声音响起:“将军,咱们真要开城门吗?这可是叛国罪,要诛九族的啊!”

    赵阳踢了副将一脚,骂道:“你以为那些证据呈上去我们就能苟活了?”

    景越已倒,赵家这株参天大树四分五裂,容衍是绝対不会放过他的。

    他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咬牙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大开城门向那可赞投诚,也许他能看在这个份上饶过我们。”

    回想起信中的内容,赵阳恶向胆边生,対副将道:“你让他们快些开门,我去取了宁长风人头,想必那可赞更加高兴!”

    说罢他持刀奔上城墙,经过一路歪七扭八倒下的守兵,来到宁长风休息的城楼前。

    窗纸被舔湿,透过圆洞可看到宁长风仰靠在椅背上,呼吸均匀,似已熟睡。

    赵阳不由得意洋洋。

    今晚他令亲兵偷摸在守卫吃的红薯里下了迷药,在陇西营时宁长风就没有开小灶的习惯,果然晚饭是同守兵们一起吃的。

    不倒才怪!

    他抽出腰间长刀,返身来到城楼边的小门前,一脚踹开,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此人害他至此,今夜他就要报仇雪恨,割了他的头颅送给那可赞下酒喝!

    门被踹开,撞在青石砖墙上发出一声巨响,赵阳只觉眼前一花,还未从即将报仇的快感中醒来,一道身影顷刻来至他面前。宁长风微微弯腰,目光如冷刃:“找我?”

    哪有半分被迷晕的样子?

    赵阳面色巨变,转身欲逃,身形往前冲了几步,又生生钉在原地。

    只见那些他以为被迷晕的守卫不知何时已经站起,各个手持兵器逼近,射楼上架起弓.弩,闪着寒光的铁箭齐齐対准了他。

    林为从地上爬起,拍拍手上的灰,面露嗤笑:“玩迷药?老子是你祖宗!”

    赵阳大骇。

    “你,你们——”他指着林为,转头又看到宁长风手中握一把长枪,正一步一步朝他靠近。

    分明背后是无数玄铁冷刃,无数守兵架着刀枪直指向他,而面前只有宁长风一人在靠近,赵阳却毫不犹豫转身,朝包围他的守兵直冲而去。

    一柄长枪破风而来,自他后心穿过,将他钉上了城墙。

    鲜血自他胸口蜿蜒而下,瞬间染红了青石墙面,赵阳口鼻喷血,双目赤红:“你,你们做局——”

    话未说完便断了气。

    他死不瞑目,被高高挂上城墙。

    火光冲天而起,所有人仰头凝望,宁长风站在城楼上,夜风猎猎吹起他的战袍,赵阳悬挂的尸体犹如某种序曲,所有人都听到这个哥儿沉稳有力的声音响彻在塞北的苍穹之下,和风沙一起滚烫地碾过他们心口。

    “陇西主将赵阳临阵叛敌已被斩杀。即日起,青川城内所有守军听我调度,誓死卫城!”

    城门口赶来的将领越来越多,他们的目光扫过城墙被悬挂示众的尸首,又落到被林子荣制住的反叛军身上,更远处落十三带着绣衣使穿行在夜色中,刀光血色交错,他们在进行最后的大清洗。

    这座城池在历经数日的混乱无序后,终于迎来了新的指挥使。

    不是监察,不是守备,是真正的,能带领他们打胜仗的将军!

    无人再能撼动他的地位。

    熊熊火光下,众将领仰望着城墙上那道仿佛坚不可摧的身影,立起的枪尖缓缓垂地,心悦诚服。

    他们中许多都是青川本地人,城内生活着他们的父母妻儿。

    没有人比他们更想守住这座城池。

    “誓死卫城!”守兵们的呐喊声山呼海啸般涌来,火光照亮他们布满风霜与热泪的脸庞,每个人眼中都映出了光。

    光里站着同一个身影。

    第72章

    “羌军围城第十日,援军至。宁参将率城中守兵开城门迎敌,与陇北军合围敌军,羌军大败,退出榆阳关,我军大捷!”

    捷报一封一封传来,朝中百官士气大震,连日来因宁长风身份而争吵不休的几个大臣也不由松了口气,顺便将弹劾他的折子默默纳回袖中。

    自景泰蓝登基以来,容衍便组内阁,自封首辅,行摄政之职,坐堂听政。

    上至幼帝,下至百官无不被他把持得死死,一些“忠臣直臣”对着他那张与先帝相似的脸忧心忡忡,生恐这位哪天想不开一脚踹了景泰蓝自己做皇帝。

    难怪先帝会养在身边这么多年,难怪会让他组建绣衣局,给他生杀予夺朝臣的大权,原来是私生子……

    不过,在他们心里景泰蓝才是继承皇位的正统。

    因此,当宁长风是他夫郎的消息传回朝中时,三天两头有人殿前撞柱,试图以此为软肋拿捏容衍。

    怎知殿上这位出乎意料的好脾气,不仅敛了以往那些酷厉手段,还令护卫送伤药上门,整得这些老臣们诚惶诚恐,心下怪道:这杀人头子又给他们玩什么心眼子呢?

    此刻这杀人头子坐在金銮殿右下首,他以手撑额,视线扫过殿下一片喜色的百官,面色冷淡地宣布退朝。

    待金銮殿重归安静,容衍才站起身,靛蓝色的朝服穿在他身上,将他眉眼间那种勾人的魅压下去不少,反倒多了几分清冷与不苟言笑。

    某些角度看起来倒与宁长风有些相似。

    景泰蓝小脸紧绷地坐在龙椅上,小手指抠着椅子上的雕花,咬唇看着递在面前的手,一动不动。

    容衍微微躬身,抬手戳了戳景泰蓝鼓成包子似的脸颊:“还生气呢?”

    景泰蓝捂住脸不让他戳,又气不忿从指缝中露出眼睛瞪他一眼,赌气道:“谁让你不带我去看阿爹的!”

    说完跳下龙椅就要往外跑,被容衍拎着领子提溜了回来。

    “你放开我!”景泰蓝踢他:“你偷偷去看阿爹不带我便罢了,连家也不让我回,是不是有了小弟弟都不要我了!”

    容衍便任他哭闹,朝服上被蹬了好几道鞋印子。

    景泰蓝越说越委屈,最后瞪着通红的眼眶仰头直视容衍,语气凶巴巴的:“哼,放开朕!朕才不稀罕当你们的孩子!”

    早在景泰蓝耍脾气之前,容衍就屏退了所有侍从。

    此时金銮殿空无一人,景泰蓝由最初的拳打脚踢逐渐变为小声抽泣,明明难过得眼睑通红却倔强地撇过头,不肯在人前露出半分。

    像极了幼时面对先帝时的自己。

    容衍拎住他的手一松,他面色柔和了些,蹲下.身替他理了理弄皱的衣领,难得分出几分耐心解释:“当时事发紧急,朝中须得有人坐镇,你我若都不在,朝中一旦生变,岂不是让你阿爹的心血付之东流?”

    景泰蓝瘪了瘪嘴,道理他并非不懂,只是——

    他低下头,努力憋回眼眶里的泪水,攥着衣摆的小手指不停捏来捏去。

    他对容衍到底不如宁长风亲厚,有些话说不出口。

    这时,一双手卡住他腋下,景泰蓝尚未来得及反应身体便腾空而起,被人抱进了怀里。

    清淡的松香萦绕在鼻尖,景泰蓝被按住后脑勺强行往他肩上贴了贴,表情一时有些怔愣。

    这是容衍第一次抱他。

    “好,今日不睡宫里,我们回家去。”

    *

    军报一次次传来,宁长风与戚芷两军合璧,势如破竹,乘胜追击,拿下羌族好几个部落,那可赞节节败退,率亲兵逃入阴山,不知所踪。

    朝中人心大快,一片向好。

    就在这时,军中传来快报,宁长风率一队轻骑追入阴山,自军报发出之日起失联已三日有余。

    容衍的心一下跌入了谷底。

    他日夜忧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为了彻底解决他和景泰蓝的后顾之忧,长风还是选择了铤而走险。

    朝中无人在意一个参将的生死,人人都在讨论此番胜仗有多出恶气,战后与羌族谈判时要提什么要求,纳多少岁贡……

    边关离他们太远了。

    远到他们无法想象那些国土是将士们怎样用血肉与生命一寸一寸捍卫而来,沙场征战,马革裹尸,在这些京官的眼里也不过是死后封将,荣光荫庇全族罢了,比他们在朝中年复一年地熬升迁还要快上许多。

    更何况宁长风一介哥儿,父母宗族不过都是些泥腿子,怎比得上朝中这些树大根深的世家们?

    死了还好,活着回来反倒令人头疼。

    ……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宁长风依旧杳无音讯。

    容衍停了早朝,让景泰蓝独自上朝,自己则整日整夜地对着阴山地形图钻研,将那可赞逃跑的路线和宁长风有可能受伏击的路线一一推敲,飞鸽传书给留守陇西的护卫进山寻人。

    可阴山连绵千里,山脉深处无人可至,想找一小队人马何其艰难?

    人人都说他工于心计,喜欢将人心攥在手里肆意把玩。但容衍看他们至痴至狂的模样,心中只觉得无趣极了。

    怎么会有人把软肋交给别人呢?

    遇上宁长风后才每每都觉无能为力,他从来算不透与他有关的一切。

    命运在宁长风身上披上了一层纱,叫他苦思冥想,不得求解。

    已是四月,正是乍暖还寒时候,陈璟例行给母妃烧完香,念了往生咒便起身往外走,经过回廊时不由往外看了一眼,顿时定在原地。

    就见回廊那头天青衣袂一闪,容衍竟在夜半三更时,推开了从未进过的祠堂门。

    自那日把陈修气走后,陈璟便死皮赖脸在归林居住了下来。

    仍记得两年前,他护送容衍前往金平城治病时,宁长风曾不止一次地提过,容衍的心至诚至善,只是那上面裹了太多东西,令他每每言不由衷而已。

    那时陈璟嗤之以鼻,那般长袖善舞的人,怎会长着一颗纯善的心呢?

    如今他对宁长风的说法仍是不能苟同。

    只是那日容衍将他带到祠堂,将供奉其上的母妃牌位指给他看,并告诉他可以祭拜时,他又觉得这人没那么坏了。

    但容衍自己从未来过祠堂,更别提推门进去了。

    陈璟望着那半开的祠堂门,脚跟转了又转,最终朝那边悄然走去。

    月华如水照亮堂前一隅。

    诸天神佛牌位供列其上,容衍生母的牌位在最下首正中间,牌位上刻的不是“容筱”这个她在北昭国被御赐的姓名,而是在羌族的原名:阿依木。

    容衍替她点燃了长明灯。

    阿依木旁边还有一个牌位,用红绸盖着,上面布满灰尘,但仍能看出刺绣精美绝伦,绣娘的手艺定是极好的。

    像一方红盖头。

    容衍顿了顿,轻轻吹去红绸上的落灰,给这座被遮得不见头尾的牌位也点上一盏长明灯。

    烛火跃动,满堂灵位,容衍跪伏,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他捧着燃香,眼底是连夜熬下的青黑,沙哑的声线一遍又一遍在祠堂回响。

    “容衍跪拜,敬求八方诸神,佑他平安无事。”

    ……

    “锵”一声交戈声响,宁长风疾退数步,脚跟抵在树根上才止住退势。

    他咽下涌上喉间的一口热血,手中的长刀寸寸崩裂,碎落在地。

    在他不远处,身高近两米的那可赞赤身肉搏,身上的衣物被他自己发狂撕去,裸.露的上身皮开肉绽,血流不止,疼痛似乎更激发了他的凶性,他扔掉手里凹陷塌瘪的铁锤,咆哮着朝宁长风冲来。

    自带兵追入阴山后,宁长风循着踪迹将那可赞赶到此处,消耗了他大部分的亲兵。

    被逼到山穷水尽之际,怎知那可赞突然发狂,武力暴涨,刀斧加身竟不知疼痛,守护在他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亲信被他徒手撕裂,血雨碎肉撒了满地。

    林子荣率兵结阵几次伤他要害而不得,反倒被他大掌一挥拍出老远,脏腑差点震裂。

    宁长风只得让他们躲远点,单独与他对上。

    那可赞来势迅猛,所经之处碗口粗的树干被他大掌纷纷拍断,就算是宁长风也不得不暂避其锋芒,矮身错开,翻滚至他身后,跳上一株古树,抽出靴中的纯黑匕首,躬身以待。

    扑了个空,那可赞暴怒,开始疯狂撞击树干。

    “喀拉”声响不绝,古树颤巍着摇摇欲断,宁长风抓紧树干,眼睛死死盯着下方。

    就是此时。

    他一跃而下,手中匕首直直没入那可赞头顶,一拧一转!

