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现代言情 > 橙黄橘绿时 > 60-80
    第61章 点点星(8)

    手机在汪盐虎口里震, 她人被孙施惠箍得气都喘不顺。

    他再往她屏幕上扫一眼,眯眼重复刚才的话,“怎么个情况?”

    门口的陈茵原本是看施惠喝得不少的样子, 在爷爷院里,往那藤屉椅子上一躺,几个本家说话嘛还得估量他的脸色。汪敏行就朝妻子投眼色,把他弄回去。这才搀他回来了。

    她站在门口是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但看着两个人这么不避讳旁人, 倒也放下些心。

    又听施惠那么问,以为知道白天遇到什么人,头皮都跟着紧了。

    盐盐再握着个手机来电迟迟不接, 陈茵过来人,就生怕是她想得那种。这前头还一家子人呢, 真惹这个阎王发起酒疯来,绝不轻慢。连忙跟着打岔,咳了声,示意他们,“不像话。给你老师看到又要说你们了。”

    孙施惠这才懒懒松了手。汪盐如蒙大赦,走开两步,囫囵地接通了电话。

    是B城总部的Shirley,她助手给她拨的电话。汪盐听到是公务,心里恨不得落下了百来斤的石头。

    Shirley上来就抱歉, 过节期间打扰汪副理了。但是, 问她有没有看他们江南民生版块某发布公众号上关于茶歇品牌的最新日推文章。

    汪盐自然还没收到内部报告。

    Shirley不吝啬地给汪副理做了课代表。不是她巡视门店下的一处节假日期间收到了客诉, 且媒体披露了, 杯中喝到不明物体。

    这事揽责自然轮不到汪盐, 但是姚婧这几天出国看儿子去了。Shirley层层盘剥, 汪副理是期间职务代理人。所以上头先找她了。

    Shirley一言以蔽之,明天上午我要看到公关结果和相关门店处理意见。

    汪盐平静应下,Shirley公事公办地扔下一句:汪副理端午安康。就收线了。

    汪盐挂了总部的电话,就翻企业微信,语音通话并及时录音。

    一通问责电话打了快一刻钟,粗略理清事故情况,也给姚婧那头传讯息,门店处理意见好写,但是公关那头,想要这种盈利性质的公众号下架文章,汪盐确实一个人说了不算。

    讯息传过去,等着姚婧回复的途中,汪盐躺在书房的沙发上,手机、笔电都在边几上。

    孙施惠推门进来的时候,已经轻松洗漱后的一身短衫短裤了。

    他等着汪盐给他泡茶的,结果忙碌人跑来无偿加班了。孙施惠嫌弃着,自顾自去冰箱门后拿水喝了。

    汪盐一堆烦心事,躺着都不想动,又想起她父母,坐起身来,“我妈呢?”

    “等你想起来,没准我下辈子的小舅子都出生了。”

    汪盐最讨厌他这种没谱的话,“他们走了?”

    “汪副理在这日理万机的,他们不走干嘛?”

    听到父母回去了,汪盐干脆再躺尸般地跌回去。反正,她也相信孙施惠会料理好她父母回去的。

    “老汪今天喝多了。”孙施惠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汪盐脚上。她刚想蹬开他,孙施惠捉着她的两只脚搁他腿上,不肯她动,也轻飘飘告诉她,“我灌的。”

    汪盐仿佛听到什么大不敬的话,“你灌我爸干嘛?”

    “你管我。老汪他自己馋酒,怪得了谁。”

    汪盐听他这么说,才够起手机给妈妈打电话。陈茵没一会儿就接了,一时关心盐盐工作出什么情况了;一时又问和施惠没说什么吧。

    汪盐顺势投一眼身边,表示,按下不表吧,最好。

    汪敏行确实喝多了,不是怕他在孙家出洋相,他们还要待会的。

    陈茵还要说什么的,汪敏行在那不停地重话。话密的,像熬粥似的。一句连贯的都听不清。

    汪盐哭笑不得,只安慰妈妈,没什么事,要她好好陪爸爸回去。

    一通家常电话打完,汪盐手机还握在手里,孙施惠把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阖上,问她,“忙完了吗?”

    汪盐如实陈述,“等姚婧回我消息。”

    “出什么事了?”

    汪盐把公众号的截图翻给他看,孙施惠拿得远远的,用一种老花的审视瞄了几眼,极为下头地骂他们这些品牌,“你们是有季度KPI吗,怎么动不动就出点幺蛾子!”

    汪盐今天一天的“电量”已经耗尽,她那点“丝血”还得留着和姚婧打工作电话。生受眼前客户的客诉,表示会努力听取意见,完善改进的。

    她伸手要回她的手机,孙施惠不给。

    索性她现在也没跟进,让她跟他说说,“求你那越洋的女老板,不如求求你现成的老公。我帮你想招。”

    “我不要你帮。”汪盐一味地要夺回手机。

    孙施惠仗着手臂长,举得高高的。汪盐够不着,干脆爬起来,顺杆也要拿回她手机。

    “嗯?”某人被她扑了个满怀,手机是被她拿回去了,可人被他困在怀里,他幽幽低头,缱绻的样子,审视她,“今天到底怎么了,心神不定的呢?还很烦躁,要来那个了?”

    明明他出差回来前,她例假刚走。

    汪盐穿着条绿裙子,应该是新买的。孙施惠没见过,他回来的时候就想夸奖她了,“裙子很漂亮。”

    “替裙子谢谢你。”汪盐不想和他闹。

    “什么叫替裙子谢谢我?”

    “你不是夸裙子漂亮吗?”

    “我说里头的人衬得裙子很漂亮。满意了吧?”

    汪盐适时沉默。

    孙施惠连人带手机地给她丢开了,这是他的书房,他也趁着睡觉前忙点他的活。赤着脚,在地毯上走。往书案边去,喇喇往转椅上一座,电脑开机的空档问汪盐,工作事故那头怎么个补救方案?

    汪盐已经联系公关那边了,争取夜里交涉下架那篇文章。

    “治标不治本啊。”案前的人朝她,依他龟毛的性子,他们这个品牌直接进他的黑名单。

    汪盐还要他说,“现在是总部授意且下死线了。”

    “知道苍蝇馆子为什么叫苍蝇馆子吗?”

    汪盐不高兴听他卖关子,让他有话快说。

    孙施惠在那气得咬咬牙,“就是馆子不错,苍蝇也事实存在。”

    “……”

    “但是,馆子的价值值得我包容苍蝇。”

    孙施惠明明一身酒气,往椅子上一趟,自己的活全没沾边,给汪盐出主意,“我是你,这次公关就不交涉下架披露事实的文章。而是,把内部罚条的呈文写漂亮点,节假日期间当值的一个都不放过。然后你们公众号老老实实挂道歉声明。”

    这个方案汪盐不是没想过。只是过于“君子方正”,对于舆论风波,一时难平歇。

    Shirley那头也未必肯。他们宁愿换汤不换药的公关,出一次事故补一次天窗。

    孙施惠坐那,只手托腮,惫懒地骂他们,“所以你们才会虱子多了不怕咬。”

    汪盐痛定思痛,“就……孙施惠,如果我做了杯失水准的茶饮给你喝,你会原谅我吗?”

    “你道歉的话,以及……”

    “什么?”

    “我不拉肚子的话。”

    汪盐轻俏地笑。心有成算了。

    身边人再缓缓道:“上头不是打的你的电话?不是问你这个职务代理人要处理方法?问的是你汪盐,自然是你的处理idea。”

    “姚婧的我自会去问姚。”

    孙施惠是在模拟用人立场,要汪盐明白,她难得一个代理机会,事无巨细都去问休假的老板,结果传达的也只有老板的命令。

    这是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为数不多的“聊天”。

    汪盐也不信,不信孙施惠能给她提这么端正保守的意见。

    “你明明该是操盘者的发烧友。”

    “看对谁。”孙施惠拖过来蓝牙键盘,输入的解锁密码,他指尖太快,汪盐正好站在他边上,没看清,但看输入的键帽位置,应该是他的生日。

    多媒体时代,还搞下架捂嘴这套,无异于掩耳盗铃。

    “你汪盐,我就相信你办得出这个么耿直的方案。也相信你能纠察好这次的卫生事故。”

    不时,汪盐的语音电话过来了。

    她在书房的落地窗边和姚婧简短地聊了下,一边摩挲着百叶窗帘上的垂帘,一边和姚婧争取了她的处理办法。

    最终姚婧首肯了她的罚条呈文意见,因为这类事故已经几发在姚婧手上出过了,回回公关也没见什么效影。她说,不如由着错题集在那,好好博个立正挨打的美名。

    外头才八点多,书房百叶窗是定制的垂帘设置,稍稍拨开些,还能看到中式庭院尽头遥遥星空上的细月。

    姚婧相信汪盐写呈文的能力,也相信她去纠察现场的能力。她要她就按程序办,Shirley那头,问责姚婧回来担。

    大概和儿子相处得很融洽。汪盐问她,“这么信任我?”

    “不信任你,就不会丢给你。以及,我的人,只有我能骂,放心。”

    汪盐听这句话,讲电话的手换了下,人也转着朝里,她明明朝电话那头,脸却是对着书案那边的人,“谢谢你。”

    其实没什么,就是个门店卫生事故。只是如今竞业环境,搅得各家跟着争奇斗艳。遮掩捂藏、混淆视听。

    汪盐挂了姚婧的电话,两手撑在沙发的后背边缘,继续和孙施惠聊天的口吻,“我其实挺意外你要我放弃公关这头的。”

    “为什么?”

    “……”但是细想,他家原本也不是投机取巧起家的。

    “孙施惠,你还会做我们的头部客户吗?”

    “你还给他们打工的话。”

    “什么?”

    “说实在的,你们咖啡做得一般化,还死贵,你以为呢!”

    案前的人原本在看他的图纸并回邮件的。看她那头好像暂时告一段落了,移开盯显示屏的目光,转椅往后滑两步,寂寂问她,“忙完了?”

    汪盐站在那百叶垂帘边。孙施惠说着,拣起遥控器,把她身后的落地窗帘阖上了。

    关住了一整面盐一般的夜色,孙施惠懒懒靠在椅背上,良久才与会人的觉悟,仿佛刚才是他跑题了,现在言归正传。“忙完了,就回答我刚才在外头的问题。白天、上午去哪了?”

    汪盐站离案前人二十步的距离。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明明喝了那么多酒,都跟他扯闲篇这么长时间了,他还能绕回来。

    他穿了件最简单的白T,落地灯边看,世故与少年对半开。今天过节,汪盐感谢他的花,也感谢他刚才的友情复盘。

    说实在的,她不想今天和他吵架,也不想看这样好端端的孙施惠又臭起一张脸。

    明明,她每次和他起争执都好生气,甚至,他能占据她一天的情绪内耗。

    “去医院了。孙施惠,我是买东西……”

    “所以这就是你早上闷闷不乐的原因。”

    “?”

    “汪盐,不是老汪说,我还蒙在鼓里。你妈是想我们一齐去医院探你五姨父,你凭什么自作主张?不告诉我就算了,还平白让我在你爸那再做一次坏人。”

    “昨晚想问你的,你说你去湖州。”

    “所以呢,就不能改了,是吧。我不迁就你,你也就干脆不迁就我了,嗯?汪盐,问题是我今天不能陪你去看你亲戚吗?是你压根没想过要我陪,对不对?”

    “我……我妈定好的端午过节正好去看一下。你有正经事要忙,就不一定要去啊。我自己去一下就好了嘛。”

    “还是咯。汪盐,我对你,可有可无极了。”

    一瞬里,汪盐感觉好大一个帽子扣下来,比山还重。

    她也难得钻起牛角尖来,“我爸跟你说什么了,他怪你了?你不要听就好了,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我自己都嫌烦。”

    “……”孙施惠一改往常,从前这种口角官司,他哪怕胜之不武也要胜的。今天听汪盐这么一句,眼里几乎心灰意冷。朝她赶赶手,要她出去,这是他的书房。

    汪盐没听没动。书案前的人再滑椅子到桌边,想抓鼠标点什么的,蓝牙适配的鼠标好像没什么电了,屏幕怎么滑都没反应。气得他一时丢手,骂骂咧咧,“榆木做的。”

    不远处的人还在那。幽幽盯着孙施惠,他几发薄怒想任性出口,要你走为什么不走,或者从前那样,叫她滚。

    但今时今日的孙施惠不会,也不敢。他太了解汪盐的脾性,倘若他今天任性叫她滚了,她毫无疑问,肯定掉头就回娘家了。

    两厢沉默里,汪盐去拾茶几上她的笔电和手机,收拾东西出去的样子。只是没想到,她拔了她电脑上蓝牙的适配器和鼠标来,扔给桌边的人。

    孙施惠抬眸看她时,她人已经出去了。

    再一刻钟,孙施惠从书房里出来,他原以为汪盐肯定回房洗漱了,搁她那个气性,他甩一回脸子,她一定把他脸子狠狠踩一脚,再冲他甩回来。

    这些年,向来如此。

    岂料,汪盐把从书房转移出来的笔电、手机,囫囵扔在明间客厅沙发上。

    她人在用她点香薰蜡烛的长火柴擦火,点烟。

    她从不吸烟的。“烟哪里来的?”孙施惠径直问她。

    “琅华给的。”

    孙施惠皱眉,“这个该死的老姑奶奶。”

    汪盐青涩得很,滤嘴搁到唇边上,吸气的架势,把火柴上的火引渡到烟上。

    才吸了口,有什么香气爆出来。她没想到,仰头问孙施惠,“什么味道?”

    “你再抽一口试试看!”

    汪盐都没听明白他是反话,当真再衔到唇上,还没吸,就被孙施惠走过来摘掉了。

    他光火地把烟扔在地毯上,才要拿脚去灭烟的,一看,自己没穿鞋。

    又气得没招的把烟给捡起来了,拿手灭了。扔到垃圾桶里。

    汪盐见状,忍不住笑出声。

    他继续骂她,“笑屁。”

    “我知道是什么了,爆珠,对不对?”她指的是刚才烟里的香气。

    她也有。只是不在烟蒂里,她有同款的口腔清洗剂,就是爆珠款的,玫瑰和薄荷两种。说着,汪盐就拖她的包来,翻那个银盒子。

    汪盐当着孙施惠的面,极为童心地唇边抿开了一粒玫瑰爆珠,给他看,也让他闻,“是不是很香?”

    有人用一种很警惕的目光逡巡着她。良久,“你坐小孩那桌喝酒了?”

    “没有。他们喝得芬达,我不喜欢。我一向喝北冰洋的。”

    孙施惠被她气得破功了,笑出声,再一秒收敛。紧紧目光,提醒眼前人,“没喝酒犯什么傻!”

    汪盐瞥一眼他,心想,到底谁是榆木做的。你才是!猪!

    她往他嘴里塞一颗薄荷味的爆珠,给他清醒清醒。

    岂料,孙施惠这个反骨头,他拿舌尖顶出来了。就跟小时候汪盐不肯吃药一样,多少水喝下去,那退烧药总还在舌尖上,急得汪敏行朝妻子摊手:这什么小孩!啊!

    眼下,爆珠在他舌尖上。汪盐看着他,孙施惠不动声色地抿开了,明明薄荷的清凉直冲颅顶,他面上也显得淡淡的。

    “是不是和烟蒂里的爆珠一个意思?”她仰首问他。

    孙施惠不接招,“不懂,我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汪盐被他噎好几次了,她再不高兴了。才要抬脚往房里去的,孙施惠伸手拦住她,嘴里薄荷的香气还没散,冷冷问她,“烟还抽吗?”

    “你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我可以,你就是不可以。”

    汪盐闻着他混着酒气的薄荷味,脑袋也跟着晕晕的,情绪支配理智,她本能地朝他,“孙施惠,你会吐烟圈吗?”

    他朝她皱眉。

    “琅华会,你会吗?”

    “汪盐,你今天是去了趟医院,被传染上什么毛病了?”傻兮兮的,全是些他听不懂的话。

    被点名的人一时失语,确实几分失神地看着他。然后,执意得很,“我想看你吐烟圈。”

    喝酒的人坚毅的清醒;

    清醒的人薄薄的沉醉。

    汪盐烟盒里的烟是女士的,细支的身条。

    孙施惠摸一根出来,却看不上她拙劣的火柴盒,要看烟圈,就听他的。要她去书房拿他的火机。

    汪盐当真去了,结果找不到。他书桌上没有,连抽屉也翻过了。

    她再回头的时候,孙施惠已经在书房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点燃了。

    遥遥的,他成全她。蔚蓝色的烟雾后头,那人试着吐出一个烟圈。

    不大成型,汪盐客观批评,“没有琅华吐得漂亮。”

    有人胜负欲上来,嫌她的烟太细了,他要换自己的烟。汪盐笑话他,“你就是到七十岁都改不了争强好胜的性子。”

    “我要改了干嘛。我进一步都这么难,我他妈为什么要退。”

    他说着,咬着的烟上,簌簌落一截烟灰下来。因为是女士爆珠的,吞吐的气息里,全是玫瑰和他先前吃的薄荷香气。

    他人朝她走过来,说找他的烟。

    汪盐说没有,“烟和火机都没……”

    话没说完,一支烟就喂到她唇上。因为孙施惠尝过了,实在太淡。

    有人被迫哑巴。

    孙施惠朝她,“抽呀,不是要的吗?”他怂恿她,吐口烟给他看看。

    汪盐当真吸了口,可是不能像他们那样熟练地舒展地从鼻息及唇边吐露出来。

    有一口还很拙劣得咽了下去,味道不冲,也呛得她直咳嗽。

    孙施惠没好气地从她手里接回头,一支烟才吸了一半。他懒洋洋叼在唇边,再次问她,“发生什么事了,汪盐?”

    他看得出她心情不好,起码心思幢幢的。

    她坚定地否认,“没有。”

    “没有在这颠三倒四的,嗯?”

    他说着欺身来,汪盐没动,身后就是他的书桌,她退无可退。

    身影压过来,她拿手推在他心口,看着自己指尖,急智里,也只能随便拣点来说了,“早上的香水味太浓了,熏得我有点头疼。”

    孙施惠轻出声,嘴上的烟没移开,再捞她手来闻。

    ……

    她是半推半就被他抱到书案上的,她不肯躺下去的话,孙施惠怎么欺身来,她也不会理他的。

    汪盐很清楚这一点。

    看着新裙子里的人躺在他办公的桌上,孙施惠嘴边叼着的烟燃得猩红,他俯身的缘故,不能朝她说话,不然烟灰会灼到她脸上。

    偏就他舍不得移开。

    因为汪盐难得这么顺从。

    她拿手捂着脸,才要他把烟拿开。

    孙施惠快一秒,掌心来截一断落灰。

    汪盐在他撑手的距离里左右避让地扭了一下,孙施惠这才把烟灭在他够得着的烟灰盘上。再两只手揪着白T的领口,三两下脱了短恤。

    汪盐提醒他什么,他不嫌她说教,只咬着她那只染香的手,为难她,“那你帮我去拿。”

    晕飘飘也诚然的人,拿脚蹬在他肩上。

    孙施惠清算她,“你不和我说实话,害我被老汪数落了。”其实,汪敏行只是在桌上提了句,她们母女今天去医院看老五家了,汪敏行只是感谢施惠帮着打点而已。

    汪盐情急之下,拣好听的说,“爸爸有什么资格说你呀,他自己都没去。他自己也烦五姨父爱吹牛……”

    欺身在上的人轻飘飘的笑意落到她眉眼上,“可是你不知道泰山大人大过天吗?汪盐,我又没父亲,拢共就你爸这么个岳父,他说我什么,我从来不敢反驳的。”

    她明显不信,朝他咬着牙的呸一口。

    “汪盐,下次还瞒着我吗?”

    咬唇不语的人倔强地别着头,孙施惠拨她的脸过来,要她看着他,保证。

    “保证什么?”

    “你说呢?”她领口腰身都太服帖,孙施惠骂她成心的吧,穿这么费劲的裙子。

    半个小时前,他明明才赞扬过它。

    汪盐先要他的保证。

    “什么?”

    “好好做人。”

    孙施惠闻言就笑了,问她,“做什么人?”

    “做一个守规矩而不是每次都要我提心吊胆的人!”

    于是,守规矩的人抱着她回房了。

    有人今天真的过于乖顺,孙施惠哄着她一点点坐上来时,自己都恍惚了,一只手撑在身后,一只手来撩她身上脱了一半的裙子。

    他要看,摇摇晃晃的人来蒙他的眼睛。

    孙施惠笑出声,长短不一的气息,闻着她手里的香,告诉她,“我看着我的汪盐为了成全一屋子人,自己坐小孩那桌,恨不得叫他们全解散了。”

    这个关头都依旧不忘和他作对的人,垂着眸,面色含春也不肯认,“我喜欢和……小孩坐一块。”

    孙施惠让她再说一遍,“你怎么就这么不认我呢!”他两只手来扶她,起落间,咬了她一口,汪盐疼出声……

    始作俑者反过来也喊疼,“你也咬我了,敢说没有,”他死性不改,手去裙子下,摩挲她咬他的证据。

    有人一时羞愤,径直来捂他的嘴,也轻易推倒了他。

    喝了酒的人被软绵的人扑了个满怀,身上一点香气对他来说都是助兴。他兴头上来,翻身来捞住她的腰,她不大喜欢他这样,在她背后。

    莽撞,任意肆为。且她难逃脱。

    可是孙施惠喜欢。

    他热爱汪盐这样,逃不掉的样子,一点点像冰水软化在他臂弯里……

    沉湎上头,孙施惠都顾不上问她疼不疼,身上的汗蒸腾出来都带着酒意。

    而蜷缩成一团柔软的人,只拖着他的手,狠狠咬着,咬得重了,她又好良心地丢开他。

    孙施惠乐坏了,一身舒展的餍足地松开她,良久,还不忘居安思危,存疑几分温柔缱绻也几分,拨她的脸来看,也吻:

    “今天不对劲,太乖太听话了,汪盐。”

    第62章 点点星(9)

    汪盐没特别的洁癖, 但也是从来不肯孙施惠从外头回来,衣裳不解的,就往床边来。

    今晚她自己破戒了。

    没洗澡, 外头回来的衣服,再喃喃一身汗。

    孙施惠诋毁她,只有嘴说别人,没嘴说自己。

    再俯首挨过来, 说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汪盐头也不回地在他脸上推了下。孙施惠轻声笑了下, 在她耳后问她,“抱你去洗洗?”

    她精神不济地摇摇头。

    都完事了,他也没能把她这裙子剥下来。一面想帮她脱掉, 一面才有工夫问问她,“晚上吃饱了吗?”

    精神开小差的人没来由地骂了他一声, “你能正经点吗?”

    “什么?”

    “……”哦,好像是她听错了。

    孙施惠忍俊不禁,“所以现在到底是谁不正经?”

    裙子的拉链在侧边,还是隐形的,难怪他迟迟找不到机关。他帮她脱掉了,也认真感谢她,“忙了这一场。”

    汪盐没什么所谓地应他,“那怎么办,琅华又不管这些。”

    “嗯, 所以说辛苦你了。”

    “琅华她……”

    孙施惠抽床头柜上的纸巾先帮她擦了下, 汪盐有点不好意思, 他低头, 也不让乱动, 嘴里应着她的话, “别乱点鸳鸯谱。爷爷不会肯的。”

    她稍微地缩了下,顾不上羞耻,直追着他的话,“为什么?津明阿哥……”

    “叔叔。”

    “……孙津明,”汪盐改口,“孙津明明明和你们半点关系没有。”

    “谁说没有!”入夏后,汪盐就作主把这中式柱式床四根上支起了蚊帐,孙施惠一开始还嫌土。可是他们院子里里外外都没防蚊蝇的纱窗纱门,汪盐说有蚊子。用惯了,孙施惠也喜欢这影影绰绰四合在里头的感觉了。他撩开帐帘下床去,也警醒汪盐,“那个人没我大的时候就改姓孙了,他先是得了他继父的济,再得了爷爷的济,他敢说他不是孙家人!”

    汪盐拥着薄被坐起身,也随着他的步子,视线跟着他,“可是琅华是喜欢的。”她确定,女人的直觉错不了。

    孙施惠不理会她的小孩脾气,冷哼一声,“你的津明阿哥不会喜欢她的。”

    “为什么?”汪盐追问。

    孙施惠:“喜欢和不喜欢,永远都没有理由。懂?”

    等孙施惠再次冲凉出来,他看纱帘里的人又躺回去了,大概是累坏了。冷气开得很低,低凝之下,房间里的气息不大清爽,有酒气有香气也有别的。

    他来抱她去洗澡,汪盐也迷迷糊糊听到他说些什么,一说孙津明,他努力了这么久不会轻易做谁家的“驸马爷”的,谁不知道驸马向来没实衔职的;再和她说点实在的,“明天再陪你去趟医院……看你五姨父。”

    汪盐倦怠的眉眼,听到个什么词,一下子就激灵醒了。头跃起来太快,直接磕在了孙施惠的鼻梁上。

    疼得他……恨不得刚才多少夫妻恩情都抵消了。

    汪盐知道这种磕到骨头的疼,她一时伸手摘开他捂着的手,帮他吹,口里有证,“对不起。”

    “……”孙施惠短发发梢上还有水珠子,眼里沉寂的光。

    “我明天要去门店,医院那头你就别惦记了。节后开刀,五姨妈还说等好了,要请你呢。”

    汪盐是当真为她的失手而道歉,岂料对面人迟迟没反应,甚至幽幽地盯着她。盯得她不禁要撤回手,才一动作,孙施惠扣住她手腕,顺势捏她的指骨,顽劣也叫她跟着疼,“是相中了你五姨父的主刀大夫,这么戒备地不让我去看?”

    汪盐笑着朝他呸,再挣开他的手,从另一边纱帘下来,“你要去就去吧。不嫌累就去周旋吧。”

    她拿衣服挡在前头,孙施惠听她这话,才勉强躺下,轻佻数落她,“遮什么遮,后头溜光。”

    纤瘦的曲线,莹润皎白的光。

    汪盐洗漱回头,床上的人也累了,两只枕头都被他枕在脑后,歇觉样。

    外头阿秋来敲门,汪盐才知道,孙津明待到客散最后才走的。

    爷爷单独留他说了好一会儿话。

    阿秋是怕盐盐晚上没吃多少,问他们要不要煮夜宵吃。汪盐摇头,要阿秋赶快去休息,今天忙得不轻。

    阿秋再关心施惠,“睡了,他?”

    “……嗯。”

    “又喝多了。”

    汪盐想说,其实没有。你们还是不了解他。

    “刚才本家几头在,看着他,又好多话不敢朝爷爷说。”阿秋掩着嘴,小声交代,是几房人想跟老头子借钱呢。

    一是朝施惠张不开口;二是到底孙开祥还在,那些平辈老家伙或者与金锡平辈,都轻易不把光给施惠呢。

    汪盐轻言问,“那么,借了吗?”

    阿秋谨慎摇摇头,不是没有,是不知道。后头的事,估计是交给津明办了。

    汪盐回房的时候,床上帐帘里的人,眯眼不动,问她,“阿秋说什么了?”

    汪盐悉数告诉了他。

    孙施惠冷哼地笑。“随他们去,想是我这阵子不肯他们上门,憋坏了。”

    汪盐听他这样的笑,想起先前有桩事没和他说,“节前,何律师上门的。爷爷单独找他的。”

    “我知道。”

    他知道就好,旁余的汪盐不关心。

    她抹着眼霜上床来,孙施惠侧身来,手撑头看她,看她躺下。听她偶然提何宝生,孙施惠其实是不忌惮的,因为何宝生不至于跟她说什么,他不敢。除非他执业证不要了,他合伙的事务所不开了。

    溽热夏夜,关在这样的冷帐子里,香气萦萦。孙施惠由衷地赞扬汪盐,“你如今在这个家,比我像个主人。”

    “孙施惠,你反思反思,你的那些爷爷叔伯们,为什么没有一个敢开口跟你借钱!”

    “我反思个鬼。我懒得听他们哭穷。你看看爷爷早二十年,会不会听他们半个字。那群人无外乎守着爷爷的软肋,一家子骨肉的狗屁话。买房子要借买车子要借,小孩上学要借,滚蛋吧。”

    “凉薄鬼!”汪盐嗔他。

    凉薄鬼来捞她,“那给我看看你多热情!”

    *

    次日,一早阿秋来喊他们吃早饭。

    昨晚剩下的冰鲜黄鱼,阿秋就弄了雪菜黄鱼面。

    孙施惠还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呢,汪盐起来了,她要去昨天事故的门店。要阿秋先下她那碗吧,“你别管他。他起来再说。”

    岂料人家阿秋头一个主子还是施惠少爷。站在门口,也要喊臭小子起,“你昨晚喝了那么多酒,起来弄点鱼汤面,正好醒酒。”

    孙施惠没应答,只要汪盐把门关上。

    里头衣帽间换衣服的汪盐,一时听阿秋这么体恤的话,居然稍稍有些吃味,不是吃味阿秋没把她放第一位,而是,她好像还不如一个老保姆懂某人。

    对着穿衣镜戴她的一对耳环时,一只没拿稳,掉到地毯上。

    汪盐弯身去拣,正好最底下一个抽屉没合缝,她去抽拉合上的时候,才发现那截抽屉里全是孙施惠用过或者过时的一些傍身饰品:袖扣、领带夹、腰带绊扣、没油的火机……最点眼的过是他们领证摆家宴那晚,绕在汪盐头发上的那块腕表。

    他急着去见合作的赵寅轩,一气之下,绞了表带。

    汪盐事后找过,问他放哪了,他也只扔了。要汪盐别管了。

    眼下,汪盐从那抽屉里拾出这块断了的表。思忖之余,搁进自己包里了。

    她整妆完毕,出来的时候,干脆不识趣地喊床上人起来。“阿秋不是要你起来吃鱼汤面吗?”

    床上的人,趴在枕头上,说些不要脸的话,“你要么端给我,我就在床上吃。”

    汪盐:“好。等我服侍你坐月子的时候。”

    孙施惠笑出声。也翻身来逗她,“别说,真能男人代劳,我愿意替你生。你不是怕疼吗?”

    “滚。”汪盐学妈妈催爸爸起床那套,“天好,我要晒被子。”

    陈茵女士当真这样,难得一个星期天,爷俩想多睡会儿,陈女士就在客厅里,朝着两个房间里的人来回喊,起来,我要晒被子。

    汪老师牢骚得很,这家里那么多被子,你偏我和盖着的这条过不去!

    孙施惠和他那倒霉催的老丈人差不多,“别闹。我待会起来我晒。”

    汪盐不信,不信他能记住且会干这么婆婆妈妈的事。

    某人浑来劲了,“我今天啥都不干了,就坐在院子里晒被子,你别不信!”

    汪盐一时拿他没辙。

    孙施惠再懒懒躺着看她几眼,“你也心疼心疼我,都是我在付出,你在享受……”

    汪盐没等他话说完就走了。

    她没时间陪他在这轻佻、胡言乱语。

    去爷爷院里吃早饭前,她绕到琅华院里,一来想看看她昨晚一役后的情绪,二来,汪盐确实有事求她。

    琅华在院子廊下支了个跑步机,难得没跟她那懒骨头的侄子一样。汪盐走近的时候,也由衷地赞叹琅华,“果然美丽的女人都是愿意和时间战斗的。”

    琅华的脑回路不觉得是赞美,反而觉得汪盐阴阳怪气。声色场合从来没输过的孙家大小姐,眼睛毒辣,一眼看出点什么,“嗯,你的时间都拿来夜间战斗了。”

    汪盐今天通勤妆领口,系了条简约的吊坠结丝巾。

    孙施惠昨晚的话还在耳畔,汪盐却不以为然,她确实不是个多嘴多舌的人,但如果闺蜜情谊的视角,她会鼓舞闺蜜每一份动心的情绪。

    有时候,情绪也是一种价值。

    女生告白也从来没什么。只要对方值得。

    但很显然,昨晚孙津明让琅华受挫了。

    汪盐今天事多,她也知道琅华心高气傲,她们如今的关系,实不到交心的地步。既然不能到鼓舞,那么先暂时安抚吧。“我昨晚抽你送的烟了,好有趣。”

    跑步的人一身的汗,斜睨的目光,“谁送你了,是你要的。”

    汪盐从包里拿出那只表,“姑姑认识的人多,眼光也好,能不能帮我修复一下这块表带。”

    她说的是修复,不是换。

    “你开什么玩笑。”琅华从跑步机上下来,拿毛巾擦汗,一看就知道出自孙施惠。他是这个牌子的忠实用户。

    琅华目露几分嘲讽,“原装就是原装,原配就是原配。你不知道他戴这些玩意,从来不换不修的吗?”

    “嗯。这块除外吧。”汪盐坚持,她和琅华说实在话,“因为我也买不起同款赔给他。”

    她想把这块修复一下。份外,送块她买得起的。一份是赔,一份是礼。

    琅华浸淫在奢品的圈子里,什么高奢都见过,当然,也什么样的女人都遇到过:

    野心勃勃想博出位的;厚颜无耻沾有钱有家室的男人的;装腔作势一身名牌品、荷包里的钱不够付下个月房租的;撒娇卖乖供着男人优越感哄钞票的;委里委屈表示名利都不要的……

    汪盐这样诚恳表示买不起但又耿头耿脑的还真不多。

    “你买不起,孙施惠买得起就行了。”琅华赶赶手,要她走。

    “他买得起是他的,我只是想买份我力所能及的礼物还给他。琅华,我这样的顾客,在你店里,你应该也会接待吧?”

    “……”

    “礼物无罪,顾客万岁。”汪盐说,他们同为服务行业,这点敬业精神还是要有的。

    琅华眯着眼投一下汪盐,接过她手里那只断开的表,嘴里依旧不饶人,“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女人给男人买礼物,不是个好征兆。”

    汪盐交代完诉求,转身就要走,都走到院门口了,站在一面凌霄花墙边上,遥遥喊琅华,“姑姑,你和我一样,道理都懂,但好像生活里,用得着道理的地方,其实并不多。”

    *

    等人的空闲里,店里播着一首老歌,其中一句歌词很有意思:

    眉毛那么短,天涯却那么长。

    边上有个妈妈在讲电话,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拿平板玩过关游戏。

    咖啡店里,小孩能喝的饮品并不多。兄妹俩守着平板里的游戏,津津有味,碰翻了一杯芒果冰沙的饮品。

    事发突然,杯子倾翻,两桌又挨得近。盛吉安一只皮鞋上,全是冰沙。

    钟齐民赶到的时候,他们这位出了名的好脾气盛学长,非但没有怪人家小孩子,反过来安抚孩子母亲,“不要紧,小孩子难免毛毛躁躁,哪怕是教育,也回去教吧。”

    孩子妈妈连连道歉,又问先生鞋子要不要紧。

    盛某人摇头,善意的笑容,“还好脚里没潮。”

    妈妈更是局促了,说要赔一下洗涤费用。

    正巧老同学钟齐民来了,化解尴尬也是有意结束这没意义的对话,“这样吧,请我同学喝杯咖啡?”

    孩子妈妈即刻点头了。

    这才风波停止。

    钟齐民笑话盛吉安,“你怎么连人家有娃的妈也能招惹到啊。”

    盛吉安喝一口冰美式,再往椅背上懒懒跌一下,冷冷眉眼,“别胡说。”

    老同学见面,叙旧也谈正经事。

    钟齐民是一家房产中介公司的经纪,他如今只做高端房产的经纪约。盛吉安找到他时,钟齐民就丑话讲在前头,那个小区赁的话,不便宜的。

    盛吉安轻巧地应一声,把房子的诉求交代给老钟,要老钟可以的话,尽快帮他办吧。

    老同学叙旧的八卦,“是赁了和女朋友住?”

