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谢七郎的名号,顾休休愣了一下。
陈郡谢氏乃北魏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而谢家七郎谢怀安不但是本族嫡系,亦是陈郡谢氏中赫赫有名的美男子。
他祖父曾是朝中正一品的太尉,父亲是中州刺史,姑母则是宠冠北宫的贞贵妃。
这样荣宠极盛的出身,谢怀安夹在其中,亦是毫不逊色。他擅属文,好酒乐,气度雍容雅贵,如谪仙一般无悲无喜傲然自得。
他是曾携妓同游,与友人泛舟忽闻风雨却吟啸自若,胆敢拒绝皇帝辞诏,未曾出仕便名震天下的谢怀安。
顾休休未曾见过谢怀安,但听闻他有神仙之姿,被人称作江左第一风华。
比起四皇子与其他几人自封的‘洛阳七贤’,那谢怀安才是真正的名士大家,行事放荡不羁,受人尊崇敬仰,有绝代风华。
这陈郡谢氏举办的竹宴,乃是天下名士贵族挤得头破血流,也想攀进去参加的清谈竹宴。
往日陈郡谢氏举办竹宴,从未将谢家的玉笺请帖送来过永安侯府——即便是顾家本族嫡女的顾休休,被称作北魏第一美人,名动洛阳城,也从未受邀参加过谢家清谈的竹宴。
但不知为何,顾休休刚进北宫没多久,谢怀安便着人送来了玉笺,宴请她参加今晚的竹宴。
顾休休挑起眉,缓缓看向温妪:“妪,这是你的主意,还是祖母的主意?”
温妪没想到她眼光如此毒辣,犹豫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逐渐变得坚定:“女郎需得清楚,北魏家族皆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今日不管族妹死活,他日火烧到自己身上,再想弥补便为时已晚……”
“女郎也不希望嫁入东宫后,人人提起顾家,便要想起女郎的族妹如何与男人纠缠不清吧?”
顾休休闻言,轻笑了起来:“妪,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待我嫁入东宫,便是太子殿下的人。妪应该懂得出嫁从夫的道理,顾家族妹名声如何,与我何干?”
温妪被怼得哑口无言,神色僵了又僵,终于忍不住放软了口气,哀求道:“女郎,你便看在二房父子的份上,给老夫人一个面子。到底都是一家人,你帮了她,往后她嫁到四皇子府中,你们姐妹有什么事情也能互相帮衬照应……”
顾休休没听她继续胡诌下去,什么互相帮衬,顾佳茴不搞事情就不错了。她打断温妪:“妪不必多言,我去与祖母说这事。”
两人说话间,已是走到了老夫人的院子里。温妪看着她,倏忽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半是威胁半是请求:“当今圣上崇尚孝道,老夫人身子不好,还请女郎谨言慎行。”
顾休休看都没看温妪,径直走向了老夫人的寝室中。寝室的门半敞着,她停在门外:“孙女请见祖母。”
一道苍老沙哑的嗓音,从寝室里传来:“进来罢。”
她推门走了进去,只见向来雍容华贵,双眼透着精明的老夫人,神色默然地坐在圈椅上,目光微微滞泄,鬓间的华发似乎更白了些。
瞧见老夫人这般憔悴疲惫的模样,顾休休反倒生出几分不忍来——依着父亲所言,若不是父亲任性,带着二伯父奔赴前线,现在老夫人或许亦是子孙环绕膝下,过着无波无澜,颐养天年的日子,平淡又幸福。
而如今,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年丧子丧孙,二伯父仅剩的唯一遗女,又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女郎,闹出来这样的丑闻。
四皇子不想认,更不愿意纳顾佳茴为妾,只觉得被顾佳茴丢了颜面。
倘若顾佳茴能在今晚竹宴上挽回些声名,再让她父亲稍作施压,嫁给四皇子做妾是不成问题了。
顾休休既然先前答应了顾佳茴,自然不会不管不顾,只是恼怒气愤温妪说的话——‘求太子在诸位名士前美言几句’,温妪将她当做了什么?