    那可赞仰天发出怒号,身体瞬间僵直,“砰”一声往后倒去,溅起无数落叶。

    他浑浊的眼珠缓缓恢复清明,尚余一分气息的他眼珠在血红的眼眶里轮了半轮,突然定定地落在宁长风胸前。

    一枚镶着翠绿宝石的戒指自宁长风胸前挂落,在他眼前晃动。

    那是他亲手送出去的。

    那可赞抬起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去触碰那枚女戒,意识已经模糊的他口中在呢喃。

    “阿依木,我太阳般的公主——”

    一把匕首横来,削断了他的手腕。

    那可赞沉重的头颅往地上一砸,彻底死去。

    宁长风单膝跪地,将掉出来的翡翠戒指塞回衣服里,突然有些脸热。

    闹分手把对象戒指扔了转头第二天又满菜地找回来贴身带着这种事——一点都不宁长风。

    他拍了拍衣服,确定戒指硌着他胸口后,这才俯身仔细观察那可赞的尸首。

    只这么一会儿,那可赞脸上和裸.露出的上身就出现了斑斑点点的淤痕,流出的鲜血在他咽气的那一刻就产生了变化,不仅发黑发臭,还粘稠无比。

    污血淋漓的胸膛内似乎有什么在拱动,宁长风眼神一厉,下一瞬一条线虫冲出来,直奔他面门而去!

    被宁长风两指夹住,待看清是什么东西后,他眉头狠狠皱了起来。

    长生蛊。

    谁给那可赞种了这东西?

    那漆黑的蛊虫细如发丝,筷子长短,盘绕在他指间扭动挣扎,接着宁长风指尖一痛,竟是被那蛊虫咬破表皮,想钻入他经脉中去。

    怎知才钻了个头就落荒似的逃了出来,挣扎得更剧烈了。

    宁长风手指一碾,异能自被咬破的指尖冲出,将这条失去宿主的寄生虫碾成了灰。

    “宁参将你没事吧?”江成带着亲卫从藏身之处跑来,心有余悸地望着惨烈的战场。

    今日若没有宁长风,他们恐怕都被那可赞一掌一个给拍死了。

    传闻羌族首领天生神力,果然作不得假。

    宁长风站起身,鲜血淋漓的匕首随意在草叶上擦了擦,插回靴筒内,对江成道:“无事。传令阴山内所有留守士兵,羌族首领已死,我们乘胜追击,直捣黄龙。”

    明明江成才是副指挥使,却丝毫未觉不对,领命而去。

    潜藏在阴山的北昭士兵被迅速收拢,临走前宁长风回头望了一眼山谷里躺着的尸首,指尖微动,一股绿色能量自他掌心流泻而出,悄无声息地落在尸首上,随即隐没。

    “宁参将就等你了。”远处传来喊声。

    “来了。”

    宁长风收回异能,大步朝队伍的方向走去。

    在他身后,倒下的那可赞缓缓褪去尸斑,全身化成黑水流入地底——

    作者有话要说:

    无奖竞猜:红盖头的牌位是谁?

    小提示:前文出现过,不是白月光哦。

    第73章

    羌族是部落族群制,准确而言,是不止一个部族聚居而成的大型族群,其中以羌族人口最多,最为强悍,因此形成了以羌族为首,其余部族依附羌族而生的局面。

    羌王已死,羌族溃不成军,北昭大军趁势渡过青川河,将这群残兵败将直往更北的地方赶,短短数日连占三大部落,剩余小部族瑟瑟发抖,派出使者上门求议和。

    “不议和,只受降。”宁长风撕毁议和书,派人将使者送回部族。

    态度之坚决不仅令那些小部族焦头烂额,连跟着他一路打过来的将士们都大吃一惊。

    其中尤以江成为甚。

    他乃文将出身,颇受圣人贤训的熏陶,君君臣臣一套更是铭记于心,一听宁长风把议和书撕了,登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立刻就找来了。

    此时他们的军队就驻扎在羌族境内,大大小小的毡包已被北昭将士占领,最大、最中心的那一座改成了临时指挥所,宁、戚两位大将都在那里。

    江成掀开帐帘进去就看到宁长风衣着宽松站在沙盘前,正和戚芷讨论着什么,见到他进来才停下。

    “何事?”

    现下大局初定,军中不缺能征善战的将领,宁长风便卸了战甲,平日只着常服,好让自己和肚里的崽子都松快些。

    军中将领都知晓他的身份,原本心思各异只是不好开口,直到跟着他一场一场仗打下来,心里的别扭感散得所剩无几。

    唯余钦佩。

    江成也是其中一员。

    此时他向前疾走几步,还不忘朝戚芷行个军礼,这才担忧地看向宁长风。

    “你怎么将议和书撕了?这可是要呈给陛下,让陛下定夺的啊!”

    听他提起陛下,宁长风不由得想象了一下景泰蓝穿着龙袍胖乎乎坐在龙椅上的样子,面色不由柔和了些。

    很久没见到他了,上次容衍传书说因为没有带他去青川景泰蓝发了好大的脾气,躲在被子里偷摸哭了好几个晚上呢。

    长不大的小孩儿。

    他收回思绪,对担忧焦急的江成道:“陛下也不会同意的。”

    也许他语气太过闲散笃定,江成被噎了一下,正要张嘴反驳,就见戚芷已坐回座上,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悠哉悠哉喝着,慢悠悠道:“我说江副指挥使,人家一家子关起门商量的事儿,用你操什么闲心?来,喝茶!”

    江成被“一家子”三个字砸得脑袋发懵,这才想起面前这位是容衍,不对,现在应该叫首辅大人的夫郎了,一个在朝一个在军,北昭政权体系被他夫夫俩把持得死死的,用得着他多嘴……

    江成一时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他张着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思路:“即便——即便如此,羌地部族繁多,势力复杂,部民大多刚猛不服管教,怕只怕暂时降了,民心未收,时日一久便要生乱。”

    宁长风点头:“你说的正是我方才与戚将军商量之事。”

    他朝江成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指出沙盘上被标记的地点。

    “西北也并非全是黄沙戈壁,这几处水草丰茂,气候适宜,将其开辟出来种红薯最为合适。”

    江成睁大眼:“你要将红薯的种植技术拱手相让于他们?”

    在一旁看热闹的戚芷打断道:“哎怎么能说是让呢,降了就是我北昭子民,教他们农耕种植是朝廷应做之事。他们土地贫瘠,历年春冬两季闹粮荒了就来骚扰我边境子民,若是有饭吃、有衣穿,谁管头顶上坐的是哪个皇帝?”

    戚芷自七岁起便长驻西北,与这群部族人打交道二十年有余,深知羌族为何始终对北昭国的土地虎视眈眈,无非就是觉得他们地广物博,想抢来生存发展罢了。

    若是自己的土地上也能种出沉甸甸的果实呢?

    江成仍是不赞同。

    羌地部族是喂不饱的狼,给了他们还想更多,永远贪得无厌,不懂感恩。

    “那就打服了为止。”宁长风说。

    隔日,被俘虏的部落子民一人到手一个滚烫喷香的大红薯,宁长风选了些嘴皮子利索的北昭士兵混迹其中,向他们大肆宣扬红薯的好处,听得那些部族人一个个眼睛灯笼似的亮着,神色兴奋地追着他们问东问西。

    “当真有这么好的粮食,不挑水不挑土,插一根藤就能结果实?”

    “羌地苦寒也能种,不是骗我们吧!”

    “真好,这样每年春冬就不用担心饿死了。”

    ……

    红薯的消息迅速传遍了羌地大大小小数十个族群,有人翘首以盼、有人四处打听,还有人嗤之以鼻,骂是北昭人劝降的阴谋。

    宁长风不听这些,听话的便带去他择的良址开荒种田,不听话的便追着打,如此几次下来,羌地部族降了个七七八八,剩余几个小部族也躲得远远的,个个伸长脖子等着看那些降了的部落能种出什么好东西来。

    羌地被占了十之六七,阴山山脉尽数收入国线以内,如此广袤的面积自然需要朝廷来此建州立城,队伍来了一拨又一拨,农工医织……羌族人起先还有些抗拒,待真正见识过后对北昭国各领域都先于他们的工艺无不佩服,逐渐诚心学习。

    八月,局势渐稳,羌州建立,各方面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宁长风得以卸下重担,在张生华和戚芷的双重炮轰下返回青川城——养胎。

    为了迎接他,雁回书铺扩充了好几倍,硬生生将后院改成了一座府邸,里头曲廊回亭数不胜数,甚至还造价引活水进来,在这风沙遍布的西北大城凿了条水道,只听流水觞觞,翠林密植,一时竟让人恍然步入了江南。

    宁长风大觉奢侈。

    第二日便抱着八百里快马送到的果盘说真香。

    天热,西北干燥。乍一卸下事务,宁长风反倒闲得发慌,成日想往军营跑,被张生华横眉竖眼地堵在门口,不由悻悻而归,坐在廊亭下发呆。

    桌上放着果盆,盆里沁着湃了冰的荔枝,袅袅冷气蒸腾而上,四周的竹帘被放下,熏得这一方廊亭凉爽无比。

    宁长风手指半落在新鲜沁爽的荔枝堆里散热,指尖被浸得冰凉,心口的燥热却挥之不去。

    过半会,竹帘被掀开,守在树上的落十三一个磕绊下来,追着那道火气冲冲的身影问:“将军您怎么啦?”

    “热,睡觉。”

    他的屋子是特意设计图纸建的,一楼架起隔绝地热,卧房在二楼,四面透风,高大的树影遮蔽了大部分毒辣日光,宁长风卧躺在竹席上,却仍然觉得燥热无比,翻身了又翻身。

    他自幼怕热,却也很能忍,从未这般娇气过。

    热得他心神不宁,睡不着觉。

    张生华进来替他把了次脉,开了些安神的汤剂,黑乎乎苦兮兮地摆在床头,一点都不想喝。

    落十三听着屋里没有动静急得直跺脚,抓着张生华让他想办法。

    张生华被他摇得头晕眼花,吞吞吐吐道:“哥儿体质特殊,又是孕后期,须得自家男人——抚慰。”

    “还有这事?”过了年才十六岁的落十三瞪大双眼,嘴里能塞下个鸡蛋。

    好在容衍已经在路上,约莫过几日能到。

    某日正午,烈日炎炎,毒辣的太阳晒得树叶都起了蔫儿,落十三蹲在地上数了数被晒死的几株草木,记下来让伙计明天补上。

    一转头就看到容衍自前堂穿进,风尘仆仆朝这边赶来。

    啧,从前身上顶着刀伤鞭伤无数仍能谈笑风生的主人早已如滚滚楚江东逝,面前不修边幅这人他不认识。

    容衍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甚至足尖点地,直直掠过院内造景的小池塘落到卧房前,半分余光都没分给蹲在池塘边的护卫。

    落十三:“……”

    他拍拍灰站起身就准备走,不打扰这俩夫夫团聚。

    接着他就被一道声音叫住了。

    容衍在卧房前站了片刻,随后转身走下一楼,唤道:“十三,替我打水沐浴。”

    落十三:“……是。”

    上次烧水这次打水,合着他成水老倌了!

    他愤然揪断了路边的草茎,心道都老夫老夫了还爱什么面子,宁将军这几日正火气大着呢,当心把你轰出来。

    浣发沐浴,洗去身上的沙土与汗液,容衍这才推门走进卧房。

    谁知迎面就甩来四个字:“不吃,出去。”

    宁长风侧卧向里,身上仅穿了一件纱衣,露出结实的肩背肌肉,因最近都未出去风吹日晒,看上去线条柔和不少。

    一只手落在他额间,温温凉凉,清淡松香的气味钻进他鼻间,这气味,只一人独有。

    宁长风舒服地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的焦躁散去不少。

    “怎么来了?”

    “怎么出这么多汗?”

    两人异口同声,宁长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撑腰坐起,容衍忙伸手扶着,给他腰后塞了个靠垫。

    他要去勾外衫披上,被容衍制止了:“热就不穿了,这里没外人。”

    宁长风便收回手,往上扯了扯堪堪兜住隆起肚腹的里衣带子,耳朵也跟着热了。

    容衍抹了一把他脸上的汗,蹙眉道:“屋中堪称凉爽,你身上怎么这般热,张大夫可看过了?”

    宁长风支吾点头:“看过了,给开了药。”

    容衍一眼就瞥见了床头的汤药,用手摸了摸尚是烫的,见他说话时鼻尖都不断往外冒汗的模样,转身将桌上镇着冰的荔枝盆端了过来,双手浸了进去。

    宁长风:“你做什么——”

    话音未落就见容衍在帕子上擦干水迹,被冰浸得如玉瓷般白的手贴在他脖颈上,一股凉意顺着肌肤浸透而下,宁长风舒服地吸了口气。

    容衍将浸了冰水的手反复贴在他脖颈、胸口、腋下和膝弯内侧,热了便再浸一次,如此三四回,宁长风总算好受许多。

    他扯下容衍的手,将他被冻得青白的手指捂在手里暖着,心底的赧然褪去不少。

    肚子大了以后,他心底的别扭感便开始与日俱增,尽管张生华每日都要开解他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日益笨重的身体和低头看不到脚尖的恐惧还是牵动着他的心绪,赶上天气炎热就愈发焦躁。

    这种身体不由自己掌控的感觉,很吃亏。

    可是彷徨也好,焦躁也罢,种种情绪都在容衍的一个眼神中融解了。

    容衍只扫过他肚腹一眼,甚至连问都没问,便端来冰水给他降温,满心满眼都是他。

    宁长风捂着容衍逐渐变得温热的手,低着头问道:“这才几日,怎么就到了,路上又没睡觉?”