    盛摇头,“给我妈。顺便,雪霏如今也在S城落脚了。她那个马大哈的性情,有一千用八百,暂时赁给她们一起住吧。过渡好了,雪霏再搬出去。”

    吉雪霏是盛吉安同父异母的妹妹,他父亲出事后,妹子一直跟着他。

    钟齐民听盛吉安的口吻,“你回来任职还回B城?”

    盛吉安点头。

    原本他那个交换名额,就是集团内部干部擢取的进修。毫无疑问,他肯定回去等着升职的。

    钟齐民也替他开心,他们当年的状元郎总算熬过来了。

    盛吉安母亲动了个腰椎上的手术,术后疗养离不开人,也轻易挪不到B城去。上了年纪的人,都有点安土重迁的思想。他干脆由着她们去,一面赁房子,一面约家政阿姨。

    他朝老同学吐露几句牢骚,这一向烦得很。

    钟齐民满口应下盛吉安的差事,再问他在这停留多久,时间赶得上的话,吃完他的喜酒再走?

    钟说,都是老同学,他也不客套了,方便来的话,咱就口头算请柬了。

    盛吉安先说恭喜,再说他月底走,既然是喜酒,他一定去喝一杯。

    邻桌的那杯赔罪的咖啡送了过来,盛吉安没和对方再客套什么,推给了老钟。正巧手机备注喜酒时间的时候,看到这家咖啡店公众号刚推新的文章,是则卫生事故的道歉声明。

    盛吉安扮作无意地问老钟点事。

    “什么?”

    “汪盐……”因为她是他们班主任的女儿,那时候班上男生没人不认识文科班的汪猫猫的。

    盛吉安和汪盐走得近,他们私下就老打趣他,老汪一找盛,聊题也好,聊他的竞赛也罢,大家都说,岳父又找准女婿喝茶了。

    “我听说她结婚了。”

    钟齐民喝一口冰咖啡,面上淡淡地咳一声。“啊,是的。她老公……你认识。”

    “是谁?”

    “……孙施惠。他们婚事办得很低调,孙家嘛,你知道的,人家请得都是生意利益往来的人,孙施惠那个傲慢调调,就咱们老同学群里都知道他结婚了,但是他没请任何人。 ”

    作者有话说:

    歌词一句出自黎明的《半生缘》

    第63章 点点星(10)

    钟齐民的一番话一口气道完。

    盛吉安脸上有着如释重负又果不其然的笑, 白皙清瘦的下颌线紧绷之余,整张脸有种苍凉的诡谲。

    他好半晌没说话,最后是钟齐民拿别的话头岔过去了。说他下头还约了客户看房子, 就不能久坐了。总之,他交代的事,一准给办。

    盛吉安一个人在位置上枯坐了会儿,直到接到一则工作电话, 他人还没去赴任, 但负责的项目一直在跟。

    盛吉安起身的时候,落座的椅子归位,桌上连同老钟喝剩的杯子, 一齐收拾扔进了店里垃圾分类的回收筒。

    当初她接到这家茶歇品牌的offer时,盛吉安还在读研, 他有心接她去B城。

    汪盐拒绝得委婉,说等他毕业再说。而且,她一时也难跟她父母开口。

    盛吉安那时就问过她:我始终比不上你父母两个人,对不对?

    汪盐反复翻看着她收到的邮件offer,说不一样的性质,怎么比?再有,我始终想试试,做得好了,平级调到B城也不是没可能, 对不对?

    他那时候就说过, 看似温和娴静的猫猫, 实际上比谁都倔强, 有主意。

    谁都不能做她意愿的主。

    三日后, 钟齐民那里有了消息。钟盛二人依约看房的时候, 盛吉安从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也不再看另一套,他相信第一眼缘。

    站着,就把租赁合约敲定了。也实在急,他母亲那头一周后就出院了。

    房东挂租的时候房子已经保洁过了,急事急办,盛吉安交付了一季度的房租连同钟齐民的中介经纪费也一分没折扣。

    老钟说:“你这样倒弄得我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怎么说,都是我讨巧了。没的再叫你赔什么的道理。”

    盛吉安还是那样。他上学那会儿就是这样,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吉雪霏喜欢朝着太湖的阳台,站在外头吹了好一阵子溽热带湿的风,进来的时候正巧听到这一句,酸得牙都要掉了。

    钟齐民朝老同学的小妹道:“别不信啊,你阿哥当年迷倒三个年级多少小女生。”

    一到学期末,赶上圣诞节和新年元旦。盛吉安能收到的卡片和情书,通麻袋装都不为过。

    雪霏跟着大哥的同学一齐数落亲哥哥,“哦。弱水三千,偏就只取一瓢饮,是不是?”

    房子已经定下了,盛吉安才当下的“地主之谊”,分烟给老钟抽。

    他点了点烟灰,剜一眼雪霏,警醒她,“你只能住到我走之前。我一走,你也不高兴和我妈同一屋檐下了。所以,别胡闹了,好好工作,好好攒你的居所钱。”

    雪霏朝大哥撇撇嘴,她才不怕呢,“说到你的一瓢饮,你就掉脸子。哼。”

    钟齐民在边上咬着烟,纯当自己是聋子或者傻子,听不懂。

    嗐,什么一瓢饮不一瓢饮。能轻易丢手,再被别人轻易握去的,都不是一瓢饮。

    沽名钓誉的高帽子罢了。

    岂料,两支烟相约抽到尽头的时候,盛吉安莫名其妙来了句,“有时候,先来后到,确实很霸道。”

    直到送走了钟齐民,雪霏开着大哥的车子去把酒店的行李搬了过来。盛吉安都在临时的书房里忙工作,他忙事的时候向来不近人情,不肯人打扰,也不喜欢被人问吃什么喝什么这类的关心。

    他要雪霏出去,自己顾自己。“哦,对了,下午四点约了家政阿姨来见工。你看着办,房子再保洁一遍,以及烧几个家常菜。”

    “烧什么呀?”雪霏从前在家里就什么都不懂,这些年在外头,也是吃西餐的多。要么就是大哥弄。

    盛吉安啧一声,是嫌她烦了。

    “好了,我知道了。烧你们江浙菜好吧啦!”她说完就要跑。盛吉安提醒她,把门给我带上。

    雪霏最讨厌这样的大哥,“臭脸!”

    到了约定的时间,人家家政阿姨上门,训练有素,干活也好,说话也好,都没甚动静。

    盛吉安是被雪霏吵到了。

    她在外面沙发上,戴着降噪头戴式耳机,在打游戏。

    游戏里厮杀的如火如荼,嘴里也禁不住地各类过山车般的兴叹话。

    大哥出来扑克脸,雪霏没空理他,因为在直播。大哥也不懂自媒体的意义。

    那头见工的家政阿姨已经忙完她两个半小时的活了,她误认为兄妹俩是情侣,才要和雇主先生攀谈几句,说现在的小女生都这样,她女儿也这样,三句话不离游戏。

    “先生倒还蛮宠女朋友的。”

    “不是女朋友。是一个爸爸的那种妹妹,别误会。”

    阿姨这才洋相得表示嘴快了,说话间,她把厨房料理台上的菜一一端到餐桌上。她今天见工无论合不合格,都按约定的见工费劳作。

    但看这样品相、腔调的雇主,虽不大温和,但斯文有礼,想生病的妈妈也不会刻薄到哪里去。主要是这位先生一表人才,阿姨一时审视之余,倒也希望今天能见工成功了。

    桌上三菜一汤。

    菜是刚才小妹把手机给阿姨,要她自己看,看买点什么。总之,一日菜金费用内,烧几个家常的江浙菜。

    其中荤菜是芋头烧肉。阿姨还解释,芋头就是江北常见的龙香芋。

    炒菜是一盘山药木耳炒肉片,一盘应季的红苋菜。

    汤是鱼圆肉膘小肉丸并一把鸡毛菜烧得杂烩汤。

    雇主先生连尝都没尝,先开口歉仄,“是我没关照到。不好意思,我不大吃山药,我母亲她们也不爱吃,这个食材以后就不要做了。”

    “啊,我问过小妹的。”阿姨生怕他觉得她没质素。

    “嗯。她不晓得,只是我不能吃。”雇主先生拾起筷子,略微地尝了尝,中规中矩的手艺。

    芋头烧肉,他在外头这几年都没再尝过了。

    他还记得有人大年三十的生日,年年难见到她。给她打电话,她偶尔俏皮起来,就会问他,“吃芋头了吗?”

    讨好彩头的习俗里,就是年三十吃芋头,来年遇好人。

    盛吉安郑重告诉她,我明明已经遇到了。

    电话那头的人:哦。是谁呀?

    是一只猫。他逗她。

    *

    晚间,趁着探视时间没过,盛吉安再去看了趟母亲。

    盛母照例说了些劝功名的话,一味逞强说她这里不要紧,要他紧快去赴职。男人,没什么比立业更重要的了。

    “小安,我知道这些年你也不痛快,可是,后头日子还长着呢。你要知道,你熬过三十岁再谈儿女事也不晚的。男人不比女人……”

    “今天药都吃了吗?”盛吉安冷冷截住母亲的长篇大论。

    “我晓得你不爱听。”

    “晓得就不要说了,我心里自有数。”

    再驱车从医院回头,回住处时,客厅里已经熄了灯。难得,雪霏今天这么识相地没动静了。

    盛吉安连灯不想开,往沙发上一跌。拿手很搓了几把脸,才勉强赶走些疲乏。

    他号码没换,回国后办理了复机通讯,存在卡上的那些联系方式也都有备份。

    盛吉安自己也不知道他在这没开灯的房子里枯坐了多久,心理建设之后,才在若干联系方式里翻出一条。

    其实他记得她号码,就是不想动任何心智。没任何防备地,他在滑页里看到她的名字。

    年少无知那会儿,腻歪时,他给她备注老婆。

    汪盐不肯,她说猫猫、盐盐都可以。老婆不行,太腻歪了。

    夜阑人静,心才最趋于真实。盛吉安这一周反反复复的情绪,都始终难咽下一口气。

    他可以接受她成为任何人的妻子,他必将祝福她。因为汪盐值得。

    可是,偏偏孙施惠不行。

    盛吉安有满腹的话,想找她求证一下。哪怕她冷漠地说,是的,如你所想-

    没开灯的客厅里,微蓝的光源下,有人悄然出现在沙发后头,用一种极为乖张的口吻念出了盛吉安编辑的一行字:

    汪盐,方便的话,我想见你一面。

    饶是盛吉安这样四平八稳性子的人,也被吓得不轻。锁屏了手机,掉头就光火地骂吉雪霏,“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自幼娇纵惯了的独生千金,哪怕落魄了,也一身难改的脾性,“大哥,约人家已婚妇女是不道德行径哦。而且,这年头,谁还看短信啊。”

    盛吉安动怒之下,重新解锁屏幕,把那行字删得干干净净。

    然后,也呵斥雪霏回房睡觉。

    一切,归于死水般的平静。

    *

    孙施惠和汪盐说过,有些交际场合,得坦诚相见的。

    那时候,他们聊点什么,还只是普通朋友的界限。

    如今,他说他要去赴齐主任的局,关起门来,夫妻的私房话,就说得更言明了。“那些个老狐狸,说些什么,他生怕有小辫子给你逮到。所以,都喜欢和你光着膀子说话。”

    没任何通讯设备在身。

    汪盐哦一声,她有点猎奇心理,说还没去过那些场合。

    孙施惠笑,笑有些人没去过,倒是会脑补。“所以,你以为什么场合?”

    “大概和我们去温泉酒店不一样的场合。”

    “大概你个头!”孙施惠骂她,再问她,她往年团建去温泉酒店,都在哪,玩什么。

    泡温泉,打牌,按摩。

    她去年双十二后去的,遇到的那个足底技师是个男的,给她捏的。汪盐讲得绘声绘色地,她真的特别怕痒,人家技师才碰到她,她就缩回脚,要么就疼得高一声低一声的。

    总之,很尴尬。没几分钟,她就喊停了。她怪姚婧恶作剧,也实在受不了男技师的手劲。

    一言以蔽之,她不爱足底按摩。

    等汪盐没所谓地讲完这一段,孙施惠用一种很鄙夷的目光审视着她,嘴里寂寂有词,骂她和她的中年企业家女老板,“俗!”

    汪盐满不服输,“我不觉得。除了我没适应人家技师小哥的手劲,其他我还蛮喜欢的。”

    有人过来拖她的脚,要她告诉他,喜欢什么,什么手劲。

    他不知道捏到她脚底哪里了,汪盐说好疼,“是什么穴位?”

    孙施惠觉得她这些天像是改了性子,偶尔蹦出来几句,很像撒娇。又过于软糯,他前几天就笑话她,端午节过了,别还实心的糯米啊。

    汪盐懒得理他,说以和他同一生肖为耻。也不稀罕骂他,猪还是狗,因为他不配,不如。

    眼下他和她胡诌,告诉她,她疼的是什么穴位,“肾。”他说他找到她老是那什么的时候一口气上不来的原因了。

    “呸。”她朝他窝心一脚。

    被挨了一脚的某人,懒懒起身,要去赴应酬局,临走前还莫名其妙地提要求,“以后不准点男技师。”

    “凭什么。”汪盐才不听他。连琅华店里都好几个男销售呢。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没科学依据,但也有口口相传的试验道理: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有时候,人就得务实地相信,疲劳疲乏平庸的时候,需要一些风景来提神。

    汪盐觉得这没什么可羞耻的,这是人最基本的审美。

    孙施惠没空陪汪夫子吊书袋子,总之,她说破天,也不准点男技师了。

    “为什么?”她拿平板投屏到电视上,难得有闲心,追起网剧来。

    孙施惠拾起外套要往外头去,被她连问了两回,他才淡淡瞥她一眼,“因为不喜欢任何人听你的声音。”

    汪盐真的一秒愣在那里。因为她听懂了他的话。

    剧里正好播到造反上位的太子男主,执意要纳罚没教坊司的女主为侧妃。

    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在男主口里幽幽然道出来,有几分势在必得,也有几分心有不甘:唯她,甚得孤心。

    外头司机老姚难得进来等施惠。因着节前老姚家进了个孙子,照例给孙家几处都分了红蛋。没敢送到孙开祥院子里,一来怕打扰他养病,二来也怕老爷子多心。

    汪盐得了人家伴手礼,也让阿秋捎过去两个人情份子。说一个是爷爷给的,一个是他们给的。

    孙施惠知道这事,汪盐跟他提过。没成想老姚又客气回来,拎了一篓子鸭蛋和一篓子白玉枇杷。

    说是家里见者有份。老姚实在地搁在廊下,人都没进来。

    汪盐出来和他说话,“早知道不要阿秋捎给你了,这一送,又折腾你还回来。倒是我们落了个嘴上便宜。”

    老姚憨憨笑两声,说都是时令货,不值多少钱的。“反倒是你和施惠封那么大的人情去,叫我们过意不去,家里头都说我了。”

    汪盐站在廊下,俯身拣了个枇杷剥着吃,朝老姚摇摇头,要他下回不要这么客气了。本来就是喜庆的事,大家一道开心开心。

    正说着闲话呢,孙施惠跟着出来。全由着汪盐应付他们,只问说完了吗,说完我要走了。

    汪盐当着阿秋和老姚的面,没和他贫嘴。只提醒他,“别喝酒。今天本来就是该你守夜的。”他倒好,把琅华吆五喝六地喊回来,自己倒是一周四天不着家。

    “你有事给我打电话。”正主夫妻俩说事,旁观者也不好插话,只垂手等着。

    “我给你打电话,也要你清醒着啊。”

    “你放心。”孙施惠担保的口吻。

    汪盐这才不说话了,预备回屋去,孙施惠又逗她,“要不晚上给你带夜宵?吃什么?”汪盐前段时间夸阿秋黄鱼面做得好吃,孙施惠说,黄鱼剁泥包的馄饨也好吃的。

    “不高兴,怕胖。”说着,扔下话就进里了。

    老姚和阿秋嘴上不说,心里一致琢磨:太阳明天指不定从哪边出来呢。

    *

    孙施惠来这种会所,哪怕一身冲凉的出去,到家他还是会再洗一遍。

    也不大喜欢把后背给人,哪怕是松泛筋骨。

    今晚也不例外,技师才上手捏了几下,他就慢抬手,示意谈事,要后头人的先出去。

    赵寅轩那个民博项目就是齐主任帮着牵头,个中才会这么顺当。老齐同孙开祥当平辈论的,然而轮到老头的孙儿,他又反过来喊施惠阿弟。

    老齐千叮咛万嘱咐,工程给我保质保量地完成。这个小镇项目囊括旅游、场馆、产业几个集聚区,立得起来,你孙施惠的名字就牢牢夯在奠基石上了。

    这个项目从闻到弦机,到策划再到亲自飞过去拜会赵寅轩,以及和爷爷几发辩驳,孙施惠是当真一步步蹚过来的。

    他之前就跟老齐透露过,不怕你笑话,我把本都压在这上头了。

    老齐浑不相信生意人的本套本一说。反怪起施惠来,你但凡嘴上讨巧点,你家老爷子也不会箍你这么多年。

    孙开祥的心病无非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齐主任觉得施惠但凡能早几年成个家生个孩子,老早就把老头架空掉了。偏这个小阿弟不肯低这个头呀。

    生个孩子。孙施惠嗤笑,说自己还没这个福气。

    包间里没有旁人,老齐饮尽杯中的茶,搁回杯盏的时候,阖阖眼皮,“怎么,家里这位也是个应付差事?”

    当初施惠摆喜酒,没有给齐主任他们递请柬,齐某人亲自上门去讨酒喝,算是给足了孙家人的颜面了。

    也是想瞧瞧,一向没什么男婚女嫁心思的小阿弟,陡然间就结婚了。新娘子什么来头。

    那天齐某人见到了。

    哪怕眼下,齐主任也不大相信是政治联姻。明明,对方就是施惠欢喜的那种,漂亮,解意,但又不肯轻易服输。

    孙施惠对着齐主任不怕说真话,因为后者疑心病重,你说什么,他都得存疑剔掉你真心几分。

    “就这么说吧,我要是把爷爷那份正本遗嘱给她瞧,我站着娶十个八个,她都不会稀罕的。”

    老齐起来自己续茶,顺道也给施惠续一杯,老哥哥朝小阿弟说话也是批评,“那么就是你施惠不对了,太傲慢了!”

    “怎么能傲慢到明明心有戚戚了,对方都没能明白呢?”

    孙施惠松散一身浴袍,饮一口正好温度的茶,徒然一笑,往躺椅上一跌,一只腿懒懒支膝,偏头正好吐出点茶滓来,“我不要她明白,我只要她在。”

    与其明白来明白去,合合散散的。孙施惠明明要的更直截了当,她哪怕不那么全心全意,人活生生待在他身边就够了。

    齐主任是过来人,训斥施惠,这样的行径可不行,要吃苦头的。不是你就是她。

    孙施惠怔了会儿,“那就是我吧。她这些年也没少让我吃苦头。”

    洗漱出来下半场是牌局,包厢里冷气浮得低低的,有檀香和桂花的香气。牌室和里间谈话的当中拿一面屏风作格挡。

    屏风满面一幅苏绣。绣得是面白猫戏蚂蚱。

    三缺一,孙施惠站在那面屏风前头抓一把瓜子,他只剥不吃,并给老姚打电话,要老姚先回去,不必等他了。

    他要老姚打车子回去。散局后,孙施惠自己开车回去。

    岂料老姚不肯,说汪盐关照过的,施惠开车莽撞,这个夜星里头,宁愿他自己打车子,也不要给他开。

    孙施惠剥瓜子呢,手机开的扬声器,包厢里连同齐主任都听见了,齐主任打趣施惠,“噢哟,这就是你说的这些年吃苦头了啊!”

    某人难得几分得意,面上不显,只问老姚,“她真这么说的?”

    老姚耿直答是。

    施惠让老姚上来一趟。那头生怕施惠浑不吝,偏要留车钥匙下来。

    施惠好脾气得很,“不要,不要车钥匙,你上来趟。”

    结果,施惠拿会所包厢印着logo的餐巾纸,包了一纸巾的瓜子仁。

    他剥的。

    臭小子要老姚带回去给汪盐。

    老姚用一种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在这发疯的神情望他。

    某人不以为然,拍拍手上的屑末,全不在乎边上人怎么笑话他,“拿回去交给她,她就明白了。”

    明白他非但没有喝酒,且清醒得程度。

    老姚向来敦厚老实、缄默守规矩,捎走那包瓜子仁也忍不住诋毁一下施惠了,“你早这样孩子都上小学了。”

    施惠今天心情很好,吓唬老姚,“我听到了啊。”

    司机去了后。包厢里的人还在等人齐。

    齐主任的妻弟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孙施惠拾掇心神,骂人,说就是三个轮也开到了,这是搞什么名堂。

    觉头都被他等上来了。孙施惠索性去里间塌上眠一眠。

    他的微信是没有朋友圈这种鬼东西的。应酬交际也不靠这种媒介。

    属实今晚是百无聊赖了。

    孙施惠大略地扫了下朋友圈,日常给汪盐的那些流水账点赞。例外一个得到他吝啬赞的是高中同学钟齐民。

    因为人家发了个电子婚纱照分享集。孙施惠压根没点开看,也不晓得老同学的新娘子眼睛鼻子怎么长的。

    只心情大好地点了个赞。

    他们高中原先有个班级群,还有个年级群。孙施惠被拉进去过,他嫌里面整天呱呱鸟的没正文,平白占据他信息栏一个条目。没多久就退了。也再没人敢招惹他。

    钟齐民月底结婚,免于麻烦,把能联络的人都拉在一个群里。

    给诸位发电子请柬。

    孙施惠自然不在其列。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钟齐民这头破天荒地发现他们有个有钱少爷这回好把光,婚纱照集锦链接分享出去没多久,万年冰山客的孙施惠竟然给他点了个赞。

    或礼或利,钟齐民都想着趁着这个契机和老同学都叙叙旧。

    他当机立断地给孙施惠发了条短信。

    起初只寒暄貌,说些感谢之词,也反过来说些祝贺词,饶是晚了快半年了。

    孙施惠那头寥寥回复:多谢。

    钟做房产经纪的,最不怕客户冷场。打铁趁热,说晓得老同学日理万机的,不知道肯不肯赏光来喝杯喜酒呀。

    孙施惠那头迟迟没回复。

    几分钟后,他却给钟齐民打来了语音通话。

    原本钟齐民还以为会有戏,岂料孙施惠还是说些冠冕堂皇的推拒话,说有生意和家里两头顾,实在去不了了。

    不意外。上学那会儿,他就离群索居的少爷派头。

    就在钟齐民不穷追的时候,孙施惠问他婚礼酒席在哪里办。

    得知是花都酒店,孙施惠说明日跟他们负责接待婚宴礼宾的经理打个招呼,要个折扣。

    这份折扣,就当他老同学随礼了。

    钟齐民上学那会儿和孙施惠还算有交集,一起打球一起去蹭他们住宿男生的热水澡,也一起取笑过汪盐。只是后来大学分散了,到底家庭根基不一样,眼见圈子也不同,强行兼容反倒狼狈。

    孙施惠这种阔少爷,随礼也和别人不同。

    他不稀罕封什么人情去,倒是婚宴酒席这种大头上,让个折扣出来,比那些所谓的人情份子实惠得益多了。

    次日,钟齐民接到酒店那头礼宾部新更新的账单,赫然一啧舌。

    这个折扣,可真不是个小人情呀。

    钟齐民连忙给孙施惠再打电话,他秘书接的,直到中午,孙施惠才有空回电给钟齐民。

    钟齐民连连表示,施惠这样,叫他和未婚妻实不敢当。

    孙施惠淡然回应,别放在心上。他和酒店那头正巧有合作往来,他和汪盐结婚又在家里老宅办得,没用得上酒店那头的人情,这回补个小礼给他们那头的负责人。

    未婚妻说什么都要他请人家同学来。

    钟齐民怪未婚妻不知道情况,要她别说话。电话里只再三表示实在受之有愧,孙施惠又没时间来喝喜酒,“给你和猫猫同学寄份伴手礼吧。还是填你老宅的地址?”

    孙施惠世故地笑,说就免了吧,替你小子省一份。

    两厢就准备客套地挂电话了,钟齐民拿人的手短,这才跟施惠说了实话:你也不能来,其实。你来了会出事的?

    “怎么,怕我抢了你新郎官的风头?”孙施惠比当初随和多了,也舍得玩笑了。

    钟齐民讷讷笑两声,奉承施惠,你来的话,肯定是抢不少男人的风头的。“……主要是那谁答应来了。你俩……最好别同席。”

    “……谁?”某人问出口,电话那头短暂沉默。这头已经不需要答案了。

    这通寒暄祝贺并世故心机的通话收梢前,孙施惠临时改了主意:“伴手礼寄到我老宅那里吧。”

    第64章 点点星(11)

    陈茵头两年宫颈上检查出些毛病, 加上积年的劳作看档案,眼睛、腰椎都不大好。

    住院开刀期间,汪敏行就和她商议, 不行提前办离退吧。

    汪盐也侥幸妈妈的病理检查没什么恶性后,附议爸爸。左右,家里也不等着妈妈开工资。

    办提前离退这事,孙施惠还多少帮了点忙。但陈茵养病那段时间, 他不大上门的, 因为知道师母好面子,又是害得妇科上的毛病。

    真真是陈茵疗养出来后,孙施惠才往常那副吊儿郎当样上门来, 丁点没把师母当病人,只和她玩笑, 好像还胖了些。叮嘱师母千万别把老师宽慰的话太当真呀,该减肥还是要减,您瘦点好看。哪怕减不下来多走走也没坏处,对吧!

    别他人也许会觉得孙施惠这话傲慢离谱极了,汪敏行知道偏妻子就是受用臭小子这套。

    陈茵好面子又逞强,一般人上门叮嘱好好养身体什么的,她没准还会多想;偏孙施惠这样,陈茵反而添信心了。

    因为她知道,有些人说得不过体面话, 而施惠只会朝她说里子话。

    这些年, 四时八节的, 孙施惠饶是做了汪家女婿依旧还是保持着陈茵引以为傲的礼数:施惠从来上门先给她打电话, 方便, 他才过来。

    不像有的人。

    陈茵到现在还说这话。她对盐盐头一个对象, 印象差就差在这儿:人到楼下了,才说想上门和长辈打个招呼。

    汪敏行理中客,到底是他的门生。他试着开脱几句,“好了,别上纲上线啊。人是你女儿领上门的,你怎么不怪你女儿。”

    “你晓得什么!”陈茵朝丈夫投一眼。

    汪敏行不大买账,说孙家从小什么熏陶,孙开祥恨不得戒尺不离身的教训。施惠跟着爷爷进出,又都是场面来场面去。那小子最偷奸耍滑,他顶知道你吃他那套。

    而有些孩子嘛,到底从前跟着妈妈讨生活,单亲独个的,有所不足,在所难免。

    陈茵最烦老汪把相学生那套搬到家里来,“嗯呐,你胳膊肘到底朝哪头拐。怎么我说个什么你都要和我顶真的!”

    “客观实际看问题。”

    “呸。都等着你客观实际,你女儿喝西北风去吧!”外头已经五点半了,原本老两口随便弄个一菜一汤也就对付一顿晚饭了。孙施惠临时打电话过来,说他和盐盐过来吃晚饭,问师母额高兴带他们的烧?

    陈茵朝老汪吆五喝六的,掉头又要他下去买点熟食。

    汪敏行提醒,“你女婿不是说他们自己带菜来?”

    陈茵逮住他一个吃口,“你就是一步都不高兴动。只等着吃现成的!”

    老两口日常一拌嘴。没多久,孙施惠在楼下泊车的动静就传来了,陈茵给他们开门的时候,却只见施惠一个,他手里当真提着熟食和花雕酒。

    “盐盐呢?”陈茵问。

    孙施惠自顾自进来换鞋,面上淡淡的,“她说自己过来。”

    陈茵敏锐,听施惠这话,不禁往他脸上扫一下。只见臭小子和颜悦色地也投师母一眼,“怎么?”

    陈茵摇头。要他进去坐。

    孙施惠自然地领命。他工作缘故,向来四季都是单衣的衬衫西裤多,一进门就脱了外套,打散袖子去洗手。

    很寻常貌地跟二老说话,高考刚过,孙施惠问老师,怎么样,今年咱们校能出几个状元?

    汪敏行听不出玄机来,只问他今天怎么有工夫过来了?

    孙施惠:“来陪你喝两杯。”

    “出什么事了?”汪敏行听到这找酒搭子的话,倒也有点醒觉。

    孙施惠拣一颗餐桌上洗出来的黄樱桃吃,不置可否的样子。稍待,才开口,“能出什么事?来陪你们吃夜饭啊。”

    陈茵手里提着施惠带过来的吃食,还没搁下来呢。见他在客厅里闲散地踱步,掉头来问师母,“五姨父那头怎么说了,手术还顺利吧!”

    “顺当得很。昨天我和你老师还去看了呢。”

    “那就好。我没去得成,也是汪盐有心瞒我了。师母,这点你得替我正名。”有人懒散吃两颗樱桃,要往垃圾桶里吐核呢,又想起这是生活垃圾的篓子。把核吐手心里,人往厨房来。

    陈茵由着他走近两步,看施惠脸色着实不大好。饶是四平八稳的,可不大同他们嬉笑了。

    孙施惠把手里两颗樱桃核丢进厨余垃圾桶,再去洗手时,陈茵顺势把吃食搁在流理台上,一本正经地问他,“怎么了,两个人吵架了?”

    孙施惠扯一块厨房纸巾下来揩手,偏头投一眼师母,没首肯也没否认。

    静静,把手里的纸巾扔到另外一个篓子里,人站离门口还有几步远,他准头很稳,一扔进筐。“师母……”

    *

    汪盐过来的时候,他们桌上菜都布好了。

    她包和笔电还没搁下来,就看到她爱吃的盐水鹅、凉粉还有卤水煮得豆腐干。

    这一路赶过来,本来以为没什么胃口的,也被这熟悉的小时候味道给激发出几分果腹欲。

    她人还在门口换鞋子,今天早上出门穿了双新高跟凉鞋,又跑了半天的外勤。汪盐脱鞋的时候就喊妈妈,问家里有没有创可贴。

    “我脚后跟破了。”

    陈茵寻声过去,一望,当真脚后跟破了块皮,红肉现现的。陈茵连忙要盐盐先去洗一下,再贴胶布。

    妈妈又唠叨的口吻,说盐盐这左脚后跟有反骨头,回回穿新鞋子都要磨脚。

    母女俩洗手的洗手,拿胶布的拿胶布。直到汪盐贴完胶布,又洗了回手,来吃饭,桌上的某人都没多大反应。只顾着搛他的花生米,然后和他的老丈人聊某个战争片背后当年真正的史料。

    孙施惠听得津津有味,花生米稳稳搛在筷头上,就是不往嘴里送。

    汪盐看他两眼,他也浑然不觉的样子。

    陈茵给她盛来一碗饭,不期然地在桌下踢她一脚。

    汪盐正迷糊着抬头看妈妈呢,孙施惠把花生米送进嘴里,问老师,“再添点?”

    汪盐匆匆顾妈妈一眼,再听某人声音,视线移到他脸上,他依旧没事人的样子。仿佛汪盐的一举一动,对他可有可无极了。

    看清他们喝的是黄酒,汪盐不禁出声,劝阻的口吻,却是朝爸爸,“你这几天喝得不少了,顾着点身体。黄酒容易上头,你又不是不知道。”

    汪敏行在家坐着,大重天小重天地被管着,干脆拉人挡拆了,“你多管管他。我就少喝了。”老父亲不明就里,到底男人粗线条些,也是喝酒了,到现在还没发现,女儿女婿没说上话呢。

    汪盐有点生气某人这个态度,干脆也不理他,“我管什么管。”说来这里吃饭的是他,进门一直不理人的也是他。

    桌上唯一清醒的旁观者反而最糊涂。陈茵看两个人绷着不说话的样子,更是坐实了吵架的论证。

    趁着给他们喝酒人下雪菜肉丝面的空档,陈茵把盐盐拖到厨房,只问她,两个人为什么事吵架?

    汪盐有点懵。

    陈茵朝盐盐捣捣指头,“我说什么来着。”

    汪盐回来前,孙施惠问陈茵,“师母,端午那天在医院也一切顺利吗?”

    陈茵面上一滞,有人就什么都明白了。陈茵才要解释什么,孙施惠反而定当的笑意宽慰,说有师母在,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锅里的面煮透了,陈茵拿筷子捞的时候,知会盐盐,“夫妻们过生活最忌讳的就是存着话。你说你去个五姨娘那里,瞒着他做什么。这没事都像有事了。弄得我落在施惠眼里也是那种不识数的父母了。”

    汪盐往妈妈盛面出来的碗上盖雪菜肉丝的浇头,再淋汤。

    孙施惠那碗宽汤少面,且面比爸爸的弹牙些。

    “他说什么了?”汪盐问。

    陈茵把施惠那样子一学,盐盐当即说,“他诈你呢。”

    啊。陈茵更不清爽了,直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他们没吵架啊,不过,孙施惠这样上她父母这里,显然知道点什么,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汪盐把两碗面端出去,分给两个人。面上不服输,知道了我也不怕什么。

    原本那碗宽汤少面的是给某人的,临到桌上,汪盐改了主意,少面的这碗给了爸爸。那碗满当当的给了某位善于拐弯抹角的少爷。

    汪敏行一看自己碗里这么少,还只当家里没余面了,算了,自然紧着施惠吃吧。

    都没等孙施惠开口:老师我和你换一下。

    兀自吸溜起来。

    某人整个表情,没动筷子呢,就被噎饱了。

    可是,孙施惠拿出上学那会儿的胃口,风卷残云的吃完一大碗面。

    看到他碗空了,汪盐都不禁撇撇嘴。要知道孙施惠平时吃东西顶细致的一个人,他最烦碗里有汤的东西调羹都推不动的地步。

    晚饭到最后,外头霍闪一下,接着滚起了雷声。

    夏季,阵雨连篇。

    陈茵知道施惠和琅华分工守夜的事,轻易也不留他们过宿,催着他们快点走,不然等晚点雨再大点,车子都望不见路。

    汪敏行还担心施惠喝了酒,盐盐开车,他不放心。

    陈茵要老汪别说话,心想,这都憋着气呢,再在这里忍一夜,不知道隔夜仇什么样子呢。回去反好,夫妻过日子,从来不怕吵闹,就怕没话可说,那才是最不中用的了。

    *

    下楼的时候,陈茵千叮咛万嘱咐,要盐盐慢点开。也要施惠车上别打盹,“帮盐盐看着点。她好些路没走过,不能全由着她。”

    汪盐领先几步,率先往车里去。倒是孙施惠,喝了酒还好性子地跟师母道别,要她上楼去。

    陈茵面上踟蹰,怕小两口吵架。

    孙施惠微醺莞尔,从师母手里接过外套,同她说些“交心“话,“师母放心,我在,她就出不了事。”

    蚕食通黑的天,飞沙走石般,震雷越来越密。

    孙施惠临上汪盐车前,还去他车里拿了烟和火机。

    折过来,牵开车门,阖门带风,他说他昨晚打牌晚了,有点困,放倒座位躺一会儿,“你妈要我转告你,慢点开。”

    驾驶座上的人满不在乎,自顾自点火起步,而副驾上的人,安全带牵着低低的,说是眯一会儿,却在滑火机点烟。

    人着实甩手掌柜地往那一躺,十足的纨绔子弟貌。

    外面变天的雷阵根本不能开窗,孙施惠才吸了一口烟,汪盐就跟着咳起来。

    她不喝止,他也就不停下来。

    直到车前挡风玻璃上,不时啪啪落下圆斑一样的雨点起来,眨眼间就越来越密,汪盐车子也顺势往高架上开。

    她咳了好几声,副驾上的人才跃起身,椅背调回原来的折度,降下一截车窗,借着外面徐徐才落的雨浇灭了烟。他再阖上车窗的时候,手里已经没烟了。

    汪盐看孙施惠坐起身,人如烟一般的笼罩,终究开口了,“你去我父母那……”

    “好好开车。”

    一路无话。

    车子安全无虞抵达老宅的时候,外面已经落雨成烟。汪盐后备箱的一把女士折叠伞在这瓢泼大雨里压根不顶事。

    孙施惠也不急,他让她先进去。他打电话要阿秋送伞来。

    汪盐擎着伞,站在雨幕里,看有人就是不下车。

    孙施惠有点好笑,骤烈雨幕里,他声音也跟着消音一半,听起来有点远,“干嘛,杵在这里?”

