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顾休休便听见有细微的‘嘶嘶’声传来,似乎是蛇在吐信叫嚣。
倾盆的大雨浇下来,都没有她此刻的心情更冰冷,她感觉到有一条柔软又凉丝丝的软骨蛇在隔着罗袜向小腿上攀爬。
凉腻的触感,混杂着砸下来的雨点,冷得透彻心扉,甚至让她忘记了呼吸。
心脏仿佛跳到了喉咙里,砰砰的心跳声在嘈杂的雨声里异常清晰,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顾休休对蛇有阴影——她前世在孤儿院长大,受到好心人资助去上学,由于性格孤僻不合群,经常被同学排挤,轻则骂些‘有娘生没娘养’‘野种杂种’这样的污言秽语,重则遭受恐吓欺辱。
最让她记忆深刻的,要数她高三那一年,每天高负荷的学习已是快将她压垮。结束晚自习后,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里,刚躺到床上没多久,就有一条菜花蛇从枕头底下爬到了她肩头上。
那阴冷又凉腻的触感,让她终身难忘,如今只是想一想,喉咙里已是冒起了酸水。
元容似乎察觉到了她在发颤,他一边转动拇指上的银扳指,将藏在扳指中的毒刺露出,一边轻声问道:“害怕蛇?”
“嗯……”她身体止不住颤栗着,唯一发出的声音还是从喉咙里慢慢挤出来的。
“孤也曾怕蛇。”他的嗓音掺杂在轰鸣的雷声中,温柔缱绻,竟是出奇的让人觉得安心。
大掌缓缓靠近那条攀爬在她腿上的青蛇,像是在转移她的注意力,低声道:“西燕王室喜爱纂养毒蛇为宠,还特意为它们建了一座蛇窟。有一日,西燕君主将孤叫去,当着孤的面,将不听话的奴隶扔进了蛇窟……”
“看得多了,孤便不怕了。”
他的语调无悲无喜,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毫无起伏落定。
然而却无人知晓,其实元容的话并没有说完。
西燕为质的那几年,西燕君主以折磨他为喜好,不但逼着尚且年少的他看巨蟒如何吞人,还将他也扔进过蛇窟。
不是看得多了便不怕了,而是杀得多了——少年的他只有一把匕首,在蛇窟与蟒相斗,他颤抖着,恐惧着,在求生的意志下,拼命挥舞着尖锐锋利的匕首,毒液与蛇血迸溅在他身上,脸上,他却一刻也不敢停下。
直至筋疲力竭地倒了下去,那西燕君主才将中毒昏厥,满身肿胀是血的元容救了上来——他不会死,西燕君主只是折磨他,直至他精神崩溃,伏地求饶,如同丧家之犬蜷在西燕君主的脚下,祈求一分怜爱。
北魏太子的身份不但不会让西燕君主忌惮,反而会让他为之疯狂,又或者说,他本就是个疯子,一个喜爱男风,将美貌的少年们当做精致收藏品的变态。
雨声与雷声渐大,顾休休左耳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他的嗓音变得朦朦胧胧,忽近忽远,可方才说的话,她却一字不差听了进去。
她的身子似乎比刚刚更僵了,即便此刻小腿上攀爬的蛇令她失去思考的能力,她也听出了他那些话意味着什么。
弹幕曾说过西燕君主好男风,可那日在采葛坊,看到他脚踝上犹如被烧红的镣铐灼伤后的疤痕,她仍是尽可能往好处想。以为元容作为北魏太子,西燕君主便会克制几分,不敢做得太过分。
可方才元容说得那些话,却让她重新定义了西燕君主的暴虐残忍。让一个年仅十四五岁的少年,亲眼看着他如何将不听话的奴隶扔进蛇窟里喂蛇,看着成百上千的毒蛇如何将活生生的人缠住满身,并为之分食……
顾休休脑海里似乎有了画面感,胃里翻江倒海,一阵阵收缩着,让她忍不住有些干呕。
没等到她继续恐惧,元容已是用扳指玄关处的毒刺扎进了那条蛇的七寸,天黑漆漆,他仍是扎得精准,仿佛做过千百次那样,熟稔地挑起没了气息的长蛇,扔了出去。
“没事了。”他将扳指重新归位,拍了拍她被雨水浸湿的手臂:“现在可以动了。”
说这话时,他微微有些喘,将顾休休一下从惶恐中拉回了现实。她满脸躁红,嗖的一声爬了起来,如同拉紧又弹回的弓箭。
她应该没有那么重吧?
该是他身体太过孱弱了,定是如此。
顾休休咳了咳,像是在掩饰尴尬:“多谢太子殿下救命之恩,小女……”
元容坐起身,似是虚弱地咳嗽一阵,低低笑道:“无以回报,只能以身相许?”
“啊?”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接自己的话,明明身子发冷,脸颊却滚烫的厉害:“……小女万分感激。”
他笑了笑,没再继续打趣她,扶着身旁的竹子,缓缓地站了起来:“你方才是在追孤?”
这话问得直白,顾休休也不好遮掩,只好如实道:“我见殿下脚步匆匆,步伐又有些跌撞,忧心殿下……”
她没往下继续说,觉得自己似乎越描越黑。那竹林里的蜡烛都被雨水浇灭了,若非一直无意中注视着他,她也不会第一时间就发现他离开了。
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追,就是下意识追过去了。
元容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这样啊,孤送你回去……”他垂下眸,看到她只着罗袜不见木履的足下,话音一顿:“送你回永安侯府?”