莫说如今还未与太子定下婚事,便是过定成亲了,她也不会拿着家族里的琐事去攀附他,平白让自己低人一头。
“祖母……”顾休休走近了,没等老夫人开口说话,便跪了下去:“上次是孙女的过错,惹祖母想起了伤心事。”
老夫人缓缓抬眼,看向她。她板板正正地挺直了腰,即便是下跪,亦不失风华傲骨,与顾佳茴昨日瘫软在地上哭哭啼啼的模样相比,简直云泥之别。
“祖母老了,你们年轻人都有自己的主见,一辈子管不了两辈子的事……”老夫人长叹口气,阖上眼皮:“起来吧。”
顾休休怔愣一下,倏忽抬起头来:“祖母,您同意这门婚事了?”
“我同不同意又如何。当今圣上不喜皇后太子,偏爱贞贵妃与四皇子,你以为他们会让你合上八字,顺心如意嫁过去吗?”
老夫人似乎并不想多谈此事,让她起身后,低声道:“昨夜采葛坊走水了,烧毁了半个庄子,据说还烧死了几个老伙计。那背后下药的人,想必原是冲着你来的,顾佳茴是受你所累,祖母说得对否?”
见顾休休沉默不语,老夫人又道:“事已至此,不过是各人的命。祖母不会逼你做什么挽回她的名声,只盼你珍重,对你下手的人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回去罢,祖母乏了。”
顾休休却停在原地没有走,不知立了多久,她缓缓道:“祖母,我虽不欠顾佳茴什么,但我爹亏欠您的养育之恩……我会帮她挽回声名,请您安心便是。”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了。
顾休休回了玉轩,伤口一直隐隐作痛,朱玉帮她换了药,看着那碗状的伤口,心疼道:“女郎这是如何伤到的,往后若是留了疤可怎么办……”
她趴在榻上,不以为意地想道:留了疤……就算留了疤,除了她自己和未来的夫君能瞧到,旁人也看不见。
太子会嫌弃她腰后的伤吗?
他那副病弱的样子,迎风都要咳血,怕就是嫁了过去,也不能行房,又何来嫌弃不嫌弃一说?
“你去叫顾佳茴好好打扮,穿得素净些,但不要太寒酸……就穿那套藕荷色素雪娟锣裙,晚上带她去谢家赴宴。”
朱玉得了令,便吩咐下去让人去通知顾佳茴。自己则走到衣柜前,细细挑选起自家女郎要穿的衣裙:“女郎,谢家竹宴是名士清谈的好地方,往日都没有请过女郎,怎地今日突然送来了玉笺?”
顾休休思索片刻,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清晨在北宫门外,险些被谢家马车冲撞的事情。
虽没有看见马车里坐着的人,但倘若那人是谢怀安,纵马车在北宫横冲直撞,便合理起来了——名士行事便是以不羁桀骜,毫无章法为傲。
所谓的名士行为,在顾休休眼里多少都有点中二,大概就是别人饮酒我摔杯;别人躲雨我淋雨;别人半夜睡觉我半夜弹琴……总是就是要彰显自己的率性洒脱,与众不同。
时不时他们还要发出一声感叹:“愚蠢的世人啊!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间!”
顾休休坐起身:“赴宴便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朱玉挑好了衣裙,伺候她重新梳洗打扮一番。许是因为较为看重竹宴,顾佳茴折腾了一下午,在顾休休差人催促第三次后,才赶了来。
顾家的马车便停在门口,即便夜色朦胧,顾佳茴在看清楚顾休休后,还是怔了片刻。
少女穿着随意,宽大衣袍束出纤细的腰,鬓发间无玉钗环绕,如云的鸦发只用一根红绳系住,随着脚步倾泄在肩头。
她肤白如雪,殷红的唇点着朱色,眉眼精致又显出一丝病态,宛若神明造物般,不容亵渎染指。
顾佳茴精心打扮了几个时辰,站在顾休休身旁,竟是显得毫不起眼,仿佛衬着红花的绿叶。
这让她不禁有些愤然——叫她打扮得如此素净,难不成就是为了衬托顾休休?