    汪盐任性往倒座房东南门走去,结果也只是站在门廊下等他。

    等他的老保姆来接他。

    汪盐气愤极了,因为孙施惠太懂如何让一个人无地自容了。

    她恨他。

    而车里的人隔着一道玻璃,看蓝伞下的人,固执地站在大门下,她不朝他低头,不朝他和好,不朝他交代什么。就这样缥缈如烟地站在雨幕里。

    孙施惠骂了句什么,终究摔门下车。

    阿秋拿着伞赶过来的时候,只见施惠淋了个透,然后逮小孩般地拎着盐盐往他们院里去。

    他不要任何人插嘴。

    阿秋看着,只能嘀咕:要怎么好哦,两个冤家。

    *

    到他们院子,才进门,明间客厅沙发边就用红纸铺地摆着一摞囍字样的伴手礼。

    钟齐民说是给他们寄一份,聊表心意。但到底施惠出手阔绰,给他们的礼不轻,自然,主家还礼也不轻。

    汪盐被孙施惠这么一路携回来,半边身子都湿了。

    他更是,湿漉漉的扔开外套,刚才进东南门的时候,撑手了把楹联处,大概木头倒刺,孙施惠左手掌心里钻进了根朱漆色的刺。

    汪盐听他冷嘶半声,看到了,她顾不上身上潮的,厅里和房里的冷气也都没开,闷闷的潮热。

    她连下厨都有限,更别提什么细致的针线活了。但看他那根刺,觉得要针才能挑出来,丢开手里的包,转头要去找阿秋。

    孙施惠喊她,“去哪?”

    “去找阿秋借针。”

    “猪!”他说着,就徒手撕破了掌心那一处,捏出了那根刺。

    汪盐看着就跟着疼。再看他草草了事的样子,提醒他,“那刺上有漆。”她去翻医药箱,找出消毒药棉,才要过来给他擦,发现孙施惠脱掉了身上的衬衫,因为湿在身上实在难受。

    汪盐干脆建议他,“你要不去洗个澡吧。”

    孙施惠坐在沙发上,短发往后归拢,湿衬衫就在他脚下,不言不语地样子很戾气也很唬人。他由着汪盐屈膝地来帮他消毒,酒精渍在伤口上,有短暂的痛感。

    孙施惠却指着他们不远处那堆摞得很高的伴手礼,告诉她,“钟齐民送的。你知道他吗?”

    汪盐由着那颗酒精棉卧在他掌心伤口上,幽幽然抬眸看他一眼,孙施惠也俯首端望着她,她当然知道,“爸爸班上和你一样存在的刺头。你和他一起在小卖部里笑话过我。”

    “笑你什么?”

    “……”笑盛吉安是汪老师的准女婿。

    他们那时候就是这么没边。

    “笑你什么?汪盐。”

    “笑我跟盛吉安。”是他一定要问的。

    孙施惠听她把自己和那个人连在一起都跟着窝火。此刻,掌心里的酒精也早过了霸道劲,他随意地把棉球扔开,垂眸看身边没有起身的人,“笑错了吗?你不就是顶喜欢他那样的吗?”

    少年心性的孙施惠,当年一遍又一遍地在她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才不是存心笑话她什么。

    是属意汪盐亲自澄清什么。他要她亲口告诉他,没有,我才没有喜欢那个盛吉安。

    钟齐民告诉孙施惠,盛吉安不会在咱们这里久停留了,是他母亲在市立医院住院,他忙着奔波这一段,终究要回B城去的。

    眼下,孙施惠问,“钟齐民的婚礼,要跟我一起去吗?”

    汪盐仰起脸来看他,断然拒绝,“不想去。”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稀罕赶这个热闹的。”

    孙施惠乜笑,“明明是你。你不爱赶。”

    “那知道为什么还这么问我。是你的同学,又不是我的。”

    “我的同学,你比我更认识。”

    汪盐被他一噎。面上还没缓过来,孙施惠冷冷朝她,偏头,俯首的视线,“汪盐,我要你句实话。”

    “……”

    “见个前度有必要这么朝我藏着掖着的吗?”

    “我藏什么了。你非得知道的话,是,我在住院楼的小超市遇到盛吉安了,他和他妹妹一起,临走前。给了我张名片,被我妈拿走了。”

    沙发上的某人,光着膀子,听她事无巨细这番话,真得心火腾地就起来了。

    他站起身,汪盐一直蹲身给他擦药的,蹲地一时脚麻,动弹不得。一高一低,只听到孙施惠一股子酸里吧唧的声讨口吻,“哦。他还给你名片了,汪小姐还挺遗憾的是吧,不是你妈拿走了,你预备怎么样?好端端的把他的联系方式存进手机,然后署名就叫‘盛大才子出走几万里,回来依旧是少年之白月光’!好吧!汪盐!!!”

    汪盐脚都麻了,起不来,气焰也上不去,足足被眼前这个人狠狠踩在脚下。她气得,骂他,“孙施惠,你混蛋!”

    “到底谁混!”他也不来管她。刚才在她父母那里也是,汪盐说她脚后跟破皮了,他全然没长耳朵似的。可笑的是,那时候他和她提婚姻搭子的时候,汪盐就是昏头昏脑被他的假象温柔骗到的。

    他和她这么长时间,汪盐在那方面不是个沉湎的人,相反,她总要人哄着,跟小孩逛花灯闹市街一样,你总要牵着她,一不留心,她丢了手,怕就被人摸走了。

    孙施惠能纵容她千般脾气,她当真不肯,他绝不会强勉她。

    可是端午那晚,她热情极了,又乖顺极了。还闹着要抽烟。花招那么多!

    孙施惠口口声声问过她那么多遍,她都没张口。

    “所以,汪盐,这就是你那天魂不守舍又万般热情的原因?

    见过初恋前男友的后遗症?”

    一个晚上,辗转两处,这一秒之前,汪盐都愿意和他沟通、哪怕交代。因为她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乌糟一桩探病,没头没脑地好像瞒了他两次。

    可是要她怎么说,她直愣愣地告诉他,哦,我顺便还见到了盛吉安。

    她怎么说都很怪异。她也可以保证,孙施惠怎么着都会不如意。

    可是她也怎么都没想到,孙施惠会这么想她。

    汪盐一时间全然没有羞耻,尽是愤怒,她撑着手站起来,脚里如蚂蚁啃噬地麻,跺跺脚,原本依她的性子,她肯定会脱口而出地骂他,骂他无耻,或者不合作地也学他的冷酷那套:你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可是今时今日,汪盐有了新的领悟后,她觉得她也许更能轻而易举地惹怒他,还报他,站都站不大稳当的汪盐,淡漠地反问发难的人,“孙施惠,你不要告诉我你这样窝火的样子,是在吃醋哦?”

    有人眉眼像掀起十级台风那样的捂不住,一把搡开汪盐,由她跌到沙发上去,他径直往房里去,“我吃醋,汪盐,你想得美!”

    她才不高兴想。是你施惠少爷太明显了。

    这一晚,汪盐迟迟没洗澡。身上的衣服也老早被冷气吹干了,孙施惠冲凉后去了爷爷院子,他每晚去看爷爷都跟上课一样,到时间他就出来的。

    今天倒是陪爷爷坐了许久。

    再回他们这里的时候,汪盐枯坐跟泥菩萨一样,手边吃掉了昨晚有人托老姚带回来的一把瓜子仁。

    明明汪盐包得好好的,可是潮湿闷热的江南夏天,还是洇软了。

    回来的人自顾自回房上床去,汪盐看完这一集电视,由于剧情闹心加上她吃的瓜子仁早没了昨晚的口感,倒霉催赶一处去了。

    她也精神恹恹地去洗澡。

    前前后后在浴室里磨蹭了约摸一个小时,她手机计时的倒计时就是一个小时。

    如果一个小时,外头的人都无心再顾她。那么,她丝毫不畏惧同他打冷战。

    倒计时最后五分钟,有人喇喇推门进来。汪盐不知道的是,孙施惠喝黄酒上头,他已然倒头睡了一觉了。

    一觉眠过神,发现身边半边床还是空的。

    他陡然起身的时候,以为他已经睡了一夜了。

    结果,汪盐还在浴室里。

    她早已洗漱完,头发都养护干了,却在一张换衣凳上,双手抱膝地看洗手台上的手机。

    她在追剧。

    孙施惠把她手机缴了,质问她,“你搞什么名堂?”

    “看剧,太子爷要纳女主为侧妃了。”

    “汪盐,我在问你为什么不去睡觉?”

    “不想睡。也不想回答任何没必要的问题。孙施惠,我每次看这种封建背景的电视剧,都得感叹还是社会主义好,起码新时代的女性有追求自我的权利,安安分分谈几段恋爱不犯法的。不像这个剧,说破大天,男主再爱女主,也只是个侧妃。古代的女人真可怜。”

    汪盐这样安安静静又独自清醒的样子,真得危险又吸引人。

    孙施惠关不掉她手机里嘈杂的戏剧音,干脆径直关机了。

    与她迎面而坐。

    不声不响,四目相对了好长时间,他的酒气停匀地拂到她面上来。

    汪盐熬不住,偏头了下,即刻被他伸手拨正回来。

    “你怎么知道,哪怕是那个什么侧妃,也是他争取的最大让步呢。”他竟然有空和她聊起剧来。

    汪盐抬眸看他一眼。

    新时代女人的清醒意识告诉他,“不周全的爱可以不招惹的。”

    “办不到。”孙施惠一秒漠然地回绝汪盐。

    二人同时沉默。孙施惠陡然跟她说起那回和钟齐民一起所谓的笑话她,“惹你生气了,那回专门在小卖部堵你的,汪盐。”

    “……”

    “推你后脑勺也不是故意的。手劲大了,后头买过同款棉袄,托老汪捎给你的,他没肯要。”

    “……那棉袄呢?”

    “原先在我公寓的,后头,不知道有没有被保洁阿姨扔掉。”

    “……”

    “就是说,汪盐,你当真有个好老爹。”孙施惠说这话时,咬牙切齿的。

    他也朝她掇凳子过来。很是自然地把她揽抱到自己身上,像抱孩子一样的亲昵。

    汪盐还为他先前那话气恼呢,两手推拒着,偏偏孙施惠的气息像网一般地落下来,眉毛、鼻子、再到嘴巴,他稳稳当当停在她那里,反而,汪盐摇摇欲坠。

    灼热的气息里,汪盐本能地翻新鲜的后账,“孙施惠,你就是吃醋了!”

    “鬼扯。”他重重咬出两个字。

    膝上的人不满意他这样,“那么你放开我。”

    “办不到!”

    他两次说这话,不讲理不温柔。

    擒住她唇舌时,重重咬了她一下,也眉眼倨傲地提醒汪盐,别那么听话,也别再跑神,否则他保不齐会迁怒到她故人头上去。

    汪盐气他动不动提已经翻篇的人。也不大服气,“他好端端的,你凭什么迁怒他!”

    孙施惠阴恻恻地笑一声,笑汪盐,你也和他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是没看透你的盛大才子最惜命什么呢!

    “什么?”

    就是这句话问出祸来了。

    孙施惠眉眼里好耐性一扫而空,一来怪汪盐儿女情长地都没吃透一个人;二来,“我和你聊他,你还来劲了是吧!”

    这个狡猾的人,他且等着这样的借口。他抱着往盐跌回床上帐帘里时,平日的温情缱绻的前奏全不高兴应付了,原本在后头的,也一时改了主意。

    他要她清清楚楚地看着他。

    一遍一遍要她叫他的名字。汪盐就是不听话,偏孙施惠满意她这样,“这样和我作对才是汪盐,是不是?”

    她凄楚里喊了声疼,孙施惠以为他弄的,岂料她说脚那里。

    一时间什么都丧失了的人控诉他,“我在门口说脚后跟破了,你都没有理我。”

    “我理你什么!”他说着,越往里,杀气腾腾的气焰,“汪盐,还有下次吗?”

    喊疼的人几乎本能地摇头,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听什么、在说什么。

    然后精神恹恹地扯了个十万里远的话题,“你把那个棉袄找出来。”

    孙施惠快慰的声音从鼻息里绵延出来。

    他应一声,其实也不确定还在不在了。这个档口,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胶着粘稠里,汪盐推拒了一下,她说了句什么,然后拿后背朝他。

    孙施惠能感觉到她今天很兴奋,他再拿掌心去摩挲她破了的那处脚后跟,汪盐整个人像蜷缩的婴儿在他怀里。

    她重重地绞着他,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

    像取悦他,也像取悦自己。

    孙施惠没一会儿就挨不住了,哦一声,喊她妖精,手摁在她腰上,快慰与愠怒一起来,翻身在上,昏头了也是口不择言的呷醋,“也这样对他过吗?”

    第65章 点点星(12)

    孙施惠轻易不碰黄酒的, 无奈,老汪爱喝。

    他从前还在上学的时候,汪敏行来孙家和爷爷一道喝酒, 两个人就爱煮酒,搁些话梅、姜丝里头。

    孙施惠十来岁的时候就陪他们喝过,一口就上头的地步。

    今天也差不多。他饮酒一向有数,把自己交代出去的少之又少, 偏偏, 今天一路回来昏昏沉沉不说,还倒头睡了一觉。

    此刻酒劲都没下得来。

    他说了什么,他知道。可又不太想认。管他谁混账王八蛋说的。

    他只知道, 这样的汪盐他受不了。别招惹他,他不想这么快结束。

    汪盐陡然听他那句, 碍于被擒住身,她根本挣脱不了,偏孙施惠自己热烫烫的脸挨到她耳侧来。汪盐咬着唇地挣出她的一只手臂来,也是他有意松泛她,抽出臂膀的手,施力不开,也狠狠扔在他脸上。

    不知道是眉毛还是鼻子,总之全无保留的力气。孙施惠也顾不上疼,他闷着声, 要她放松点。

    汪盐却冷冷招呼他, 气息瞬时就没了刚才的痴迷, “你放开我。我不想和畜生干这种事!”

    身后人也不恼, 但也不听会她的话。外头雷雨过后, 清凌凌的夜, 蝉鸣歇了,蟋蟀和蛙声透亮得很,掩着门和纱帘也听得清清楚楚。

    同样清楚的还有一些窸窣的水唧声。

    殷切的,羞耻的。汪盐摆脱不掉,也轻易掉进这样感官的漩涡里。她不稀罕与孙施惠为伍,下作得在床上说些轻佻的烂话,但实实在在地认命,自己是个再俗不过的人,她还年轻,七情六欲不死。

    原本想说:孙施惠你就是个混蛋,你除了疯批的一点伎俩叫人受用。其他全是混蛋!

    感官瘫痪里,她终究还是咽下去了,引着脖颈,气若游丝。因为没皮没脸的人,他就会厚颜无耻地当作是对他的褒奖。

    汪盐吝啬一点一星的坦诚与他。因为这个家伙不值得。

    汀泞般地磨砺里,软绵的人想逃,他乐此不疲地把她捞回来,烫贴在她脊背上,严丝合缝地亲昵,他这个时候,总是一改冷漠常态,乖戾的热情、轻佻,甚至下流。

    “汪盐,你说我畜生。”他把她揽紧在怀里。明明自己混账无耻,掉转脸来,又不要他说一不二的性情了。手探过来,掌心握住她,汪盐被他弄疼了,才出声,他急急闯进来。

    汪盐像满杯的水,也像满架的书,被他这样无耻蛮狠的力道一撞,什么稳当都没了。

    倾翻得彻底。

    他再拿那些轻轻重重的伎俩来对付她,汪盐不禁曼妙出声,然而言语依旧执着地骂他,“孙施惠,你就是!畜生!”

    “嗯。畜生和汪盐……”他笑意乖张。

    汪盐闻言就后悔了,她不该招惹他的,这个时候,他什么都敢说,都不惧说,“汪盐,我不喜欢你那样,夹着我……”

    “别说。”她难堪极了,急急地摇头。

    再怨怼他,“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她七岁就认识他了,整整二十年,他从没多少锦绣漂亮话朝她。也不会像别他人那样,为了表示亲昵喊她小名或者叠字叫,他哪怕在她父母跟前喊她盐盐,都是话术,宽她父母的心。

    孙施惠户籍在S城,但他不会讲吴语。因为小时候跟着他母亲讨生活,后来来孙家,各式的家庭老师,爷爷也没机会让他学方言。

    但他听得懂,偶尔汪盐急起来和他方言吵几句,他也跟着还回她。每次他拿腔捏调讲吴语,汪盐总要破功。

    旖旎热汗里,有人难得的温情脉脉,把别人能喊汪盐的那些称呼喊了个遍:汪盐,盐盐,猫猫……囡囡……

    汪盐始终不睬他,他便来分她的两片唇,衔她会说话的舌头出来,一半示弱一半吓唬她,“那你要的棉袄我不找了。”

    “你不找……”话音才出,就被他钻了空子。

    一口气上不来的那种的吻,汪盐推不开他,只能蹬脚反抗。凄凄惨惨里,有人丢开她,起伏的胸膛里才泛出一句,“别气了,我不说了。”

    汪盐偏着头,才不看他,也不信,“狗改不了……”

    他早习惯了她嘴里那些不中听的词了,撑着手,俯身来端详她,“你都不信,我又守诺干嘛?”

    “……”

    “汪盐,那么,信我吗?”

    “……”

    “我明明那么信你。”

    “什么时候?”

    “从我来这个家!”他几乎脱口而出。

    他说完,两个人都沉寂了会儿。归于静默后,一场欢/愉反而落得萧索.汪盐口口声声嫌他浪荡轻浮,可是当真他严格起来,静肃起来,反而一点快乐的影子都没了。

    她被他的狎昵带坏了。

    汪盐面子薄,只能怨怨的口气催他,“你快点。”她本意是想骄矜地说,我不喜欢了,我烦了,你快结束吧。

    岂料孙施惠听到这句,反骨生,“快什么快,这事快就完蛋了!”

    一时间,像死灰复燃一样,蹦出了火星子,蔓延燎原。

    他丢开她时,彼此,都有些宣泄后的寂寂难复原。

    汪盐面朝北伏在枕头上,只听到身边人撩帐帘出去的动静,她没看他。

    直到有脚步去而复返。再有辛辣刺激的灼热在她左脚后跟处蛰了下,卸下心神的汪盐,呀一声叫出来。

    她脑洞大开,一瞬间,蛇都想到了。

    她想爬起来的,孙施惠一把给她摁回去。拖她的脚到他膝上,是她破皮的那处,刚才……不管不顾又蹭破了。

    孙施惠拿酒精棉给她伤口处滚了下,再用创可贴给她贴。

    他都拿指腹贴牢了,躺着的姑奶奶才幽幽开口,“睡觉的时候不要贴,留着伤口透透气。”

    少爷本爷,一秒蹙眉,“我贴的时候你嘴巴睡觉了?”

    “是你让我别动的。”

    “我让你别动,没让你别叫。你不是一向最爱叫的吗?捂都捂不住。”汪盐抓枕头丢他。

    脚边的人没心情和她闹,一把格开,再征询的口吻,“那是揭开还是贴着?姑奶奶!”他牢骚得很,说汪盐是姑奶奶,琅华是老姑奶奶。

    汪盐矜持着也还在生气,授意的口吻,“不贴啊。”

    说着,某人就一把揭掉了,疼得汪盐嘶出声。

    她朝他蹬一脚,孙施惠没所谓,再拿消毒喷药给她喷了下。嘴上不耐,眉眼很烦,“既然这么身娇肉贵的,就少穿新鞋子。”

    这叫什么话,“那我买的那些鞋子干嘛去?”

    孙施惠攫着她脚踝,端详她伤口,好像真有反骨。难怪这么不听话,“少买点。”

    “不行。我就爱天天穿新鞋子去上班。”

    看看她眉眼泛泛的情绪,孙施惠才也跟着起了点笑意。汪盐这才醒悟过来,他就是故意的,故意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她又给他绕进去了。

    她要收回脚,孙施惠不让,“喷了药了。别动。”

    汪盐才想起来,喷了也没用,她还得去洗澡。

    是淌了汗,但潦草擦一下也能过去。孙施惠依旧捉住她,主张的口吻,“别洗了。”

    “那多脏啊。”

    “脏什么,哪里脏!”

    汪盐知道这个话题不能继续,她光脚偏偏怕这种穿鞋的。她执意挣脱他,他手劲大得很,汪盐再朝他窝心一脚,孙施惠啧一声,手里也松开她,人径直往后倒。

    施力的人这才反省,是不是真的太用力了,没轻没重了。

    她试探地喊了他一声,孙施惠躺在那里,冷嘶出声。汪盐这才起身,探身过来,气都没喘匀,只见一只手臂够着把她掳过去。汪盐已经没力气和他闹了,孙施惠也才朝她懒懒算事后账,“故意给我那么一大碗面,你喂猪呢!啊!”绝口不提其他了。

    “你不还是吃掉了!”

    “我不吃就称了你意了,哼。你不知道我平生最大的乐趣就是看你生气?”

    汪盐朝他呸。

    黄酒的后劲很大,孙施惠跌躺下来,还是昏沉沉的。他人喇喇往床尾一横,房里帐帘里,光着膀子,听到这句呸,心里反而踏实多了,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去她脸颊上,轻轻贴着,最后虎口朝上,捏她脸蛋玩。

    “汪盐……”

    “……”

    “汪囡囡……”

    “……”

    “我喊得标准吗?”

    标不标准,汪盐不稀罕。她只知道,外头好像又霍闪起来,光如白练,忽而在暧昧的房里一掠而过,那白光的影子短暂印在孙施惠眉骨、鼻梁上。她看到的他,半明半昧,清癯倦怠,落落几分少年的影子,和英气。

    作者有话说:

    来,我先说,好短。

    但这一章,就想停在这里,就想把他俩关在房里(bushi.)

    明天争取继续吧。

    第66章 点点星(13)

    汪盐睡觉不肯关灯的。孙施惠又是个有光睡不着的人, 于是,他就把书房一盏落地台灯搬到房里,搁在南窗角落里。

    总之, 睡觉前,床头灯揿掉。落地灯上到天亮,有时他们忙着出门,这灯24小时开着。

    睡前, 陈茵还特为来电话, 悄咪咪地问盐盐,额成吵架呀?

    汪盐含糊应着,孙施惠在边上听到了。倒比她坦诚, 顺势接过电话,交代师母, 吵了又和好了。你放心。

    陈茵在那头哭笑不得。说他们两个都往三十奔了,不好老这样的。都得收收心,将来有小孩了,还这样吵?你们当你们年轻呢,日子很不经过的,三两年手指缝里的事,等到那时候回头看,就是两个毛头孩子,血气方刚地为这点事气鼓鼓。

    陈茵一番话是敲打也是安抚施惠, 再多的过往没成事就是没成, 聪明人才不去多计较过去, 我有这个工夫, 不如捺紧身边人和经济更上算。

    当然啊, “在有意气的时候不风发, 那就枉少年或年轻了。”

    陈茵叮嘱,这话是你老师说的。

    孙施惠淡淡受教也应承,只叫师母转达老师,“他从来就这么说说。我还不知道他。”

    陈茵不解。

    孙施惠也不急,说和老师的酒存着。有空我要和他喝个尽兴。

    撂了电话,孙施惠就该关灯的关灯,该开灯的地方又开灯。要汪盐睡觉,他困得不行。

    汪盐一时笑话他,“你也有累的时候?”

    “当然。我姓孙,又不当真孙悟空,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好累,头疼。睡觉。”

    “我爸说什么了,你说他说着玩。”

    “他说他喜欢我,你信吗?”

    孙施惠下文,“他女儿都不喜欢我,我要他的喜欢,笑话。”

    汪盐被他一噎。沉默了会儿,听到孙施惠再问她,“我说的对吗?”

    “什么对不对?”

    “刚才的话。”

    “哪一句?”

    “说你们父女都不喜欢我。”

    啊,汪盐轻巧一声,表示疑惑,“施惠少爷会在乎这些婆婆妈妈的喜欢不喜欢吗?”

    “在乎!”他突然炸毛的一句,吓得汪盐心都跟着升跳了下。

    这个话题没能继续,因为不时孙施惠的工作手机响了。他才瞟了眼,就撩帘下去接了。这通电话讲了许久,一开始他还在房里接,因为两厢争执不下,孙施惠的口气也不好,攒眉里全是不好说话的冷漠。说着起身出去了,他在外间一边抽烟一边继续。

    汪盐这一晚破天荒没洗二发澡,一来累了,二来确实脚上上药的,她不高兴洗了。

    她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等孙施惠再回房里的时候,床上的人一秒坐起身,直问出什么事了?

    回房的人扔开手机,重新去洗漱。卧房离卫生间还有点距离,他站在那里说话,空落落的,回音震着传达给汪盐:工厂一批大宗铜料采购盘账出了点交易事故。负责人配合调查的,下午那头也出了人事处理意见,但是孙施惠驳回了,他执意把采购主管相关的裙带亲戚全背调处理掉。

    原本他就不喜欢家族生意的那套,然而,这次的事故负责人是孙津明当初亲自保举的。

    人事那头就悄咪咪给施惠打电话,晓以大义的意思不外乎是,当真再去背调亲戚这一层,就有点打孙副总脸了。

    汪盐听到这,也替孙津明作起保来,“你是怀疑津明也在其中。”

    有人狡黠一笑,“你说的,别赖到我头上。”他说着,再几分阴阳怪气,“你的津明阿哥是你老公公亲自物色的人,怎么能错得了呢。既然错不了的人,又怕打什么脸呢!”

    孙施惠这一出很难让人不误会。汪盐甚至怀疑他是公报私仇,因为端午那晚,爷爷留孙津明说话到很晚。

    她住进来这一向,也寻摸出来点门道。孙施惠主事定调性是不错,但爷爷那些细枝末节的琐碎事,从来不要亲孙子劳作,倒是全差遣孙津明。

    汪盐私心觉得,祖孙俩嫌隙就出在这里。因为真正磨合出感情的恰恰是水滴石穿的日常。

    “津明是爷爷选给你的。”

    “那我更要查清楚呀。”孙施惠牙膏挤在电动牙刷上,不忙着往嘴里送,他好整以暇地反问汪盐,“你们觉得他好在哪里?”

    “温和从容,冷静自持。”汪盐不忌惮评价一个异性的品格。

    “这些品格毫不影响一个人作奸犯科,或者,成为一个与你想象背驰的人。”

    汪盐顿了下,吃心秒懂他在说什么。两个人隔着纱帘,影影绰绰,孙施惠拿着牙刷,说完就改口了,他朝她走过来,撩开帐帘,俯身看她,“我说孙津明呢。”

    汪盐顺势躺下去,离他远一点,“对啊,你在说你叔叔呀。”

    有人拿着牙刷不去认真刷牙的样子实在滑稽。他一只手撩着帐帘,问她,“你和琅华两个死心眼看上他什么了?”

    “反正比你好相处就是了。”汪盐才不怕他跳脚。

    偏偏孙施惠没有。他手松开,给床上的人把帘子掖好,更像把她关在里头,“他和别的女人也很好相处呢?”

    “什么意思?”汪盐上一秒还不高兴搭理他,这一秒又想吃瓜了,直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孙施惠懒得搬弄别人是非,要汪盐躺好睡觉,不干你的事,不要关心。

    汪盐一心替琅华收集情报的自觉,怪孙施惠说话说一半,“你公事都能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倒不能说了。”

    口吻听起来很抱怨。抱怨不告诉她。

    孙施惠逗她,“公事人人都能知道,鸡毛蒜皮那是别人的私事。”

    汪盐一时情急,“我又不告诉别人咯。”

    “哦,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别人?”

    帐帘里人微微一愣,随即翻身去,不说话了。

    孙施惠笑着去洗漱。

    没多长时间,再回来的时候,他轻声问她,“刚才洗澡了吗?”偏头看她脚上的喷的药还在,汪盐闭着眼不答他。孙施惠便来解她腰间的系带,汪盐吓了一跳,刚想骂人,他把投过来的热毛巾往她身上来。

    才揩了一下,汪盐绷着身子,听他微哂道:“你不是‘不是别人’吗?”

    他是帮她擦身子。汪盐不大适应,只说她自己来,孙施惠不肯,再批评她,“看都看过了,你老遮什么!”

    汪盐一时脸烧,要他别说话。

    “那么你要多少回才不遮着捂着?”

    “我不像你,没皮没脸。”

    孙施惠在她耳边笑,再去换了条毛巾,最后帮她擦手和脸。一番殷勤后,邀功且自鸣得意地问她,“舒服吗?”

    汪盐看他一眼。

    “我说给你擦得干干净净,是不是舒坦点?”说着丢开手里的毛巾,也不高兴再跑一趟了,翻身上床,四仰八叉地躺下来。他说上回这么服侍人,还是在B城给爷爷。

    房里冷气很足,汪盐能闻到他身上难消弭的酒气,和刚吹干的头发里的香气。

    良久,同床共枕的距离,她试着朝他说,“公事那头,人事总监虑得也不是没道理。你查清事务也不好绝了后路。是人总归要几分面子的。津明也不能免俗。”

    孙施惠朝她侧过头来,幽幽,四目相对里,问她,“这算枕边风吗?”

    汪盐失语一秒,“是忠言逆耳。”

    有人轻出声,带着些薄薄的笑意,伸手来替她拨耳边不归顺的头发,理到她耳后。他拇指停在她耳垂上,笑她耳垂好薄好软。随即,痛快点头,“嗯,为了防止有人下回不敢直言进谏了,这回忠言逆耳一定纳谏。”

    汪盐呸他,好大的脸。

    孙施惠不等她话说完,揽她到胸膛里,说天塌下来,也先睡觉。“我困得眼皮打架。”

    “睡觉就睡觉,你不要这么勒着我。”

    “我喜欢。”

    “我不喜欢。”

    他再箍紧些,微微朝她抱怨,“你怎么这么多不喜欢!”

    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不知道谁先睡着的。但汪盐是先醒得那一个,她头枕在孙施惠手臂上,然后,微微鼻塞,还淌清水鼻涕。

    她是醒来找纸擦鼻涕的。孙施惠睡眠很浅,身边人才撩帘出去,他就醒了。

    汪盐唯一要认真认可孙施惠的就是,他任何时候醒来都没什么起床气,也不会抱怨谁搅醒了他。只微微惺忪眼,问她干嘛?

    擤鼻涕。汪盐对他也没什么包袱了。

    呼噜一通。她只觉得头昏沉沉的。

    她如实陈述,“我好像感冒了。”

    孙施惠懒骨头地皱眉,再朝她招招手,要她过来,他借着她的手跃起身,手背探她额上的温度。

    好像没烧。

    应该是她下雨回来,衣服没干,坐在冷气里吹透了。

    再热汗一场。

    孙施惠问她难受吗?

    汪盐穿着系带的睡袍,赤着脚站在床边,不肯上床,长发散在腰后,一直吸鼻子。“头疼。”

    有人笑一秒,再直男口吻的,“多喝热水。”

    汪盐懒得理他,她原本睡北边的,这时候不大舒坦,也就迁怒人,赶着孙施惠睡北边去,她只想就近躺下来。

    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显示夜里三点不到,外头还听到落雨不断的动静。汪盐才躺到孙施惠带着温度的这一半床上,恹恹的表情,阖上眼也在凝眉。

    听到孙施惠问她,“喝水吗?”

    如果可以的话,“要热的。”确实要多喝热水。

    于是,被吵醒的施惠少爷骂骂咧咧地下了床。怪汪盐,怪老天爷,怪为什么要下这鬼扯的雨。

    孙施惠去了一会儿,端着一杯热腾腾的东西过来,他招呼床上的人,趁热喝。

    汪盐以为是热水,要他搁一会儿,太烫了。

    孙施惠不依,要她起来,“喝药。”

    是浓浓一杯板蓝根。

    汪盐毫不怀疑,如果马克杯再大一点,他的药量会更足。

    “这是放了几包呀!”她说话已经带鼻音了。

    “别管几包。你趁热喝。争取发发汗。”

    汪盐光看着就想摇头,这和喝中药没什么区别,她打小就怕喝板蓝根、蒲地蓝这些。

    “我……能不能不喝呀……”

    “……”孙施惠端着杯子抵到她唇边,“能,我还有别的办法让你发发汗。”

    汪盐早说过的,这个人的温情蜜意永远是试用装、体验卡。

    他的好相处好言语,永远撑不过三秒钟。

    夜都快亮了。汪盐不像他,有折磨人的癖好。看在他去殷勤冲泡的份上,汪盐硬着头皮地喝了两口,越喝越甜,甜中泛着苦,总之齁甜又齁苦。

    她都快哕出来了。

    孙施惠又像只大狗一样地看着她,汪盐象征性地喝了三口,把杯子推还给他,表示实在喝不下了。

    她宁愿吃药。又哄他,“我感觉好点了。”

    孙施惠冷笑一声,“骗鬼去吧。”随即,他接过杯子,含一口要来喂她,汪盐说什么都不肯,就伸手来捂他的嘴,只见孙施惠咕哝一声,他自己咽下去了。

    他喝下去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了下,随即相约一笑。汪盐讷讷出声,“好在是板蓝根,是吧。”

    不要紧,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终究,她不想喝了,有人不也勉强她,就着她喝过的杯子,咕哝吞下剩下的。

    “你干嘛呀!”

    “我怕被你传染。”

    汪盐忿忿躺下去,清水鼻涕还在流,她拿纸巾塞住鼻子。她躺的还是孙施惠的位置。

    有人被她这么一折腾睡意去了一半。重新去倒热水。

    汪盐看他一个晚上殷勤好几次,气性也去了一半,认真啜饮了好几口热水。

    良久,她试着开口,“孙施惠,印象里你就生病过一次。”高二篮球赛那会儿。

    他重新躺回去,一只手臂枕在脑后,一条腿懒散支膝,“我别的时候你没看到罢了,或者没告诉你。”

    “什么时候?”

    “很多。”

    “你出国那几年?”汪盐试着理解。

    他懒懒的,更多的是倨傲。指使她,“快喝。”

    汪盐端着一杯热水,水汽把她脸颊、眉毛熏蒸得带着湿意,人也跟着柔软。她摩挲马克杯沿许久,才扮作无意地告诉他,“其实你篮球赛生病那会儿,我想打电话给你的。”

    身边人微微偏头来,目光投在汪盐脸上,她觉得热水太烫,蒸得她脸上热辣辣的,“又怕你……”

    “怕我什么?”他催她说。

    “怕你嫌我烦。”

    孙施惠保持他那样枕手的姿态许久,也怔了许久,再起身来,摘她手里的杯子。

    他要往床头柜上搁的,一时失手,杯子掉到地毯上去了。

    闷闷无声。

    孙施惠一面叮嘱汪盐,歇一天,别去上班了;

    再来拨她的脸,问她还难受吗?