    容衍抽出手,去端药碗:“少睡几个时辰不碍事。来,把药喝了。”

    这几日喝药都快喝吐了,宁长风一见那黑汁便嘴里发苦,把头扭到一边:“这药喝了没用,还是热——”

    话音未落,就感觉容衍的唇贴了上来。

    一口泛着苦味的药被渡到他口中,在唇舌纠缠中吞食殆尽。

    “我陪你喝。”

    宁长风抵在竹席上的手指蜷了又蜷,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汗渍,他想推开容衍,却拒绝不了这人每次喂完药便在他唇上啄一口,说一句想你。

    朝思暮想。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一碗药汁喝完,宁长风咂了咂嘴,半点苦涩都没尝出,反倒品出点甜味来。

    那点甜顺着舌尖一路往下,直往他心口钻,他捂着扑腾乱跳的心脏,掌心沁出的汗再次蹭湿了纱衣。

    压下去的火一路烧到喉咙口。

    容衍举着剥开的荔枝,莹白玉润的果肉在眼前微微颤动,衬着玉似的指尖,竟不知哪个更好看。

    “吃一颗吗?”

    第74章

    那颗沁凉的荔枝果肉最终是怎么变热,又是怎么被容衍的指尖一点点送进去吃掉的,宁长风已不愿再回想。

    他从未觉得如此身不由己过。

    感官被人牵引、操纵,犹如自悬崖上一跃而下,失重感令他头晕目眩,却在下一瞬直直拍进海里,冰凉的海水裹着他下沉,宁长风慌不择路地想抓紧什么东西,掌心过多的汗液却令他一次又一次地滑开。

    容衍抓住他滑落的手,十指相扣,一下一下亲吻他汗湿的手背。

    宁长风汗津津地睁眼,伸手去推他:“阿……衍……”

    “嗯。别怕,交给我。”

    尾音破碎在树影婆娑的小楼里,落十三默默从大白杨上落下,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当然要自觉一点——提桶去烧热水。

    日渐西斜,毒辣的阳光总算隐没于地平线下,天边泛起成片灿金晚霞,映衬得书铺后院流光溢彩,是西北才能见到的恢弘盛景。

    沐浴完的宁长风神清气爽,一扫前段时日的焦躁难忍,他衣束整齐,尚未干透的长发随意绑起,脚步轻盈地来到屏风前,屈指敲了敲木沿。

    屏风后传来容衍略有些无奈的声音:“再等一等。”

    宁长风不由面露赧然,他在原地站了一会,见容衍压根没有从浴桶中站起来的趋势,便道:“还是……我帮你吧。”

    说着就要转过屏风。

    里面顿时传来一阵哗啦水响:“别——”

    宁长风停住脚步,金灿灿的夕阳透过窗棂将他的身形打在屏风上,容衍望着那道影子深深吸气,嗓音较之前又哑了几分。

    “你去门外等我。”

    “一刻钟……一刻钟就好。”

    那道身影在原地停顿片刻,终是听话地离开了屏风。

    直到房门关闭的声音响起,容衍才重重将胸中浊气吐出,埋头扎进满浴桶的冷水中。

    夕阳带着余晖一点一点被夜色吸收,院内亮起灯火时,卧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容衍穿了一身雪青的长衫,文雅风流,就是脸色有些发白,像上好的通透白玉。

    冻出来的。

    宁长风目光瞥过他屋里桌上已经空了的冰盆,神情闪过一丝尴尬和愧疚,他握拳抵住嘴唇咳了一声,道:“走吧,该吃晚饭了。”

    容衍轻轻“嗯”一声,跟在他半步后。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庭院,暑热褪去,回廊下凉风习习,几只鲵鱼从洞里爬出来,半浮在水面悠哉悠哉地吐泡泡。

    宁长风的脚步越来越慢,直到与容衍并肩而行。

    他望着池塘的方向,状若无意地伸出尾指,勾住了容衍垂落在身侧的指尖。

    容衍顿了顿,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接着就感觉自己整只手都被握住了,宁长风薄唇抿了抿,终是绷不住往上扬起,那一刻冷峻的侧脸线条似都化作了春风。

    “再忍一忍,等卸货了让你好好舒坦一番。”宁长风突然凑近他耳边低而快速地说完,亲了亲他白玉似的耳垂,脖颈间红了一片。

    容衍眼睫狂抖,不敢再看他一眼,被拉着手大步往前走去。

    “谢天谢地,总算能吃下饭了。”望着如风卷残云扫荡了好几个菜碟的孕夫,张生华不由热泪盈眶,这还是宁长风自搬到书院来后第一次吃这么多饭。

    “少吃些,到时撑着了难受。夜里若是饿再叫小厨房给你做。”容衍坐在他对面,碗里的饭菜几乎没动,他长途疾驰,风餐露宿,食欲本就不佳,见着宁长风更是满心欢喜,恨不能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看,哪里还记得吃饭。

    宁长风感受了一下并无饱胀感的肚子,望了望眼前觉得前所未有可口的饭菜,还是放下了碗筷。

    确实吃得有点多。

    吃完饭张生华给他把了把脉,松口气道:“体热已退,只是身体还需调理。回头我开副方子让小药房煎了,一日两服,切不可像前几日那般不喝了。”

    宁长风有些尴尬地抽回手:“并非我赖着不喝,先前那药我喝着还是热——”

    张生华瞥他一眼,朝容衍努了努嘴:“他来了不就起效了?”

    宁长风:“……”

    直到张生华离开,宁长风脸上的薄热都没下去。

    夜半,宁长风在床上小心地翻了个身,却还是把枕边人惊醒了。

    容衍摸上他额头,眯着眼睛含糊道:“又热了?”

    见他还是醒了,宁长风索性平躺下来,皱着眉道:“不是,肚子胀。”

    一声轻笑传来,接着一只手钻进他里衣,贴着隆起的肚皮上方轻轻按揉:“说了要少食多餐,明日可不许吃这么多了。”

    在他的揉抚下,饱胀的肚腹总算舒服了一些,宁长风阖起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身下的竹席,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嗯”。

    接着耳垂就被咬了一口。

    容衍嗔笑:“没良心的,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宁长风便睁开眼,抓着他的手落在隆起的肚皮一侧,定定地看着他。

    容衍:“做什么——”

    话音刚起,就感觉手心下紧绷的肚皮鼓起一个小小的圆包,容衍的表情瞬间由调笑转变为愕然,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是,是——他在动!”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起身掀开薄被,趴在他肚皮上听动静。

    宁长风压下心底泛起的异样感,替容衍理了理铺在他胸口的墨黑发丝,轻声道:“他命大,怎么折腾都没掉,便宜你了。”

    也许就像李老说的,他和这个孩子有缘。

    宁长风正自走神,就见容衍再抬头时眼中蓄满了泪水,啪嗒一下砸在丝被上,洇出一团水迹。

    他说:“多疼啊。”

    宁长风愣了愣,万没想到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个,因为被看肚子而升起的那点异样感顿时烟消云散。

    他正要解释其实还好时,就见容衍又伏下身去,屈指在他高耸紧绷的肚皮上轻轻叩了叩,低声唱起了摇篮曲。

    ……

    “崽崽,我是你阿父。你在里面乖乖的,不要折腾你阿爹,他都瘦了。”

    “动作小一点,别总是踢他。”

    “不听话出来竹条子抽你屁股。”

    ……

    宁长风听他絮叨个没完,不由好笑地将他拉起,替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迹:“他又不懂,说这些作甚。”

    又道:“可别哭了,小崽子还没生出来,他阿父倒先哭上了,丢不丢人?”

    话音未落就落进了容衍的怀抱中,清淡松香味萦绕着他,容衍的声音哽咽而沙哑,他在说:“抱歉。”

    抱歉让他的长风受孕育之苦、分娩之痛;抱歉让他怀着孩子还要东征西战,露宿风餐;抱歉自己不能代他受这份苦、遭这份罪……

    他为自己掩藏的私心感到后悔与羞愧。

    宁长风任凭男人抱着,手掌一下一下抚着他颤抖的脊骨,等他不那么难过了才开口道:“一切都是我自愿,以后别说这种话了。”

    他的嗓音永远低沉坚定,莫名能给人安心的力量。

    容衍心里难受,却不想把长风也带进去,便眨去眼中多余的泪珠,短短几息间便恢复了原样,只眼底有些泛红。

    他亲了亲自家夫郎的唇角,语气故作松快道:“是我多愁善感了,快睡罢。”

    宁长风却没顺势躺下,而是缓缓低头,感受着腹中的轰鸣声道:“我又饿了。”

    容衍忍俊不禁,立时起身着衣:“好,我去让小厨房做消夜。”

    *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容衍单骑快马最先抵达,后头缀着的大部队也陆陆续续进了青川城,衣物用品装了好几大车,连宫中的御医都遣了好几位过来。

    都是为宁长风分娩准备的东西。

    景泰蓝的信也在这时送到宁长风的手里,启封便是一番哭诉,骂容衍又不带他云云,待问及宁长风时又乖巧得很,嘱咐他多吃饭穿衣,照顾好自己和小弟弟,他在盛京乖乖等他们回来……

    “啧。孩子大了,都有两幅面孔了。”容衍屈指在充斥着控诉之言的信纸上弹了弹,语气酸溜溜的。

    宁长风正在写回信。

    容衍俯身去看,语气更酸了:“这么关心他?为夫在盛京时某人可是言简意赅,一月也见不着一封信呢。”

    宁长风执笔的手一顿,面色赧然。

    那时还在打仗,他既要带兵又要部署招降之事,忙得车轱辘似的转,能想起给他写封信就不错了。

    况且容衍一人长了八百个心眼子,他怕写多了被察觉出什么,这人又要不管不顾地奔到西北来。

    好在如今朝堂渐稳,景泰蓝在江太傅的辅佐下也能处理些事务,否则他还真不敢让容衍在这里陪他待产。

    时至九月,天气转凉。

    宁长风眼看就要生了。

    一大院子的人都忙得团团转,张生华一天要问三遍诊,院里各式各样的东西都备全了,没有的便派护卫快马四面八方去买,容衍更是夜不能寐,枕边人呼吸错了半分都能惊醒他,此后更睡不着,就着月光能望着宁长风的脸到天亮。

    他自觉尚可,反倒宁长风深感如此下去不行,一脚将他踹到了隔壁房睡。

    容衍不敢扰他心绪,便将床铺搬到靠墙的位置,挨着靠宁长风的墙,夜里好能听到动静。

    宁长风知晓后一时哭笑不得,也就随他了。

    就这么过去一天又一天,九月的尾巴消失了,迎来了金秋十月,宁长风肚子里的崽子毫无动静。

    张生华一日比一日心焦,医书古籍快要被他翻烂:“都整整十个月了,怎会还未临盆?”

    彼时宁长风身体倍棒,吃嘛嘛香,除了行动不太方便外一切如常,闻言感受了一下肚子里的动静,面色有些古怪。

    “也许他想选个好日子?”

    第75章

    张生华被他此番言论惊呆,自古怀胎十月待产,乃天地之规律,怎会有胎儿想挑哪天生就挑哪天生的?

    反倒宁长风并未将此放在心上,每日好吃好喝,闲了便在院里散散步,檐上的鸟都被他弹跑好几只,精力好得无处发泄。

    起初张生华整日都愁眉苦脸,后来每次诊脉都显示胎像平稳有力,孕夫也是活蹦乱跳的样子,也便随他去了。

    日子一月一月地过,转眼到了腊月,再过几日便是除夕。

    西北的天冷得要命,含沙裹雪的,削在人脸上刀子似的疼。

    容衍叫人将整个院子的地面都翻开,重新铺设了热水管,厨房彻夜不息地烧火,滚烫的热水顺着管道流向四面八方,庭前廊下到处放了火盆熏笼……

    因此,尽管西北寒风呼啸,遍地霜冰,雁回书铺的小院内却暖气融融。

    落十三带着伙计忙里忙外,对联福字随处可见,红彤彤的灯笼挂在树梢上,映衬得到处一片喜气洋洋。

    林子荣带着几位相熟的参将前来看望他,几人在檐下支起架子,将猎来的梅花鹿开喉放血,剔成厚薄均匀的大片摊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别提多香了。

    宁长风浅尝了两片,便倚坐在廊下看他们胡吃海喝,一口肉一口酒,饮风咽雪,潇洒畅快,别提多羡慕了。

    他低头拍了拍毫无动静的肚皮:“崽啊,再不出来你爹可快要馋死了。”

    肚里的崽子回踢了他一脚。

    林子荣是来向他告别的。

    “营里已准了我们的请辞状,我和小为准备南下,去江南找处四季如春的地方住下来。”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林子荣透过雪幕望向那人堆中上蹿下跳的小个子,眼底翻涌出浓烈的缱绻不舍。

    宁长风顺着他目光看了一会,表情无甚惊讶:“可想好了?”

    自羌州建立,部族归顺北昭,朝廷下发了一系列批文,包括不得歧视羌民、赋税入仕晋升等与北昭百姓视同一律……因战争而被挤进夹缝边缘的混族人终于不用东躲西藏,可以光明正大地生活在阳光下。

    以林子荣和林为在此战中的功绩,至少是个都尉衔,现今西北安宁,无战事可打,又有朝廷俸禄可领,怎么都比南下餐风露宿、另谋生路的强。

    林子荣却没回答他。

    他依旧戴着那块围布,脸被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宁长风能感知到他没有长脸疮,那夜在山上逸散的异能治愈了他脸上的烧伤,林子荣将自己遮起来,也许只是怕被营里某个故人认出来。

    他等着对方开口。

    “我不是小为的亲大哥,是他把我从雪地里扒出来,救了我一命。”

    林子荣仰脖喝尽壶中最后一口酒,将空壶朝雪地中一掷,突然仰天大笑:“天生我无用,人间一蝼蚁罢了!”