早知就不该听从顾休休的,她便该穿着自己最华丽的衣裙,打扮得耀眼夺目,成为整个竹宴上的亮点。
许是处于嫉妒或愤怒,顾佳茴甚至不想跟顾休休走在一起,坐着马车到了谢家外,途中也是异常的沉默。
一下马车,顾休休见顾佳茴走得健步如飞,伸手拽住了她:“我让你带的琴呢?”
顾佳茴这才想起自己将琴忘在了马车上,连忙折回取琴。
“方才我在马车里教你的话,都还记得吧?”顾休休向谢家走着,嗓音有些冷漠:“我只帮你这一次,若是搞砸了,你就自己想办法去。”
顾佳茴总算想起了正事,连忙抱着琴跟了上去,再也不敢耍小脾气了。
谢家与顾家就隔着一条街,却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极少有什么走动。
这是顾休休第一次来谢府,旁得人进了谢家的门槛就开始腿抖——这可是天下无数名士儒生梦寐以求想要参加的竹宴。
而顾休休面对门口随从拒绝让婢女进府的要求,亦是从容自在,叮嘱朱玉与其他奴仆在外等候,便携同顾佳茴进了府。
顾佳茴紧张的心脏仿佛跳进了喉咙里,看着那谢府中说话不卑不亢的引路婢女,甚至生出一种感觉来——她这样身份低微的庶女,连谢家一个奴婢都不如。
这越发坚定了她要脱离顾家,脱离那卑贱的身世过往,一跃到凤凰枝上的想法。
两人一路走过去,各殿室辉煌蓬荜,檐角飞翘,瓦红琉璃上明黄裁边。谢家内院与顾家差不多大,布置的院景却极为雅致奢华,高山流水,鱼荷桥木,不时传来丝竹悦耳声。
直至走到一处竹林,传来琴音肃肃,伴着士族少女的嬉笑。
落着竹叶的土地上铺着柔软珍贵的素绸,周围点满了蜡烛,映的竹林恍若白昼。洛阳各处的名士们席地而坐,有人长啸而歌,有人举杯觥筹,随性自得,好不壮观。
顾休休朝竹林看了一眼,向婢女问道:“劳烦一问,四皇子可是已经到了?”
“女郎客气,四皇子已在竹林中。”
引路的婢女离开后,顾休休踏着木履,与顾佳茴走近竹林,离众人几米远外,停住脚步。
此处没有点燃蜡烛,漆黑澜澜,竹林外的众人瞧不清楚她们的脸。
顾休休从顾佳茴手里接过琴,放在地上,犹如那些名士般,随意寻了处席地而坐。纤长的指尖拨动着琴弦,琴声悠扬,潺潺铮铮,如山峦如清泉,清逸无拘。
慢慢地,竹林中的喧闹声沉寂下来,他们似乎都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琴音。
那琴音逐渐变得幽幽缠绵,似是哀怨,又似是离愁,恍若追赶长风的落叶,绵长不绝,荡漾着潋滟春水。
仿佛在诉说女子仰慕爱人,对爱人无限的相思与满怀的情意。
不多时,便有人听出了琴音弹奏的是司马相如求爱卓文君所用的《凤求凰》。
这竟是一首求爱之曲!
今日竹宴的主人谢怀安,琴技在北魏出类拔萃,乃是数一数二的名手——无人敢在他面前弹琴奏乐,只怕自惭形秽,可如今不但有女子弹了求爱之曲,那琴技与意境,竟是与谢怀安不相上下!
这让竹林中的名士们都有些兴奋,纷纷猜测弹琴的女郎在向哪家的郎君求爱。
竹林深处的顾休休听不清他们说话,只能一边弹琴,一边观察着名士们的反应。
这首《凤求凰》本该是让顾佳茴当众弹奏给四皇子听,但顾佳茴琴艺不佳,北魏名士皆擅琴乐,若顾佳茴弹得不好,只会让人觉得班门弄斧,大扫雅兴。
琴技也不是一朝便能练好,索性她就代顾佳茴向四皇子弹奏《凤求凰》,反正天黑看不清楚脸,一会弹奏完了,让顾佳茴抱着琴出去就是了。
顾休休正抬眸看着远处名士们,突然察觉有一束视线灼灼落在她脸上。
她疑惑地循着视线看去,与那同样席地而坐,手中捧着紫铜手炉的太子殿下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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