    难受的话,他帮她分担一半。

    汪盐还没明白他说的分担一半什么意思,孙施惠就来尝她又甜又苦的唇舌。

    她要推开他。

    “别动。让我试试这样灵不灵。”

    上学时候,就有这样的传言。感冒的时候,情侣接吻,难受的一方会被分去一半。

    汪盐笑无稽之谈,也笑孙施惠,幼稚,会相信这样的话。

    “汪盐,我宁愿传言是灵的。”

    ……

    是日,天刚亮,一夜疾风骤雨,院子里绿荫的叶子抖落了一片。

    阿秋一早来他们院子,问他们早饭弄什么。

    孙施惠洗漱才出来,要阿秋把昨天他同学送的一摞伴手礼拿去吧,他们也用不上。带给她女儿女婿也是好的。

    阿秋不同他客气,爽利应下,但听施惠声音翁翁的,问他这是怎么了,“伤风啦?”

    孙施惠嗯一声,说头疼。

    阿秋眼尖地往房里投一眼,以为是两口子吵架,盐盐给施惠排头吃了。

    等着盐盐出来的,一听她说话,也这样。

    夫妻俩约好的似的,一起头疼喷嚏的,不让人想歪都难。

    第67章 点点星(14)

    溽热刚起, 孙开祥的身体就有了每况愈下的苗头。已经停了羹汤、烂米饭这些,只能进流食了。

    夜里也不大躺得平,有时藤椅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懊糟一身大汗。

    孙施惠昨天一天的事务, 又忙着和汪盐置气,他回来根本没时间和她说家务事。

    昨晚本该琅华守夜的,孙施惠睡前去的那一趟,爷爷换衣擦汗这些富芸芸没让施惠沾手, 连同琅华的值夜, 富芸芸也心疼她,要她回去睡吧,你爸爸到底要面子, 也不会真要女儿帮什么手的。

    富芸芸依旧在孙家客居且隐形人的自觉。这一向孙施惠看在眼里,原先他还存疑, 眼下他跟汪盐说,痴人。

    说他名正言顺的奶奶,祖母。

    富芸芸因为长子的意外事故,多少年没能原谅孙开祥。

    到头来,又甘愿这么服侍他一场。

    没名没分。还不受亲闺女待见。孙施惠不大懂,图什么。

    心安。汪盐试着作答。有些情有些意,一旦不囿于世俗的枷锁了,反倒松快了。我不要世人对得起我,我也不必对得起世人。我只想活得畅快, 心安。

    汪盐反倒是觉得富芸芸活得几分闲云野鹤的调性。她当初有你若无情我便休的勇气, 如今也敢孤落落地回来, 只因为这个人到底和她羁绊一辈子, 谈不上值不值得, 辜不辜负。

    因为他们这个年纪已经不争较这些了。

    万事乘除, 只过个顺遂、安心了。她只是不想自己临了还后悔罢了。

    孙施惠笑,笑汪盐,看淡的样子,老气横秋的,像个老太太。

    “你又了解她了?”他在翻手系领带。汪盐坐在衣帽间边的长凳上穿长筒的丝袜,他们今天有个商务会议,有着装要求。

    “谈不上,不过我一向佩服孤勇的女人。你知道琅华不是你奶奶本意生的吗?是爷爷为了挽留婚姻,强行了,可是她还是对他冷了心,夫妻不成夫妻了。她才执意离婚的。”

    “女人孤身一人,想再把琅华接走,孩子又不大认她。留在孙家,条件又与她去有云泥之别,权宜之下,这才狠心撇下了两个孩子。”

    后头的一切,事与愿违。再也盘不活了。

    孙施惠淡淡愣了下,再说汪盐,任何时候都有让别人朝她交心的本事。

    长凳上的人丝袜挽到小腿上,让他出去,她要换衣服了。

    系正领带的人,饶有兴致地手抄袋、两腿交叠,倚在门框上,要她换她的,“我并不占你多大地方。”【看小说加QQ群630809116】

    汪盐不理会他,转头去换衬衫的时候提醒他,“你奶奶的事,我答应她不告诉别人的。你不要和琅华说什么,她们母女俩说到底还是别人的事。”

    “那么不告诉别人,怎么告诉我了?”孙施惠在后头自动搜罗重点。

    汪盐利落地把衬衫掖进一步裙里,特别地赶,好像后头有什么人要吃了她。她再把头发挽成个低马尾,回头乜他一眼,“狗不在人类范畴之内。”

    某人狡黠地笑,“嗯,狗也不爱打听。不像你们人,言之凿凿地守诺,掉头就告诉狗了,还爱打听别的狗事。”

    汪盐听他这么说,面上起了颜色地回头刚想骂他什么。

    孙施惠重重一个喷嚏,打得洋相极了。

    一个起头,接连不断地。

    汪盐倒比他轻症些,她一个晚上,躺在床上,像个太后老佛爷般地被服侍了,临了还说些风波话,“我觉得我就是被你传染的。是你先嚷着头疼头疼的。”

    孙施惠去找纸巾盒子,然后结结实实擤着鼻子。

    他拖沓着些鼻音,不谈他夜里那阵迷信的话,只说汪盐,“有项竞技比赛你可能能得第一名。”

    “什么?”

    “赖。”

    说完他就把纸巾盒扔给她,出房门去了。

    一早和阿秋交代着什么,再去爷爷院子里的时候,他戴着口罩。

    老爷子躺着在吸晨氧,倒是富芸芸难得开金口地问一句施惠,“你怎么了?”

    “伤风了。怕过给你们。”

    琅华与汪盐前后脚跨进门槛,她看他们夫妻俩约好的戴着口罩,只轻蔑一笑,“矫情。”

    富芸芸便要阿秋给施惠和盐盐煮点凉茶喝喝,叮嘱他们多喝水,风热感冒嘛,吃点银翘解毒丸。

    主要话头还在施惠身上,说他应酬多,酒也喝得多,热一场冷一场的,最容易招风。

    那头,孙开祥吸完氧,难得几分精神,朝富芸芸道:“你的凉茶没准真得有效。要阿秋教给他们自己弄。”

    话音里的意思,富芸芸从前煮给他喝过,尤其酒后热伤风这种。

    富芸芸见他难得这样振济精神一会儿,稍稍鼓舞孙开祥的口吻,“你那会儿不是这么说的,打死不认伤风这回事。说能解酒的只有下一顿酒。”

    孙开祥接话,“嗯,所以你妈让我伤风期间吃轻淡些,汤嘛也淡一些。你倒好,给我骨头汤里搁了一把盐。”

    老黄历的事了,两个老的你一言我一语的。

    孙施惠在边上喝茶,倒也很给面子地附和一句,“这样伤风肯定好了,一把盐肯定要的个一热水瓶的水灌一下,这么个浇法,什么伤风也灭了呀!”

    端午过后,爷孙俩有着说不明的乌云密布感。今天难得,互相肯接两句,连阿秋看着也跟着开怀,打趣施惠,“你的声音听起来倒是比盐盐严重些。也要她给你搁把盐,你灌肚肺去!”

    小时候,阿秋做肚肺汤。新鲜买回来的猪肺子,都是通在水龙头上接水,灌透肺子,一遍遍套进里头的血水的。

    施惠一早伤风,心情却不错,连阿秋的玩笑也跟着买账,“她不用搁,她不就是个盐罐子吗?”

    施惠一日三餐的桌上鲜少说笑的。要么和爷爷说公事,要么一板一眼地问候爷爷每天身子情况。他每天来这院子,就跟工作应卯一样。这一向老爷子身子萧条下来,施惠一应免了来客上门打扰,也轻易不同爷爷说事务,只是每天过来的神色很凝重,引得一家子都不大痛快。难得他开怀几句,连老保姆都跟着松泛些。像霁月光风一般,大抵这就是一个家主心骨的意义。

    一通早饭,中西都有,琅华却重重搁下筷子离席了。

    说实在受不了这些成双入对的戏码。见琅华不快离席,富芸芸自觉今天话多了,不等爷爷发话,孙施惠先宽慰她,“她一向这样,听不下去就走。不针对任何人,纯粹她能听得进去的,少之又少。”

    “我们这位姑奶奶,成也脾气,败也脾气。”

    孙开祥早绝了给琅华找人家的心思了,只偶然灰心起来,“怪我把她容得太过了。”

    阿秋在边上听着富芸芸的吩咐要去煮凉茶,她到底资格老些,有时候说上几句,老爷子也买账,“小时候爹爹惯得嫌狠,倒是长大后,没遇到同爹爹一样纵容的人了。这样做姑娘再去嫁人,是要吃苦头的。”

    老爷子灰心凝重,“她还嫁什么人,只好好顾好她自己就够了。”

    孙施惠简短用了早茶,最后拿茶漱口,想起什么,幽幽道:“那也未必。”

    爷爷才要看他问他什么,汪盐在桌下踢他,示意他不要多嘴。

    孙施惠好笑地看她,“我是说……一辈子还长得很,万一她就遇上了呢。嫁人这事,也没人规定是二十岁女人专有的。”

    爷爷不大认可,几分交代身后事的口吻叮嘱施惠,“你姑姑任性且跋扈,年少的时候寻个门当户对的婚事,还有我们给她撑着。没了我,你再轻易说不动她,还嫁什么人,平白把自己的家私去贴男人罢了。她能看上什么人,全是些轻骨头的主。”

    孙施惠莫名投一眼汪盐,仿佛在说,听见了?

    爷爷不会肯的。即便是孙津明,孙开祥也不会肯的。他可以提携青睐一个年轻人,但不代表认可他做姑爷;他的姑娘再刁蛮任性,不代表一个老父亲没有滤镜。

    再依孙津明的心性,他还不至于等二叔没了,去收编孙家这个“孤女”。

    那样的话,他这些年在二叔这里隐忍的就不会成金,只会成泡沫。市面上只会说,他孙津明最后成了傍老千金的主。

    汪盐听这话,显得几分消极。她急着去赶一早的通勤车河,站在艳艳的正红月季从边,回头看一眼孙施惠,说男人去复盘另一个男人的样子,好讽刺也好唏嘘。

    孙施惠信步跟着她走,听着高跟鞋笃笃的动静,她今天一身白色套装,温柔妩媚极了。“你这沉迷给人找搭子的样子,也很好笑,知道吗?”

    “你在说你自己!”

    “什么?”

    “你不就是找搭子找的我吗?”汪盐总有本事把最单调的衣品穿得浓淡相宜。

    庭院月洞门那头,葳蕤的初夏光景,弱柳扶着风,涟漪池面上也不时还有没有停歇的蛙躲在荷叶初尖之下。孙施惠没答她这句,而是寂寂问她,“我那时候,有那么难相处吗?”

    “有。”汪盐不假思索,“你现在也没好多少。”

    孙施惠闻言,沉默了会儿,他依旧带着口罩,只看到他一双眼睛,无甚情绪。

    他大概又有点想打喷嚏了,仰头看柳叶梢穿梭下来的阳光,不长不短的时间下,他洋相地喷嚏。

    前院那头老姚在等他。他朝汪盐走过来,再走到她前面去,看汪盐一时还站在原地,孙施惠一边喷嚏一边再折回头,扯着她的手就往前走,仿佛刚才的话题都不存在,或者都被他推翻了。他只静静交代她,“天热,多喝水,吃药就别碰咖啡了。汪副理。”

    *

    汪盐的伤风感冒三四天的样子就好了。

    今年的天热得出奇,她抽空回了趟父母那里,汪敏行月底才开始真正休暑假。

    趁着父女俩一起出来给妈妈买苏式绿豆汤的时候,老汪念叨了女儿几句,无非是前几天她和施惠吵架的事。

    “你妈也是的。非得要挣这个面子要你去。但问题还是出在你们自己身上,不去良性沟通,这么大的人了,处处争一时痛快。我当那小子怎么那么好耐性地上门了,哦,是来套你妈话的。也太贼了点。一天那么多事忙,还不够,还得跑到我这里来,疑你疑他的!我看他的病又犯了!”

    汪盐悉听尊便地听教训。爸爸来买绿豆汤的,她指指那个桂花糖藕,说她想吃那个。

    汪敏行朝女儿瞥一眼。怪盐盐也跟着施惠学会打马虎眼了。

    终究老父亲还是要老板称一个糖藕来,汪盐要付钱的,老汪不要。

    再问到盛吉安头上,“他回来了?”

    “也许吧。”

    “你们没联系?”

    汪盐觉得爸爸问这话稀奇极了,饶有意味地看他,“你觉得我会跟他联系?”

    “没什么必要了。”老汪说,“我的女儿我知道,拿得起也放得下。”

    称完糖藕,爷俩依旧在菜场逛着。汪敏行蹲身在菜场管辖的流动小摊子上挑一把水灵灵的空心菜,汪盐衣着傍身间,早已与菜场穿梭如织的那些人格格不入了。

    而她的父亲依旧朴实质朴地有空就来菜场替妻子分担家务,负责采买。汪盐给他们买的那些,汪敏行说留着去孙家穿吧。

    再挑了两个半青半红的番茄,爸爸说,你妈就爱吃这种。

    汪盐抱臂莞尔,吃起妈妈的醋,“果然我是个意外。”

    不多时,她问爸爸,“上学那会儿,孙施惠跟你提过,让你带我去他家游泳池练习的是吧?”

    汪老师记性一点没减,一面和摊主还价抹掉零头,一面应盐盐,“好像提过。”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带我去?”

    结完账,起身来的汪敏行淡淡瞟一眼女儿,如今她都大了都成家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带你去干嘛,那小子一肚子坏水,他以为我看不出来呢。”

    “爸爸!”汪盐难得孩子气地嗔一句父亲。

    “任何时候别回头看。任何时候也要遵循生存生态法则,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情,错了就当试错。年少轻狂不为过,而立年了,做事情还是任意妄为,那你们俩我谁都不饶过。”

    出菜场的时候,三四点的西太阳依旧辣花花的,照得人跟着发昏。汪敏行坐盐盐副驾,冷气打出来好久,车里还是余热难散。

    女儿结婚这么许久,老父亲也没多少空闲认真和女儿聊几句,这会儿驱车回家的一段路,汪敏行认真问盐盐,“他对你怎么样?”

    “爸,孙施惠的脾气是真的很糟糕,对不对?”

    三年老师多年知交长辈加这短时间走马上任的岳父,汪敏行对于孙施惠的点评还是要比较客观准确的,“他们家那一摊子里里外外的事,没脾气的主根本压不住。你别看孙开祥对他严格有加,这些年施惠管事,他没出过一桩纰漏,老爷子看在眼里。去年老爷子生病请客,他喊我们去,桌上琅华说了些不中听的,施惠一路追了你妈直到我们停车子那头,好说歹说。结果还是顾全大局地回去了。”

    “这些年比上学那会儿好多了。”

    汪盐开车,不时瞥一眼爸爸,“你很少夸奖他的。”

    “因为这小子太傲了,骄兵必败。”

    “……”汪盐顿了下,纠正爸爸,“他其实也没多少傲,你不是说每个孩子成长路上最好的营养就是鼓励吗?”

    反而,有人这一路过来,鼓励他的营养太少了。

    汪敏行几分笑意,“不是有你妈,还有你。要不然他怎么就爱和你们母女俩死磕呢。”

    汪盐被爸爸说得一时脸红,刚想回去喝绿豆汤呢,手机来电。

    对象还挺让她意外的,是琅华。通知汪盐,修复的表带和她相中的一支手表都到货了,要她有空来店里结一下账。

    汪盐也没想多少,毕竟琅华一向离群索居的,又是她正经的买卖。

    她把爸爸送到楼下,就说还有点事,不在这里吃晚饭了。

    汪敏行临下车前,把糖藕给她,还告诉盐盐一桩事,“他不是弄脏一回你棉袄吗?后来把一件棉袄喇喇拿我办公室,让我带给你。”

    “我知道。”

    汪老师好像说棉袄,又好像说别的,“你妈就说施惠那时候也愣,非得什么事都经过我,老汪同意了,他才敢去找小汪。就是这么点细枝末节,你妈才坚定认为施惠秉性比有些人好。”

    汪盐不置可否,只说妈妈一向这么细节控的。

    “可不是,她原先那个相亲对象,家世可比我好多了。就是去男方家,看见那男的拿杯子出来给他们泡茶喝,那杯子一下子摞得老高,恨不得到下巴颏。陈茵女士屁股没坐热就要走,说这样傻不拉几的男人你们谁爱嫁去嫁,反正我不嫁一个傻子。”

    嗯,事实证明妈妈的选择是明智的。她选了父亲,父亲也真的纵容迁就了她半辈子。

    汪盐要爸爸上去慢点,老汪也叮嘱她开车慢些。

    *

    去琅华店里,汪盐顺便在附近他们品牌的咖啡店打包了一打咖啡。

    请他们店里的员工喝下午茶。

    她进门的时候,琅华在一楼的厅中央坐着,厅里香氛萦绕,一盆琴叶榕也苍翠欲滴。琅华像似接待客人,与她对面年纪相仿的女人相谈甚欢。

    而接待汪盐的是之前见过一面,他们店里的店长。

    店长姐姐显得有些过于圆滑或者热络,一口一个汪小姐,又是孙太太的,要她去VIP室坐会儿。

    汪盐表示她取完东西就走了。

    于是,店长就去给汪小姐取两只手表。

    那头琅华看到汪盐了,懒懒伸手,要她过去坐。店里其他的销售在分咖啡,也一面谢过汪小姐。

    杯数买的还有余杯。琅华毫不客气地拿了杯给她身边的女士。

    店长把两只表取过来,当着琅华的面,揭开给汪小姐过目:一只显赫限量的品牌,这只是因为表带被绞断了,他们专门请师傅赶工修复接起来的;另一只于琅华这种奢品成风的人来说,就显得平平无奇。

    坐在琅华身边的女人,看着琅华手里那只修复好的高奢腕表,打趣的口吻:“能这样剪表带的,整个S城也找不出几个吧。”

    琅华涂着红蔻丹的手指,把手表扔回盒子里,淡淡鼻孔出气,“你猜是谁?”

    短短几个字,沙发对面而坐的两个人,相约明白了什么。打趣口吻的女人无意瞥一眼汪盐,后者淡然地颔首后,移开了目光。

    康桥也无谓状,她不禁忖度这位女客人,从衣着傍身,从眉眼到形色。这是她们从前的职业病。

    清新妍好的美人胚子。

    不显赫,但也绝不轻悄。身上每一件饰品都只是辅佐她,不会越过她,更不会显得浮躁、俗气。可能出身工薪阶层以上,中产算不上。土著独生的女儿,自幼顺风顺水地过来,无论怎么浮沉,家世不会多翻身富贵但也绝不会拖她后腿,这样的女孩子,注定不会多差。生活是,工作是,嫁人更是。

    通常,夫家对她们而言,都是锦上添花。

    康桥喝一口琅华转赠的咖啡,口红印浓艳地留在上头。

    边上的琅华,昨晚打了一夜牌,大半天下来,还是惺忪睡眼的样子,她不禁看热闹的姿态,也是故意挑明了,“修复和新表费用就给施惠来买账吧。”

    汪盐摇头,说好的,她买了送给他的。因为婚前孙施惠给她置办了一衣帽间的东西。

    “或者,以姑姑的名义免单?”

    琅华笑一声,不依,说哪怕她老爹来都没折扣的。

    “哦,怪不得爷爷不来这里裁衣了。”汪盐始终面上淡淡的,又过问起齐阿姨,这几天齐阿姨请假了,问还回来吗?

    “回。怎么不回。她哪怕做到我爸去了,她也不会走的,你们放心。别以为孙施惠把阿秋弄回来,你们就主子仆子的穿一条裤子。”

    汪盐不禁哂笑,说琅华想多了,是早起的时候,孙施惠明明在抱怨,阿秋养的鸡乱跑。

    小北京踩着鸡屎的脚就跑到他们客厅来了。

    阿秋在忙早饭,因为齐阿姨请假了。

    孙施惠抱怨,这样分工不明确的工作,很没有效率。

    主要是他踩到小北京那个鸡屎印子了。某人恨不得把小孩的头拧下来。

    琅华讥讽:“哦,你们又觉得齐阿姨有用偿了?”

    汪盐替孙施惠正名:“他本来请阿秋回来也不是顶齐阿姨的差。他是要阿秋一点点顾起爷爷的身后事而已,爷爷的一身寿衣都是阿秋管的。老规矩还得早早备好一个最后帮爷爷穿寿衣的人,福寿双全……”

    “够了。孙施惠才不是这种人。”琅华喊断汪盐的话。

    汪盐也起身来,一面要求买单,一面投一眼琅华,“是爷爷的授意。”

    边上的康桥多听了几句,表示无趣极了,起身要跟琅华告辞去。店长几个老同事约她一起有空聚聚,喊她从前的名字,毛毛姐。

    琅华吃了汪盐刚才的瘪,有意描补几句,要给她介绍康桥,“哦,她就是送我这幅画的人,你上次不是看过吗?”

    汪盐依旧沉静,界外人的神情与冷漠。她上回就表示过了,这幅画和这里的陈设并不大衬。显然琅华没有听进去。

    而康桥听琅华这样说,倒也没所谓起来,堆叠的笑意,问候对面人,以及她的先生。

    “施惠这些年还好吗?”

    汪小姐付完账,被告知电子□□在他们小程序和公众号都可以获取,如果要换实体□□,他们也会在三个工作日内寄到客人手里。

    她不大想回复。无论是心高气傲也好,还是有意回避这种俗务,汪盐都觉得不大有边界感。

    因为,我没有理由去替你们转达什么。

    就在她预备拿社交辞令的颔首敷衍过去时,

    身后不时出声:

    “看跟谁比吧,跟他爷爷比起来。他必然龙马精神的。但他那个性子,不轻易恭维人,也不大受用别人恭维他。他肯定要说,还过得去,反正一时半会死不掉。”

    厅里茶歇边上一行人皆回头,

    说话的人挺叫人意外的。

    尤其琅华,她原本置身事外的冷笑,一时间,全凝固了起来,坐直了身子。

    因为孙津明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沉着一张脸,在那不声不响地,好像站了好长时间了。

    第68章 点点星(15)

    端午那天晚上, 孙开祥留津明坐聊了许久。

    最后交代了他一件算不上事的事,当年二叔和富小姐结婚的时候,身无长物, 后来挣得第一桶金,夫妻情笃,托人在国外买了一对金表。

    富芸芸离开孙家的时候,只带了那只女款走。

    如今一对重合在一起, 彼此都落了经年的灰上头。二叔交代津明, 替我拿出去清洗保养一下吧。

    机芯几十年不调不紧,早松了发条,工匠师傅说, 一时半会怕修不好的。

    孙津明许了师傅三倍的工时费,万万替他赶这个工出来。

    物什交代在工匠老师傅那里, 他驱车回头,经过琅华店门口,看到一辆熟悉的车子泊在店门口,他才下车的。

    推门而入,店里一时没个营业的气氛。倒是厅中央,水深火热得很。

    孙津明于水晶玻璃屏障后,眯眼审视地听了会儿,拙劣庸俗极了。

    他想起端午家宴后,母亲训诫他的话:三张多年纪的人了, 还端不稳自己长辈的身份。母亲呵斥他, 你喊施惠岳母“阿姨”算怎么回事, 啊。落得你二叔耳里, 不说你识不清也说你长辈轻浮无礼。

    孙津明莞尔, 掉头就叫秋红带母亲回去吧。

    母亲不放心, 再喊他一句,津明,等忙过你二叔这一阵,你答应我,好好相相我和你说的那个姑娘,好不好?老大不小的人了……

    孙津明把老母亲的话,远远抛在脑后。

    他再年纪老还是小,都不大有兴致找个人结什么婚。

    实在而言,这种称心如意又久处不厌的伴侣,真的太少了。

    孙津明私心而言,应该是没有。他觉得起码他没福气遇上。

    水晶玻璃屏障那头,事态已经发展到汪盐孤掌难鸣的地步。但这个姑娘一向倔强也坚韧,任何时候都不轻易服输,也不轻易掉架子。

    这是孙津明最喜欢汪盐的一点。清醒也独立,她和她们都不一样,汪盐有良好的家庭和父母教养,这是一个女孩子入世最稳当的底气和勇气。

    他不开口,汪盐也能过关。骄傲稳当地走。

    但到底有点不服气,一瞬里,孙津明想到了施惠。也陡然间明白,为什么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偏偏能走到一块去。想到孙施惠那个狗种脾气见到这种婆婆妈妈的场面会说些什么,可能说都免了,直接开骂:是都吃饱了撑的是不是!

    孙津明到底不是施惠,他没那狗脾气,也没经年养成的公子哥资本。

    只淡淡开口,说了些不大绕情面且破坏气氛的话。

    厅里一时鸦雀无声,琅华手里捏着一块蝴蝶酥,嘎嘣粉碎。

    孙津明背着手,一脸消费者的姿态走进来,问还营业吗?是的话,他挑件……衬衫吧。

    男装在二楼。

    立即有销售过来,引他要去楼上。

    汪盐那头只微微朝津明颔首,随即要走了,孙津明上楼的脚步,慢待地喊她一声,“盐盐,你等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孙津明用十分钟不到的时间买好一件他尺码的衬衫,再规整地买单提货要走,看到汪盐当真等在那里,孙津明很家常地喊她一声,“走吧。”

    那头,沙发上懒懒瘫坐的琅华,按奈不住地出声了,“孙津明,你这个叔叔当得也未免太体贴了些。施惠是什么狗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你给他看到了,就是天皇老子也给你翻了的,呵呵。”

    琅华纯心要他难堪似的。

    孙津明霍然转身,巡视她店里一堆七嘴八舌的目光,要琅华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人都打发开,琅华才不理会他。

    目光对峙里,津明突然冷哼,且光火,“琅华,你太任性了。”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对,我当然没资格,也没人有资格,哪怕你亲娘老子!我头前跟你说的你显然丝毫没有听进去。那就言尽于此,再会了,孙小姐。”

    说罢,孙津明就领着汪盐,脚步不停地出去了。

    琅华失神了许久,才站起身来,把一杯没喝的咖啡徒然地掷到门口去,“孙津明,我讨厌你!”

    边上提出告辞却久久没去的康桥,想同为伍的姿态安慰琅华几句时,岂料这位老小姐翻脸就无情,压根不把康桥放在眼里。

    掉头就进里了。

    *

    从门店里出来,外头已然疏淡的夜色。风里能闻到合欢花的气味。

    孙津明偏头笑话汪盐,“你也太好脾气了。”

    汪盐看孙津明一眼,好像在忖度他听到多少,但又无关紧要,只面上不显,梗着脖子也打算骄傲到底,“不高兴。不高兴同她们计较罢了。”

    “哦,看来差脾气全在施惠那发泄光了。”

    汪盐与孙津明站离几步,拿不准地眼色再看他一眼,有意也是避嫌,“是吧。我也只有对着他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脾气有多差,忍不住骂脏话的地步。”

    “那今天晚上回去看来又免不了的一顿吵咯?”孙津明说着往店里瞟一眼,意味再明显不过。

    汪盐一时不语,但肩头明显深深喘了一口气。

    孙津明看在眼里,对面汪盐也说时间不早,她得回去了。

    汪盐提着购物袋,往自己车边走了两步,听到后头孙津明喊她,“盐盐,有空喝一杯吗?”

    站在阑珊夜色里的人,稍稍犹豫的眉眼。

    孙津明也不打紧,坦然又促狭的口吻,“对,就我们俩。”

    *

    吱呀的木制楼梯上去,旧式酒馆的堂口,稀疏摆了几张方桌。

    临街靠窗的这一面还挂着从前招揽的酒幌子。这里是旅游街。孙津明说,揽客的花招特别多,许多外地客偏就吃江南这黛瓦白墙凭栏听雨的这一套。

    他和这里的老板认识,施惠也时不时和他一道过来捧场喝几杯。

    老板给他们看座的时候,孙津明特地介绍了下,“这位是施惠的太太。”

    老板眼拙,以为津明换的新女友呢。连忙改观后,认真同孙太太打招呼。

    他们这里算是个深夜酒馆。明档的后厨在一楼,喝茶喝酒都可以,夜间烧鸟有,苏式的各色浇头面也有。

    菜单是扫码点的,孙津明把自己的手机推给汪盐看,让她自己挑。

    汪盐其实不大饿,点了杯乌龙茶,几串烧鸟烤串,还有一叠杨花萝卜。她今天胃口不大好,想吃点酸口的。

    孙津明看她只点了这么点,玩笑她,“不用替我省的。”

    “还不饿。”汪盐莞尔。

    孙津明也不勉强,他自己点了杯威士忌,再就着汪盐点的烧鸟拓展多了些,最后一盘花生米。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这样私下同桌吃饭却是头一回。汪盐显得有些拘谨,甚至戒备,连酒都没点。

    孙津明不禁往椅背上靠一靠,几分自嘲的笑意,“看来我今天是冒昧了。约侄媳妇这样见面,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是不是?”

    孙津明把外套脱了扔在中间一张椅背上,提议汪盐,“要么你叫施惠一起来。不过他今天宴请的人,轻易叫他杀不回来的。”

    孙津明说,施惠就这点好,任何人都不能牵着他鼻子走。

    爷爷不能,自然女人更不能。

    “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要失望了,猫猫。”

    汪盐一瞬警觉地坐直身子,人朝槛窗楼下看一眼,这样窗门大开,月色没几分,倒是蚊子不少。她跺跺脚边,随即不大看对面人,只冷冷交代,“其实我这个乳名很多年没人叫了。我爸爸一时兴起起的,我个人不大喜欢。”

    孙津明闻言爽朗地笑了声,接过服务生送过来的揩手毛巾,一面揩手一面揶揄,“只有施惠能叫?”

    “他从来不叫这个的。”汪盐几乎割席的冷漠。

    下一秒,不大高兴周旋了,“津明阿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汪盐始终拉不下脸来喊他什么叔叔。

    她这些年,遇上他,一向这么称呼他的。

    小时候在孙家遇到,孙津明大他们八岁,她同孙施惠一起玩耍的时候,孙津明都念高中了。压根与他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每回爷爷都纠正汪盐,按辈分要喊叔叔。

    那时候七八岁的小囡,说就是阿哥,他不是叔叔。

    孙津明继父还在的时候,他随继父一起去孙家,看到汪盐和施惠蹲在一起望蚂蚁搬家,最后在墙角看到了它们的蚂蚁洞。

    那天汪盐还被不知道被哪里来的洋辣子蛰得眉毛肿得老高,正好蚂蚁洞边上有个洋辣子的尸体。

    施惠掉头进里,就端来了一杯热开水。烫浇了蚂蚁窝和那个已经死掉的洋辣子。

    汪盐哭着说施惠杀了好多好多蚂蚁。

    施惠嫌她哭得烦,叫她不准哭,她不听,他就来捂她的嘴!

    汪盐就把鼻涕哭到他手上,施惠气得跳到老高,说你滚吧,再也不要来了。

    结果寒假时候,猫猫同学又在孙家了。

    二叔难得高兴,在写挥春,淡笔秃墨地挂在庭院的细绳上晾墨,洋洋洒洒,过早地有了春节的光景。

    施惠在那里拿红纸涂鸦什么,猫猫问他,你画得什么?

    老虎。

    明明更像猫。

    汪盐刚说完,施惠就信笔捺掉了,说那就是画得太差劲了。

    汪盐这天穿得新保暖鞋,她还不大会系鞋带,出门是妈妈系好的,走着走着散开了。

    她想去找爷爷系,正巧孙津明出来,看到她的难处,招招手,要她过来,他给她系。

    施惠一把揪住汪盐的辫子,叫她坐在那里,他帮她系。还帮她把鞋带全塞在鞋口里去,这样她就不会踩到鞋带再散开了。

    汪盐看着系好的鞋带,开心地两只脚碰一碰,再告诉施惠,我的鞋跟还可以发光的,你看!

    施惠懒得理她,他再去画画,汪盐说还是像猫。

    她又要给他看手腕上画的手表,追着施惠,我帮你也画一只好不好?

    ……

    汪家的这个姑娘,真是一路漂亮地过来的。她妈妈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美人胚子。

    连二叔都开着默许的玩笑,说要猫猫就嫁给我们施惠拉倒了。

    不成想,两个人大了却反而疏远了。

    远到孙施惠好多年不提汪盐这个名字,直到他俩二十四岁再恢复邦交。

    那时候,二叔默许孩子的心性淡了,且中间施惠又出了那么一档子风流事。回国没多久,老爷子就张罗着想要施惠联姻。

    施惠能几个月不在家里吃一顿饭,也知会爷爷,他对那些女人没兴趣,结了他也不会碰的。

    他接管生意这几年,高高低低的名利场,正经不正经的那些场合,多少都浸淫过。

    孙津明冷眼旁观,二叔这位小主子,是真的修身养性起来。

    有时候,用那些女人的话来说,不敢往孙先生腿上坐,怕他捏碎她们,也怕他喜欢男人,那不是白热情了。

    孙施惠逶迤与汪盐来往二三年不止,向来无波无澜,孙津明几发调笑地问起来,他一再言明是朋友,别拿她乱开玩笑。

    结果二叔大病刚回江南,他就坐不住了。

    这二人婚姻来得太仓促太蹊跷。当初孙津明就疑过。

    实在话,施惠这些年心思已经不大琢磨得透了。男人少年情意使然,没准会很恩笃,没准就会烟消云散。

    直到端午那晚,二叔单独留津明,交代帮忙本家借钱那些个事。

    二叔的意思是,施惠顶瞧不上这种动不动张口的亲戚,我一走,他多数是不高兴应付了。当我年纪大了也好,替他积福也罢,这几个钱我就当舍出去吧。

    津明还宽慰二叔,慈不掌兵。施惠有他的考量,这点你要相信他。

    二叔靠在拔步床头,青纱帐下,微微思量且点头,外头那些我交给他是放心了,只是家里……

    孙开祥和津明透了个底,何宝生那头,他有单独拟一份赠与遗嘱,是给孙津明的。

    当他是半个养子也好,器重他这些年帮衬施惠也罢。只要津明看在咱们叔侄这一场,前头做的那些,后头也别忘了。

    孙津明没说应也没说不应,只低眉顺叹一句,二叔算是苦心孤诣了。

    岂料孙开祥仰面朝天,喃喃自言道,他就是死也闭不上眼。

    施惠名下的继承遗嘱共三份,一份对公名义的全在他名下,琅华不过是跟着他后头吃分红;一份是他个人名义以及当年留给金锡的,全由他个人继承;最后一份堪堪不少的一项,却是名正言顺要他有婚生子才得为子女继承。

    孙津明一时心上收紧,不顾身份地问了句,“所以他才匆匆娶了汪盐?”

    孙开祥摇头,说施惠至今没在最后一份继承遗嘱上签字,他娶汪家的女儿,更像是朝我赌气,也和自己赌气。

    一面怪我牵掣了他这么多年;一面少年心性的意难平罢了。

    二叔灰心的是,他们这一脉相承的祖孙三代,怕是和家和万事兴没什么缘分。

    福薄罢了,注定这个家开枝散叶不起来。

    都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孙开祥苦叹,他一辈子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为什么他的六根情缘如此薄。

    二叔问津明,你冷眼看,他们像真心实意的夫妻吗?