    寒风朔雪声中,两人一骑离开书铺,朝梦中江南奔驰而去。

    廊下容衍抱了大氅寻过来给宁长风披上,冬雪朔朔而下,院里的参将们喝得七荤八素,热酒入喉三分暖,鹿炙入血热七分。

    冬日本就是个适合回忆的时节。

    “想当年我跟着姚小将军打仗,那叫一个爽快,小将军少年英雄,猎猎风姿今犹不敢忘也!”

    “是啊,若不是那场大火,小将军未尝不能活下来。”

    “嗨,这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没见姚家那登科状元——我远远瞧过一眼,神仙般的人物,不也被赐死了……”

    “越说越没谱了。喝酒喝酒!”

    鹅毛似的雪花落进院里,被地热一烘就化成了水,贪暖栖息在院内的寒鸦被这帮酒鬼吵醒,扑棱棱飞走,远远地落在另一棵树杈上,抖了抖身上的羽毛。

    容衍欲回头,被宁长风拉走了。

    不知是不是那两片鹿肉的原因,这几日宁长风感觉胎动频繁不少,腰背前所未有的酸疼,是以除夕那日只草草吃了点东西便在床上躺着了。

    夜半,小楼上的灯火亮起。

    还在守夜的落十三一众人有幸看到容衍衣冠不整地从小楼里冲出,径直奔到张生华面前,神情前所未有紧张的模样。

    “好像快生了。”

    张生华被他攥着胳膊狂奔,脚底板都快离地。

    “哎慢点慢点,不在这一时半——”

    耳边风声呼呼刮过,容衍直接带他腾身而起,飞上了二层小楼。

    “——会儿。”吃了一嘴风的张生华默默闭上嘴,被推进了卧房。

    围坐在火炉旁的落十三瞠目结舌,随即一拍脑袋,指挥整个小院的人都动了起来。

    “产房气味污秽,大人您还请在外等候。”一名御医拦住容衍,对他躬身道。

    容衍一手拂开他,大步朝里走:“昔日我瘫痪在床,长风不离不弃照料我数月,从未嫌过我污秽,如今他是为我生产受难,我又怎会嫌他!”

    御医劝不住,跟在他后头跑。

    张生华见状摆了摆手,示意随他。

    容衍三步并做两步跨到床前,一手拨开挡在他面前的人,屈膝跪坐于地,翻出里衣内衬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眼里满是心疼与自责。

    “不怕,我陪你。”

    众御医面面相觑,这这这——首辅大人非要在产房待着,他们如何接生啊?

    宁长风躺在床上,一深一浅地控制着呼吸节奏,肚子里时不时传来的抽痛令他脸色发白,汗珠不停滚落。

    他神智尚可,见到容衍便摇了摇头:“不要这么多人。”

    容衍连忙答应:“好,都让他们出去。你若觉得不自在,我来给你接生?”

    自打得知宁长风有孕起,他自学了许多有关孕前孕后的医理知识,为的就是哪一天能用得上。

    他的长风脸皮薄,他总是要多准备一些的。

    怎知宁长风还是摇头:“你也出去。”

    容衍:“可是你——”

    话音未落就感觉自己的手被拉下,接着指尖一痛,宁长风松开牙关,在那上面留下一排深浅不一的牙印。

    “把东西留下,你带着他们在外面等,有事……再叫你……”

    宁长风冲他笑了笑,神情罕见地闪过一抹温柔,在他刚毅硬朗的脸上显得格外令人惊心动魄。

    “崽子很乖,不会太折腾我的。”

    容衍最终还是带所有人撤出了卧房,给自家好强又好面子的夫郎留出自己的空间。

    卧房外。

    走廊上挤满了人,张生华和三四个御医大眼瞪小眼,很想冲上前问一句:不是,生孩子这么大事你也惯着他?

    视线落在容衍身上时,又不约而同噤声。

    只见容衍整个人都快贴在门板上,侧耳专心致志地听着产房里的动静,雪白里衣被门上的灰蹭出一道道污迹,素来爱洁的他竟似毫无察觉……

    一阵穿堂风吹过,众人纷纷打了个冷战,围成一团席地而坐,等候随时传召。

    产房里一点动静也无,张生华带着众御医起先还紧张不已,后来落十三给他们端来了炭盆,暖气熏得他们个个抄着袖子昏昏欲睡。

    只有容衍靠坐在门前,手里攥着宁长风给他的能量瓶,反反复复地摩挲。

    玉瓶里的能量早已用完,不知是不是今夜太紧张的缘故,已数月未发作的长生蛊此时开始隐隐作祟,容衍单手按住绞痛的胸口,脸色白得吓人。

    落十三要扶他回屋,被容衍拒绝了。

    他较常人耳力好上许多,能听到产房里长风咬牙发出的喘息,一声又一声,击得他耳膜生痛。

    不见到长风顺利生产,他心难安。

    子时将过半,青川城内放烟花的陆续多了起来,时不时便能听到院外飘过来的欢声笑语,今年守住了城,连骚扰多年的羌族都连人带地一并拿下,西北安宁,宁长风又带来了红薯这一新作物……此后每年都是好年。

    不知何处飘来了乐声,笛声清雅散入城中,正在河边玩耍的垂髫小儿扔下手中的烟花,好奇地跑到岸边,拾了根棍子去戳从河底飘上来的浮尸。

    那浮尸被冲到岸上,夜色昏暗,小童以为是什么新奇物,扔了棍子走近去瞧。

    一股恶臭味扑鼻而来。

    小童被那恶臭熏得瘪起小嘴,转身就跑。

    突然,那具浮尸体内传来僵硬的关节声响,接着他迅猛地翻了个身,如水猴子般直冲小童背后扑去,一口咬在他肩头。

    “哇!”

    一声嘹亮的啼哭自产房内传出,随哭声蔓延开的,是无数绿色光团。

    它们自产房内飞出,掠过小院、掠过玉泉街,掠过昏昏欲睡的御医和脸色苍白的容衍,四面八方散入城中。

    哇哇大哭的小童突然打了个嗝,噙着泪珠害怕地回头看,就见方才还咬住他的浮尸像水一样融化,渗进地底消失不见。

    绿色光团落在他肩上。

    被咬出的血洞缓缓愈合,直至恢复如初,小童眨巴眨巴眼,“呜哇”一声大哭着跑回家。

    “有鬼啊啊啊啊——”

    大人以为是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抱起来哄了好一会儿,带着娃娃放了一挂最大的鞭炮。

    噼里啪啦的声音中,大人安慰着吓坏的孩子。

    “不怕不怕,定是年兽来了,多放几挂鞭炮驱邪避祟,妖邪就近不了身啦!”

    家家户户都敞开大门跑出来,仰头望向漫天而落的绿色光雨,不知有谁突然喊了一句“神迹”,便陆续有人跪下,双手合十朝天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他们搬出家里所有的烟花鞭炮,于此刻同时点燃,青川城被映照得如同白日,满城硫磺味儿飘散,蛰伏在暗处的成片黑影缓缓褪去,离开了这座城。

    旧岁除,新年至。

    第76章

    漫天光雨过后,容衍最先回神,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门掠进产房,房门一开即合,差点拍在即将跟进去的张生华鼻尖上。

    “封锁全院!”

    话音未落就见院里四面八方落下数道黑影,将院内围得严严实实,出鞘的长刀在雪地上映出雪亮的光。

    落十三一改往日活泼讨喜的模样,手中的刀架上御医的脖颈,逼他们退作一团,这才呲出小虎牙笑道:“得罪了各位,劳烦在此等上一等。”

    全城目睹绿色光点从产房内散出来的御医们闻言面如死灰,完了完了要被灭口了。

    容衍素来以手段狠厉著称,今夜他们见了不该见的东西,恐命不久矣。

    一时御医们四顾戚然,恨不能戳瞎自己眼睛。

    落十三抱刀而立守在小楼门口,面容凝肃,眼底藏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血色。

    “长——长风?”

    产房内到处都是逸散的能量光团,它们在空中飘浮飞舞,争先恐后地落在容衍胸前、肩头……在他柔顺黑亮的长发上滑滑梯,随即隐没进他的身体里。

    光团在奇经八脉中游走,清理着他体内的沉疴与污秽。

    容衍捂着胸口的手慢慢放下,眼中的痛苦之色逐渐褪去,气血重新爬上他的脸颊,比此前都要好上三分。

    他却无暇顾及,视线定定地落在那落下帷帐的床前,莹绿色的光在里面一闪一闪,犹如夜空下的萤火虫。

    宁长风的身影映在帷帐上,那么近又那么远。

    容衍站在原地,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踟蹰着唤了一声。

    帷帐从里面被掀开,露出宁长风汗湿的脸,眼神颇有些复杂。

    “我说,崽子有点特别……”

    片刻后。

    容衍站在床边,绿光映得他脸上一亮一亮,素来游刃有余的神情难得陷入凝滞。

    床上的小婴儿伸伸胳膊蹬蹬腿,一骨碌翻了个身,扬起小脑袋冲他咿咿呀呀地笑,自尾椎往上数第三节骨头透过幼嫩的肌肤亮起盈盈的绿光,不断有绿色光团从里面散出来。

    整个帷帐内都被他照得绿莹莹的。

    容衍深吸一口气,将萤火虫似的小婴儿轻柔抱起,口气似乎很平稳道:“无妨,生来带灯跑,一辈子不怕走夜路,这孩子好命。”

    小婴儿一点也不怕生,小嘴儿嘟嘟嘟吐泡泡,糊了他阿父一脸口水。

    宁长风忍俊不禁,过后又敛了表情,望着小婴儿腰骨上一亮一亮的能源核心,神情难得露出几分老父亲般的忧愁。

    “没想到他这么小就凝成了能源核心,早知在肚子里时就不让他吃那么多,这下好了,走哪哪亮,整个一大灯泡。”

    容衍默默擦去脸颊上的水迹,换成单手抱着,另一只手抚了抚宁长风汗渍未干的侧脸,语气疼惜:“你们怎样我都喜欢。”

    不管第多少次听到容衍的情话,宁长风都会脸热。

    他微微别开脸,岔开话题道:“崽子现在还不会控制异能,这么逸散下去不是办法,你把他给我,我试试能不能封上。”

    容衍依言将怀里的小婴儿放在床褥上。

    宁长风掌心凝聚出一道异能,缓缓贴在小婴儿的腰骨上,小家伙手舞足蹈,弯起圆眼冲着他笑,眉心一颗孕痣鲜艳欲滴。

    良久,他腰骨亮着的能源核心终于熄灭,帷帐内顷刻暗下,只余微黄烛火映着,宁长风松了口气。

    能源核心只是暂时封上,能封多久他却说不准。

    木系异能者本就是汲取草木灵气转化为自己所用,越是灵气充沛的地方,能源核心苏醒得越快,宁长风刚穿过来时就是靠鹿鸣山深处丰富的灵气重新凝出的能源核心,难保小崽子以后不会遇上。

    能保一时是一时吧。

    ……

    充斥小楼的莹莹绿光终于熄灭,无数双眼珠子盯着恢复正常的产房门口,几乎要盯出一个洞来。

    良久,衣着整齐的容衍从里面走出。

    被看押的众人心中不约而同闪过一道念头:我命休矣。

    就连张生华都忍不住心里直打鼓。

    虽说他与宁长风交情甚笃,但怀胎十二月、产房内生异象已不是伦理所能解释的范畴,若是传出去不知又要生出些什么神神鬼鬼的臆测,别说素来名声就不怎么好的容衍,就是宁长风自己,为了孩子也得好好想想怎么能把人的嘴给堵严实了。

    死人的嘴永远是最紧的。

    张生华屏息凝神地望着缓步从小楼上走下来的容衍,垂下的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药瓶,被衣袖掩住。

    他拇指抵着已经打开的瓶口,瓶缘已被汗液浸得湿滑。

    妻女还在盛京等他,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不能死在这里。

    容衍走到檐下站定,目光扫过被护卫围住的众人。

    落十三上前一步,容衍便朝他打了个手势,唇角含笑:“父子平安,是个可爱的哥儿。”

    众人俱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就有人接二连三地跪下,求容衍饶他们一命。

    若是两年前,此时院里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

    到底今时不同往日。

    他的长风磊落、正直,是受人敬仰的大将军,他怎能坏他名声……

    容衍眼底的厉色被温和取代,他抬手往下压了压,止住求饶的声浪,高声道:“诸位数月来辛苦了,每人在原本的例银基础上再加十倍赏银。今日事就此作罢,你们都有家小在盛京定居……应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对?”

    原本以为死定了的众人俱是一愣,接着个个点头如小鸡啄米,无不应承。

    张生华攥紧的手一松,药瓶滑落在地,被他侧身一脚踢进了草丛里。

    容衍已走到近前,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草丛,再看向他时唇角扬起一抹淡笑。

    “张大夫受惊了,长风托我传句话:医者中他只信你一人,可否随我去看一看孩子的脉象?”