顾休休疑惑地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黑漆漆,她也看不清楚,只是感觉到自己脚上的木履不见了,大约是方才跌倒的时候摔出去了。
许是臊多了,反而坦然了些,她脚趾在罗袜里缩了缩:“我再找找木履,这样仪容不整走出去,怕是会被人误会。”
是了,她如今淋得跟个落汤鸡似的,青丝被雨水打湿,一绺一绺贴在皙白的颈间,衣袍上沾着泥水与残叶。这样走出去,旁人看到了,再以为她是被谢怀安赶出了谢家。
落人口舌的事情,顾休休自然不愿去做。
“竹林最易招蛇虫,此处不宜久留,孤送你回去……不会让你被人非议。”
元容的嗓音有些低哑,冷玉似的脸庞,悄然攀上不正常的红晕。
顾休休隐约察觉出一丝不对劲,但竹林太过肃黑,月光也被乌云遮了住,她看不清他的脸,略一思考,便点头道:“那便麻烦殿下了。”
一回生二回熟,她本以为像是上次在采葛坊一般,谢府外的某一个隐秘角落,会停着他的马车。
但只见元容走近她,道了一声:“得罪了。”而后长臂叩在她的肩头,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足下一点,整个人便凌空腾起,卷起一片翠绿的竹叶。
顾休休怔愣了好一会儿,待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屋檐上了。
他的轻功似是极好,甚至在空中飞出了一道残影,在大雨中肆意穿梭,她只能感觉到迎面砸来的风和雨,像是刀子一般割在脸上,有些疼痛。
她的大脑宕机了一瞬,而后本能地侧过头,将脑袋往他心口的方向贴了贴——倒不是恐高,只是单纯的想要避雨。
【嘶哈嘶哈,公主抱yyds,我是土狗我爱看】
【阿休好棒啊,又美又飒,遇事冷静有脑子,弹琴又一绝,突然就觉得男女主的爱情不香了】
【这雨下的比楚雨荨和慕容云海分手那天还大,休崽和太子还是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的好看,颜值好抗打啊】
【颜狗舔屏ing】
弹幕从他胸前飘过,顾休休抬手擦了擦额角的雨水,虽然这样的公主抱看起来是挺唯美的,但她横躺着面积大,被淋得也惨。
讲真,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他这样抱着她是想用她挡雨。
顾家离谢家就一条街的距离,而此刻顾休休却觉得时间被无限拉长,两人干巴巴抱着,略显尴尬。
她犹豫一下,问道:“殿下方才匆匆离去,可是有急事要做?”
“本是要回东宫……一到打雷下雨天,便要高烧昏迷一次,沉疴旧疾了,不妨事。”
他隔了一会才回答她,往日温润清泠的嗓音显得有些沙哑。顾休休终于知道那丝异常来自何处了,他冰冷的身子此刻滚烫得骇人,仿佛一块燃烧的炭火。
她不禁再次担忧起来——他不会飞着飞着就突然晕过去吧?
顾休休侧过头,往一旁看了一眼。这样的高度,摔下去怕是要摔成两个傻子。
他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轻声道:“不会摔下去。”
她愣了下:“什么?”
元容道:“孤还可以撑一会儿。”
顾休休:“……辛苦殿下。”
两人间再次沉默下来,但是为了缓解气氛,她还是硬着头皮道:“你的轻功很不错。”
元容笑了笑:“不及你的琴声优美。”
“……”顾休休僵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竟然认出来了弹琴的人是她。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解释,他低低笑了一声:“孤知道,你在帮她挽回名声。”
“但你可知,你的琴技与谢怀安伯仲。子烨今日接受她,只因那琴声能为他长脸,若他日带她出席宴会,叫她当众献艺……”
他点到为止,不在继续说下去。
这似乎是迄今为止,元容主动与她说过最长的一段话。显然是在点拨她,以免她一叶障目,往后受其所累。
顾休休抬眸看了元容一眼,倒是没想到他心思如此细腻,竟是将那般长久以后的事情都思虑到了。
转而一想,他可是率兵打仗的将领,自然是要高瞻远瞩,看得长远些。
她没思考太久,如实道:“那是她的事情,而我的任务是挽回顾家的声名,不能叫她一人践踏了去。”
至于往后顾佳茴要怎么将琴技糊弄过去,那就要看顾佳茴自己的本事了,她已是仁至义尽,总不能一辈子跟在顾佳茴后面收拾烂摊子。
说罢,她又补了一句:“……出嫁从夫,嫁给四皇子后,她便与顾家无关了。”
“到了。”元容见她已是有了主意,便不再多说,向下一跃,足尖踏在了玉轩外。
他身子微不可见地晃了晃,将她放了下来,顾休休提起的一口气,终于落了地。
她正准备道一句谢,抬头就对上他煮熟大虾般泛红的脸。她还是第一次见这张俊美苍白的脸上,出现除了病态白以外的颜色。
顾休休迟疑着:“殿下……你没事吧?”
话音未落,元容已是整个人无力地迎面栽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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