    孙津明不置可否,只说施惠浑,不至于汪盐也陪着他闹的。

    孙开祥有气无力地笑一声,说津明难得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猫猫呀,别看她面和心善的,她反而是最有勇气也最豁得出去的。要真摆赌局,你们几个男的,未必有她垒注的勇气。

    孙开祥怕就怕,猫猫陪着施惠闹这么一场,几年后,两个人友谊分手。

    津明不懂,施惠当真不要那份继承了?

    不是不要,是逼着孙开祥改了这条遗嘱。总之,他当年吃过的苦或者辱,他绝不再报应到自己孩子身上去。

    退一万步说,倘若猫猫全不知情,施惠为继承也好,不为继承也好,他这样瞒着人家姑娘,也是要折福的。

    全凭自己心意的欢喜,孙开祥说,他是现成的失败的例子。

    可惜,他们祖孙情意早已风声鹤唳。孙开祥怪不得旁人,他在该对一个孩子无限包容宠爱的年纪,偏偏只晓得拿枷锁拿教条锁住他,这些年,他是模具,施惠是他的模子罢了-

    眼前,汪盐又问了一遍孙津明,他要和她说什么?

    孙津明呷饮着加冰的烈酒,贸贸然的心情终究随酒咽下去了,像似安抚眼前人也是自我澄清,“盐盐,别急,也别误会我今天这么一出。”

    “纯粹是她们都太任性了,也太无边了。我不大喜欢女人这样,显得无脑又无知。”

    “……”

    “你在疑惑,我为什么替你解围?”

    汪盐始终坐直着后背,不卑不亢,好像你端正她就端正,你倘若无礼,她一定泼你一杯。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孙津明说,与琅华他们相比,津明和汪盐才是一个维度的人。

    他只是不大喜欢他们这个维度的人,被轻视被为难。

    “你说琅华还是那位……康小姐?”良久,汪盐才淡淡出声。

    不等津明回应,汪盐陈述了,“我第一回 遇到琅华,她就这样,是的,她确实任性甚至无礼,可我跟她真的毫不上心。正式喊她姑姑依旧如此,琅华其实色厉内荏得很,她不过就是过个嘴瘾,上头快,下头也快。”

    “那么那位康小姐呢?”

    “……”汪盐一时沉默,沉默后表情管理,良久,她轻出一口气,问津明,“他那会儿……很喜欢她,是不是?”

    津明闻言就笑了,“难得。盐盐,你在吃醋?”

    “我没有。我甚至很讨厌这种戏码。这也是我今天不想轻易饶过琅华的原因。”

    “你才说不上心她的。”

    “可她上心我呀,我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要这么信誓旦旦地算计我去她店里。”

    “她一向这样的。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你很不喜欢她?”汪盐陡然狐疑地诘问他一句。

    “我有什么理由非得喜欢吗?”孙津明反问她。

    汪盐眼里一时有什么熄灭了,最后淡淡不经意道:“哦,我觉得琅华对你印象还是不错的。有一说一啊。”

    孙津明笑得都快乐了,几分看泥菩萨过江的戏谑。

    期间,他添第二杯酒。汪盐添第二杯茶。可是服务生小哥上错了,汪盐把杯子抵到唇边薄抿了口,才发现是酒。

    想换回来也不可能了。她干脆将错就错地喝起来。

    孙津明问她,“这酒你担待得了?”

    猫猫同学几分世故的揶揄,“哦,只要津明阿哥不要说一些我觉得吓人的话,我喝酒还是应付得了的。”

    孙津明再次笑得开怀,他说他体会到施惠的快乐了。“别误会,是说你爱打嘴仗的毛病。”

    一通临时起意的小酌,最后也点到为止地收梢了。

    因为二人都喝了酒,孙津明叫了代驾,来前汪盐的车子还停在琅华店门口。

    回老宅的一路,孙津明都无话。

    车子到了老宅门口,汪盐点点酒意地提着购物袋下车,也客套谢津明这一趟。

    车里的人隐在黑暗里,没有应她这份礼数,由着汪盐走去几步。

    孙津明不时喊她回头,他其实离上头远着呢,但面上,汪盐瞧着微醺松懈的样子。孙津明逡巡几眼她,不期然道:“盐盐,施惠婚前是不是和你签过什么协议?”

    第69章 点点星(16)

    “什么?”汪盐几乎只沉寂了一秒, 面上波澜不掀地反问。随即,目光里的和煦冷了两分。

    她不说下一句,孙津明还真有点吃不准她到底知不知情, 可是猫猫同学到底没学会施惠逶迤那套。

    她提醒津明,“你喝醉了。”

    孙津明即刻莞尔,抬手揿亮了车顶灯,一臂之外的人, 很显著地避开了些视线。

    很好。

    倘若猫猫也这么沉得住气, 那么这两口子才真真无趣极了。

    “是,我今天喝多了。”孙津明正愁没这个师出有名呢,果然, 酒是个好东西。他只淡淡交代,今天在琅华店那里是给二叔和富小姐去修理他们结婚纪念的对表, 只可惜,富小姐最后只是富小姐了。二叔端午那晚和我说了点事,一家子全虑到了,却只字没提富小姐的细项。“替这位原配发妻惋惜罢了。”

    “那是奶奶不想要。”汪盐作答。

    “所以才说名正言顺全是假的。”孙津明冷笑叹,“婚姻本身写在纸上,足以说明问题。”

    纸能泡水,能火烧,能风破,能土埋。

    唯有这血脉, 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也是施惠能够回来的根本原因, 别看他现在吊儿郎当, 真有个孩子, 他会比谁都当惜, 看重。因为没有人比他明白, 血脉继承的意义了。”

    喝醉的津明阿哥,一晚上的蹊跷与唐突,临去前,他和汪盐道再会,再一番溢美之词地说,施惠来孙家,最大的福报不是高枕无忧的金尊玉贵,而是他遇上了你。

    *

    汪盐拎着手里轻悄的购物袋,略微忖度失神地走在游廊下。

    阿秋接连喊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是爷爷今天难得有这个胃口,说想尝一块鲜肉月饼,富芸芸下午就想出门去买。

    汪盐忍着心口的不大舒坦,这个时令,离八月中秋还有段时间。

    但要买肯定能买到。阿秋下午就给施惠打电话,那边安排了个点丽嘉心师傅上门。

    就为爷爷想的这么一口。

    是的了,游廊离厨房越近,越有新鲜烘烤的酥皮肉饼味。S城人每年都离不了这口乡愁与仪式感,但汪盐今天闻着却不大香。

    她问阿秋,“爷爷吃了吗?”

    “哪敢给他多尝呀。芸芸陪着他在院子里坐着呢。这施惠呀还不回来……”阿秋听着有点急。

    “他今晚宴客。”

    “盐盐呀,这突然想这么一口不是什么好事。”阿秋过来人的经验,老保姆嗟叹,富芸芸今天已经偷偷抹眼泪了。

    汪盐去到爷爷院里,果然,富芸芸陪着爷爷在月下夜里头纳凉。爷爷这个身体,已经轻易吹不得冷气了,孙施惠因着,每天要阿秋订定量的冰在屋里屋外摆着。

    爷爷冷热不感,但陪着的人,进进出出的人也受不了。

    孙开祥由富芸芸摇着扇,在月下停一段评弹,《刀会》,关羽单刀赴鲁肃宴会的一段。

    汪盐笑着问候爷爷月饼好吃吗?

    孙开祥一身绸衫绸裤,淡意萧条地靠在藤椅上,一手握住富芸芸的手腕,示意她不要打扇了,“累了,歇息息。”

    再朝盐盐道:“舌头早坏了,不大尝得出味道。又觉得那榨菜馅的有点咸。”

    “是咸的,我单口吃也会嫌咸。”汪盐宽慰爷爷。

    孙开祥难得关怀地问,猫猫吃过夜饭了没?

    “吃过了……”汪盐疏淡眉眼地会一眼爷爷,如实陈述,“今天遇上了津明阿哥,难得,和他一起吃的夜饭。”

    孙开祥那头,人在夜星黑暗里,不大瞧得清神色。只是他躺的摇椅,稍稍停了一拍。

    随即撑着从前发妻的手起身,说也凉得差不多了,早点睡吧。天色不早了,也交代盐盐快些回去,忙了一天了。

    从爷爷院子回他们住处,汪盐趁黑在客厅里静坐了许久。

    灯还是阿秋过来开的。

    她拿来了还热的两个鲜肉月饼,问盐盐额要尝一口。

    沙发上的人只摇头,说她在外头吃过了,也不大有胃口吃这些。

    阿秋听着,迟疑了一眼,有意地问盐盐,“怎么回事呀?”

    汪盐懂她的意思,只摇摇头,不是的,是天热,她有点难受罢了。

    阿秋一秒低落,就好像他们有什么,与她息息相关似的。看得出,她是真爱护孙施惠。

    这个家,真真全经过的,当真,阿秋算一个。

    汪盐坐在沙发上,无意伸手去翻她的购物礼袋时,才发现,她匆忙下车,她和孙津明差不多样子的礼袋拎错了。

    这一路轻悄悄的,她也后知后觉。

    眼下,孙津明给她打电话,好像是到家,也发现了这一出。

    对方问她,急不急,急的话,他现在给她送过来。

    汪盐一秒回绝,说不急,津明阿哥明天派个人过来换一下吧。

    说完,汪盐就挂了。

    边上的阿秋听到盐盐在和津明打电话,有意咋舌,说她个人不大欢喜津明,他是替他叔叔办事不错,但归根到底还是外姓人。老爷子一没,指不定什么样子呢。

    他看着也是个有主意的主,同施惠呀,难和气。

    汪盐不置可否的样子,略微和阿秋闲聊了几句,就交代她去歇息吧。

    阿秋还想等施惠回来,汪盐说他今晚且还有些时长呢,“你回去睡吧,我来等他,放心。”

    汪盐说等是实在话,倒不是她多殷勤,而是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

    久而久之,她习惯了那半边的存在感。时而压迫,时而停匀的就像一口气。

    总之,那半边的人不回来,这半边的人也难睡踏实。

    汪盐没去床上躺着,洗漱后,来孙施惠书房拿水喝。他从前全喝气泡水的,不知什么时候全换成了矿泉水。

    她还记得,他们领证那晚,孙施惠来书房拿过去起草的协议书。

    那是他们结婚的契机,也是交易的筹码。

    可是这几个月来,汪盐只字没问过后续,也没像她工作上那样的追踪。合同一天不落印,她一天悬一个心思。

    她说过,她信孙施惠,拿他们二十年的相处背书。

    可是,今晚疑窦存存。孙津明不是那么不谨慎的人,也从来不是个多嘴的人。

    更不会像阿秋说的那样,动辄和某人反目。当然,君子和而不同,他和孙施惠两个,也许都算不上君子。

    汪盐信步在书房里走了一圈,她把这里头,未曾上锁的抽屉柜子都找了一遍,没看到她当初签字的协议书。

    最后在案前的座椅上,精神恹恹地坐了下来。

    哪怕孙施惠此刻回来,她也不怕,不解释,她只是找属于她这一份的东西。

    无意碰到电脑鼠标,这鼠标还是她上回借给他用的。该死的人,他也不还她了。

    孙施惠的笔电没有关,但是锁屏了。

    汪盐盯着那幽冥的蓝光,陷入一阵失语,终究,困顿地睡着了。

    *

    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

    说实在的,这样幽静的宅院,孙家如今愁眉不展的境遇。汪盐当真怕这深夜有电话、有这急急的叩门声。

    老姚站在客厅门外的廊下,叩了好几声门,笃笃地喊盐盐。

    说是施惠喝醉了,已经在饭店包厢休整了半个钟回来的,这都扶进门了,他又往前头游廊下瘫坐着,怎么也拉不起来。

    汪盐洗漱过了,她穿着短恤短裤,急着出来应老姚的话,又来不及换衣服了,只把孙施惠扔在书房的一件衬衫随意套在身上。

    她随老姚到游廊下,那一段距离一点灯的尽头某处,当真,孙施惠静默地坐倚在一根廊柱边。六角灯笼摇曳飘荡,他泥泞松散的德性,看着那飘摇的灯笼里头泄下的光,半明半昧,不言不语。

    但生人勿近的臭脾气全写在脸上。

    这也是老姚拿他没辙的缘故。

    汪盐冷着脸地朝他走过去,原本想冲他发脾气的,可是走近,闻到他一身的酒气,更明白这酒气是为了什么。反正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多少人家的生计,最后才是他孤家寡人而已。

    汪盐去捞孙施惠的手,当着老姚的面,想先把他扶进去再说。

    岂料孙施惠滚烫的手心一把反扽住了汪盐,陪他一齐在廊下坐着了。

    昏惨惨的光里,他一秒识得眼前人,“汪盐……”

    有人也一秒跟着动容,她不想的,明明她准备好了多少冷静理智的话想问问他。

    看着闻着眼前人,喝得如此酩酊大醉,汪盐气他,“你明明可以不回来的,你不回来,大家更安生点。”

    他还是那句话,“我不回来,你就完蛋了。”

    才不会。孙施惠,你一天也别想我会变成那种守着男人度日的女人。

    她命令他起来,“你不回去,人家老姚还要回去。”

    “哦。”孙施惠显然还没醉糊涂,或者他就是要歇一会儿,缓过神来。眼下,他开口就是喷薄的酒气,只朝老姚赶赶手,说他没事了,也到家了,要老姚快点走吧。

    老姚不放心,怕盐盐一个人扶不住施惠。他朝盐盐说话的,要她先把施惠哄着弄进去再说。

    正主听着老大不乐意,倏地站起身,才站稳当自己,就俯身来,要抱汪盐。

    汪盐被他气得不轻,嘴里惊呼时,他当真揽臂抱起了她,最后还是老姚扶着,汪盐才从他臂弯里跳了下来。

    汪盐怕他再发疯,干脆两手抱着廊柱子和他说话,问他,“你到底回不回去?”

    他清醒的时候都不顾旁人的,何况眼下喝得这五迷三道的,他要汪盐松开柱子,“让我抱抱你。”

    汪盐气得踢他,“会摔的,你要摔死我。”

    孙施惠笑得跌宕,说她这样很傻。

    汪盐没心情跟他闹,再问他,“你回不回去?”

    孙施惠点头。

    汪盐就朝他努努嘴,示意他往前走。

    他不听,只伸手过来,要汪盐扶他。

    看他收起狎昵的神色了,汪盐这才松开柱子,孙施惠一秒扽住她,也不管老姚去留,径直掉头就踉跄着脚步,断断续续上前了。

    汪盐一边扶着,一边回头跟老姚再见,要他回去慢点。

    老姚会心地笑,也摇头,喃喃自语,“两个讨债鬼,天生一对。”

    *

    已经脚步踉跄,要撑着别人手走路的人,偏就是脑子里的理智不丢,别在裤腰带上似的。

    汪盐把孙施惠扶进门,要他靠在沙发上歇会儿,她进里给他投冷毛巾再泡茶让他醒酒的。

    大概孙施惠太渴了,他几乎本能地摸进了书房,书桌上昨晚一杯冷茶,他浑然不觉地灌了下去。

    汪盐进来找他时,孙施惠蹲在书桌边下嵌在内墙的保险箱前,他还清醒地把他今日席上谈判的一些重要数据、录音和他个人名义的财务用印章全丢进保险箱里。

    汪盐听着那保险箱上锁再刻意被打乱刻度的动静,迟迟没上前。

    她手里有给他的毛巾和热茶,端着,杯沿的耳朵都跟着发烫了。

    孙施惠跌靠在椅背上,前一秒还在对公,后一秒又全是儿女情长了。他喊着头疼,要汪盐过来。

    门口的人,消除几分沉重,事不关己地自觉,走过去,纯当友谊价了,把毛巾和热茶搁下来。

    下一秒,转身要出去。不想撞见一些她不想看到的,因为饮酒后还时刻保持警醒警惕的孙施惠,不谈让她害怕,多少是气馁的。

    汪盐才转身,孙施惠一把圈抱住了她。抱她坐在他腿上,汪盐不快,想挣开他,他酒气绵绵地贴在她耳际,“别动,让我静一会。”

    汪盐不明白他的意思,也闻着他一身浑杂的味道,酒气,烟味,反正好闻不到哪里去。但胜在没什么脂粉味。

    她依旧骂他,“我不喜欢你身上那些臭男人们的味道。”

    孙施惠最喜欢她这一句,明明是骂人,但胜在把他和全天下男人摘开了。

    “爷爷那里怎么样了?”他温热的气息拂在汪盐耳后。

    汪盐知道,他今日这样,多少有爷爷的缘故。阿秋能跟汪盐说,没理由不跟他这个正主子说。

    汪盐如实告诉他,辛苦出炉那么多,最后爷爷吃了块酥皮,就全吐了。

    孙施惠停在汪盐脊背上的手,摩挲着却停下来了。他面上冷峻,出口的话也难得的消极起来,“突然想这么一口,是料到自己熬不到中秋了,是吧?”

    孙施惠低垂眉眼,冷落疏离的样子,看着汪盐。

    汪盐松懈着心神和身体,由他抱着,也定定看眼前人。饶是这么近的四目相对里,汪盐也不得不佩服他,孙施惠真的很会表情管理,她和他相识这么多年,真的一点看不透他。除了把他惹急了,狗脾气地叫她滚还是他抬脚就走,汪盐才知道:哦,他真真切切生气了。

    总之,这个人喜怒哀乐都好不明显。

    除了床上。

    想到这里,汪盐气馁更凝重了。她静静地安慰他,“人到最后,总免不得这一步。我爷爷自己还是赤脚医生呢,最后他连治都不愿治了,想把钱留给爸爸。”

    下一秒,孙施惠俯首来,他或含或咬地,想汪盐回应他。

    汪盐几乎手指埋进他短发里,才把他推开了。她人还在他腿上,也隐隐感觉到什么,但是她今天全没心神配合他,也不悦地批评他,他这样很不好,爷爷都这样了,他还要,“重欲,任性。”

    孙施惠全不怕她这些词,也紧紧箍着她,不让她下去。他说些什么要么让汪盐耳烫脸烧,要么叫她心神如过山车,“汪盐,人在消极里,真的会容易染上成瘾的东西。”

    “我再不做点什么,更觉得我没活着。”

    他抱着她坐到书桌上去,再教她四体来缠绕他。孙施惠几乎命令的口吻,“汪盐,听话。”

    汪盐却没有,重重一口咬在他唇上,引得孙施惠清醒了几分,他调笑地问她,“怎么了?”

    “孙施惠,为什么别人都这么爱叫你‘施惠’?”

    “谁?”

    他手轻易探到她,也扪得她眉眼不得不有了情绪,汪盐捉出来,也拿脚格开他一些。

    岂料孙施惠这个狗贼,他干脆捉她的脚,碰他什么地方。

    汪盐被他气得心烦意乱。

    原本她想一股脑全告诉他,反正不受冤枉气。可是一时心软,爷爷这样了,他又里里外外的一堆事,这个时候和他说点什么,依孙施惠的脾气,他肯定要去找琅华,没准站着等不到天亮,就要召琅华回来。

    汪盐真的怕了他们姑侄俩这风风火火的脾气。

    孙施惠一盏冷茶灌下去,再和汪盐说了这会儿的话,酒意再散去两成。他觑眼前人,眉眼淡淡也心神不宁的样子。只凝眉问她,“谁,什么叫别人爱叫我施惠?”

    “反正除了我吧。孙施惠!”她一脚蹬在他那里,孙施惠懒懒跌回椅背上。

    二人不知道谁碰到鼠标,屏幕再次亮起来,坐在案前的人也不管这些细枝末节。

    倒是汪盐试着问他,“我想用一下你电脑,密码多少?”

    孙施惠靠在椅背上,歪着头,报了四个数,却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汪盐的……

    是他阳历生日的前一天。

    “这是谁的生日?”

    “反正不是你的。”

    汪盐一秒难堪,随即跳下桌案,她欲往门口去,没走几步,被孙施惠掳一般地抱跌到门口的沙发上。

    这个人做事不达目的不罢休,淫兴上也死性不改。

    他把汪盐的两只手举过头顶,一只手虎口牢牢扣住,另一只手再来解脱自己也解脱她,口里冷静怨怼,“吃醋了,我拿别人的生日做密码?”

    “孙施惠!”

    “我在。”他笑意勉强,可是又像他自己说的,也许他只是沉溺在一种消极的瘾里面。

    汪盐还穿着孙施惠的衬衫,就在他酒劲上头浑然不管的档口,汪盐忽地挣开他虎口的力道,却没有推拒他,只两手来环他脖颈,学着别人缱绻、念念不忘的腔调,喊他,“施惠……”

    身上的人却不大受用,撑着手,目光凝视般,重欲的兴致去了一大半,只问她,“是谁给你气受了,是不是?”

    孙施惠这个狗脾气,随即撑手起来,也不管三更半夜,吆喝的声音,就要喊阿秋来。

    汪盐原本还占理的心境陡然被他吓得去了几分,只来捂他的嘴,要他别叫了。

    然而,眼里安静又澄明,她不稀罕也不敢提任何人的名字。只想以自己的名义弄清楚一些存疑,

    她重新喊回他全名,“孙施惠,我和你签的那份协议,你至今还没用印给我。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第70章 点点星(17)

    混沌酒气的人, 即刻就清醒了。

    孙施惠拖沓精神不济的眉眼投一记眼前人,镇静问她,“你今天见过什么人?”

    汪盐顶不喜欢他这样的口吻, 高高在上,哪怕没什么行径,已经足以折辱到别人。

    她的一只手离开他的唇边,于公于私, 她都不能供出孙津明来。到底对方是爷爷亲自挑选的, 二孙又真真共事这几年,有些情谊或者性情不投,不代表工作上不能为伍。二一则, 孙津明到底也没说什么,他不过是拿富芸芸给汪盐比了个再现实不过的例子罢了。

    “所以, 我该见什么人吗?”汪盐反问。她再懒懒适意地笑,说她一天来来回回总要见上不少的人的。

    汪盐如实告诉孙施惠,她在书房里找了下,没找到那份协议。

    沙发上的人,有一秒的阴晴不定。因为汪盐翻了他的书房?汪盐看着他沉寂的表情,心像燃着的香,冷不丁地就断下一截灰。“你放心,凡是你上锁的地方,我都没有碰。”

    孙施惠轻淡地笑了声, 再撑着沙发扶手起来, 脚步不那么虚浮了, 来到书桌案前, 端汪盐给他泡的那杯茶, 凉了, 正好灌着解渴。

    “协议在我办公室。”

    汪盐还在沙发上,盯着他的后脑勺,第二遭发问,“我是问你,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算。怎么不算,汪盐,我当初就说过,无论你要这套宅子,还是那一半的遗产,我都会给你。”

    “……”

    “前提是……”孙施惠是拿五指抓在杯口上,再重重磕回去,回头朝汪盐,嘴里顺势吐出一支茶叶梗,“你得陪我三年。我说过的。”

    半年还没到。这个焦头烂额的档口,孙施惠对任意一桩他觉得棘手的交易或者官司,都没什么耐性。

    他还是那句话。饮酒后隐隐愠怒的人,两腿交叠靠在桌案边,问汪盐,“今天见过什么人,才这么冷静主张地问我要协议书?”

    汪盐一时词穷,好比谁主张谁举证,她拿不出证据逻辑链,就辩不赢她的对方辩友。

    “爷爷还是孙津明?”

    汪盐闻言,心跟着一揪。她甚至不敢看孙施惠,怕他太熟络她,轻易被他看穿什么,急智之下,反将他一军,“所以你把我们签协议的事告诉爷爷和津明了?”

    孙施惠毫不受她干扰,嗤之以鼻的声音,“这么说,就是见了。”

    他问她,他们和你说什么了?

    汪盐学着他的冷静,信步站起身来,“能说什么,你才是他们的一把手,谁敢说你什么。不过是最近经手的合同多了,想起来了,再偶然听津明聊爷爷和从前的富小姐,一时感慨罢了。”

    “感慨什么?”

    “感慨……夫妻真的至亲至疏。富小姐明明给你爷爷生了两个孩子,到头来,她成了你爷爷遗嘱叮咛之外的人。”

    “你也怕成为这之外的人?”孙施惠诘问。

    汪盐不看他,固执得很,因为她确实没等到她想听的。一个字都没有,“我为什么不怕?”

    “孙施惠,既然是契约,那就讲个公平公正。我都签字了,你为什么迟迟不用印给我?”

    “你要房子还是钱,我不用印也可以给你。”

    “什么意思?”汪盐懒得和他绕。

    “意思是,我不喜欢你听了别人几句屁话,跑来试探我!还有,协议我不打算用印了,但我该你的钱还是房子,我一分不会少你!三年到期再说。”

    汪盐被他气得头脑发胀,说的什么狗屁话,她恨不得朝他跺脚,“孙施惠,你什么意思?”

    “自己想!”

    “所以你这是承认出尔反尔了?”

    他冷着脸看她,不知是不是酒意驱使,轻易挑破他的不满,“汪盐,你轻易听信别人的话,跑来翻我的书房,你就真得信过我吗?”

    好严重的罪名。他可以把重要的东西哪怕喝醉的情况下,都不假手于人,架着理智搁进保险箱里,再打乱刻度,却不能允许汪盐在这里找一件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那你呢。孙施惠,你口口声声你的书房,这个家于你而言,哪里都是你的。那我不是每一处都是侵/略?”

    喝酒上头的人浑然还没觉得他说了混账话。继续言语乖张,“我不喜欢你信别人而不信我的样子。”

    汪盐被他那句翻他的书房折辱到了,事实摆在眼前,“我确实不知道如何信你,孙施惠,你哪怕和我做交易,也三心二意的,连个协议也不肯认真回签给我,你告诉我,我要怎么信你!”

    “还是说,这个协议从一开始就是个幌子!”汪盐突然发难道。

    她也看到孙施惠难得的失语在那。

    汪盐乘胜追击,倘若没有任何玄机,孙津明不会说那番情词恳切的话,看似弯弯绕绕,实则每一句都在夫妻关系上做文章。“孙施惠,你根本没有财务危机,这个协议和爷爷约束你的,也不一样,对不对?”汪盐只能想到这,她也不承认,当初不想细究他的原因,仅仅因为她不在乎。她在乎的从来是有人肯开这个尊口。

    傲慢独行的孙施惠,这些年来,真正跟她低头,就是那事不过三的“求婚”。

    婚后,也在书房里,她问过他的,解他燃眉之急的资金到位了吗?孙施惠那时答得笼统,只说没有她,爷爷不会那么快点头他的项目。

    现在想来,他压根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是汪盐太想当然了。

    当然的原因,是一个从来不撒谎的孩子,吵着嚷着,喊狼来了,她凭着和他知根知底的交集,当然地相信他。

    可是,事实证明,那个孩子就是撒谎了。

    “你当初连给我看爷爷的所谓遗嘱,都只是手机上的图档。孙施惠……”

    “明天、”有人突然截住了汪盐的话,别由着她再自由发散下去,“明天把协议用印给你。”

    孙施惠陡然间发现汪盐比他想象得还要冷静,大晚上地,她越吵越清醒,清醒地在这抽丝剥茧。怕不是等不到天亮,这个女人就全想明白了。

    他的计划全被她打乱了。原本觉得这个档口,她该是他最省心的一个,可是事实恰恰相反,她都没等到爷爷的大事过去,就好像全想明白了。

    书房门口的人冷冷听他抛下这么一句,心里那半截香也燃到头,只剩一血肉模糊的灰。她真真看不透他,饶是有爸爸背书从前一些旧事,可是二十八岁的孙施惠早已不是十七岁的样子了。

    她站在他面前,和他说了这许多,他还是公事公办的鬼样子。

    “孙施惠,那么,爷爷真真约束你的遗嘱是什么?”

    某人再次端起杯子,仰首要痛饮的样子,却发现杯子早已见了底,只剩一两滴茶,潮潮嘴边。他平生最讨厌一句话,聊胜于无。

    有些事,只有经过了,才明白——

    有就是有,无就是无。

    而汪盐看着他在那洋相地同一个已经空了的杯子死磕时,才意识到他真的喝多了。平日他伸手就能够到的璧墙上的冰箱,他好像全想不起来似的。

    她刚想提醒他,“你……”

    “有完没完!”案前的人却勃然怒喝。

    震得汪盐整个人肩头一抖。

    光火的人丢开茶杯,气不顺也一身疲惫地再往椅子上一跌,眉眼不耐,但也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引得汪盐在那怔了好长时间,“汪盐,让我喘口气好吗?”他当真气得不轻的样子,抽解开他的领带,径直往地上扔。

    随即,盖棺之论的样子,“今天先到这里,你去睡觉。什么事,等天亮再说。”

    汪盐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征询的口吻,“所以,现在房间我能用吗?施惠少爷。”

    座椅上的人,阖目也不看她,只幽幽道:“好了,别闹了。”

    *

    直到孙施惠休憩了会儿,也平静了会儿,回房洗漱后,才发现侧躺着的汪盐没了往日老早把帐帘四角放下的习惯,她最怕有蚊子咬她的。

    没支帐帘前,有回,她被咬着了,大半夜坐在床上抓。问为什么它们都不咬你。

    孙施惠被她的动静闹得心烦,因为它们也知道你血甜丝丝的,欠咬。

    跨上床的人,去解四角的挂钩,再细致地把每一处帐帘掖好。

    平心静气地躺下后,他来掰一直直邦邦侧躺着的人。

    两遭施力,她都不肯回头。孙施惠不快地问她,“明天,都说了,明天我用印给你。这大半夜地非得和我闹是不是!”

    话不投机半句多,汪盐已经对他死心了。后背朝他,他的下颌刚挨到她的脸,汪盐就冷冷出声,“别碰我。”

    这话她之前也总说。孙施惠每回都哄着她半推半就,偏今晚,他到底理亏,也实在没多少精神来折腾。

    托词明天再说,是不想二人这个档口闹不愉快。孙施惠拨汪盐的脸来看,是的了,他远没有彻底娶到她呢。

    再看她气鼓鼓不愿意搭理他的样子,干脆手一丢,跌回他的那一半位置去,嘴里自嘲道:“我没那么龙马精神。呵。”

    偏就这句话点着汪盐什么了,她越想越气,“施惠少爷,吵架得有吵架的样子。我已经躺下了,你如果有起码的绅士风度,就去睡你没人敢进的书房去!”

    边上人听她忿忿阴阳怪气这么一句,跃起身来,当真要去,随她的心意,分床睡。

    结果刚起身,他又改主意了,回头来,扯开帐帘,“我凭什么去,我哪里都不去。我睡我的一半,碍着你什么了。汪盐,别给我咬文嚼字,我说的是我的不是你的吗,我说你不信我!”

    他说着,拿着枕头到了床尾去,摆出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嘴脸。

    汪盐也不看他,只觉得滑稽,当初是谁赖也要赖在床上,哪怕睡床尾,然后大半夜和稀泥也要搬到床头来。

    这会儿,又摆出这傲娇的割席样,甘愿去床尾了。

    床头的人怎么也睡不着,恨恨翻身的动静,原以为孙施惠会嫌烦和她怼几句,没有,那头一点动静都没有。再过了会儿,汪盐才发现,床尾那头的人,居然雷打不动地睡着了!

    次日,孙施惠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身边的人也早没影子了。

    有人简略洗漱,他晚上回来时就没断篇,一觉睡醒,昨晚的一切都很清爽。

    去爷爷院子吃早饭的时候,冷着一张脸,包括刚回来的齐阿姨在内,没人敢和他搭话。

    他只喝半碗冷粥汤,从院子出来,正好与阿秋打了个照面。阿秋刻意等到日头出来,才预备跟施惠说爷爷的身后事。他听了两句,面上不大高兴的样子,只要阿秋看着办。

    片刻,换了个话题,孙施惠问,“昨晚,爷爷和盐盐说什么了吗?”

    阿秋只摇头,说没说什么,就聊了几句吃鲜肉月饼的事。

    “倒是津明,”阿秋如实告诉施惠,“好像有什么东西和盐盐拿错了,商议着换回来的。”

    孙施惠听着凝眉,“什么东西?”

    “我哪晓得呀。”

    孙施惠眯眼,面上不显地预备出门去。

    阿秋还想提醒施惠什么的,盐盐这向胃口都恹恹的,别是有了吧。

    那头的人,脚步迈得快,早走远了。阿秋朝他背影牢骚句,天天忙,该抓紧的事一点都不晓得。两个人都任性!

    *

    孙施惠快十一点进公司的,他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孙津明,秘书那头说,孙副总出去见客户了。

    孙施惠闻言,笑得诡异,冰美式不好好喝,晃荡里头的冰吃,再没头没尾地跟秘书抱怨,“他倒跑得快。”

    没事念个什么号丧经。合着全天下就他一个男菩萨,是吧!

    秘书没懂。

    某人也不介怀,收拾心神准备工作,顺便知会秘书一声,“帮我打个电话给何宝生,就说我下午过去一趟。”

    秘书致电后,内线切进来,说何律师在线,要不要接?

    孙施惠抄起听筒接了,单刀直入,要何宝生传真一份副本给他。

    何某人在那头,说不明白施惠的意思。

    孙施惠要何宝生少啰嗦,“我要一份副本。”

    “施惠,你这份遗嘱是你爷爷单独手写的。你不签字,没有任何正副本使用传阅的权利。”

    “那么我让爷爷亲自打通电话给你?”

    何宝生不置可否,只略微过问一下施惠需要的用途。

    “给我太太过目。顺利的话,她能助我拿到遗嘱,不顺利的话,就是份离婚的催命符,满意了吧!”

    那头的何宝生这才懒懒松了口,反而宽慰起来施惠,“孙太太看上去并不是个凌厉的人,她应该不想要你的命。”

    孙施惠和何宝生向来没什么多谈的交集。

    倒是双方收线前,何宝生多嘴问了句施惠,“我一直很好奇,你当年才六岁,被你爷爷问哪个huì?怎么就脱口而出,谢谢惠顾的惠呢。”

    “施惠,你要知道,正是你这句痛击到你爷爷了,他才下定决心接你回来的。”没人能容忍自己的儿子没了,偏偏还和一个风尘女有个遗腹子,跟着风餐露宿、朝不保夕。

    孙施惠莞尔,“因为那个女人教过我很多次。她从一开始就计划着典当我了。”

    何宝生持中不言,确实,风月、赌场里的涕泪从来不值得相信。他当年第一回 看到那个女人也被怔到了,男人俗套的审美必须务实地承认,这种漂亮的女人,没几个男人扛得住。何宝生也为了她动了恻隐之心,说服了孙开祥保留了孩子原来的名字。

    今日孩子正主陡然一句,才让也是人父的何宝生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伤害,只有旁观者觉得该淡该忘了。

    那个被哄被骗着上车的孩子;

    那个为了回头去找妈妈和阿姐,七岁就敢翻墙,轧坏一只脚的施惠,很显然,之后逐渐孤僻长大的某一天辰光里,终究明白:妈妈从一开始就没想过长久留着他。

    *

    汪盐今天在新门店面试一个试营业新店的店长。

    试营业的第一天,兵荒马乱地,就接到了客人的投诉。客人点的试营业线上自取订单,因为套餐已经售罄,系统自动退单了。

    客人没有接到任何电话反馈,来取单的时候,被告知没有了。

    新上工的店员要客人要么重选一套,客人不答应。

    争执之下,人手原本就没匹配到位。后头好几位来店点单的客人等着也催着。

    汪盐放下面试的考核表,上去了解情况也安抚客人。

    两厢照面,才看清对面人,是吉雪霏。盛吉安同父异母的妹妹。

    汪盐没有多余寒暄,只跟对方抱歉,说他们今天系统确实人手预估不够,小姐你这个咖啡搭蛋糕的套餐确实售罄了,我帮你换一份,免单。

    吉雪霏听汪盐口气很冷很疏离的样子,一时不大痛快,张嘴就喊她,“盐姐姐,你不要因为我正常投诉你们店员,连起码的招呼都不愿意跟我打了。你跟我哥分手了,我又没招你惹你了,是不是?”