    ……

    最终容衍还用了什么方法让这些人闭嘴不得而知,总之新年的第一天,青川城大街小巷都掀起了除夕夜神迹降临,百病皆消的传言,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人说在半空看见了仙人吹笛,一个个有鼻子有眼的——

    都和宁长风没什么关系。

    张生华昨晚诊过脉,道孩子与常人无异,就是月龄要大些,生下来便能自己翻身,兴许说话走路也会比同龄孩子要早些。

    是个很健康的哥儿。

    因是在除夕夜的最后一个时辰出生,容衍便给他取名叫除夕,希望他除旧迎新,日日开心无忧。

    宁长风倒无他那么多细腻心思,于他而言名字只是个代号,除夕也好正月也罢,是他的崽子就行。

    又在青川待了十余日,在景泰蓝雪片似的信件催促中,两人终于踏上返程的旅途。

    因着带了除夕这个未满月的小崽子,人手和行李太多,只得坐马车慢悠悠地晃,等抵达盛京时,已是三月初了。

    今日一下了早朝,景泰蓝便换下龙袍,穿上私服直奔郊外。

    远远地就能看到车队绕过鱼头山,自官道行来。

    宁长风嫌坐在马车里憋闷,骑了马出来放风,他眼力好,老远就能看到归林居门口蹲了个小小的身影,和以往无数次等他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景泰蓝!”他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正百无聊赖蹲地上数蚂蚁的景泰蓝倏地抬头,望向朝他疾驰而来的骏马,大眼睛开始放光。

    他扔掉树枝,朝马上的人影大步跑去:“阿爹!”

    宁长风急勒缰绳,翻身下马将朝他奔来的小小身影抱起来举过头顶,笑声爽朗:“重了不少啊!”

    景泰蓝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他肩膀,故意奶着声音,仿佛儿时那般撒娇:“阿爹,我好想你啊!”

    若是以往,宁长风定是要觉得别扭的。

    不知为何,这次他摸了摸景泰蓝的后脑勺,低声回应道:“嗯,阿爹也很想你。”

    肩膀上有湿热的液体蔓延开,景泰蓝忍不住哽咽:“对不起阿爹,让我哭一会,哭一会儿就好。”

    宁长风托着他的屁股往上掂了掂,六岁的孩子不算轻了,景泰蓝的个子似乎又长了不少,趴在他怀里颇有些重量。

    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抱着他大步走进门口:“可以哭久一点,没关系。”

    等容衍抱着小崽子姗姗来迟时,景泰蓝已经从宁长风身上扭下来,坐在一旁不好意思地擦眼泪。

    他已是一国之君,不可以动不动就向阿爹撒娇了。

    除夕被包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此时正顽强地挣脱襁褓,伸出小手手去抓容衍垂落在耳侧的长发玩。

    景泰蓝眼睛一亮,从椅子上跳下来去看。

    只见襁褓里的娃娃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圆眼骨碌碌地到处瞧着看着,见人便弯起眼睛笑,亲人得很。

    看着甫一见面就伸手要抱抱的除夕,景泰蓝连退好几步,接着紧张地看看宁长风,又看看容衍,目光隐露期待。

    “我可以抱吗?”

    “自然可以。”

    宁长风尚未开口,就听容衍面色如常地替他回答了,随即便教他怎么抱孩子。

    路上这两个月,一直是容衍照顾孩子居多,现下教起景泰蓝来熟练得很。

    软乎乎的小孩抱在手里,景泰蓝紧张得全身关节都僵硬了,他大气不敢出,小脸上的表情凝重得仿佛在上早朝。

    不,比上早朝还要令人胆战心惊。

    除夕抓着景泰蓝的衣领,小嘴鼓啊鼓,吐出一串泡泡。

    景泰蓝茫然。

    这是何意?

    摸到小崽子一点脾性的宁长风解释:“看来他很喜欢你这个哥哥,迫不及待想和你玩。”

    景泰蓝抿了抿唇,再扬起时又是一脸激动,大眼睛闪亮闪亮的。

    “哥哥也很喜欢除夕!”

    第77章

    回京后休息一日,宁长风入宫听封受赏:封武安侯,享一等公爵,赐盛京宅邸一座并赏赐无数,圣上亲自设宴庆功,文武百官作陪,极尽殊荣。

    无人再提起他哥儿的身份,这些人精似的官员们被整治得服服帖帖,都心照不宣地端起酒杯,祝贺景氏王朝下诞生的第一位异姓侯。

    宁长风一跃而成当朝新贵,趋炎附势者如潮蚁,拜名帖雪花似的飞来。

    他不堪其扰,挑几家看得顺眼的去了一趟,其余的尽数推给容衍打理,自己带着崽子在归林居躲清闲。

    只是盛京不比西北,事务繁多,过几日新宅邸修缮完毕,理应要办个乔迁酒,宁长风犯懒,一合计将除夕的百日宴并成一道办了。

    容衍未设府邸,这办酒的地点自是设在了宁府。

    当日,宾朋满座,来来往往的人如流水也似,景泰蓝带着赏赐前来参宴,明目张胆地展示对这位异姓侯的偏爱。

    只是他身份到底尊贵,只略坐了一坐便回宫了。

    赴宴的大臣们这才大舒一口气,自在不少,看向宁长风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别看当今这位天子才七岁,在朝务上的处理已日渐展露出锋芒与野心,假以时日,必是一位说一不二、杀伐果断的帝王。

    到时,第一个开刀的恐怕就是那位统摄全朝的首辅大人……

    自古权力相争,皇权与相权之间二只能存一,只是幼帝羽翼未丰,一切为时尚早。

    座上各位自觉心里明镜似的,殊不知自二人流亡鹿鸣镇,遇到宁长风起,一切就都已变了……

    宴会上,除夕穿着一身红色小袄,帽子做成一个可爱兔头的形状,兔耳朵长长软软地垂落下来,他五官长开了些,越发显得眼睛圆溜溜的,见人便笑成一弯月牙,看得那些官员们眼热极了,还有半真半假要说娃娃亲的。

    这小家伙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小嘴一瘪,翻个身趴在容衍怀里,小屁股撅起对着那官员。

    宁长风将他接过去,用筷子蘸了点卤鸭汤给小崽子尝尝,俗称吃味。除夕咂巴咂巴嘴,圆眼睛一亮,指着桌上的一道菜伊伊哇哇要吃。

    那菜是一道南方的辣卤,容衍特地叫人寻了南方地道厨子做的,是宁长风最喜欢的口味。

    鲜红油亮的卤汤浇在鸡丝上,鲜香麻辣的感觉一阵一阵往人鼻子里钻,西北吃食多是牛羊肉炖煮,口味着实称不上精细,宁长风虽不挑嘴,却更偏爱南方重油重辣的炒菜,没想容衍会在盛京给他准备这么一道菜,忍不住自己坐下先一饱口福。

    除夕馋得扒拉他筷子,口水狂流。

    宁长风边吃边随手用布兜给他擦了擦:“你不能吃,辣。”

    怎知除夕抓住他一缕发丝,直勾勾地盯着那盘卤鸡丝,学着宁长风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含糊的音节:“ci——ci——”

    宁长风转头惊诧地看向这个小崽子,奇道:“阿父教了你那么久都不会,一盘卤鸡丝就把你收买了,小吃货?”

    除夕朝他咧开嘴笑,露出萌出一个尖尖的乳牙。

    宁长风不吃他这套,他将除夕放在母子凳上,给他舀了一小碗鸡汤放在面前,小家伙还不会用木勺,在汤碗里这里戳戳,那里划划,送到嘴边是一点都没剩,抱着个空勺舔舔。

    宁长风随他去,趁这会酒也敬了,宾客也入座了,抓紧时间吃点东西。

    这是容衍单独给他做的一桌席面,菜式口味都是按着他的喜好来的,他吃得很满意。

    侍女要来抱走除夕,被他摆摆手挥退了。

    此前带景泰蓝时,他和容衍两人都没有经验,很多地方疏忽了,以致小孩儿吃了很多苦。

    幸好景泰蓝那孩子心慧命大,没出什么大篓子。

    这一个他和容衍能自己带就自己带,极少假手他人,虽说有时候会手忙脚乱,但图个放心。

    他正吃着,就见一高挑女子从前堂穿过宴桌,她马尾高束,着一身劲装,五官明艳,英姿飒爽,直往宁长风的方向走来。

    四周宾客的寒暄声小了些,个个目光落在她身上。

    贺明章猛地站起,视线随着戚芷的移动而移动,手掌在身侧紧握成拳。

    戚芷却像毫无察觉一般,大步自他身边走过,哪怕一瞬的停顿都无,留给他一个背影。

    “总算叫我赶上了。”她长出一口气,衣摆上风尘仆仆,可见是一入京便朝这边赶来。

    戚芷自怀中拿出一把长命锁挂在除夕脖子上,替小家伙抹去鼻尖上沾着的油花,笑道:“祝小除夕长命百岁,年年胜意。”

    除夕好奇地抓着金灿灿的小锁瞅瞅,往嘴里送去。

    宁长风哭笑不得地制止了他,请这位在边疆苦守十数年未曾回盛京一步的女将军入座。

    “不了。”戚芷拒绝道:“本应直接入宫面圣的,圣上特许我来此一趟,不宜耽搁太久。”

    她有兵权在身,按律应先入宫交卸虎符才能行走活动,如此这般已是景泰蓝恩宠了。

    宁长风并不多留,抱起除夕亲自送她到大门口。

    正是阳春三月,风很和煦,戚芷牵马往前走出几步,突然又回头,视线在除夕小手上抓着的金锁上落了又落,问了宁长风一个问题。

    她问:“若有一日你发现还有亲人苟活于世,该当如何?”

    宁长风顿了顿,想起被埋在葭野上的那枚刻着名字的玉佩,那日风号声如无数冤魂悲鸣穿过他耳膜,又因参天大树的生长而逐渐平息。

    那个早逝的灵魂已永远地留在了葭野平原,和无数战死英灵一道镇守着北昭西南界的领土。

    他不能偷走别人的一生,纵然那是个死人。

    于是宁长风回答:“各自安好,足以。”

    ……

    阳光洒落在除夕手里抓着的金锁上,那是一件样式很老的长命锁,边缘有些磨损,透过中间镂空的设计,可以看到底部镌刻的字样:戚长风。

    宁长风从自家崽手里抢过金锁,毫无愧疚感地往怀里一揣,心想哪日得闲了就把这锁也一并埋在葭野平原,也算物归原主了。

    戚芷走时神情颇为失落,不多会贺明章从里头出来,朝他匆匆作了个揖,追着戚芷离开的方向走了。

    宁长风正要转身入府,就见门口缓缓停下一辆马车,安国公从里面走下来,身后跟着一戴帷纱的女子。

    “失礼失礼,家中小女吵着闹着要来,耽搁了些时辰,望武安侯莫怪。”

    安国公韩松看年纪四十上下,面白无须,温文儒雅,性喜静、在护国寺焚香修行数年,身上常年带着一股檀香味。

    其独子韩风行现在大理寺当差,倒从未听说过有个女儿。

    若是庶女,按北昭风俗不应带到这种场合来。

    只是来者是客,别人的事不好多问。

    宁长风不喜此人,目光扫过他身后跟着的正在好奇地东张西望的小姑娘,寒暄了几句便引他入座。

    女宾席开在内间,宁长风扫眼望去,容衍正和一群新提拔上来的年轻官员推杯换盏,他换了一身月白镶云纹的衣袍,衬得肤色越发雪白而眉眼如墨,褪去那层长年累月笼罩在身上的阴郁气后,整个人宛若上好的明珠往外散发出柔光。

    一举一动都叫人移不开眼。

    内间有不少女眷和哥儿隔着屏风偷偷瞧他的身影,宁长风抿了抿薄唇,将小姑娘带到席间坐下。

    他生得高大威武,又封了侯爵,虽是哥儿却气势凛冽,有他在此作陪女眷们反倒不自在,因此宁长风安置好后就要离开。

    衣角却被人拉住了,小姑娘已取了帷纱,约莫十四五的年纪,面容姣好,神情一派天真。

    她眨了眨杏眼,指着屏风外容衍的身影好奇道:“那就是首辅大人呀,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嘛。”

    众人被她直白露骨的言语逗得捂嘴笑了起来,纷纷笑她不害臊,追着一个男人问。

    小姑娘表情天真,不明所以地看向众人。

    宁长风扯开被她拽着的衣摆,恶劣地吓唬小姑娘:“听说过孤狼望月的故事么,他晚上要变成狼吃人的,一顿起码十个!”

    小姑娘顿时吓得杏眼瞪老大,忙低头不敢再看容衍一眼。

    宁长风敛起陡然而生的恶趣味,心满意足地离开。

    府中办宴最为繁琐,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宁长风不擅此道,多数是容衍在操办,他只需带着除夕露面寒暄几句,宴会上的言语刺探则尽数被容衍原封不动地挡了回去。

    宾客渐散,宁长风算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让侍女把已经睡着的除夕抱走,自己进了卧房,约莫两炷香的时间才从里面走出来。

    他往上扯了扯衣领,神情闪过一抹不自在。

    容衍才盘完账,见到宁长风过来忙起身牵了他手,在唇上啄了一口,笑问道:“等我等着急了?”

    宁长风看了眼桌上的账本,垂下眼,语气略有些生硬:“忙完了么?”

    容衍将桌案上的账本一合,拉着他就往外走,轻松道:“忙完了忙完了,走睡觉去。”

    两人并肩走在廊下,影子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渐渐地合为一体,不分你我。

    四周静谧,只有虫鸣声伴奏。

    宁长风觉得自己心脏都快要跳出喉咙口了。

    他扯了下被容衍握住的手,假装不经意地说:“走这边。”

    容衍望了眼通往卧房的方向,又望了一眼宁长风示意的方向,眼底泛起一点涟漪,月光下的脸庞如珠似玉。

    他凑近自家夫郎耳边,尾音发黏。

    “有惊喜给我,嗯?”

    第78章

    宁长风耳根“腾”地热了,他低咳一声,点了点头。

    容衍扫过他不肯直视自己的目光,突然抬手,微凉指尖在他耳垂上一点,随即低笑:“好烫。”

    眼见自家夫郎要来脾气,容衍忙牵着他的手晃了晃哄道:“好了,不逗你了。”

    又走了几步,容衍突然捂住胸口弯下腰去。

    宁长风以为他长生蛊又发作了,掌心聚起异能,却见容衍握住他手,笑喘道:“我的心跳得好快,真怕没看到你的惊喜就厥过去——”

    来自长风给他准备的惊喜,光是想想容衍就觉得心口狂跳。

    宁长风抿了抿薄唇,低声骂他:“出息。”

    神情却放松不少。

    他自怀中拿出一块红绸绑住容衍的双眼,牵着他一路往回廊的尽头走去。

    “是——温泉?”嗅到空气中湿热的水汽,容衍几乎立即猜到是在哪里,偏头问牵着他手的夫郎。

    红绸覆于他眼,月光下愈发衬得肤色雪白而双唇红润。

    宁长风舔了舔唇,视线在准备好的柳叶刀上无声落了落,弯腰替他脱去靴子,推着他往温泉里走去。

    容衍惶惑不解,抬手要去扯红绸,被握住了手。

    “扑通”一声,温泉池中溅起水花,两人纷纷跌落水中。

    盛京的春夜尚有些寒凉,容衍自有些烫热的温泉水中才冒头,就被捉住双手反剪按在头顶,用红绳松松绑了个结。

    这时他反倒不慌了,下颌往上抬了抬,低笑道:“长风想在上面么?”

    哥儿生来是可以做男人的,只是世人都忘了而已。

    年幼时先帝逡巡在他身上的目光令他无比恶心自厌,但如果是长风的话……他只恨自己身上疮疤丑陋,不够吸引住他。

    他就这么微抬下颌,温泉水一波一波亲吻着他雪白脆弱的脖颈,乳白色的水汽氤氲在他眉梢唇角,夜魅似的勾人。

    宁长风喉结上下滚动,仰头含了一口冰,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长——长风——”容衍的声线瞬间高昂而颤抖,温泉水一波一波涌着他,水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了他的。

    宁长风的声音自水中传来,模糊又渺远:“今晚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要动,好吗?”

    容衍直觉这是个陷阱,但意识已不允许他思考。

    他咬紧下唇,强忍住一把拽下覆在眼上的红绸的渴.望,被打湿的白皙手背上根根青筋暴起,正拼尽所有意志力抵抗宁长风给予他的感受。

    小小一方温泉水晃荡不止,热意熏然。

    薄薄的柳叶刀贴在肌肤上游走,划过美人骨上沁出的汗珠,停在他狰狞丑陋的左胸口,刀尖刺进去些许,一抹血红自泉水中荡漾开来。

    宁长风嗓音干哑,气息略有些不稳:“我要给你开胸取蛊,可能会死,让么?”

    容衍被那痛意激得微微蹙眉,听到他的话却展颜一笑,月光下唇瓣被他咬出的一排牙印红得滴血。

    他说:“命已予君,有何不可。”

    言罢挺胸,柳叶刀瞬间没入一半,蛊虫感受到威胁拼命往血肉里钻去,缠绕在心脏上的躯体猛地收紧。

    容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接二连三滚落在温泉水里。

    他双手被高举于头顶绑起,指尖在池壁上磨出血迹,那松垮的红绳根本起不到任何束缚作用,容衍痛得狠了,手指便缠住那截摇摇欲坠的线头,将自己绑得更紧。

    “看到它了。”宁长风说。

    柳叶刀在他胸腔拉开一道小口子,隐约可见鲜活跳动的心脏和盘缠其上的黑色线虫,大部分已经勒进了他的血肉。

    “别动。”宁长风重复了一句,随即久久没了声响。

    容衍嗅着空气中越发浓重的血腥味,以为是被拉开的伤口在流血,一时竟还有心思开玩笑:“被吓到了么?是不是很丑陋?”

    “不丑。”宁长风发出两个简短的音节,嗓音低哑。

    容衍双眼被覆,所以看不到此刻的场景。

    宁长风剖开自己的胸膛,鲜血顺着他的蜜色肌肤蜿蜒而下,没入池中,与容衍的血混合在一起。

    他将掌心覆于鲜血淋漓的胸口上。

    片刻后,一滴鲜血被异能包裹着凝聚在他掌心,随着心头血的抽离,宁长风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褪去,连眉间的孕痣都变得黯淡无光。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托着这滴血弯腰凑到容衍身前,送进了他敞着口的胸腔。

    “一直以来我都羞于启齿说情话,其实——”

    宁长风低声在他耳边道:“我爱你。”

    心头血接触长生蛊的一刹那,那黑色线虫像被热油烫到一般,猛地开始垂死挣扎,翻搅着直往经脉里钻。

    容衍身体骤然僵直,喉间发出痛苦至极的呻.吟。

    宁长风抱住他的上半身,大拇指指腹一下一下抚着他湿润的鬓角,低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他从未宣之于口的那三个字。

    我爱你。

    所以愿意将心头血剖出,换你长命无忧。

    容衍像条濒死挣扎的鱼,身体抽搐痉挛不止,突然他往前弹了一下,喉间的痛吟戛然而止,只余虚脱后的喘息。

    死去的长生蛊尸体被抽出,绿色光团落在他的刀口上,血肉迅速长合,不多时皮肤便光洁如新。

    容衍失神地躺在池壁边,突出的石沿硌着他的后腰。突然他扯下绑在他眼上的红绸,言语难得带了怒气:“宁长风你——”

    红绸摘下,眼前一幕令他骤然失语。

    入目便是满池的血水,宁长风靠坐在他对面的池壁边,正低头用鱼肠线一针一针地缝合左胸上的刀口,不时有血渗出,蜿蜒着滴落池中。

    那血腥味……不止是他的。

    到了这时容衍怎还会想不明白,一时气怒交加,见了他这副模样又心疼不已,似乎长生蛊还缠在他心口,一下一下绞得他心都要碎了。

    他凫游过去,接过宁长风手中的针线替他打结,低头轻轻咬断线头,低声抱怨道:“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自作主张也就罢了,还设计诓骗于他。他当真以为只是长风惦记着上次的承诺,给予他一场难忘的鱼水之欢而已。

    若知道是这个结果,容衍是断然不会答应的。

    宁长风却释然一笑,冲他晃了晃手中透明的琉璃瓶:“终于□□了,了却心事一件。”

    月光映着他英俊硬朗的眉眼,仿佛洒落漫天星辰。

    容衍垂眸,不敢直视他眼中的良夜星辰。

    宁长风太好太好,好到他每每都觉得这只是一场美梦,其实他早就死在了鱼头山崖底,曝尸荒野才是他真实的归宿。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宁长风虽因损耗了心头血而身体虚弱,心情却很好,话都比平时多了不少。

    容衍扶着他一路往卧房的方向走,静静地听着他对未来的规划,时不时低应一声,答应他等景泰蓝再长大些便卸下肩上重担,游山玩水,共度此生。

    回廊上值守的侍从都已睡去,只余两个互相搀扶的身影慢慢往回走。

    就在这时,一声尖叫穿透夜空,惊飞了树上的栖鸟。

    容衍面色一凝,掠身朝尖叫的方向而去,一脚踹开了祠堂大门。

    宁长风紧跟而至。

    就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直直撞进容衍怀中,她抬起头,露出一双惊恐朦胧的杏眼,指着后方被掀开盖头的牌位,泫然欲泣。

    “救命阿衍哥哥!”

    “我是宣和啊!”

    宁长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容衍生母牌位的右下首矗立着一张古旧的牌位,盖着它的红布已被掀落在地,上面用朱漆写着被供奉人的名讳:吾妹宣和。

    开府以后,容衍便将自己的东西都搬了过来,宁长风随着他布置,从未过问,竟不知祠堂里还留了这么一张牌位。

    因她这两句话,容衍指尖的劲气尽数化为乌有,脸色变得煞白,连小姑娘扑过来抱住他腰都竟未察觉。

    宁长风大步走过去,一把拉开他们,挡在小姑娘面前,语气不善:“你不是安国公带来的小女儿么,躲这里作甚?”

    他语气严厉,小姑娘被他吓得一抖,噙着泪眼道:“我,我迷路了,误入此处——”

    目光却越过他定定地瞧着身后失魂落魄的容衍,咬着嘴唇小声求助:“阿衍哥哥你怎么不帮我呀——”

    前堂与后院差着十万八千里,何况白日里府上处处有侍从可以询问,断不至于夜深了还徘徊在别人家的祠堂里。

    谎言未免太过拙劣。

    宁长风用力攥了攥掌心里逐渐变得僵硬的手,让闻声赶来的护卫将她送回去。

    小姑娘却不依,一口一个哥哥地喊,容衍才要回头,被一记手刀劈晕了。

    宁长风扶着昏迷的容衍,掌心在他后背摸到一把濡湿的汗,声线顷刻便冷了。

    “带走!”

    *

    往事如浮光掠影,一幕一幕闪现在脑海,容衍头疼欲裂地坐起,脸色阴沉可怖。

    宁长风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他坐在床头,薄唇绷成一道直线,等着对方的质问。

    那名自称宣和的小姑娘显而易见对他很重要,只需叫几声哥哥便能动摇他的心神,他却擅自打晕了他,将那姑娘送走了。

    他心中不快,没注意到容衍墨黑如渊般的眼眸落在他身上时被映亮不少,只是脸色仍然可怕。

    宁长风等了半天未开口,便先道:“那姑娘我已着人送回安国公府——”

    话音未落整个人都被大力拥进怀里,容衍的力道很大,似乎要将他揉进骨血里,沙哑声线中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和后怕。

    他说:“长风,我只有你了。”

    宁长风捕捉到了那丝藏得很深的情绪,心一下就软了,想自己和一个小姑娘置什么气,不由抬手抚了抚他的脊背:“我在,我会一直在。”

    他的嗓音永远沉稳有力,给人安心的力量。

    容衍闻着他身上传来的熟悉冷冽雪松香,震荡的心神逐渐归位,他将自己拉开些许,贴了贴宁长风的脸,轻声道:“抱歉,我以为事情都过去了,便没有和你提起。”

    “宣和早已死去多年,我……有负于她。”

    宁长风低低“嗯”了一声,等他的下文,却听到房门被叩响,落无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主人,安国公于今晨被发现自焚于护国寺禅室内,什么都没留下,那位自称宣和公主的小姑娘送回去无人认识,属下便将她带了回来,请主人处置。”

    ……

    “我就是宣和呀,阿衍哥哥怎么不认识我啦?”宣和睁着杏眼,撩起衣袖露出细白的手腕,给他看那上面的疤痕。

    “父皇放大狼狗咬你,我替你挡着被咬了一口还记得吗?”

    “还有还有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蜷缩在御花园的假山洞里,身上都烂了,好多苍蝇围着你,我偷偷给你带的药呀!”

    他指着手指上一道小伤疤,那是为了给容衍弄伤药偷偷划出来的。

    这姑娘话还挺多,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她与容衍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都倒了个干净,连御花园何处有座假山,何处置了一水景都一清二楚。

    处处对得上。

    唯独问她昨日以安国公女儿身份随同赴宴之事一概不知。

    宁长风在一旁看着,冷不丁问道:“如今是什么年号?”

    宣和莫名其妙望了他一眼,脱口而出:“仁宗二十一年啊,你哪位,活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仁宗是先帝在时的年号,距今已过去十年,如今是景泰元年。

    这位姑娘才是真不知今夕何夕了。

    莫不是身穿了……

    隐约嗅到熟悉味道的宁长风偷偷瞥眼,就见容衍朝他极轻地摇了摇头,上前握住他手,对宣和道:“此是我夫郎,你理应也唤他哥哥。”

    宣和瞪圆了一双杏眼,目光不可置信地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扫来扫去,不禁道:“阿衍哥哥,你不是最厌恶别人——”

    碰触你么?