    边上人一听这话,包括店员,都抖擞了点精神。

    不等汪盐好言开口,身后有人先喊住雪霏了,“吉雪霏,你买个咖啡,胡说八道什么!”

    是盛吉安。

    *

    孙施惠从传真机上拿过一张新鲜带着热度的纸张。

    下午三点一刻,他跟秘书说,出去一趟。

    秘书提醒孙施惠:晚上供应商那头设备竞价会第二轮,七点准时。

    孙施惠看看时间,说来得及。要秘书把他衣服直接拿到酒店那头去。

    秘书看小孙今天大半天都冷着脸,这个点出去,不像公务的样子,不禁好奇。搬出谨慎又乖觉的话术朝老板,“你该不会下午茶时间溜出去和太太喝茶吧。”

    这段时间,秘书总结出来一些经验,每次小孙一大早心情不错地进公司,过来人总会明白点什么。今天状况很糟糕,公务再烦,小孙很少有这种冰山脸的。

    过来人觉得,和一个热恋中的人谈他们的另一半,就好比跟一个刚生孩子的母亲大夸特夸她的孩子有多可爱一个道理。

    这是个很安全的话术范围。

    可巧,秘书姐姐真得猜对了,小孙说,“猜对一半。不是去找她喝茶……”

    “那是什么?”

    “找她……负荆请罪?”

    第71章 点点星(18)

    玻璃幕墙外的天, 火烧一般的晚霞。余晖落在高楼林立之间,有着酷热之下难得别致的温柔。

    一缕光,投在汪盐的鼻梁上, 像蝴蝶的影子也像新鲜晒伤的疤。

    盛吉安与她对面而坐,她请了他们兄妹俩喝咖啡,而自己要了杯他们的新款,冰淇淋红茶。

    对面人看着她细致地把冰淇淋挖进加冰的红茶里头, 盛吉安试着寻常口吻地开场白, “你从前不大这么贪凉物的。”

    他说着,投身边小妹一眼。雪霏郁闷,但是大哥坚持, 她只好灰溜溜地走开了。

    汪盐没所谓地喝一口她调配好的冰饮,“是吧。但今年格外地热。”

    说话间, 她接了通电话,没几分钟,店里进来一个男士,说来替孙先生送东西的。汪盐谢过对方,只把一个奢品的购物袋接过来,随手放在身边一张椅子上。

    对方扬长而去。盛吉安只以为孙先生就是孙施惠。再看汪盐的面色,刚才言语间,很一板一眼,死水微澜的样子。

    “我下周要去B城了。”盛吉安说, 正式去赴任, 带着他新研发的项目。

    “恭喜你。”

    “我妈前阵子动了个腰椎手术, 你知道她的, 一辈子恨不得离不开她住的巷子、上班的厂子。就这么大的眼见了, 也不高兴跟我去B城。加上雪霏她留在江南工作, 她母亲和别人结婚了。”

    “嗯,你妹妹比那会儿其实懂事多了。但还是骄矜,没办法,富贵底子养出来的孩子,我其实很喜欢这样恣意鲜活的女孩子。”

    “可你没有变成你喜欢的样子。”盛吉安陡然截住她的话。

    汪盐从吸管上移开目光,看对面人。盛吉安明晃晃的失礼与贸然,他觉得他很客观言明,“汪盐,你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开心,自在。”

    “然后呢?”她笑着反问盛吉安。

    对面人犹如初见那会儿地温和,晴明,他轻微阖阖眼,略微歉仄的口吻,“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过得开心。起码比我要开心。这样我心安些。”

    “我没有哪里不好,不要误会。”汪盐说着,前倾的身子,径直跌到椅背上。

    时隔四年,盛吉安才朝她亏欠地说抱歉。“我知道那会儿你对我心灰意冷了,汪盐,对不起,那是我唯一翻身的机会,我不得不走……”

    “你后悔吗?盛吉安,当初接受这个派遣进修的机会,现在回头看,后悔吗?”

    没有。全然没有后悔。盛吉安沉默着望着对面人。

    汪盐会意,点点头,略微嘲讽地声音,不知是对他还是自己,总之,“不后悔的事,我觉得才是人生最大的赢家。”

    只是终究,他辜负了一些人。

    “盐盐,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说这一切。也不敢奢望叫你等我,因为我觉得那样一点都不公平……”

    汪盐陡然间,笑意无奈甚至发冷起来,“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去三十年呢。”

    盛吉安闻言,面上晦涩甚至羞赧,他领悟过来,喃喃朝她,“其实你还是怪我,对不对?”

    汪盐比他们都来得坦白,她其实最欣赏率真坦白的人,“我当然怪,我的男朋友去高升去外派,我从别人口里最后一个知道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吗,不是打击不是失落,是侮辱。”

    “盛吉安,你要明白,从你决定要出国去,而没有打算朝我认真交代,我们就完了。”

    有没有她给他打了一晚上电话,他们都完了。汪盐与他最后一通电话,不是想问清楚什么,“而是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她四年的感情,最后经营失败且破产了。

    “汪盐,你妈对我那么大的偏见。你觉得即便你等我三年,我现在的境况就能叫她满意了?她质疑我家庭的品格,质疑我待你的诚意,只会积重难返地认为我拖累了你!”

    “所以,你出国前的分手是对的。事实也证明,你明明深思熟虑过了。”

    盛吉安一时语塞。清瘦的脸庞全是灰色。

    店里有复式二层,门口不时有进进出出的客人,也有客人信步上二层点单。

    汪盐觉得她耽误的个人时间也快差不多了,收拾心情,预备送客的口吻,杯中的红茶与冰淇淋融化在一起,浮在上头一些绵密的泡沫,事实口感很一般,观感也是。她想起孙施惠那个臭嘴脸说他们咖啡真的一般化,你以为呢!

    “我稍后还得再接洽一个面试。我们今天就谈到这吧。”

    汪盐站起身来,拎她身边的购物袋。

    坐在圈椅上的人,陡然喊她一声,“汪盐,你嫁给孙施惠,也是深思熟虑过的吗?”

    “……”

    “还是说,不需要深思不需要熟虑。你们青梅竹马二十年的基础,孙施惠招招手,你就答应他了。”

    从前,汪盐去B城看盛吉安,他陪她去逛博物院,那段时间热播一个清宫戏。汪盐站在那朱色宫墙里,浮想联翩。

    说这宫墙真大呀,难怪古代都想争着做帝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回去,酒店里,盛吉安陪着汪盐看完新更新的两集。他有点搞不懂,女主怎么突然就对男主死心塌地了。

    汪盐那时候怎么说的,哦,图穷匕见,相反,人在逆境本能里,下意识要去做的,要去守护的,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男主争权夺利的野心勃勃,然而,他那么惜命的一个人,要留着性命杀出他的江山来呀。却在性命攸关地时候扑过去替女主挡了那一箭。

    汪盐说,她很喜欢这种图穷匕见的时候。刀光剑影,最能检验人心。

    今时今日也是,图展到穷尽,当真一把匕首掉出来了。

    她冷冷问他,“是不是这样说,你心里可以好过点,自我融洽点?”

    盛吉安隐忍不发,再看到汪盐扭头要走的架势,他终究忿忿难耐了,“汪盐,难道不是吗?我们在一起的四年,你和孙施惠几乎断交的地步,怎么才和我一分手,你们老朋友就恢复联络了。”

    “我和谁联络,那是我自己的事。与我的恋爱或者婚姻都没关系。”

    “盐盐,那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我们那四年,但凡孙施惠朝你示意点什么,你可能就会动摇,会回头,对不对?”

    一身通勤装的汪盐,霍然回身看盛吉安,一身摇摇欲坠的愤怒。她刚要张口,有人在复式楼上,拿什么击打着不锈钢连成的栏杆。

    那空心的不锈钢管,黄铜身的火机敲出的声音浮且空。

    直到汪盐抬头看去,某人站在那栏杆边,左右环伺的脚步,冷冷像离群的头狼。

    孙施惠于一瞬里把他的火机抛给楼下他的老同学,也不管他接不接得住。

    再从二楼环绕楼梯下来的时候,他一身白衫黑裤,领带没系,袖口也打散着。说是他昨晚一夜没换洗,汪盐也相信。

    她对他神出鬼没的行径表示鄙夷,并不多看他,自然也不晓得他面上是个什么鬼德性。

    只听到他信步走过来,朝他的老同学说话,“按理,我该在上头再多听几句的。起码听听汪盐怎么回答。”

    “但是,太他妈操蛋了。被前男友问这么刁钻的问题,我这个现任丈夫也不大高兴知道答案了。”

    “你希望你前女友怎么回答你,盛班长,嗯?回答你,她不会动摇,不稀罕我这个老朋友示意什么,然后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等着你这个薛平贵凯旋?”

    “别他妈操蛋为难她了。你实在不服气,我们打一架吧。说实在的,我老早想和你动手了,对,就是私人恩怨!”

    孙施惠说着,再往前一步,有种挑衅的意味。

    汪盐几乎本能地伸手来拦他,“孙施惠,你要干嘛?”

    有人光火得很,这个时候了,她也只知道拦他,“你怎么不问问他要干嘛,啊!”

    他再挑衅的嘴脸,扬扬眉,说哪怕真的动了手,他也不稀罕,该他去领的罚他自去领。

    “怕是盛班长你不行,你的调令还在内部公示期,这个时候出个打架斗殴寻衅滋事的过,怕不是什么前程都没了。哦,还有,你那没过明路的老丈人,也在观察期,这种事我看得多,驸马爷向来不好当的。我是你,乖乖打好我手里的牌,别人手里的,我不惦记。”

    孙施惠这话一出,汪盐丝毫不讶然,他一向如此,做什么事情,都把别人底牌先摸清楚;

    倒是盛吉安,被他激得隐隐要动手的趋势,撇清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汪盐气得扽孙施惠的手,要他走,也警告他,“你在我店里闹出什么事,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孙施惠原本就怒火中烧,再看她几发只会勒住他,倒是对她前男友没什么脸色,一时不快极了,“汪盐,你昨晚和我吵架的势头哪里去了,合着你只练我一人是吧!”

    当局者迷。两个人因着昨晚的炮火,即便在外头,汪盐也不高兴给他好颜色,“孙施惠,你闭嘴!”

    “办不到!”他朝她还回去。

    一旁的局外人,几分冷笑与嘲讽。盛吉安不禁很鄙夷眼前的戏码,好一出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出言指控孙施惠,既然已经满盘皆落索,也不稀罕这分把分的面子了, “我原以为你会骄傲一辈子,不和她摊牌。终究,你还是拖她到你的大树下了。”

    大树之下好乘凉。他鄙夷老同学的好命,好手段。

    当年的一中,孙施惠的家世出挑得可谓无出其右。

    就这样的阔少爷,实际上离群索居得很。唯一的朋友就是开学第一天就来找他的汪盐,他们班主任的女儿。

    盛吉安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汪孙二人七岁就认识了。

    十六岁的汪盐,一身白衣蓝裙子,当真鲜活可爱极了。她迎面与盛吉安撞了个满怀,可是跟他打听的却是另外一个男生。

    盛吉安在篮球场上被孙施惠针对得盖过帽。他那会儿就问孙,怎么回事,明明我们才是一个战壕的队友,你老针对我,是怎么回事?

    孙施惠盖就盖了,他没有废话。

    盛吉安那会儿撩球服擦汗,也笑着和孙施惠顶真两句,“你这样会让别人误会我偷了你的东西。”

    孙施惠拿矿泉水浇自己,目不斜视,“你吗,什么都不是。”

    也亲眼看到过,汪盐因为送一个便当盒而被孙施惠视若无睹之后,她像一个阴天停雨后,努力把自己递出去的一把伞认真收合起来的小孩子,敏感又隐忍,隐忍地收回了她的情绪。

    他当时气馁极了,只想把她的伞和她这个人占为己有。

    可惜,事与愿违。时间同他开了个轮回的玩笑,兜兜转转,那把伞和人,还是到了他鄙夷的人手里。

    盛吉安向来瞧不上孙施惠,他当真赢在好命、好手段。

    对面人回以冷漠的笑,“对,我但凡命再好点,都不会肯她和你在我眼皮底下叽歪那些年。”

    “说起来,我最大的好命,就是远在你之前就认识她了。我在孙家见到的第一个发光的人就是汪盐,她七岁的时候就漂亮坏了!”

    盛吉安最看不惯孙施惠这乖张的嘴脸,不禁瞥一眼汪盐,一针见血,“孙施惠,无论你承不承认。你眼中过去、现在哪怕将来的她,都远没有你自己重要。”

    老同学就这点好处也是洋相,彼此什么底子什么货色,一清二楚,遮捂不起来。孙施惠对盛吉安的批评,一改傲慢的前径,难得的点头称道,最后反唇相讥,彼此彼此:

    “你是在说我,还是也捎带上你了?”

    太阳终究西沉了,接下来物换星移。孙施惠和老同学的会晤也不大高兴地预备收场。临走前,他替汪盐回答一个问题,盛吉安问汪盐,嫁给孙施惠深思熟虑过吗?

    孙施惠道:“她有没有深思熟虑,我不知道,不过好像应该没有,因为我给她考虑的时间太少;但是我深思熟虑过了,思虑的时间远远比你们想象得多。”

    “不是好奇我俩为什么陡然就结婚了吗,因为我喜欢她。远远在你之前。”

    第72章 点点星(19)

    黄铜火机还在盛吉安手里, 孙施惠也不稀罕要回来了,用老同学刚才给他定性的好命、好手段口吻知会对方,“帮我扔了。以及, 今后别打扰她了,因为我不喜欢。”

    孙施惠话到此收梢,偏头看汪盐一眼,刚才还乖张挑衅的嘴脸, 片刻, 沉寂下去,朝汪盐的口吻也是征询的意味,仿佛她如果还恋战这里, 他绝不勉强。“可以走了吗?”

    汪盐整个脑子发懵得很,她静默看孙施惠一眼, 只是这一眼隐约有点雾气。即便这一刻,她还是不改初衷地恨着这个人。

    对面人见她不说话,当她默许了。默许他牵着她离开。

    从门店出来,一前一后的距离,热风扑在冷身子上,汪盐不禁回头,玻璃幕墙里头,从这里进去,一目了然。

    她收回目光回过头来, 孙施惠正巧也回头看她一眼。

    她怕他误会, 只问他, “所以从这里就看到了?才跑去楼上制高点, 看戏的嘴脸。”

    老姚的车子就停在对面马路边, 孙施惠牵着汪盐过马路, 也顺手扯过她拎着的购物袋,有点斤两,但他不关心她买了什么,只是看logo,不禁好奇,她舍得去琅华店里消费了。

    连人带东西,孙施惠全塞到车里去,二人跌坐在后座上,阖门的动静里,孙施惠才回答汪盐的问题,“对啊,我先去你们行政办公楼,再跑来这里,结果,汪盐,你一天不给我不痛快,你就难受!我知道。”

    “门店打开门做生意,他和他妹妹过来的,我有什么办法。”

    “所以就和前男友叙旧了是吧?”孙施惠把汪盐的那个购物袋随手扔在脚边,一只手搭在驾驶座的椅背上,侧着身子来同汪盐说话。老姚在前面,就是想开车也不敢动。

    汪盐明明什么都没做,偏被他问得理亏。

    孙施惠听她不辩驳,更火大,他伸手来拨她的脸,怪她,“你和我高一声低一声的气势都哪里去了,果然,人都是惯出来的。原来,汪小姐也只会朝我发脾气。”

    汪盐要来掰他的手,孙施惠不让,原本只一只手的,另一只手也来稳固她,随即要老姚开车。

    他也不管司机在,夫妻再寻常不过的狎昵,双手扶她的脸,逼着她正视他的目光,信誓旦旦地问汪盐,“可我还是不喜欢你受别人窝囊气的样子,尤其那个人还是你当年自己选的。”

    “汪盐,我是你直接拿滚烫的咖啡从他头上淋上去。放心,你去坐牢子,我也等着你。”

    这个疯子,一天不说疯话就不是他孙施惠。

    他捧着她的脸,让她动弹不得,汪盐气愤,就伸手去掐他的腿,岂料孙施惠跟毫无痛感似的,反按住她手。

    气得汪盐一时脸烧,急急撤手了。

    他再问她,“为什么盛吉安说,你们四年?”

    明明那时候高考结束,所有的流言都在说汪盐和盛吉安在一起了。

    事实也是如此,她确实见过盛吉安父亲与小妹。那张合影,当时铁一般地在盛的交友空间里。

    一个月后,孙施惠去了美国。

    今时今日,混迹浸淫的人,才明白了他被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伎俩打败了。

    十六七岁的孙施惠一心记挂着老师,记挂着她是老师的女儿,一步非礼不肯越。

    到头来,他被流言算计了。

    车里的人越想越不服气,叫嚣着要老姚停车。

    汪盐怕他莽撞,连忙扽着他,“你要干嘛?”

    “我要问问他,既然这么处心积虑地想和你在一起,那么,到头来怎么又散了呢!那你从一开始别他妈招惹她啊!”

    “孙施惠!”

    “你还袒护他,是吗?”

    “我没有。”汪盐断喝住孙施惠,她全然不怕在他面前提前任,但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今天之前,我当他是为了前途、事业的不得已,毕竟爱情或者感情,不是每个人的必修题。可是,他今天问出那样的话,我对我这段感情,哪怕将来回忆的情绪都觉得没有必要了。”

    即便孙施惠就在她身边,汪盐也无愧任何人。

    “你不来,不替我出那个头,你猜我会怎么回应他——”

    说话的人,潸然泪下,

    “孙施惠就是孙施惠,他七岁的时候就这样了。行事可以乖张,但绝不稀罕去介入别人的感情。

    爸爸有句话说得很对,否定别人的出身别人的基础别人交友的圈集,就是否定生态否定生存法则。”

    也是否定自己。

    有人才不高兴听他们汪家父女的书袋子,也不大快她这眼泪到底为谁流。只听她一句略微刺耳,“什么叫我替你出头?”

    “……”

    “婚姻搭子……那么高调地说……‘喜欢’,真的不要紧吗?孙施惠,你知道你刚在店里有多二吗?”

    “哪里二?”

    “你……”汪盐泪到唇边,是咸的。她快被他气死了,该要你说的时候,你臭着一张脸赶人走;结果,头一掉,又跑过来,众目睽睽的大嗓门。汪盐真的是被他搞糊涂,她就不明白他口里哪句话值得信。四目相对里,他还是不明白她的意思,汪盐恨不得骂人:我又没死,你跟一个男人说得头头是道,结果换到正主,你又这个鬼样了。“施惠少爷说的喜欢,也是协议范畴里对外的公约吗?”

    “汪盐,你再说一遍!”

    是你要再说一遍,好嘛!汪盐气得不看他。

    车子一路往花都酒店去,霓虹夜色里,车窗上映两个人的影子。孙施惠说今晚在那里有第二轮设备竞价谈判。

    昨晚是第一轮,其中一家,还是齐主任介绍的。他说得隐晦,但交代他昨晚应付得喝了不少,“汪盐,我一觉睡醒,你人没了。”

    “就知道你肯定气得不轻。”

    身边人略显失望,梗着脖子朝他冷嘲热讽,“我才不高兴生气,喝醉的男人不如狗。”

    有人混不在乎这些话,只于暗处,捏住她的手,只说好,现在他清醒了,“我没有喝醉,汪盐,我也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说出口的话就一定算数。”

    “我不懂。”被捏住手的人,手心微微冒汗,鼻头也是。

    孙施惠有点恼,听起来她不买账的样子,一只手来捞她的脸,“怎么,不稀罕,汪盐?”

    “不稀罕什么?”有人小孩脾气得很,偏要他讲出来。

    他眉眼冷落,出口的话,没有他在床上的时候缱绻、轻佻,反而淡淡的,疏离的,但是字正腔圆,掷地有声地清楚,“汪盐,我和你前男友说的,不是什么替你解围,也不是替妻子解围,我说的我全认……我是很俗套地喜欢你,那会儿,只可惜,你不稀罕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拂在她脖颈上,女人没喉结,但手贴在她动脉处,能感受到血脉跳动的热络,也能轻易地捕捉到,她上下吞咽的痕迹。

    孙施惠说完,她久久没有回应。

    只感觉到她艰涩地吞咽了好几次,有人等不及她开口,就去咬她那里。

    窸窣动静里,孙施惠这才蹭到了她一脸的眼泪。喃喃里,她对他昨晚的行径耿耿于怀,也用一种他几乎难招架的破碎的哭腔告诉他,“孙施惠,我恨你。昨晚不是顾忌着爷爷的病,不是怕我父母问我到底怎么了,我昨晚就回家去了。我讨厌你让我变成这样,我讨厌你。”

    他一时把她揽抱过来,听她哭声,脑子跟炸了一样,什么都顾不起来。只帮她骂昨晚那个人,“对不起,他就是混蛋,不要理他。”

    “明明是你。”

    “对,是我。”

    车子抵达酒店地下车库已经六点半过了,施惠再晚一刻,就有点踩点到场了。

    秘书两发电话他没接,老姚这会子也在施惠下车前,稳当地提醒他,“唐小姐那边已经催过两发了啊。”

    施惠闻言没买账,倒是脾气不大好地甩脸子,“催就让她先开始。离了我是地球不转,是不是?”

    老姚吃这种瘪子是家常便饭,但今天当着盐盐的面,莫名挺腰子起来,“我反正同你说过了。唐小姐再问我,我就回她,施惠在上头哄老婆呢。”

    有人被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司机爷叔这么一噎,也没回嘴,倒是乐得轻松,“嗯,你就这么跟她说吧,她能拖多久算多久。”

    老姚越发摸清楚了这个老小子不发火的缘故了,他们一路上说的话,老姚也听得清清爽爽。这会儿,老实人也有世故精明的时候,说施惠这么大了,脾性一点没改,再告诉盐盐,“你爷爷去世那会儿,他坚持要去殡仪馆,却隔着一条河,没过去。我那会儿被他这么折腾出来,又怕回去跟老爷子难交代,就让他快点,既然不进去,那就回去吧。施惠也就这口气,爷爷问起来,你就说在外头,能拖多长时间算多长时间。”

    上了楼,他们先前来过的那套行政房。

    套间里满是鲜切百合的香气。

    汪盐刚才在车里听得清清楚楚,他楼下还有召集的好几家供应商竞价谈判会。

    他这个时候当真抛下,或者要秘书拖多久算多久,成什么了,汪盐才上楼就后悔了。

    她一时要下楼拿她的袋子,一时又催孙施惠快去。

    而自己,红着一双眼睛,像才从主人怀里挣脱的猫。四处游走着,躲闪着。

    她离他远远的。

    孙施惠不禁好笑,“你干嘛?”

    汪盐摇头,又魂不守舍地。

    孙施惠让她去洗洗脸,“眼睛都肿了。”

    汪盐没动。

    他再说:“我换身衣服就去了。”

    有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又看他当真往房里去。

    汪盐这些几分松懈地去客用卫生间洗手,洗脸。

    她开着水龙头,用双手抔水往脸上浇的时候,不时有水流停止的动静,没等她睁开眼睛,身后有人圈抱住了她,也不管她一脸的水,拿领带给她擦。

    只闷闷地问她,“汪盐,你听到了吗?”

    “嗯?”

    “我车里跟你说的。”

    “你说的,那会儿。”

    “什么?”孙施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急,有什么要倾翻的苗头。

    “你说你那会儿有点俗套地喜欢……”那会儿不包括现在。

    身后人闷笑了声,一会儿,牙印就到了她脖颈上。

    再辗转到她唇舌里,汪盐的理智劝他下楼去。

    “那允许吗?”他在这个关头,说这样含糊地辞令,汪盐都不明白他说的什么允许。

    孙施惠沉溺在情/欲的前奏里,问得却是他淡漠提及的喜欢,“允许我喜欢你吗?”

    汪盐想反问他,那么你一开始说的协议怎么算?你最好先把这笔交易取消掉,再来跟我说喜欢。否则,动机不纯。

    他那要命的手机又在外面不时地唱。

    汪盐也就暂时收拾起和他絮叨的心情,要他先下去忙正事。

    孙施惠不肯听,他捞她的手去贴哪里,再在她耳边说什么,没等汪盐骂他,孙施惠已经意气地横抱起她,

    他说她不允许的话,他待会下去会看谁都是她,又看谁都不是她。

    他抱她回卧房里,还没开始,汪盐一脚蹬在他肩头,喊着他的名字,“你这样,被别人知道,谁还服你,急/色……”

    后面的话没讲出口,就被他急急得逞了。

    孙施惠看着汪盐眉眼起了骤烈的情绪,也轻佻地拱她的火,说江南好久没有发大水了,汪盐……

    有人羞赧地脚尖踩在他腰上,再固执地问他点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

    孙施惠秒懂她的话,“上辈子吧,不然怎么会第一眼就离不开你呢!”

    她骂他,“讲大话!”

    孙施惠不置可否,再听到汪盐叫他停下来,很不依,只盘问她,喜欢吗?

    狼狈破碎的人,不住地摇头,声音带着哭泣的尾音,拖得孙施惠什么都昏头了,他原本找她谈的事,一个字影子都想不起来了。

    正如他楼下说的那样,能拖多久算多久。

    他就想耳濡目染地让她成为与他粘连,分不开的人。

    再看到汪盐一径摇头后,又微微痕迹地点头。

    孙施惠才狡黠地提醒她,“我是说,喜欢……我吗?”

    疾风骤雨下玫瑰松散的颜色,汪盐阖阖眼,没他狡黠。她从前就没有,小时候玩伴间最公平的友谊,就是有物换物,是为分享。

    她那时候把欢喜挂在嘴上,欢喜施惠,也欢喜他送她的每一个物件。

    包括他头顶上的流苏树。

    可是他那时候孤僻极了,也待她凶极了。

    汪盐很多次都跟爸爸赌誓,再也不要理孙施惠了!他是全天下最讨厌的人。

    没几日,这个最讨厌的人又跑来她跟前晃。

    爸爸气得骂他们俩,都不中用,猫儿狗儿才这样,长大后都是没用偿的人!

    汪盐躺在孙施惠换下的衬衫边,再次催他,要他赶快下去。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汪盐?”

    “你再不去,我就不喜欢了。”十足的女儿色。

    有人好整以暇地笑,问她,“这是双重否定是为加重肯定?”

    恹恹里,她难逃的狎昵,把他换下的衬衫,扯着蒙到他脸上去。

    不时,一张白纸黑字从襟前的口袋里掉出来,缠绵悱恻一双人皆无心顾及。

    第73章 点点星(20)

    口口声声要他下去的人, 像藤萝一样地缠着他。孙施惠腕上的表没摘,瞥一眼时刻,狠心出来了。

    他和她任性厮闹一场, 最后还揶揄汪盐,“口非心也非。”

    汪盐像被抽走一口气,脸埋在羽绒枕芯里,忽然扭头来, “我还约了一个面试的。”她拖他腕表看时间, 完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孙施惠说,打平了。他谈判迟到了, 她面试放鸽子了。

    汪盐一身通勤套装,眼下皱巴巴地, 被他折腾的,已然不能细看了。

    床畔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虽说换了一身,但多少弄皱了些,也沾上了些。起身去系领带、拾外套,外头的手机又轰炸了一遍。

    最后一通直接打进了座机,孙施惠揿地免提听的,秘书姐姐在那头压低着嗓子,但是咬牙切齿得很, “孙施惠, 你再不过来, 咱们趁早散伙!”

    某人拿腰带穿西裤绊扣的动静, 轻微, 但电话两头都静谧得很, 想不听懂都难。唐秘书气得高血压要犯了,孙施惠还在这里怪她,“你好好说话,我他妈开着免提呢,你说岔了,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秘书姐姐已婚,孩子都七八岁了,有这个闲心陪小孙叽歪这些呢。说她就是说岔了,也是他活该。哄不好老婆的男人,全是活该。

    她再问小孙,“你还要几分钟,啊?”

    “行了,就下来了。催命,你就不该姓唐,姓催最合适!”

    揿了秘书的电话,孙施惠专心要下楼,他过来,撑手、单腿跪膝在床边,瞄一眼侧身朝里的人,要她歇一会儿,洗个澡,自己叫东西吃,等他回来。

    汪盐昏昏然,听他这话,立即掉头来,“你要到几点?”她原本的意思是,还等你回来干嘛,我先回去了。

    孙施惠笑着故意误会她,又想起她车里哭诉他的,怪她笨,有气也不会撒,“哪怕不可以回娘家,还可以回我公寓那里,再不行就来住酒店,拣最贵的住。挂我的账。”

    汪盐才不吃他这套,“我为什么生你的气了,还挂你的账,然后让你知道我在哪里?”

    孙施惠就喜欢她这越斗嘴越清醒的样子。他拿鼻尖蹭她唇,很暧昧的指向,也轻微追问她,“不是最好的报复手段,就是拿他的钱撒气吗?”

    汪盐鄙夷,“我不稀罕,孙施惠,不要拿我和别的女人比,我还愿意接受你的馈赠、礼物或者花你的钱,仅仅因为我……”

    “什么?”

    “你时间到了。”

    孙施惠确实不能留了,他拾掇心情下楼去。直到这间套房里空落落了,汪盐在床上侧躺了会儿,散碎的思绪游弋了许久。

    她起来去冲澡,身上换下的套装没有叫管家服务,而是用挂钩挂起来,喷了些水,四角抻了抻,让它风晾会儿。

    洗过澡的汪盐,等着她的外套风干,也等着孙施惠回来。

    她在卧房的飘窗上略坐了坐,酒店的高楼窗户全是内部有加固的,即便往外推开也有限的空间,防止意外。

    汪盐在这高楼窗边看楼下如蚁如织的夜景,忽而外头有门铃响,她以为孙施惠回来了,赤着脚就跑去开门,结果是客房服务。

    她其实不大饿,但孙施惠给她叫了好些吃的。酒店还额外赠送了一瓶香槟,香槟杯上坠着露珠一般的水汽,杯底是散落的玫瑰花瓣。

    管家问女客人,要给她打开吗?

    汪盐摇头,说暂时不要了,等她先生回来。

    管家祝客人用餐愉快。

    汪盐照例给了小费。

    再过去大概四十分钟,房里的人始终没有一个人用餐,只是拾了几块餐前包吃了下。

    她的套装也风晾的差不多了,汪盐换回自己的衣服,头发也干了,她把长发低低挽成一个马尾,再想补补妆。

    汪盐的包刚被孙施惠随手扔在房里地毯上,她去洗澡前把地上的东西都捡起来了,可是她翻口红时,却发现包里没有。汪盐只以为被他扔的时候,没准蹦出来了,就趴在床边地毯上,看床底下有没有。

    果然,那只带磁吸口的口红,头尾分离地躺在床底下。

    与口红一处的,还有一张折成三折的A4纸。

    床边人刚想鄙夷花都酒店的卫生保洁标准,却也把那张纸拣了出来。

    她没顾得上补妆,鬼使神差地展开了。

    上头白纸黑字,观阅的人,陷入孤寂的沉默。

    *

    二十四岁刚回国的孙施惠,彼时,他们也在酒店重逢。

    他惯会找一些刁钻且没有盲点的角度,俯瞰人,也把自己搁在相对安全的制高点处。

    那天,汪盐不是偶然抬头看他,他断不会下楼来,也不会好好招呼她。

    现在一些视角条件补充进去,汪盐才明白,他当时什么心境地站在楼上看她的笑话。

    之后,他们断断续续平静互通往来了三年。

    直到孙施惠某一天,霍然开口:我们结婚吧。

    即便今时今日,她和他无间亲密,汪盐也难说真的懂孙施惠的每一面。

    起码,他端坐在互为谈判席的长案中间,是那样冷漠,不显山不露水。手里一沓数据报表,信手翻着。这样的大宗采购谈判,成本细项一条条过,这样的竞价会上,说厮杀一点不为过。

    也只有绝对购买力的头目客户,才有决策这样谈判的权利。

    孙施惠偏头和他身边的高管说些什么,再与对面的供应商负责人会话:不要跟我强调你的降幅,我要的是你今年成本分析的合理性。

    唐秘书站在汪盐边上,也只有唐秘书亲自去接,汪盐才进得来。

    先前听孙施惠提了一嘴,汪盐试着揣度,也许这后面几家都是陪跑的,只有昨晚齐主任介绍的那家才有入选的可能。

    场会上,工作场合不分男女。气氛紧锣密鼓的,压抑也沉闷,有第一个人抽烟就有第二个,没多久,会晤上就烟雾缭绕。

    汪盐即便坐在外观旁听席上,都被呛得要捂口。

    将近十点,竞价谈判才暂时告一段落。

    最后一家供应商代表出去的时候,连连摇头且乌糟的话。而作为甲方一行代表,孙施惠坐在一排老老少少中,显得鹤立鸡群。

    一来他绝对年轻的皮囊坐在拥护当中;二来,他垮个冷脸,与所有打工者如释重负不同,别人可以暂时放下包袱回家吃吃喝喝、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只有当中的他,有着无穷尽的明日复明日的烦忧要等着解决。

    他跌靠在椅背上,拿手搓搓脸当作醒神,再招来唐秘书,跟她要什么或者提点什么。唐秘书俯首在孙施惠耳边说了什么,他这才站起身来,长案上一切都丢给秘书收拾。

    他人朝最边缘的汪盐走过来的时候,会议厅的人才明白过来,孙总的太太过来“探班”了。

    那头唐秘书乱糟糟地跟今晚与会谈判的同僚交代:待会孙总请客,开销的地方,你们自己定。

    汪盐一身浅柠色的通勤套装,她下楼来的时候,特地补了补唇妆。没有白天那样熨帖,但夜里有夜里的婉约温柔。

    众目睽睽之下,孙施惠有着他这些年浸淫的端持。事实也是,他除了和汪盐独处,份外他都是孤僻决绝的性子。

    二十岁的时候,汪盐被他一句“滚”,喝得尊严倒塌。

    以至于,后头他告诉她的,汪盐在二十岁的时候没有听到。

    今时今日,她无论如何也要亲口听他说的“后头”。

    所以,即便这份遗嘱,上头有他爷爷亲笔的署名、印章,也有律师事务所的公章,她还是想亲口问问他,孙施惠,这是什么……这才是,他当初陡然要跟她结婚……真正的目的?

    孙施惠见她好端端地又把衣服穿得齐齐整整,还跑来楼下,不禁笑问:“等不及了,还是要回去了?”

    汪盐不理他,只把攥在手心的那张纸摊开,递给他,“所以,这才是爷爷约束你的真正遗嘱?”

    孙施惠不用看手里的,被她这么一句,才想起,他忘了什么事。

    他一时没吭声,只把这张纸信手揣进外套内衬口袋里,反过来琢磨汪盐,细想当初,他上来就给她看这份遗嘱,她会不会就是眼前的冷静。

    岂料,冷静的人,下一秒转身就走。因为她不想在他的员工面前下他的面子。

    可是,她还是被孙施惠这轻飘飘的不作为伤到了。

    汪盐满脑子都是,婚生子,这三个字。

    她往会议厅外走,孙施惠只在后头轻飘飘地喊她的名字。

    “汪盐。”

    出了会议厅了,走在前头的人这才稍许松懈情绪,“你不要叫我。”

    “我不叫你,叫谁?”后头的人几分好笑地追过来,拉住她的手。

    她被他扽住,再不禁扭头看他,汪盐这才第二回 质问他,“孙施惠,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你是为了你的孩子才结婚的?”