    她话未说完就被容衍打断,命下人替她收拾出一间院子暂住,自己则带着宁长风迅速出了府门,直奔护国寺而去。

    此时正是晌午,安国公在寺内自焚乃是大事,朝廷迅速派人包围寺庙,驱逐香客,容衍亮了首辅的腰牌,得以进入。

    韩风行捧着被烧成灰的安国公自寺内走出,神情悲恸。

    容衍向他手中的骨灰坛行了一礼,道:“节哀。”

    随即与宁长风一道越过封锁,走入后山禅院。

    仁宗年间,安国公被送往羌族为质,十五年得归,后遂诚心礼佛,一年中有半载都住在这后山的禅室里,家中仅有韩风行一独子,是已逝夫郎所生,此后再未续弦。

    这也是宁长风昨日见他带来一女儿赴宴心中觉得奇怪之因。

    提起此事,容衍还向他说过一二。

    这安国公被送去为质时才娶了夫郎,岳家泰山正是赵怀仁,眼见女婿被送去羌族已成弃子,便逼着自家哥儿二嫁,怎知那夫郎性烈,生下孩子后便自缢而死。

    自此韩松便恨上了赵家,凡是和赵怀仁作对之事他必要掺上一脚,若无他助力,容衍恐怕不能那么快扳倒赵氏一党。

    赵怀仁在狱中是被他亲手吊死的,和他死去的夫郎一模一样。

    如今大仇得报,韩松无有遗憾,寻死倒不是说不过去,可为何偏偏前一夜要往他府上送个肖似前朝公主的女子……

    他想告诉他什么?

    禅室被烧空,乌黑的梁柱倒塌下来,到处都是断裂的木头和书架,伴随着呛人的烟味,也不知韩风行是怎么辨认出骨灰和草木灰,并装在坛子里带走的。

    宁长风用脚尖碾了碾焦黑的地面,弯腰拾起一颗通体蓝黑色的珠子,对着阳光照了照,蓝黑色的雾气犹如实质在珠体内缓缓流动。

    容衍迎着光,眼底映着那道蓝雾:“这是何物,舍利子?”

    “不,是能源核心。”

    良久,宁长风碾碎手里的珠子,回答道。

    第79章

    前世的记忆已经很久远,再提起时连宁长风自己都不免有些卡顿,但他仍然尽量完整地将末世降临、丧尸席卷全球,他是如何建立起人类幸存者基地,又如何看着它们一个个毁灭的过程讲给了容衍听。

    “末世后期,不止人类进化出了能源核心,丧尸也在进化,高级丧尸甚至发育出了人类的智商,它们拥有更快的速度和几乎不死的躯体,最致命的是只要它们携带的病毒进入人体就会被同化,人类以一种近乎灭绝的速度在地球上消失……”

    “最后只剩下我一个。”

    宁长风指尖一弹,木系能量落在焦黑的地面上,埋在下面的草种破土而出,顶开两片嫩黄的叶芽,迎风便长到了他小腿那么高。

    满目疮痍的大地,到处都是焦土与废墟,高楼大厦静默耸立,奢侈品和货币甚至黄金都像垃圾一样随处可见,低级丧尸们游荡在街道、乡野、小镇……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宁长风穿行在它们中间,偶有丧尸龇牙咧嘴地扑过来,却在靠近他时动作一滞,将滴着涎水的腥臭獠牙收回去,若无其事继续游荡。

    当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时间便失去了意义。

    宁长风已不记得这是末世的第几年,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进化出不被丧尸感染的木系异能,他越过城市与村庄,在大洋彼岸找到了已将整个实验基地变成控制中心的丧尸王……

    “若把丧尸比喻成一个王国,那么丧尸王便是它们的首脑,最低级的丧尸没有能源核心,进化不出神智,只会依靠本能进食。稍高一级的则能直接接收丧尸王的指令执行,等级越高,行为和动作也越贴近人类。”

    “方才我碾碎的那颗珠子,你猜是谁的?”

    明明阳光正好,微风和煦,容衍却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他既震惊于宁长风所说的那个热武器遍地的末世世界,又被一种浓重的危机感包裹。倘若连火箭大炮都无法阻止那所谓丧尸的入侵,那手持冷兵器的他们,又该如何打赢这场战?

    前世长风靠与丧尸王同归于尽才中止那场灾难——

    不。

    他绝不允许长风再牺牲自己一次。

    容衍全身血液骤冷,寒意自四肢百骸流出,宁长风感觉到他僵冷的手心,停下来侧头望了望他,抿唇道:“按你们的说法,我这叫借尸还魂,你一时难以接受也——”

    古人神鬼观念重,容衍已是他所见过思想最开阔的,若是换做别人,此刻他只怕已被五花大绑泼了一身狗血了。

    他愿意将信任交付于他,接受只是时间问题。

    果然话音未落便被打断,容衍攥了攥他的手,轻斥道:“说的什么话!,既已决定相守一生,那便无论是魂是鬼,是神是人,都是我的。”

    “我认定你了。”

    他尾音高高扬起,透出一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执拗。

    宁长风紧抿的薄唇松开,受用地扬了扬唇角,连锋锐的眼尾都柔和下来。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容衍狠命掐了掐自己的掌心,面色如常地随他一道走出护国寺。

    夜深,灯阑。

    宁长风陪除夕玩了一会儿。

    小家伙像他阿父,脾气好,不管怎么逗他都咯咯地笑,累了也不黏人,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自己睡着了。

    省心得很。

    宁长风替熟睡地他掖紧小被子,放下帷帐,转身进了书房。

    书房内烛光明亮,各式卷宗高高摞在桌案上,容衍正一目十行地浏览着上面的内容,右手边散落着已经看过的,摊开的书卷上有朱笔圈画的痕迹。

    落无心手里又捧着一摞走进来,被宁长风接过,叫他吩咐小厨房做些消夜端过来。

    自护国寺回来之后,容衍便让手下护卫去羌州搜集安国公为质十五年的所有行踪,卷宗一沓一沓地整理好寄过来,他已在书房泡了五六日了。

    宁长风将新到的卷宗轻轻摞在案前。

    容衍一手执笔,一手翻页,朱笔在卷纸上迅速勾点圈画,偶尔在白纸上标记一两笔,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去查那可赞死前见过什么可疑人物,另外去大理寺把韩松自焚前几日的卷宗调过来。”

    他头也不抬地吩咐,案前立着的人影却没有动作,接着他手中的朱笔一空,被人抽走了。

    宁长风替他将冷茶倒掉,斟了一杯热的:“歇会,不急在这一时。”

    安国公韩松意在示警,便意味着距离溃败之日尚早。

    他们还有时间。

    容衍眼下挂着青黑,一个人十五年的行踪何其难查,更何况要在这浩如烟海的卷宗里找到哪怕一点蛛丝马迹,连日来的查阅耗费了他太多心神,便没注意到茶水滚烫,接过茶碗便要喝。

    宁长风忙又去抢。

    动作间滚烫的茶水溅洒在他的手背上,霎时红了一片。

    容衍这才后知后觉地将茶碗一松,垂眸低低道了一声:“抱歉。”

    宁长风没去管手背上的烫伤,而是定定地看着垂眸的他,语气近乎笃定:“你在着急,是因为宣和吗?”

    书房内静寂无声。

    容衍起身要去替他拿帕子湿敷被拦住了,宁长风一只手臂横在他腰前,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容衍,回答我。”

    他冷声时自带压迫感,投过来的视线宛如实质,仿佛拥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片刻后,容衍轻轻点了点头。

    “是,也不是。”

    不知怎地,宁长风提着的心口骤然一松,随即细细密密的疼泛起来,扎得他有点难受。

    他不知这难受是因为容衍,还是因为府上突然冒出来的宣和。

    或二者兼而有之。

    那是容衍的过去,母亲也好,妹妹也罢,甚至陈修陈璟兄弟……他理应有他的人生,不该只围着他一个人转。

    譬如前世。

    养父母生下自己的孩子天经地义,连宁长风自己都觉得无可指摘。

    但他又清楚地意识到,那不再是他的归宿了。

    他想要一个完完整整,只属于他的归处。

    他垂下拦着容衍的手,低低“嗯”了一声,扭过头去。

    容衍取了湿帕子,轻轻敷在他通红的手背上,微黄的烛火在他眼睫上打下阴影,他微蹙着眉,神情专注而懊恼。

    “我与宣和之间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你若想听,我另寻个时间慢慢与你讲。”

    宁长风低声:“谁要听。”

    容衍轻轻替他抹上白玉膏,闻言吹气的动作停了停,抬起眼皮望了神情紧绷的宁长风一眼,突然放下他手,轻轻叹了口气。

    “这几日忙得晨昏颠倒忽略了你,是为夫的不是,这就回房休息。”

    说着便要拉他回卧房睡下,却被拽住了。

    那点烫伤其实不算什么,宁长风并未放在心上,但容衍待他耐心一如既往,他心里舒坦了,便将一旁的小凳勾到身边,拍拍让容衍坐下谈正事。

    “我把长生蛊的尸体给了李老,今日他找上我,你猜说什么?”

    提起长生蛊,容衍敛容,几乎不假思索道:“长生蛊发源于南越,起初是越地女子为了控制情郎而炼出的情蛊,后为南越大祭司改良传入北昭,用以掌控他人为自己办事。李老在太医院任职数年,若只是发现了普通毒性定然不会特地找上你,难不成——”

    长生蛊,长生……

    “难不成与今日发现的晶核有关?”

    容衍面色骤变,忙站起在桌案上翻阅勾画的卷宗,朱笔在宣纸上落下的线索逐渐连成片。

    宁长风低头看着,道:“李老言那蛊虫食人血脉,心脏被掏空后便一路攀援而上至脑髓,将人吸干喝空,便可盘踞在人的空脑中,控制其言行动作。”

    “外表看去与常人无异,其实已是一具空壳了。”

    “难怪——”容衍落笔,飞速道:“你曾与我说那可赞临死前突然发狂,武力大增,定是幕后之人控制蛊虫为之,他与韩松早在多年之前就已被植入长生蛊,为的就是等待某个时机发作。”

    “这条线埋得好深啊……”容衍呼吸微微急促,眼底的墨色在一瞬间冷冽成冰。

    草灰蛇线,伏脉千里,一切都是蓄意为之。

    只是没料到,发狂的那可赞竟被宁长风杀死,韩松则索性自焚了。

    宁长风点头:“长生蛊之间也有等级之分,低等级的便如那可赞一般形如丧尸,毫无神智;高等级的则会慢慢蚕食人心脉脑髓,直到完全控制宿主,若这个过程被打断,蛊虫便会开启自我保护凝成晶核,以等待下一次寄生的机会。”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宁长风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制造蛊虫的人与前世制造丧尸病毒的人定然是同一批,说不定就是实验基地某个丧心病狂的科学家。

    既然他能魂穿,没道理别人不能。

    祸祸了一个世界不够,竟然还敢追过来祸祸第二个世界……

    宁长风目光沉肃,用不容拒绝的语气道:“去南越一趟,我要看看这个大祭司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

    第80章

    才下了朝,景泰蓝心情郁郁地往回走。

    他低着头,朝靴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御花园里的小石子,便没注意到身后的内监总管已噤了声,一道高大的身影罩住他。

    抬头就见宁长风站在勤政殿门口,像是专门等他下朝。

    宁长风虽已封侯,但朝中对他是否应授他实职仍抱有极大的争议,因此他俸禄照领,朝会却是不必去的。不比容衍每日寅时便起,卯时上朝,朝会后还要去文渊阁坐上一两个时辰处理朝务,忙忙碌碌不得清闲。

    他则自在多了。

    让他统兵打仗尚可,朝中争权夺势、尔虞我诈那一套宁长风实在提不起丝毫兴趣,因此巴不得赋闲越久越好。

    见到他景泰蓝眼睛一亮,当即就要撒丫子扑过去,脚尖却在地上磨了磨,硬生生忍住了,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近,小脸表情端庄,颇有幼帝风仪。

    君臣有别,他不再是鹿鸣山上疯跑撒娇、随心所欲的野孩子了。

    不能让宁长风落人话柄。

    看着他挺唬人的样子,宁长风暗自发笑,面上却一点不露,规规矩矩行了臣礼,邀他去家中赴宴。

    景泰蓝哪有不应的道理,板着小脸行至宫外上了马车。

    待车帘一放下,他立即抱住宁长风的脖子蹭了蹭,软软喊他阿爹。

    “谁给你气受了,小嘴上都能挂油壶了。”宁长风捏了捏他撅起的小嘴,调侃道。

    景泰蓝如今事务繁多,他也已有多日未见到,的确想念。

    提起此事,景泰蓝更懊恼了。

    原是因为戚芷。

    收服羌州之战中,除宁长风之外,戚芷及时增援青川城,在此后的追击战中更是经验老到、战绩显赫,景泰蓝召她入京,本意是想冰释前嫌,替她正名。

    岂料朝中老臣纷纷反对,言若留戚芷在京便卸甲交兵,恢复女子身份,否则阴阳颠倒,错乱纲常,朝廷失威信也。

    戚芷自是不肯,当朝呈上兵符,道愿一生长驻塞北,老死边疆,直至黄沙埋身,此心不回。

    景泰蓝当朝发了好大的火,要废除北昭这一国律,被众臣子拦的拦,劝的劝,最后不了了之。

    说到底就是欺他年幼。

    景泰蓝垂着脑袋,心情低落:“阿爹,我是不是很没用?”

    宁长风将他抱到大腿上坐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怎会有这种想法。自古以来法理难废,莫说是你,便是开国大帝来了,国律也不是说废就能废的。”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是——”景泰蓝抬头,神情倔强:“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这样?”

    只是因为女子或哥儿的身份,便注定要被剥夺机会,条条路都堵死么?