    “我哪里来的孩子?”孙施惠陡然的苦笑。

    汪盐最讨厌他这样,什么时候都不急不躁,甚至反过来把玩别人的情绪。她气得肩头隐隐地发抖,“你的婚生子。”

    这一句高了些,引得酒店廊下不时有人侧目。

    孙施惠仿佛经由她提醒,才一时大悟的样子,反过来问她,“所以,汪盐,我当初就拿这份遗嘱给你看,你愿意嫁给我吗?”

    “不愿意。”

    “我就知道。”

    汪盐听他这轻飘飘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干脆也反过来噎他,“所以,今天信誓旦旦的喜欢,也都是为了这份真正的遗嘱服务的,对不对?”

    孙施惠一秒沉下脸,提醒汪盐,“我真要兑现这份遗嘱,你信不信,我的婚生子都快出生了。”

    对面人听他这话,即刻拧眉,“对啊,你和谁生不是生啊,你何必骗我这个不愿意给你生孩子的。”

    孙施惠听这话更火大了,“对,你和谁都好,你和那个盛吉安恨不得相夫教子,就是和我不行。那我就不懂了,汪盐,怎么已婚的协议就能答应我,已婚生子就不行了呢!”

    这话听起来,就是孙施惠步步为营。汪盐再问他一遍,“孙施惠,如果不是因为爷爷的这份继承遗嘱,你是不是不会在这?”

    “问如果有意义的话,那么我问你一个?”

    “……”

    “如果那时候,我让你不要和盛吉安在一起,你会听话吗?”

    汪盐气他什么时候了,都不明白她给他解释的机会,回回逼她进死胡同,“……那你为什么不问?”

    “因为没意义,走丢的狗碰上来宠物店的前主人,这绝不是什么人间喜剧。”

    四目相对的两个人,一时都沉寂了下来。汪盐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这就是他这些年,从来不肯低头的缘故。

    小时候,他们一起看过一个连环画。一只狗和他的主人走散了,它拼命地想找回主人家去,可是无论如何也记不住那条路了。

    最后,狗因为太饿,去一个宠物店乞讨,偏偏在店里遇到了他的主人。

    故事的结局,狗和主人愉快地回家去了。

    那时的汪盐觉得,真好,它终于又见到它的主人了。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可是施惠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故事。盐盐问他,为什么?他也没答。

    今天,他给了她答案。因为狗不敢问主人,你为什么会走进宠物店呢?

    摇曳了汪盐一个晚上的心旗,一时间全灰暗倒塌了,因为孙施惠的这句话。

    良久,沉默的人,为自己正名也好,驱散他这些年消极的阴霾也罢。汪盐站得直直的,仰面凝视孙施惠,她无所谓他信不信,只想把这些年她唯一的消极剔除掉:

    “当年那个便当盒,是我特地买的,因为我原先的那个是粉色的,我怕你嫌弃娘里娘气的,特地买了个蓝色的。里头的香肠和肉也都是给你准备的,我只想跟你分享,与任何人都无关。可是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拒绝了我。”

    “孙施惠,任何人拒绝我都可以,唯独你不行。”

    对面人陡然听到这一句,五雷轰顶般地醒了。

    她再告诉他,“对,人间哪里有那么多喜剧。孙施惠,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接受盛吉安吗,因为他坦白,他不需要我猜,他会直白坦诚地告诉我,他喜欢我。”

    “对,你只看到他坦白,那么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又为什么不愿意朝你坦白。”

    孙施惠始终淡淡道:“因为他盛吉安没了你汪盐,只是失去一个前女友,而我去亲口问到你的不喜欢,或者我会错意,我就失去我来孙家的全部。”

    所以,他只到她不喜欢他为止。

    他可以失去一个前度,一个前妻,就是不可以失去一个叫汪盐的朋友。

    “那么,又为什么执意和我结婚?”汪盐追问他。

    “我知道你想听,因为喜欢你,因为爱你。可是事实,汪盐,是因为我还没等到你心平气和地看到我,只看到我,忘掉一切不相干的人,你就和别的男人相亲了,我恨不得杀了那个人。”

    “相亲是我妈觉得我还想着盛吉安,我只想堵他们的嘴罢了。”

    “那我去B城的半年,你理过我吗?”

    “明明是你一通电话没有打给我,我给你消息,你都恨不得一个字地回应。”

    “因为爷爷生病前,我就想和你提结婚的事,可是一想到这个女人如此冷漠,我和她结个屁婚,纯给自己找罪受。汪盐,我还不如忘了你,一了百了,然后随便和一个女人领个证,生个孩子,就能拿到爷爷那笔遗嘱的钱。”

    汪盐听他这样激她,跟随他点头,“是呀,你又何必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弯来骗我,孙施惠,我最讨厌的就是你骗我!全天下的男人加起来都没有你让我气馁,我是有多差劲,要你绕这么大的弯来诓我骗我,就是不能简简单单地一句你喜欢我,你想我嫁给你!”

    说时,会议厅里陆续有人出来,多少双眼睛看到孙总和他太太吵架的火药味。

    门口的人弄得进退两难。有些老油条甚至遮捂地说,我们从后门走该是近一点是吧!对吧!

    当事人的孙总,不知道被太太为难了句什么,平日冰山扑克脸的阔少爷,今天陡然听到他少年意气地声调,“不能!”

    那位漂亮清冷的孙太太,闻言一句,转身就走,一股子不受他这少爷的臭脾气。

    岂料,孙施惠两步追上去,拦不住人,就干脆耍狠,掳一般地揽住人再打横抱起了太太。

    嘴里还铿锵有词,“汪盐,你给我上楼看清楚,那传真页上清楚有时间,有印章,我至今都没签字。我他妈为的谁,我还不是为了你!”

    作者有话说:

    注:

    走丢的狗这个故事化自《加菲猫》里一则小插曲。偶然在网上看到这段说加菲猫永远不会问乔恩,那天为什么会走进宠物店来。

    心里萌生了一个灰暗色彩的童话,或者楔子-

    人是不同的容器,倒相同的水进去,会有必然不同的盛载形状。

    第74章 点点星(21)

    汪盐下楼前, 千千万万条建设,把这遗嘱摔他脸上就走。

    可是到了楼下,她还是食言了。

    再为了他的颜面, 甚至一直隐忍着。结果咧,二人吵得不可开交。她觉得这辈子的洋相全出在这里了,也从来只有孙施惠有这个本事。

    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想到,他把面子当饭吃当命顾, 今天这样在他员工面前输人输阵一场, 汪盐一时间倒也不觉得多熬淘了。

    反正最差劲的不是她!

    但是,他这样横抱着她。

    “孙施惠,你放我下来!”

    “办不到。我放你太久了, 你还不知道吗?”

    汪盐穿得一步裙,他这样不管不顾地抱起她。汪盐也顾不上和他别扭了, 只一拳砸在他肩上,低声警告他什么,孙施惠这才放她下来,一并解自己的外套,披到她身上,男士西装外套拢合般地把瘦削的人关在里头。

    不等汪盐反应,孙施惠就掣着她的手上楼去了。

    他一面走到电梯上行处,一面揿按钮,回头盯汪盐的一秒, 明明人在他手里, 他还是征询、确认的眉眼。

    电梯上行, 再廊道里偕行都一路无话。

    回到那间套房, 房门洞开到底, 孙施惠站在门口, 他掣一下别扭不肯进门的汪盐,力道不重,甚至不足以牵动她,“汪盐,你说的那个便当的事是认真的?”

    “真不真对你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他几乎咬字的力度。

    他要她再讲一遍。

    汪盐才不理他,想要挣开他手里的力道,“也许正如你所说,人间没有喜剧,主人走进那间宠物店就是想要去找替代品的,忘了从前,忘掉叫他患得患失的过去。”

    “你忘得掉,我忘不掉。汪盐,我试过。无奈,你一在我眼前晃,我又打回原形了。”

    他什么原形,她最知道。

    从他们第一眼见面开始。孙施惠觉得,他这辈子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叫他不藏着不掖着的人了。

    他的身世,他的名字,他脚上的伤。

    他最忌惮朝那些人交代的,汪盐通通知道,且深知他的避讳,这些年,明明白白替他绕开着。

    孰不知,他最爱她从前跟着他后头,喊他施惠。

    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喊他施惠了,每次会面,她总要一本正经地称呼他,孙施惠。

    高中开学第一天,她明明是来找他的,却和盛吉安撞了个满怀。之后,这位盛大才子处处殷勤处处袒护。孙施惠亲眼看到过,汪盐在老汪的办公室,盛吉安趴在办公桌案上,不厌其烦地提点她一条辅助线。

    汪盐怎么也不明白,盛吉安抓她握笔的那只手,去亲自替她描出来。

    伏案的人,这才豁然开朗。

    一个挠头的歉仄,一个俯首的宠溺。她说自己太笨了,盛吉安莞尔也纵容:不,你不是笨,你只是太……后知后觉了。

    后知后觉地还有他孙施惠。原来积年的年少相伴,敌不过一天温柔晴明的人一时一记地奇袭。

    他无数次任由身边的同学或者自己亲口揶揄过汪盐和盛吉安。

    可是她一次都没否认过。

    孤僻骄傲的少年,站在她面前,心气舍不得扔到地上去,只是盘旋的目光,最后建设告知自己,原来伙伴与情意并不相通。

    尤其盛吉安有着与孙施惠殊途同归的身世。

    一路清苦孑孓的盛学长,陡然间有个煊赫的父亲。再和汪盐的流言传得甚嚣尘上,三个年级几乎压倒数的女生都在艳羡汪盐。

    孙施惠顶了解她不过,凡事,她不点头,别人很难强勉到她。她更不是趋炎附势之辈。她无声无息打点帮助盛吉安是真,盛回到他父亲身边,她替他开心也是真。

    一时间,二人的流言,像鲜花着锦般地精彩。

    孙施惠除了祝福,讲不出其他。

    全天下人长着全天下的口,他都不稀罕听一句,唯独她,她不辩驳不否认,足以陈述事实。

    汪盐少女情怀丝雨蒙蒙之时,唯二的两次鼓足勇气,全交付给了孙施惠:

    一回,高二上学期的篮球拉练赛,她好不容易等到孙施惠回校,兴致勃勃地去找他,问他,你还好吗?

    一回,高三上学期末,她在食堂坐留了许久,等他,把准备好的便当盒送给他。她也弄不明白,哪里得罪他了,从前他还和她斗嘴,二人吵几句。有好长时间,孙施惠明显冷落她了。她就是不懂,但从那以后,汪盐下定决心不理会这个人了。

    爸爸无数次讲过应试考试的解题思路,穷则变变则通,你越不会解的题目越不能死磕。

    汪盐不是个尖子生,她注定解不开那些机关心窍且草蛇灰线的大题。

    她只想简单点,越简单越稳固。

    即便今时今日,她依旧不改口,“时间倒回头,我可能还是选择盛吉安。哪怕试错了。”

    孙施惠站在汪盐面前,挨得近的缘故,他能在她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听闻她的话,良久失语。

    “因为他坦白?”终究,他难得反省的神色,喃喃朝汪盐。

    汪盐不置可否,“一半一半,因为他坦白,因为我怕受挫。”

    可是到头来,坦白的人偏就死在了坦白的路上。

    好一个闭环的讽刺。

    孙施惠听到她这句讽刺,松开了她,只身朝里走,掌心里被他揉成团的那张传真页也无所谓地摊开抻平,信手扔开,白纸黑字赋予的效力可能千金不止,但飘荡起来,一文不值的轻悄,甚至跌宕不到几案上。

    他把腿架在矮几上头,人作栖息状。不顾门口的人是走是留,片刻,他听着她的动静,“那么,汪盐,此刻,你也在和我试错吗?”

    门口的人没有答他的话。

    孙施惠懒懒阖着眼,再淡薄道:“错归错,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你给我生什么孩子,这是我唯一要辩解的。”

    “那么我问你,没有爷爷的遗嘱,你是不是不会主动跟我张口说结婚,你为什么不好好回答我?”

    “因为我说的,你压根不认真听。我说过的,汪盐,我明明说过,爷爷生病前,我就想过和你结婚,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遗嘱的鬼样子。我记得我们领证前,清清楚楚,在你家厨房里,我说过没有第二人选。你不信罢了,我就该在你家厨房或者你家犄角旮旯都装上监控,否则我百口难辨。”

    “不然,什么都成为我的算计,我的机关。”沙发上的人,霍然睁眼。他来质问她,“是不是,你从来没有真正信过我。我算计全天下人,都不会算计你。”孙施惠面色如常,“因为我舍不得。”

    “没有算计吗?那婚前的协议搭子要怎么说?”

    “我明明和你说得清清楚楚。你也清清楚楚点头的。”

    “孙施惠,你总是一堆歪理!”门口的人,说着气愤朝他走近两步,她耿耿于怀,“拿协议来谈判我,也不稀罕认真说一句求或者喜欢,是不是?”

    沙发上歪坐的人却反过来诘问她,“那你为什么要答应,汪盐?你至今没有跟我要过一个大子!”

    “因为我傻。我太相信你了,孙施惠。不是问我已婚协议为什么可以,已婚生子就不行了吗?”

    因为,“协议对赌输赢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可是,如果涉及婚生子,那么抱歉,我不是为你生孩子的工具。婚姻也不是合法繁衍的庇护伞。”

    “很好。这才是我喜欢的汪盐。”

    “呸。”她狠狠朝他呸一口,这个关头,他还是这样,叫人难以琢磨,不知道他哪句是庄哪句又是谐。

    “可是,我还是要怪你,汪盐,”跌坐着的某人,忽而收回两条腿,跃起身来,端坐的架势。他去翻餐车送来的食物,才发现她一口没吃,抬头看她一眼,再拾起勺子随便挖一口蛋糕送到嘴里,他已经饿得分辩不出味道了,“你和我认识这么多年,我心里的刺你还不明白吗。我自己就是当了个繁衍的工具人送进孙家的,我得多麻木不仁,才愿意再拿自己亲生的孩子去典当些什么?”

    汪盐短暂一怔。

    吃蛋糕的人,唇边沾上了奶油也不觉,再信手扔掉勺子,发出叮当的动静。他就这样嘴边沾着奶油,抬头看着汪盐,下一秒,说出口的话又直叫人气昏头,“我丁点不稀罕你生孩子。我连你个生理期都觉得难捱的人……我也不喜欢有孩子跑出来分你的心甚至占据你。”

    “孙施惠!”

    “别喊,门没关。”他说着,起身去关门。密码锁的门禁,轻微阖门就有锁舌咬合的动静,有人觉得还不够,他甚至反锁了保险。

    人再回头的时候,走到汪盐身边,室内有冷气,可是她这个死心眼,还披着他的外套,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气的,一鼻子汗,鬓边也是。

    孙施惠替她揭掉了外套,再拿手来给她擦汗。

    汪盐不想往他唇上看,太滑稽,她怕自己破功。可是她别开脸,却让孙施惠误会了她的意思,他执意要给她擦,也冷幽幽告诉她,“你试错不要紧,哪怕今晚和我散伙都可以。但是回头找盛吉安不行,因为那样,我还是会不服气。”

    她拍开他的手,“你放心,我试过的男人,绝不回头。”

    孙施惠一秒凝眉,他揽住她的腰,轻蔑也嘲讽她的话,“这话你说得,我就说不得。你敢这样说,无非是笃定我拿你没办法,是不是?什么叫试过,你要试多少个?”

    “你管我多少个!”有人一时任性,说出口的话也娇嗔不自知。

    “你不要跟琅华学。”婚后这段相处,孙施惠算是摸清楚她的脾性,看似冷淡淡的,爱听八卦爱吃瓜,倒是一点不比别的女人少。清高端架子罢了。

    果然,他这话一出,汪盐就扬眉毛的神色,“琅华怎么了,她又没结婚,有个伴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嗯,所以我说她和孙津明没戏,她那些小白脸没一个是孙津明那路数的。”

    汪盐真是气死了,吵架都被他喂一口不明不白的瓜。什么叫那些小白脸……

    他箍着她喘不过气来,汪盐直把身子往后仰。

    顷刻,他再问她,“为什么都没吃饭?不饿吗?”

    她极力地掰他扣在她腰后的手。

    “汪盐,是真的吗?”

    汪盐都不知道他问的什么。

    “你说哪怕试错还是选他……”

    “……”

    “那么我哪怕试错也还是选你……如果哪天,你也和我散伙了,像爷爷和富小姐那样,你觉得我会不会也等你一辈子。起码夫妻这个名衔,不高兴和别人成全了。”

    “……”

    “我会的。汪盐,夫妻算个什么鬼他妈东西。我才不高兴和别的女人论夫妻。我费了那么多周章,和你拜过那么繁文缛节的天地才娶到的你。”

    被箍在怀里的汪盐,一时出气多进气少,她快压迫成一张纸了,也闻到孙施惠身上一身浸淫的烟味,她拿戴对戒的这只手格在他胸膛处,“你这么聪明的人,从来不是不知道别人要听什么。偏偏每次都和别人作对!”

    “是。我知道你要听喜欢,爱。可是,我更怕我朝你许诺了却做不到,不如我做多少说多少。”

    汪盐阖眼一下,热泪盈盈而落。

    孙施惠即刻捧她的脸,热泪横在他们视线之间。汪盐一时难耐的情绪,泪几乎断线珠子般地滚进她脖颈里,她带着些鼻音,“我什么时候没否认过,你和你的同学一齐笑话我,我哪次不是骂你们狗改不了吃屎。”

    汪盐始终不肯孙施惠来替她揩眼泪,再轻微别开脸,两只手抓在他襟前,痛定思痛的沉静,“孙施惠,我说试错绝不是意气的话。甚至是必然。”

    一切的偶然都有它的必然性。

    “你明白嘛,”她这才抬头看他,“也许我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就该明白,有些失去,注定不能复得。”

    眼前人即刻就急了,追问她,“汪盐,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

    孙施惠一下拥紧了她。“我不想听。”

    汪盐一味喊他名字也不好使。他扪得她快断气了,汪盐这才和他说实话,像一口气浮出水面的鱼儿,“我要说,失去的推手,从来都是我们自己。”

    他母亲推着失去了他,

    他们推着失去了年少一起的伙伴。

    无人无辜。

    也许,一向乐观无忧的汪盐那时候永远不敢开口和孙施惠吵明白,你为什么不理我了,理由无他。她和他一样的心情,怕失去,惮得到。

    “之前我见过何律师,问过你母亲的相关。孙施惠,何律师说,你的名字,是你母亲执意挽留下来的,因为当中有一个惠字,与你父母的机缘有关。”

    汪盐觉得孙施惠因为年少的经历,太过悲观,她不想他这样,起码名字的线索该是让他相信,他母亲也许也为他计深远过。

    孙施惠扪着一身香气的汪盐,他眷恋这样美好温柔愿意以最大的善意朝世人的汪盐,因为她身上的品格他都没有。他眷恋她,汲取她,甚至害怕失去她,仅仅因为她是他摸爬滚打里最后的信念感了。

    除此,再无他人。

    他拿下颌摩挲汪盐的头顶,用无比平静的口吻告诉她一桩旧世故。

    高考毕业那年,他因为汪盐和盛吉安的事,失意得很。趁着出国前,正巧他打听的事有了回应,孙施惠自己驱车去了趟镇江。

    一家潦草无章的面店里,一个妇人帮着女儿带孩子,早没了经年的艳丽,满面风霜。

    店是女儿女婿开的,小孙女还没过周岁。

    那妇人招呼孙施惠吃面,他点了碗什么他忘了,只记得她端面过来的时候,骨瘦嶙峋的一双手。

    孙施惠一口没吃,最后给了一张整票子就挑帘出来了。

    妇人的女儿追着把找零送出来。成天忙后厨的手,沾着油花,蹭在孙施惠跑车的引擎盖上,对方连连道歉。

    车里的人终究接过钱,彼此再无对话。

    十八岁的少年,扬长而去。

    整整十年,但凡她们能记得起或者愿意来看看他,多的是机会与时间。

    汪盐霍然仰头看他,再次泪眼婆娑,“你从来没有说过!”

    “是,我从来没说那是因为你从来没问过。”

    “汪盐,对不起,我始终没做到你期待的那样好,去包容你去回应你,我是个短板很醒目甚至深刻的人,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想失去你。”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什么叫重新开始?我和你分手过吗?”

    “没有吗?某天我看到你和别人岁月静好的样子,那感觉比分手难过多了……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可惜你不讲理,或者太恨我了,才惩罚我,没有先来后到。”

    汪盐哭得厉害,眼泪口红的全一股脑蹭在他衬衫上。

    孙施惠想摘开她揪着他襟前的两只手,无奈,她太固执。他略微叹一口气,来横抱她,餐车被他踢得远远的。

    汪盐原本就情绪难定,再被他这样失重一揽抱,不禁有什么说什么,“孙施惠,你想重新开始,头一条就要做到!”

    “什么?”

    “不要转移话题,也不要每次都拿这个打马虎眼。”

    “我什么时候转移了,又什么时候打马虎眼了。明明是我不知道如何哄你,汪盐,我不想你哭,我想你开心,愉悦,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想。”这回汪盐好像误解他了,孙施惠只是抱着汪盐往沙发上落座,而她坐他膝上。

    他抽纸巾给她擦眼泪,再次强调,她一哭,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汪盐就这样侧坐在他身上,哭掉了半包纸巾。再要抽纸的时候,发现这一纸盒没了。孙施惠劝人的方式也和别人不同,“好了,纸巾盒子也看不下去了,叫你别哭了,再哭也没纸了。”

    他唇上的奶油膏体还在。他自己浑然不觉。

    汪盐边哭边抽噎地瞥他一眼。

    他一只手揽着她,一只手再扒拉着盒子里还有没有最后一张纸巾,看她迟迟不语的样子,不禁扬眉,问她,“什么?”

    “……”

    孙施惠真当她要什么,或者说什么,只冷淡地征询,“有什么指示,你别折磨我了。”

    汪盐这才强迫症地伸手,想帮他揩掉,沾在他左边唇角上,说话这一阵,粘连上了,不大好弄掉。她才用力了些,正主就喊疼。

    “轻点。”

    汪盐要收回手,他又不让。

    按着她的手,在他唇上,掌心贴着他下巴的胡茬,微妙的痒意。

    孙施惠再濡湿的吻落在她掌心上,掣着她手臂,一点点过渡到唇舌里,痛意唤醒了些什么,始作俑者迷离一双眼,缓缓端详地问,“汪盐,你刚说重新开始头一条要做到的……我明天执行好不好?”

    明天起,做一个洗心革面坚定反省的人;

    今天,他只想问问他喜欢的女孩,是不是真的,即便已过时效追溯期,那些互为的情绪对他来说也无比珍贵。比任何出具法律效应的继承遗嘱都贵重。

    因为他实在没辙,只有这种方法,他喜欢的女孩才会对他说实话……

    “汪盐,告诉我,我想再听一遍……”

    身上的人,咬着唇,痛仰的神色,先前浅尝辄止的彼此,一时都颠沛忘了形,他再任性地揉了揉,上面的人不管不顾地环着他脖颈,嘴里哪还有他想听的话,全是骂人的,叽里咕噜一通。

    孙施惠笑得纵容。

    汪盐却不愿意原谅他,说头一条就没做到,后面的更是免谈。

    他摩挲着她脊背,重重把她往上一抛,做沉湎里的君子,言而有信,“都说了,明日起执行。”

    汪盐不愿信他,更不会轻易跟他回去。她说没她这样的,嫁人了即便生个气都不能凭自己心气回娘家去,她不想她父母知道,免于盘问,就任性朝正主撒气,“我就住在这里,挂施惠少爷的账!”

    某人拈一手她的诚实,痛快应承,“好,我也喜欢这里。你比在家里放松多了。”

    第75章 点点星(22)

    孙施惠怪怀里人, 哭得他脑仁疼,头回发现,原来固执的人也这么爱哭。

    他再问她, “哪怕这么生气,也不回家去告状,是为了谁?”

    人情世故,他比谁都谙熟。甚至炉火纯青。

    偏偏弄丢了曾经捧到他面前的一个赤忱忱的心, 不需汪盐自己掉眼泪, 他已经把自己怄死了。

    “为了我。我知道。”

    才停住哭腔的人,一脸迷醉,她要从他身上起来, 身后的手不让,反把她重重往下头一摁, 不等汪盐出声,有人受用极了,染着快慰的声音,听起来风流跌宕。

    汪盐有点生气,当即反驳他,“你少臭美。我才不是为了你……”

    话没说完,沙发上的人就抱着她起身了,他嫌这里施展不开,也甘愿去找他的紧箍咒。

    孙施惠是踩着那张传真副本的纸页进房的, 原先他迟迟不签字无非是想逼着爷爷收回成命, 如今, 他也浑不上心不在意了。

    所谓得失天注定。如果真的是注定, 那么两厢, 他狠知道他要选什么。

    选他人生初见的;选他一文不值时有人愿意朝他嘘寒问暖的;选他碰壁后一脚血肉模糊时, 有人哭得比他疼的;选他执意书写自己名字施惠时,有人耐性鼓舞他:施惠是你,孙施惠也是你呀……

    选他和她待一处,他就觉得自己活生生了……

    这个人从来都只是汪盐。

    所以,她才是给他多少底气,也击溃了他多高的心墙。

    孙施惠一把抛汪盐跌到床上,他信手去翻床头柜,这一回,他难得的受教也诚实,身高腿长的,他在床上从来说话狂妄无边,轻佻放肆也都是逗弄汪盐的多,今天难得,他嘲讽自己:“待会儿别出声,我怕我早早交代给你。”

    汪盐闻言,脸一顿烧,还没来得及张口,人就被他拖过去了。

    她骂他,“下流。”

    “嗯。”

    洗过澡的汪盐,刚才一阵起起伏伏的情绪,略微出了些汗,又没吃东西。孙施惠问她,“你要不要紧,我是说,你待会别吓我。”

    这个事过不去了。汪盐别着脸,他便来捞她,像捞什么宝贝似的,认真端正。

    捞住了,细细端详,认真品味。从头顶到脚踝。

    引得汪盐阵阵的颤栗,于换气的空隙里,她窸窣的动静起伏,控诉他,“男人是不是从来不会哭。”

    孙施惠像逗趣猫儿那样,衔它的舌头,摩挲她的柔软与濡意。他撑着手,声音随呼吸的频率掉落下来,“也许吧,未到伤心处。”

    “那你的伤心处是什么?”

    “你说呢?”

    汪盐平躺着,乖顺地摇头,两鬓的发被汗沾湿,欺身的人贴着她耳际,不期然地重重一咬,他从来放肆不羁,生死不忌,“你死了,我一定会哭的。”

    呸,汪盐狠狠朝他呸一口。她不理他,说他咒她。

    孙施惠笑得开怀,“好,你不死,你长命百岁地活着。活在我后头,无论如何,要比爷爷的富小姐活得好,我没了,也不要替我守,开心恣意最重要。”

    他的话一秒招下汪盐的眼泪,哪怕在床上,他都拣一些她不爱听地说。

    “孙施惠,如果没有我,你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妻子啊,谁能受得了你这个臭脾气!”

    这句话说出祸来,他一面堵住她的唇舌,一面去撩拨她另一张诚实的嘴。

    因为他前头的话白说了!

    孙施惠问她,是不是白说了,嗯?

    汪盐挣着别开脸,囫囵的笑意。两只脚都本能地蜷缩着,艰难且羞赧地牵他的手出来,摇摇头,不知是反省她说错话了,还是有意难抒。

    平日莽撞急先锋的人,今天怎么也不着急。倒是汪盐,按捺不住后,干脆自弃的口吻,“你能不能行啊!”

    孙施惠见她急了,十万分的趣味,甚至到赏心悦目的地步。他再去掌握她,服帖着她呼吸的频率……唇去接力着。

    惹得再枯木的人也活了。

    汪盐一时气得拿脚蹬他,他便捉住她的脚踝,目光含笑但意味深长得很……

    他才低头去,

    有人即刻绵软下来,连目光也是软的,她期期艾艾求他什么。

    孙施惠来吻她的目光和唇角,要她再说一遍。

    汪盐反正在他这里从来没什么面子里子了,连矜持守住的羞耻心,也被折腾光了。她抿抿嘴角,两手来环他颈项,随即一本正经一字一眼地朝他,“我求你,孙施惠……”

    话没说完,他就有求必应了。

    她被他吓到了,禁不住地出了声,声音招惹到某人了,他先前不肯她出声的,这会儿,又改主意了。

    要她大点声,他喜欢。

    汪盐不听他,只细细的声音怪他,轻些呀。

    恢复本来面目的人,这个当头,从来把话反着听,他说他当真轻了,她又该不满意了。

    “呸。”

    孙施惠听她这样的娇嗔,快慰极了,一时揽着她,想她上来,汪盐不肯。

    “懒骨头!”他骂她,也来安抚她。

    他再哄她,和他说点什么,来分分他的心。

    汪盐一时孩子般地愣且痴迷,略停了停,手还能扪到他胸膛里的心跳,诚然地看着他。这样的孙施惠,一半沉疴般的破碎,一半经年养成的傲慢,她再固执嘴硬也不得不承认,她逃不开他,她拿那许多时光来绕开他,终究还是绕到他鼻息下了。

    他再在她耳边催促,坏心眼地想离了她,屈服于意志瓦解且本能地欲求,她环住他,几乎脱口而出,“孙施惠,我想你永远这样,永远只和我这样。不准喜欢别人,我不喜欢你待别人好,也不喜欢你朝我凶……”

    有人闻言这些,原本就难守的关头,这下倒好,他只手来捂汪盐的嘴,听神般地望着她,看她没干的眼泪,懊恼愧疚都不及急流的破坏/欲,他要她别哭了,再哭,他更凶!

    ……

    汹涌的浪舌,终究把搁浅的两个人齐齐卷进了沉没里。

    *

    汪盐也不知道这样事后贪睡了多久,只隐隐听身边有讲电话的声音。

    再有问她要不要喝水。

    她通通听不进去,眼皮也撩不开。

    一觉昏睡到下半夜,醒来的时候,只觉身边一切陈设都好陌生,香气也是。

    她从床上下来,因为身边没有人,房里包括卫生间都没有。

    直到她套上睡袍,出来,在外面会客厅的沙发上,才看到了大半夜不睡,夹着烟的手,撑着太阳穴,寂寂无声在出神的孙施惠。

    她怕他手里的烟燎到头发,这才不时咳了声。

    抽烟的人闻声,偏头过来,看她松松垮垮套着酒店的睡袍,一时趣味地微哂,“醒了?”

    “你大半夜不睡,在这伤什么神?”

    孙施惠把烟咬到唇上去,狠吸一口,逸出来的痕迹却很淡很慢,他诚实以告,“睡不着。”

    千头万绪的事太多。

    有些事恨不得等不到天亮,他再来处置。

    汪盐有些心疼,朝他走过去,径直摘了他唇上的烟,“你大半夜抽这个,当然睡不着。”

    沙发上的人,一股脑地把她抱住,像孩子般地栖息在她怀里,略微停顿了下,这才牵引着她坐到他身边来。

    四目相对里,一个冒进,一个保守。汪盐有点受不了他这样逡巡的目光,一把推开他的脸,不肯他这样盯着她。

    只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去?”

    “你在这里啊。”

    汪盐说着,就要去换衣服,说收拾回去吧。“爷爷还在家里,你不归家……”

    孙施惠扽她坐下来,命令的口吻,“你不是说要在这里挂账住几天的吗,怎么又改口了?”

    “……”

    不等汪盐说话,孙施惠再要求她,“就在这住几天,哪怕我回去,你也在这住几天。”

    “为什么?”

    “因为我刚才陡然间反省,你嫁给我这么长时间,我没正经陪过你一天。”

    “我又不是小孩子,天天要人……”

    孙施惠捏住她的手,“汪盐,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却没和你约会过一次,对不对?”

    身边人有种沦陷的沉默。

    孙施惠依旧严肃的眉眼,羁绊他的事体太多,爷爷的病又一天重似一天。孙施惠许多行程,已经轻易不出江浙了。

    他说爷爷积重难返,是孙家的事情,是他的担子。却不该这么牢牢绑固着汪盐。

    “你这话给我爸听见了,他要寒心的。”汪盐静静道。

    孙施惠不解地望着她。

    “你还不知道老汪吗,他最看重的人品就是担当和仁孝。”汪盐警醒他,“你不要我顾你的家事,是不是等同你也不会顾我父母?”

    “我是这个意思吗?”

    汪盐吸吸鼻子,目光直白且温柔,“那就不要说这些叫人误会的凉薄话。我一不需要那种天天黏在一块地陪伴,二不需要已经过了年纪还一味强调的约会仪式感。”

    孙施惠静默地审视着她,好像在忖度她是否是真心话。

    汪盐看在眼里,看他天天内忧外患地一堆事务,还要分出心来反省这点细枝末节,稍许动容和受用之下,两全的私心。干脆问他,这里的行政套房一晚多少钱?

    “我……住三天吧。”

    她记得小时候,父母吵架,妈妈气得回娘家,爸爸总是熬不过三天,三天对他们是个约定俗成的期限。两厢冷静后,一个想回去,一个想去接。

    然后,爸爸免不得要受舅舅一通气。骂着骂着,妈妈又舍不得了。回来的路上,还和他们父女俩抱怨,终归是娘家了,哼,吃他们两三天,就小气起来了。

    汪盐说,三天后,他来接她回去。

    孙施惠仰面躺在沙发上,一只手臂枕在脑后,觉得这样还蛮有趣的。

    “什么?”

    “我说老汪灰溜溜去接老婆的样子。”他说着,贴她后背的那只脚不安分地蹭着她。

    汪盐拍开他的脚。

    仰面躺着的人,乐得这样,要汪盐就在这住几天。他每天过来看她。

    说着,孙施惠跃起身来,拨她的脸,说他认真的,“认真地,我们躲几天清闲,好不好?”

    汪盐随即点头。

    孙施惠餍足且暧昧地朝她,“乖。”

    眼下,她朝他诉求,睡不着了,也饿了。

    孙施惠刚才已经叫客房服务收走了餐车和酒饮,现在三更半夜的,他其实也饿了。

    可是刚才汪盐怎么也叫不醒,孙施惠甚至怕她又血糖低,隔一段时间就去探探她的鼻息,摇摇她。

    汪盐听着觉得荒唐死了,朝他剜一眼。

    孙施惠问她,想吃什么?