    宁长风摸着他脑袋,语气平静地分析:“是人在一起便会有利益之争,将别人踩下去以攫取他们的养分来供给自己,这是人之本性。你扬言要废国律,便是要将他们嘴里已经叼着的肉抢走,岂有不跳脚之理。”

    景泰蓝低声叹气,眼睫垂下:“那就没办法了么?”

    年幼的帝王深感自己的弱小,此刻他想拼命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身边的人,不让阿爹受到哪怕一点非议。

    宁长风望着失落不已的景泰蓝,语气一顿,道:“有。”

    “不要着急,潜移默化,徐徐图之。”

    *

    马车缓缓穿行过崇文街,出了城门,直往郊外归林居而去。

    城内御赐的府邸他住得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郊外容衍置的宅子里,方圆二三里都无人居住,更没有那想趋炎附势的人一个劲儿递名帖,清净得很。

    一进院子,景泰蓝便欢腾着跑过去看除夕。

    小家伙站在学步车里,一见景泰蓝便咯吱咯吱地笑,张开小手带着车轱辘一路跌跌撞撞跑来,糊了景泰蓝一脸口水。

    景泰蓝毫无芥蒂地擦掉,将小除夕从学步车里抱出来,扶着他的小胳膊教走路,嘴里发着一二一二的字眼。

    瞧着有模有样的。

    容衍自小厨房里走出来,宽袖扎起露出沾满面粉的手心和手腕,见到景泰蓝扶着除夕歪歪扭扭走路的样子不由无奈笑道:“你少惯他,皮着呢。”

    话音未落就见除夕弯腰捡起地上一只虫蛹直往嘴里送去——

    景泰蓝阻止不及,眼睁睁见他咬住,咯吱咯吱嚼了两下,突然小眉毛一皱,“呸”地吐了出来。

    他大惊失色,准备迎接小家伙的嚎啕大哭。

    怎知小除夕转身跌跌撞撞扑进他怀里,口齿不清地指着小厨房的方向:“ci——ci——”

    还惦记着上次百日宴没给他吃好吃的呢。

    小家伙自从吃味以后,便对羊奶嗤之以鼻,整日对着大人的吃食直流口水。

    容衍便将他的饭食换成了米糊糊,偶尔淋点汤汁,咸酸辣是一点也不叫他沾,宁长风觉得崽子应当没这么矫情,奈何容衍初当爹,那架势端得一个足,也便随他了。

    景泰蓝便抱将他放在学步车里,推着往小厨房走。

    容衍今日偷了个懒没上朝,美其名曰叫景泰蓝学会独立理政,实则大清早便遣退侍女,在小厨房忙了一上午。

    宁长风撸起袖子,像寻常人家那般抹桌端菜,眼底漾起微微笑意。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呀?”景泰蓝望着在小厨房忙碌的身影,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当朝首辅,一个是名扬天下的武安侯,却如寻常人家的夫夫一般挽袖烧菜,沾染一身烟火气。

    无论在朝在野,那些名利好似从不会成为他们的枷锁与负累。

    何其有幸。

    能找到这么一个甘愿为之洗手作羹汤的人共度一生。

    景泰蓝垂下眼,收起眼底的羡慕。

    “来剥蒜。”宁长风在喊。

    “好嘞。”只是片刻,他立即仰起脑袋,屁颠屁颠跑去干活。

    最后端上来的是一碗长寿面,面条细长地躺在碗里,上面卧了一个煎得两面发黄的鸡蛋,衬着翠绿的葱花,比宫里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诱人。

    景泰蓝深深吸了一口面条的香味,望向入座的两位,渐渐视线变得模糊。

    原来他们都记得的。

    宁长风笑了笑:“阿衍惦记着要给你过了生辰再走,说不能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便叫我去宫里接你过来。”

    “哦。”景泰蓝忙低下头,拿起筷子咬了一口面,却半晌都没吞下去。

    宁长风见他脑袋扎得跟个鹌鹑似的,不由与容衍对视了一眼,双双放下了筷子。

    良久。

    一滴泪珠砸下,接二连三,砸进散发着腾腾热气的面碗里。

    坐在桌旁狂流哈喇子的小除夕一扭头就看到掉金豆子的景泰蓝,盯了他半晌,不一会儿便伸出小短手费力地替他擦眼泪,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

    景泰蓝更绷不住了,将一旁的除夕抱进自己怀里,低着头狂抹眼泪:“呜——我,我没事,就是……就是——呜哇你们要不要不对我这么好呜呜呜——”

    他把脑袋埋在除夕身上,声音闷闷地从小袄里传来:“我会忍不住,忍不住的……”

    忍不住肖想还做你们的孩子,忍不住流连忘返,贪心不足……

    说到底他与宁长风无亲无故,不过是流亡鹿鸣镇偷得了那一年半载的无忧时光,现下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便应体面地退场,而非死皮赖脸地占着位置,叫别人为难。

    宁长风心神微动,那一瞬间景泰蓝的身影和前世十四五岁的自己重叠在一起……像被抛入大海的一片枯叶,突然便无所依靠了。

    于是他将景泰蓝叫到院子里,屏退了所有侍从,连护卫都退到院墙以外,确保无人听得到他们的谈话。

    “是除夕让你难受了?”宁长风蹲下,视线与他平行,极其认真地问道。

    景泰蓝打着哭嗝摇了摇头:“小除夕嗝——很可爱,我嗝——很喜欢他的。”

    “我就是,就是——”他语无伦次,不知如何向宁长风诉说自己难以宣之于口的惶恐与害怕。

    害怕他与宁长风渐行渐远,终成陌路;

    害怕自己日渐生长的私心会在某一日走偏,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

    更害怕他高坐龙椅,再无人间烟火可亲。

    也许那日在飞仙楼容衍说的是对的,景家人原本就是疯子,合该一个个不得好死。

    先帝是,景越是,他——

    景泰蓝蓦然睁大眼,感觉自己落入一个不算柔软却十分宽厚坚实的怀抱,久违的熟悉气息包裹着他,宁长风沉静有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说起来我认识除夕那小崽子的时间还没认识你的长呢,要偏心也应当是偏向你啊——”

    景泰蓝泪珠挂在脸颊上:“可是那——”

    那能一样么?

    宁长风便笑,替他揩了揩眼睑上的水迹,低声道:“自然不一样。我与阿衍要出趟远门,思来想去把除夕放哪里都不放心,只能托你这个哥哥好生照顾了。”

    景泰蓝瞪大眼:“我——”

    他才七岁,怎么能照顾好一个奶娃娃……

    宁长风看向他的目光沉稳而笃定:“你一定可以保护好他的,对吗?”

    景泰蓝怔怔地望着他,喃喃道:“阿爹如此信任我吗,不怕——”

    宁长风一笑,春风和煦地掠过他眼角眉梢,冷冽眉眼在那一瞬间温柔得令人心动。

    “我养大的崽子,错不了。”

    ……

    次日,京陵渡口。

    月明星稀,天尚未全亮,渡口上白雾蒙蒙,却已是非常热闹。

    自京陵渡沿大运河南下,若遇顺风一日夜便可到达益州金平城,再穿过葭野平原便可进入南越。

    “呕——”宣和趴在船舷上,小脸煞白,满眼都写着生无可恋。

    她十五年从未出过皇宫,更不必说坐这种航运大船,才上船不到一个时辰便被颠得五脏六腑移位,趴着船舷吐个不停。

    宁长风看不过去,给她递了张帕子。

    宣和起初没接,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见面前的手没有收回去的意思才伸手接过,低低道了声谢。

    她叫住宁长风,踟蹰了半会儿,鼓起勇气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其实她更想问为何不是容衍来给她送帕子,但想到此人是容衍的夫郎,话到了嘴边终究咽了下去。

    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明明只是一觉醒来为何便过去了十年,那个说要永远保护她的阴郁少年取下了面具,会对着别人温柔地笑,却对她冷淡至极。

    她从未见过容衍那样的笑。

    如明月入怀,轩风举举,与她认识的那个遍体鳞伤的少年判若两人。

    相比之下,年少时容衍对她的许诺好比一桩笑话。

    宁长风站定,难得模棱两可的回答:“去你该去的地方。”

    宣和一怔,手指绞了绞帕子,追在他身后道:“我不是奸细,阿衍哥哥知道的,他怎么能怀疑我?”

    宁长风大步走过甲板,谨慎地没有回答她的话。

    船上都是他们的人,倒不必担心身份或行踪泄露,宣和追着他一路穿过船舱,见到带着披风寻来的容衍时才停住脚步,犹豫着喊了一声阿衍哥哥。

    声气儿瞬间弱下不少。

    容衍“嗯”了一声,替宁长风裹上披风,操心道:“少往甲板上跑,河风虽小却最易着凉,你身体本就未恢复,还是去歇着吧。”

    宁长风闻言拢了拢披风,背过身朝他使了个眼神。

    在船舷上趴了一个时辰顶着河风吹,冻得直打哆嗦头晕目眩的宣和:“……”

    她眨眨眼,杏眼里又积蓄起一汪眼泪,扭头跑走了。

    等人跑远后,宁长风才轻叹一口气,无奈道:“我说,你这么气她,万一真是十五岁时的她呢,到时有你后悔的。”

    容衍往他手里塞了个汤婆子,闻言敛了神情,淡淡道:“宣和十五岁及笄时已待嫁闺中,那时我们之间已不亲厚,反倒满心满眼都是她的驸马郎,成日待在闺中绣嫁衣……怎会还对着我哥哥长哥哥短呢?”

    宁长风觑着他脸色,冷不丁道:“失落了?”

    容衍点了点头,坦白道:“有一点罢。毕竟那准驸马郎才高气盛,又单纯无畏得很,我是不大看得上的。”

    “准驸马郎是谁?”

    “姚万里之次子,当年登科状元,姚厝。”

    “现在何处?”

    “死了。”

    容衍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寒意:“被先帝投入虿坑,遭万虫噬咬而亡。”

    *

    轮船一路南下,抵达金平城。

    城内一如既往地热闹,渡口上人来人往,卸货的民工背着沉重的货箱走过,没注意撞了宣和一下。

    身旁伸出一只手扶了她一把。

    宣和借着那股力道站稳身子,将歪了的帷帽扶正,在人挤人的渡口显得尤为不自在。

    宁长风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走在她身侧一臂之远处。

    容衍与他悄悄咬耳朵,语气嗔怒:“你对女子似乎宽容得很。”

    宁长风瞥他一眼,懒得搭理,心里其实受用得不得了。

    这一瞥,眼角余光便落在不远处两道身影上,恰好其中一人也在看他,在他转过脸的一刹那目光由犹疑转为震惊,随即推了一把身边的人,结巴道:“宁,宁——”

    裴瑜眼底闪过一抹讶色,忙捂住江山云语无伦次的嘴,大步上前行了一礼:“武安侯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

    他笑脸一露,目光扫过容衍,几乎立刻确认了他的身份,不卑不亢地问了声好。

    三年前他将宁长风送进军营,想借他拨乱反正,未曾想兜兜转转,竟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达了目的。

    正统得以归位,该死的死、该散的散,他们筹划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宁长风的残废夫君居然是当年重伤在逃的容衍,当年人人得而诛之的走狗头子在这场皇权更迭中得以全身而退,摇身一变成当朝首辅,照样权倾朝野,较之前更甚。

    只是此人关了诏狱,将审讯权归还三司,绣衣局便恶名不复,专营情报工作了。

    如今乾坤已定,再无人能撼动他分毫。

    裴瑜一时百感交集,面上却始终一幅笑盈盈的模样,待人接物滴水不漏。

    宁长风想着宣和这小姑娘一路从盛京吐到金平也是遭罪,休息一日不为过,便答应去守备府上住一晚。

    他未过多介绍,只说是带小妹前来金平城游玩。

    裴瑜识趣不再多问,给他们备了一桌接风宴,他诚然是个人精,容衍更是游刃有余,席面不算冷清。

    宁长风便专心干饭。

    益州这边的菜式都是他喜欢的麻辣鲜香口味,在船上吃了两日没滋没味的饭菜,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容衍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题,手下却在一心二用,没多会便将挑去鱼刺的肉夹到旁边的碗里。

    裴瑜目光落在宁长风碗里那块干干净净的鱼肉上,笑道:“这翘白啊肉质鲜嫩,就是刺多了些,厚之就不耐烦吃这个,首辅大人宠夫郎果然名不虚传。”

    江山云一听不乐意了,反驳道:“那不是没人为我挑刺么?”

    被调侃的宁长风略有些尴尬,便放下饭碗,岔开话题道:“今日两位大人在渡口忙什么呢?”

    闻言二人神色俱是一僵,各自对视一眼,还是裴瑜先开口:“说来惭愧——”

    “近几月益州各地频出怪事,多处村庄新坟被刨,里头的尸体不翼而飞,要么就是头天下葬的死人第二日好端端地跑回家里,过几日全家人都一并失踪了……”

    “百姓之间传谣传得厉害,说是撞见有活尸三更半夜吃人,更甚者直言那些死而复生的人都是鬼魂,来向家人索命的……闹得人心惶惶,下官与厚之想尸体不可能凭空消失,也许是被歹人用作不法之图,便加强了各县搜查关卡,离开金平城的每艘船都要彻底检查才能启航……”

    “只是至今仍无所获。”

    活尸吃人。

    捕捉到这几个字眼的宁长风额角青筋一跳,当即起身道:“带我去被刨坟的地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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