    这个点,她不想折腾,只说酒店现在能叫到什么吃什么吧。

    于是,等着客房服务送餐的档口,孙施惠在水果盘里削个梨给汪盐吃,她接替他躺到长沙发上,明明刚睡醒不久,结果,躺着咬梨的期间,一口,两口……

    仿佛瞌睡山什么时候又重重地压过来了一般。

    等餐到了的时候,汪盐手里握着个梨,侧身蜷着腿,婴儿睡姿地又睡着了。

    孙施惠见状,恶趣味得很,拿手机给她拍着,也喊她醒。吃梨的人,牢牢抓着梨,困意和睡意胶着着。

    不肯醒也不肯松掉手里的东西。

    孙施惠笑惨了,一时扔了手机,因为发现她嘴里还含着一块。

    他怕她不小心弄噎着了,捏她的嘴,要她张口,睡着的人呜呜两声,根本不听从。

    孙施惠这才急了,拖她坐起来,捏着她的嘴,拿舌头给她勾出来了。

    第76章 点点星(23)

    次日依旧是工作日, 午休的时候,孙施惠抽空过来,说陪汪盐去买衣服。

    她身上还是昨天那套, 虽然已经送酒店干洗过了。但汪副理一早进公司,大家就说笑的口吻,说汪副理不要解释有两套一样的啊。

    姚婧烟雾里媚一眼:已婚妇女,夜不归宿, 这不是个好苗头。

    汪盐也没所谓地说, 是,她昨晚住酒店了。

    姚婧:“为什么,和孙施惠吵架了?”

    汪盐解释不清楚, 也懒得解释。就是某人要求住的呀。

    模棱两可的八卦传开,就是有钱人家的婚姻到底就是浅薄, 这才多久啊,就有离心的前兆了。

    甚者,背后议论起汪副理。你见过几个有钱人家的太太结婚后还要抛头露面工作的。我看男方从头到尾就没多少真心。

    中午,正主的车子就在楼下了。茶余饭后议论的那些人,顺便更新了一下八卦进度:这个狗男人,自己车进车出的,坐在车里半点日光影子晒不到,倒是要自己老婆这辣花花的日头,上他的车。

    也不下来迎迎。

    年纪大点的前辈姐姐笑话那些议论的小姑娘, 你们当拍偶像剧呢, 接个老婆还下来迎迎?别逗了, 夫妻在一起是过日子的, 不是演戏给别人看的。

    *

    驾驶座的某人确实没有下车迎的觉悟, 汪盐刚一上车, 他就提醒她安全带。随即,车子掉头,抓紧时间去目的地。

    汪盐不解,“你到底想干嘛呀?”

    她家里那么多衣服,她要买哪门子衣服。

    驱车的人一面顾路况,一面漫不经心道:“事从权宜的约会啊。”

    他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他没时间陪她放下一切去玩,但也想稍稍弥补一下汪盐。

    少年时期的约会,永远是不想归家的。

    孙施惠问她,“是不是?”

    “什么是不是?”

    “你那会儿的约会。”他道这一句的时候,很平静。

    汪盐心里莫名空拍了下,“那你的约会呢?”

    孙施惠单手掌舵方向盘,偏头过来汇她一眼,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她,“说了,这些年我没和你约会过一次。”

    那那个人呢?汪盐好几次想问的。

    但前天在琅华店里,她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却不想去求证,无论他是认真的还是儿戏,对汪盐,答案都不会多中听。

    她只知道孙施惠这些年不是个纵情声色的人,他是,他们也不会走到今天。

    爷爷上门同汪家谈亲事的时候,爸爸是问过的。爷爷答得笼统,无非是孙施惠年少轻狂,血气方刚惹的祸罢了。

    七八年过去了,琅华愿意看笑话般地把汪盐引过去,汪盐却不愿意如她的愿,争着吵着地和孙施惠闹一场。没意思也没意义。

    她再怎么闹,也遇不上二十岁的孙施惠了。同样,回不去的还有二十岁的汪盐。

    人最大的固执就是围囿不前。

    车辆行驶,经过湖景隧道前,幕墙一片爬藤月季,穿梭起来看——

    浮光掠影,斑斑成画。

    孙施惠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一部电影,大概我六十岁了,看它还是会少女情怀的心动。”

    “什么电影?”

    汪盐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她看一万遍依旧会替人生初见的男女主心动。女主阴错阳差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在桥上遇到男主,第一眼,男主就让她快走,这里危险。

    故事的结尾,男主送她离开这个世界,去和她父母团圆。万万叮嘱她,不要回头看。

    “所以,他们没有在一起?”孙施惠关切地问。

    汪盐摇头,不置可否。因为她确实不知道,故事的最后,他们有没有在一起。年少娇纵的时候,汪盐看这个故事,觉得哪怕不是大团圆式的收梢,她也爱惨了。

    年纪一到,心生唏嘘或者软肋也跟着长了,人反而俗套起来。她反而希望,故事的最后,男主去找他的女主了。因为原本,男主的记忆就是被女主唤醒的。包括他的名字、自尊。

    故事的最初最初,最后最后,他们都属于彼此,比什么都重要,也足够。

    *

    时装店里,汪盐临阵的购物心情。

    因为孙施惠捉着逮着的让她选几套,住酒店的时候换洗用。

    她其实想奴役他的,“你帮我回去拿?”

    “不高兴,你的那些东西,我找不到。”

    “你能找到什么?”他每天恨不得袜子都找汪盐要。

    孙施惠只手抄在西裤口袋里,频频点头,“是的了,你住进来后,我的东西就找不到了,这是为什么?”

    原本客人进来相看,相对级别的销售小姐都得接待陪着的。但这对客人进门,负责接洽的销售却很有眼力见。男客人没离开他的伴侣身边、喁喁耳语结束前,销售小姐绝不上前打扰。

    汪盐不理孙施惠的问题,挑中两件,问他意见。

    他替她把那套浅紫色地扔回架子上去,诚然,汪盐还是穿黑白look的更摄人。

    她不认同,说这条浅紫色戴妃有同款,她一直很喜欢这个颜色。

    孙施惠一只手还抄在西裤里,听她这么说,也不改主意,“戴妃遇人不淑,香消玉殒,不要跟她学。”

    落后几步的销售听后也不禁笑意掩嘴。

    汪盐朝孙施惠攒眉,“人家都听到了。”

    孙施惠这才偏头,招呼销售小姐,给他一杯水。

    “先生要喝咖啡吗?”

    “谢谢,水就可以。”

    汪盐最终挑了三套衣服,两套裙装,一套裤装。

    她一一试穿,在试衣镜前再问孙施惠意见的时候,他坐在中庭那里的沙发上,架腿而坐,销售给他倒的水,他压根没碰。只懒懒朝汪盐,“嗯,看到了。”

    汪盐听着这话,提些裙角,款款朝他这里走两步,眉眼不大开心,公众场合,她声音很低,“看到了,然后呢?”

    孙施惠在回复工作消息,一时分神,就随便应付的口吻,“不错。”

    “你不会夸就别说话。”

    他思绪还在微信上,等反应过来,抬头问她,“什么?”

    就连边上的销售都有点看笑话的神色了。做服务行业的,尤其这种奢品店,销售最不乏也最津津乐道的就是风花雪月的故事。她们看惯了各种形形色色的伴侣进门来,也很懂这种有钱男人陪心仪的女人来消遣的戏码,耐性撑不过一杯咖啡晾凉的工夫。

    尤其今天这位女客人,又十足的清高冷艳。

    销售小姐觉得,沙发的上金主已经要没耐性的样子了。

    “要出来买衣服的是你,然后坐在这开摆,忙不过来也是你!”汪盐控诉他。

    “下午去工地那里,约赵寅轩那头的事。”孙施惠这才把手机收起来,问她的上文,她刚说什么了。

    销售小姐礼貌熨帖的笑意,汪盐同为服务行业,太懂这笑意的隐藏内容了。

    就干脆成全她们,也捉弄一下某人,“我说,我穿这套有没有你老婆好看?”

    果不其然,话音将落,店里的女人都为之一振奋。

    只有沙发歪坐的人一脸没所谓,他手指在扶手上轻敲几下,也不忌惮别人听他们的笑话,只冷冷接招, “没有。你买就买,别指望跟她比。”

    直到孙施惠付完账,二人从店里被周到的“欢迎下次光临”送出门。

    门掩上那一刻,汪盐恨恨身边人一眼,“你信不信,她们回头,准在聊我们的八卦。”

    “不是你挑的头?”

    “那是因为你往那一坐,又不理我,她们在八百个心眼子地揣度我和你什么关系呢?”

    “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

    “刚刚,一直。”

    孙施惠替她提购物礼袋,也逡巡的笑意,问她,“不是不在乎这些仪式感的吗?”

    朝令夕改的人满不洋相,率先朝前走,走两步回头看他,然后痛快点点头,说了她这些年一直的一笔牢骚,“你说你没和我约会过,可是你从来不知道,我和你一起出来吃饭,回回回去一肚子气。我现在明白了,你是真的忙,忙到根本没时间去想一些细枝末节,也是真的没觉得我生气了。”

    “不,我知道。哪怕你不说,我也知道冷落你了,甚至亏待你了。”可是,他那会儿真的没时间。

    男人在生意场上说的那些荤话,忙起来,他妈想女人的时间都没有。

    孙施惠说,他是忙起来,想自己想她的时间都没有。

    于是,那几年,他们恶性循环。

    回回拨时间见个面,不是吵架就是翻脸。孙施惠忙到心里发麻,更是懒得张口朝她说什么喜欢,或者交往。

    汪盐活当他是个仇人。

    他也不高兴跟她交往。“你这种脾气的人,不适合谈恋爱,因为恋爱赋予你的自由太多。”

    而孙施惠要想方设法陪着她,把互相的沉没成本下大点。

    “我要剥夺你一切扭头就走的自由。”

    “这就是你这些年一直四时不断给我爸送礼的缘故,不,是心机!”汪盐问他。

    孙施惠没带否认的,“对,我倒要看看老汪白吃了我这么多年,他还怎么好意思再认别人作女婿!”

    汪盐很近距离地朝眼前人呸,说他,“旁门左道。”

    “别管什么道,能逮到猫的就是好道。”

    “你才是猫!”

    “我怎么成猫了,我又没个酸爹,大除夕晚上得个女儿,然后在再那酸绉绉地引经据典,取个乳名。姑娘再大些,乳名给别的男人喊了。”有人还好意思说别人酸绉绉,他自己都快打翻醋坛子了。孙施惠说着,狠皱眉,“乳名能给外人乱喊的嘛,矫情!”

    是的,他和汪盐认识那些年,他从来不喊她小名。

    汪盐看他这拈酸的样子,不禁好笑,好笑之余,逗趣孙施惠,“那我告诉你个,外人都不知道的事?”

    “?”对面人酷盖扬眉。

    “我爸拟的第一个名字不是汪盐,是汪狸。还是那句典故,但是我妈不肯,因为狸是反犬旁,我妈不喜欢动物的偏旁,说什么都不肯用。”陈茵女士觉得,小名贱一点好养活不错,但是姑娘家从名到人都不能自贱,这才最终取了个盐字。应了除夕的雪景,也是五味之首的意义。

    孙施惠听后,失神了许久。最后发话,“嗯,不愧是我的师母,丈母娘。”

    “这个家,离了陈女士可怎么活!”

    汪盐看他这阴阳怪气又卖乖的样子,实在没忍住,她展颜之际,某人俯首来,抬她下巴,在她唇上盖一个吻。

    众目睽睽之下,孙施惠认真点评,“我还是喜欢汪盐……这个名字。”

    时装店出来,二人没急着回去,而是在附近地下一层的商业美食街逗留了会儿。

    汪盐闹着要吃东西,想一出是一出那种。

    还不肯在一家店吃,就相中一家的牛杂萝卜汤,又相中一家的铁板豆腐,又买了一家的三明治并丝袜奶茶。

    她拖着孙施惠,问他,“我们打包回车上吃好不好?”

    “你真得馋死了,汪盐!”某人任由她,理由是她口中的,‘我们’。

    工作日的商业街原本人也不多,孙施惠这样身高衣着的男人,被汪盐拖着在夹街当中走,实在醒目、违和。

    可是付账的时候,这个光鲜的男人还是任劳任怨。

    他们一路逛到了美食街的那一头,从地下层出来的时候,外面日头毒辣。

    浮光晒得人恍如隔世。

    汪盐提着打包的吃食,孙施惠拎着购物礼袋,坚决楚河汉界的距离。他要她的那些油渍麻花别过来,碰脏他手里的衣服。

    回到车里,汪盐等孙施惠把购物袋安置好了,才敢跟他分享吃的。

    她知道他的臭毛病,于是,所有的都等着他先动筷子。

    “干嘛?”他问她为什么不吃。

    “你不是原本就嫌这些脏吗,我再吃了给你,你不是更嫌?”

    “你先替我试试,不好吃,我就不吃了。”施惠少爷摆谱。

    结果,汪盐还没掰开木头筷子呢,驾驶座上的人在那语不惊人死不休,“你吃了再给我,我不嫌,只是你不肯。”

    汪盐闻言就会意了,她朝他扔筷子上的玻璃纸。某人掸尘般地拂开了。

    一顿略显狼狈且匆忙的中饭,就在车里对付了下。

    汪盐看孙施惠吃得还算乖顺,没什么怨言,这才问他,“好吃吗?”

    她就不该问,不该任何话语权交到他手里去。

    某人得了便宜还卖乖,喝一口丝袜奶茶,一时嫌苦一时嫌甜的,抄起他杯格上保温杯里的水漱口,一本正经地点评,“一般化。没你好吃。”

    第77章 点点星(24)

    孙施惠送汪盐回去上班后, 他便驱车往桐城赶。

    到了工地,临时活动房办公室里,孙施惠才把安全帽摘下来丢给身边人, 老钟就和他捏鼻子话务的自觉,说这工期再赶就要出纰漏了。他也没班给施惠赶了。

    那头,赵寅轩十万件藏品运输谈的保险公司,赵看过合同细项, 不大满意的样子。

    孙施惠把皮球踢回保险公司那头, 要他们重拟保固条件。

    那新上任的接洽经理怕不是个愣头青,一天三顿问候电话,还总是越过孙施惠秘书那头。这下, 算是瓮里烧火点着了,老钟又在施惠耳边嗡……老伙计只见施惠这老小子把唱着的手机扔开去, 嚷着要喝水,再朝老钟,“你少给我叨叨,是不是没时间赶,总有人愿意替我赶!”

    老钟从跟着孙开祥再到这三代目,他是见过施惠来工地的架势的,这小少爷苦是吃的,但是软富贵的毛病也从来不丢。他和他们一起,从来不用一次性杯子的。

    今天破戒了, 还是真渴着了。中午吃什么了都, 光吃盐的架势, 翻出一个纸杯子, 接饮水机里水, 咣咣猛灌了两杯。

    外面热得人要死掉了。高温作业期间, 中午一律要歇到两点开外。孙施惠先兵后礼,知会老钟,这不是他们合作的第一个工程,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个。夏季高温作业,他不是不知道辛苦,但是说什么也得给他蹚过这一关,交期绝不可以往后延。

    他给老钟额外再加五个点的高温补贴。走他个人的私账。

    老钟年纪当施惠爹都有零头,回回被施惠骂成他得喊老小子爹。孙施惠再警告他,少给我耍滑头,赶量也得给我保质。我不管你几班倒,反正我的工地不作兴触任何霉头。

    再有,“孙津明人呢?”

    说好来工地汇合去勘赁的集装箱仓库的。

    老钟答没寻到津明的影子呢。

    孙施惠转把椅子坐下来,分烟给老钟。毒日当空,即便坐在空调间里都听到外面蝉要叫坏的架势,他把两只脚搁在一张蓝塑胶凳子上,等人叼烟也歪派的口吻,“要变天了,这人啊,也开始和我别苗头了。”

    老钟朝施惠哈哈奴颜几句,只以为施惠是在暗讽他打秋风了。

    岂料孙施惠压根不正眼瞜老钟,孙津明过来的时候,襟前背后一圈汗。

    座椅上的人,都不等他在冷气间里把气喘匀,只问来人,“周转箱仓库那里,谈妥了吗?”

    孙津明点头。

    孙施惠收起两只脚,懒散站起来,说那就过去看看吧。

    孙津明今天车子出了点状况,冷凝坏了,他一路开车过来,降着窗,迎了一身的热风,他说等他散散热气再说。

    老钟说去给他们拿冷饮吃。

    孙施惠哪里坐得回去,只在孙津明落座边,来回踱步。老钟说话的工夫从隔壁房间拿来两支冷饮,孙津明当真接过来咬了,孙施惠觑一眼老钟,后者悻悻收回殷勤的目光,只把那不知名的棒冰搁玻璃桌面上,由着它化。

    直到老钟去了,这间不成文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叔侄两个了。

    孙施惠来回走位,晃得孙津明心烦得很,“你不走行不行?”

    “不行。你快点吧,有这么热吗,车不行就换,人不行就治!”

    孙津明抬头瞥一眼孙施惠,“怎么,吃枪/子了,这么冲?”

    某人扬扬眉,不为所动,一手抄口袋,一手把烟吐得呛死人不偿命,“你倒是巴望着我挨/枪/子,是不是?”

    “说人话!”

    “人话就是少给我扮菩萨,孙津明!”

    坐着纳凉的某人,欣慰一笑,“我就知道,你不在盐盐那头碰壁,不会这么上蹿下跳的。”

    “孙津明,爷爷跟你说什么了?你我摊牌吧!”

    孙津明不接招,只告诉施惠,“你就当我纯看不惯你们姑侄作践人的样子吧。”

    孙施惠笑得自矜,“你还不如承认你喜欢我老婆呢。”

    孙津明抬眼,白这个不要脸的人。“我喜欢汪盐,不是你老婆。”

    “那不就得了。别说,她从前那位惦记她,我浑身毛恨不得都猖起来了。但是你,我一点不吃味哎,知道为什么吗?她喊你津明阿哥,你还不知道她都喊谁阿哥,她舅舅家的姨妈家的兄弟才阿哥阿弟的。呵。冲她这份情,我也不高兴和你生分了。她喊你阿哥,你才看不得她受委屈,我谢谢你,不是为她,是为我。有人这么看重我老婆,是她的福气,也是我的运气。”

    而至于其他,孙施惠泛泛地说着,突然抛了手里的烟,谨慎踏灭了,一并笼统地回敬他,“如果哪一天,你看到一些叫你解气的还是叫你艳羡的,那么,只有一个原因。那都是我该得的。懂?”

    剩下的,就桥归桥路归路,他们叔侄能凑在一块,也只是在商言商。

    爷爷在一天,他孙津明是来驰援也好报恩也罢,孙施惠都会全了他们的美名。

    不在有不在的说法。总之,“我们都得清楚自己要什么。”

    “很显然,我不会要一个只会来报恩的合作伙伴。”

    孙施惠说着,把车钥匙抛给对方,要他开车。去勘集装箱。

    临出门,少爷般般的娇气,拿安全帽挡太阳,朝孙津明不快一句,“琅华啊,她才不是作践人。你还不懂她,我们这个老姑奶奶,纯纯有点受虐狂,隔三差五折腾出点动静,然后,教训她一通又老实了。”

    孙津明不置可否,“嗯,留着你这个家主去教训吧。”

    孙施惠顶着个大太阳,一时没听出弦外音。偏孙津明点到为止。

    孙施惠难得婆妈两句,“别啊,我教训她属于以下犯上啊,不如你们平辈……是吧。”

    哼,孙津明嘲讽的动静,说到底一个被窝里睡的,“你这婆婆妈妈的样子,还真是散德行。学女人那些,你们孙家的气数算是到了。”

    孙施惠最不怕的就是这些诅咒,他说他的气数还轮不着别人算。又说,“难怪现在的瓦工行情不错,因为每家都缺不得泥瓦匠,懂伐。”

    缝缝补补,趿趿平平。

    孙津明大概没歇熨帖的燥热,也烦某位正主永远四平八稳侃侃而谈的样子。

    他发现了,他还挺喜欢看他们姑侄干仗的。

    “是吗,那么你老婆有没有跟你说,她会到你从前的旧情人姐姐了?”

    *

    晌午的时候,天还热毒热毒的。

    下午五点不到,外面就轰隆隆的闷雷声了。

    真的要变天了。

    门店忙到下午交班,送走一对客人,店长才要照例开这周的例会总结时,店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水晶玻璃屏障后头,绕出来二位男宾。

    为首的那位,给店长看了吓了一跳。不等她开口接待,孙施惠先点名了,他冷冷朝店里,也不指定哪一位,“琅华呢?”

    店长姐姐:“她今天没进店,应该是在老宅家里头陪……您爷爷。”

    孙施惠听店长姐姐这么说,像是听了句笑话,难得笑得矜贵地好看,知会店长,“是吗,那就打电话给她,叫她来一趟,就说我找她,光顾她的生意。”

    店长站在那里不动。

    孙施惠也不得他们的请,自顾自往中庭宾客坐的歇息区落座,还顺便招呼跟进来一直没说话的孙津明,“你杵那里干嘛,看笑话也坐下来看。”

    这下店长姐姐闻言,脑子里的弦更紧了。她瞄一眼施惠,后者逮着她的目光,朝她示意的警觉,“不请你们老板来,那么就你了。”

    店长姐姐:“啊?”

    “你给我一五一十说说,前天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孙施惠拈一块几案上摆的甜点,咬了一个角,就全丢进垃圾桶了,太甜了。

    店长姐姐都没来得及开口,孙施惠又改了主意,说不想听他们废话,调监控吧,他要看前天下午这里的监控。

    店长姐姐这才没辙,连忙摸出手机给琅华打电话。火急火燎地要她快点过来,你的大侄儿像个移动冰山似地闯进来,冷幽幽朝人说话的样子,真真有点吓人,叫人腿肚子直抽抽。

    琅华得了信这才日夜颠倒地起来洗漱化妆,等她姗姗来迟进来店里时,孙施惠在楼上男宾选购区,三心二意地选了四季十二套衣裳,没一件上身去试的。

    只叫他们店里的男销售比着他看。

    没几分钟,汪盐也几乎前后脚进来了。

    是琅华通知她的,确切地说,是琅华打电话骂汪盐,说她专搞这些小动作、枕边风是不是?

    你既然这么离不得孙施惠,那天就不要在人家面前扮大度呀。

    汪盐都来不及委屈,只打电话给孙施惠,问他在哪里?

    某人:城司路。

    他这等于言明在琅华店里。

    汪盐这才过来了,过来看看他们姑侄到底要斗法到什么时候!

    琅华一进门,就看到了长沙发上静坐地孙津明,她也懒得去管二楼她家那只花孔雀了,只敬谢不敏地招呼孙津明,“说真的,你穿这个牌子不搭,不必一趟趟地来。孙先生不比我们施惠,他是从小养成的衣服架子,穿老头衫都好看的,你不行,别怪我说话不中听。”

    孙津明确实没施惠高,也没施惠肩宽,但站起来,板正正的商务精英范。

    琅华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也要瞎他几句。

    她可恨这个男人了,恨他这冷幽幽看别人笑话的姿态。假正经,穷清高。

    孙津明丝毫没当回事,略微颔首,“别当我是回事,我给你侄儿鞍前马后的,他要来姑姑店里买东买西,我又怎么拦得住,是不是?”

    琅华才不信,她一身最简单的运动装,草绿与白底相间。难得人保养得宜,低马尾,衬得人减龄又不乖张。“我顶瞧不上你们这些惺惺作态的男人,哼,一把年纪了,还心口不一的虚伪。”

    孙津明听着发笑,“是的了,我其实就是有点好奇。想看看施惠怎么能回回捏得住你七寸的,琅华。”

    这位穿红着绿都能好看的老小姐,一时撇嘴,“你还是喊我孙小姐吧,别喊我琅华,我的名字不是给你叫的。”

    那头,汪盐沿着旋转楼梯上楼去,看孙施惠没事人地在试衣服鞋履,手里还拿着根鞋拔子。见汪盐上来了,他招呼她过来,“给我看看,这两双鞋,哪双好看?”

    汪盐一下抢了他手里的鞋拔子,递还给边上的销售,表示不好意思,这些他们都不要了。

    孙施惠不满,“什么就不要了?”

    “你不是来买衣服的。”

    “那我来干嘛的?”

    “我怎么知道。”

    孙施惠不满意她这样的话术,只问她,“你不知道急匆匆跑来干嘛?”

    汪盐被他激到了,“我怕你为难人,因为你每回为难人,最后都是我跟着吃瓜落。琅华她不信,她觉得你每回和她干仗,都是我挑唆的!”

    孙施惠掬着味笑,听她口里有意撇清的心声更觉得有趣,“难道不是吗?”

    汪盐反问他,“我挑唆你了吗?”

    “挑不挑,结果都一样。对外,我们是一致的。”

    一致干嘛,汪盐横他一眼,再酸溜溜地说:“你还是不够忙,不然不会有空来这里。”

    “嗯?”他不解她的意思。但既然来了,他就得问清楚,“我来问问琅华呀,是得多闲,脑子多空,才有空琢磨出这样的伎俩。”

    说着,孙施惠不等汪盐扽住他,只站在二楼的栏杆处,吆喝楼下的琅华,他的亲姑姑。“把前天下午的监控调出来。”

    “干嘛!”琅华才不听他。

    孙施惠信步从二楼下来,说琅华店里的员工业务能力都不大过关,说话办事全不利索,他拢共就这么一个诉求,老半天了,都没人给他达成。

    琅华任性且酸讽道:“当然,我们店最拔尖的销售被你掐走了呀!”

    孙施惠不理她这一茬,只管她要监控。

    “你要监控干嘛,看你的毛芊羽姐姐?”毛芊羽是康桥的本名。

    孙施惠勉强应琅华这句,“你不说我都忘了。管她叫什么名字吧,我要看看,琅华,你得多闲,心得多荒多枯萎,才折腾出这样的戏码。”

    “也给爷爷看看。他这一辈子,把这老幺女儿惯成什么样了。连起码的尊重教养都不顾了,是吗?”

    孙施惠说着,幽幽走到琅华跟前去,几乎与她并肩侧耳的距离,用只有他们姑侄听得见的声音知会她,“不要给我搞小动作,我也知道你没那坏心思。但是我有,琅华,你今天不给我监控,我也有法子叫你委屈懊悔。”孙施惠说着觑一眼她身后的孙津明,谁人都有软肋,哪怕那块肋从来都没被她拥有过。他们家这个傻大姐姑姑,孙施惠甚至要嗟叹一句,“爷爷的遗嘱大致给我透过底了,我保守估计,他肯定也给孙津明一份,于情于理。但是,琅华,你的老父亲你知道,倘若他晓得你对津明有那心思,你信不信,爷爷保管作废那份赠与遗嘱。”

    琅华闻言就炸了,狠推一记孙施惠,人也不禁往后仰了两步。她骂孙施惠下作,卑鄙。“我们的过节,你拉外人顶缸算什么本事!”

    孙施惠笑得乖张,甚至点点头,“你还懂这个道理,那么就好办多了。一个外人你都舍不得,”他说这话时,没有避讳了,声音外放,店里的人几乎都能听到,“那么我袒护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有什么可说的。”

    琅华一时失语。

    她满不服输,只说要康桥清醒清醒,她当年以为钓到施惠这个金龟婿,鲤鱼跃龙门了。殊不知,施惠从来没对她用心。

    “是。”有人答得痛快,孙施惠说,倘若他这桩过去,琅华总惦记着,当猎奇当秘辛,恨不得时时刻刻翻出来折腾点动静,不然她的生命里仿佛就没其他活命的源泉了,那么他不妨一下子全交代给她,“康桥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为什么帮她,因为她第一次给我量衣的时候,你们喊她毛毛,我听岔了……”他听成了猫猫。

    那段时间,孙施惠春假回国,他陪爷爷来店里裁衣,偶然注意到了康桥。因为一个乌龙的名字。

    也因为她的经历。

    孙施惠坐在车里,目睹过她被滥赌成性的没血缘的哥哥把包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想侵犯她。

    康桥逃一般地来拍孙施惠的车窗,她求他,让她上车,求他帮帮她。

    孙施惠终究松了门锁,让她上来了。

    理由无他,她依旧是吃了一个叫猫猫人的红利。

    那期间,孙施惠很潦倒的失意,他承认,他看谁都是一个人,又看谁都不是那个人。

    康桥陪他喝酒期间,与他打赌,说你总会忘记她的。

    但愿如此。可实情,我希望忘了她,又希冀一辈子都记得她。

    她哪里有什么不好呢,仅仅不喜欢我罢了。

    也冷漠客观地告诉康桥,不是因为相似的名字,不是因为他不想在她身上看到他母亲的悲剧或者阿姐的影子,他不会发这个善心帮她的。

    他和康桥的来往,被爷爷知道后,孙施惠满不在乎,不辩驳也不反口。但因为说到生母的事,顶撞了爷爷,也诋毁了去了的父亲,被爷爷重重家法了一顿,几乎软禁的程度。

    康桥被勒令辞退了。她临去前,收到老爷子一笔所谓的分手费,要她离施惠远远的。

    那笔钱康桥透过邮件的形式,问过施惠的意见。

    孙施惠只回复她:想留就留。爱慕名利没什么可耻的。

    康桥自然留下了。她没有谢施惠,只是每年春假时期还会给施惠发邮件问候,但是他再没回复过她了。

    就这么点乌糟浪荡事,孙施惠当年该挨的打挨过了,该受的训也受过了。

    他亲口把汪盐骂走过,她走后,他被老汪狠狠训了一通。

    仿佛从他身上扒下来的,不是沾血的衣服,而是他的皮肉。

    他不为他二十岁时候的浪荡辩驳,也不稀罕口头的保证改过,只希望他这些年的行径,能做到让当初失望的人改观:

    一为爷爷,二为老师,三为这些年始终不改初衷看他的……汪盐。

    孙施惠说着,仰头看旋转楼梯上孤独站立的人。

    汪盐怔了许久,明明他口里的这些与她揣度的没有差多少。她那天听到他们喊康桥毛毛姐,其实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可是亲口听孙施惠说出口,她还是好难过。

    尤其康桥那句与他打赌,孙施惠会忘了她,忘了汪盐。

    汪盐不愿去细想,如果当年这个所谓的错误没有被修正,孙施惠是不是就会彻底忘了汪盐。

    他们也许至此再无交集。

    两层楼高度的玻璃落地窗外面,杳杳地,冥色霍闪。轰隆隆的雷声后,瓢泼般的大雨,

    浇在落地窗上,小楼像沦陷的孤岛。

    汪盐忍着泪,从楼梯上缓缓下来,她不去看孙施惠,但也得从他身边经过,她才能走出店里。

    一步步过去,朝那出口,敛声静气。可是没两步,她就像浑身布满破绽般地难以隐蔽,气息藏不住,眼泪也是,她明明没有朝孙施惠看,他也没有。

    孙施惠明明是朝着他的姑姑说话,下一秒,手臂稳稳把想逃的汪盐捞过来。像个巨大的深渊也像张密布的网,一下子兜罗住了落单难逃的人。

    汪盐困在一只长臂弯里,再听到他朝琅华,“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琅华。否则我不会再顾忌爷爷和我父亲的情分,爷爷一去,我保证和你老死不相往来。对,就是为了个女人。”

    “还有,把那幅画给我摘下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孙施惠交代完了,就牵掣着汪盐的手从门店里出来。

    外面风雨大作,他把汪盐塞进了后座车上,那头,老姚驱车这才赶到。

    施惠这两天没回老宅,他先前是扔了个购物袋在车里。他和盐盐两个人宿在哪里,老姚怎么敢问。施惠一个小时前查点起来,那个礼品袋怎么没提醒他。

    这位少爷,从小到大,这些物什恨不得拿斗量,什么时候会真的上眼一两块表。

    老姚只当又是谁送的便宜货,或者表盒子里装得钞票呢。那天把车子开回去,第二天一早就把东西交给阿秋了。

    施惠一个钟头前给老姚打电话,无论如何,要老姚送过来。

    暴雨如注里,孙施惠任由老姚擎着伞,他从礼袋里翻出两个盒子,一块是他原先绞了表带的那只,一块是崭新的男士腕表,中规中矩的品牌到价格。

    他站在车边,手里掂量着那一块新表,俯身问车里已然满面热泪的人,“是送给我的?”

    “……”

    “汪盐?”

    座位上的人要来夺,车外的人不让,饶是老姚举着伞,他半边身也都潮了,他再质问她一遍,“送我的?”

    “对,送你的。为了来拿这两只表,我遇上了你的旧情人。”

    “她们和谁说什么了?”

    “人家问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你怎么说的?”

    “我不知道。你好不好,我怎么知道。”

    “我好不好,你不知道谁知道!”孙施惠淋成个落汤,也不高兴开车了,偏头要老姚帮他们开车。

    他坐进车里来,淋潮的身子来圈抱汪盐。怀里的人被他身上的雨沾得不禁颤抖,她在老姚绕着上车前,本能地仰面怪孙施惠,“她和你打赌,你会忘了我。”

    “很明显,我赌输了。下雨天的江南,只有一只猫。”

    第78章 点点星(25)

    落雨浇在眼前人的头发上, 眉睫上。

    狼狈也真实。

    他没所谓地抹了抹脸,再把湿发往脑后归拢,额头上还有些雨水, 孙施惠干脆不分你我地蹭在汪盐已然跟着潮了的衣服上。

    汪盐油然地觉得,这是继孙施惠七岁脚伤后,她离他最近的一次。

    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口袋里甚至比汪盐还要穷。

    二十年后, 他口袋里比谁都富有, 可是他依旧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们二十岁那年,还是琅华要津明去汪家送信的。汪盐随着父母去到孙家,看到了浑身是血的孙施惠, 她吓得几乎牙关打颤。她那时候对他失望极了,可是汪盐全无立场, 她一句好歹的话讲不出口,她生怕孙施惠反问她: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是谁?

    她唯有心灰意冷地觉得,他真的会跟他父亲一样,不得善终。

    孙施惠再那样傲慢地让他们滚,汪盐几乎扭头就走。

    如果可以,她一辈子都不会回头看他一眼。

    可是七八年过去,她褪去些意气和稚嫩,眼前,车里冷气微微荡漾开, 汪盐也不怕前头开车的老姚笑话, 她闷闷在孙施惠怀里告诉他, “你和谁在一起, 又关得着我什么事。”

    “是, 我和谁一起, 关你什么事。”孙施惠话这么说着,却拨她的下巴,抬头来看他。“这也是你这些年从来不问我的缘故,对不对?”

    汪盐被迫抬头,她好像只提过康桥一次,就是孙施惠贸然跟她提结婚那回,“因为没意义。”

    得,与不得。汪盐从来不认为,外力能大过自己。

    他爱那个人,那么汪盐愿赌服输;

    他不爱那个人,汪盐更气馁。她平生最厌恶白月光这类词,更不觉得自己被归为白月光范畴有什么值得沾沾自喜的。

    她只会气馁,气馁明明我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为什么,我们南辕北辙了。

    她还是那句话,这其中无他人推手,得,与不得,都是他们该得的。

    孙施惠捧着她的脸,一字一斟酌一逡巡,缓缓问她,“你还是怪我的,对不对?”

    汪盐片刻的思量,诚然地点头,“怪你也怪自己。”

    “孙施惠,你喜欢我吗?”

    “当然。”

    一问一答,流畅且自然。可是这中间隔了十年甚至二十年。

    两个都不肯低头,都不肯这样流畅自然地袒露这份勇气。汪盐诚实道:“我今天有多怪你就有多怪自己,尤其听到你任由别人吃了我名字的红利。”

    汪盐宁愿他和别人痛痛快快恋爱一场。

    也不稀罕他这样坦诚当年的厮混也好,浪荡也罢。

    可是当真这样痛快地分分合合,那就不是孙施惠了。

    他从一开始就浑身是刺地出现在汪盐的世界里,他一开始就是个怪小孩,臭家伙。

    他二十年都没改掉这浑身是刺的臭毛病。

    她始终是那句话,“我恨死你了,一辈子那种。”

    孙施惠捞住她,没有他那些狎昵的伎俩,只稳稳捧住她的脸,四目相对,应答她,“你说的,一辈子。”

    老姚车子依旧往花都酒店去,到了地库里,孙施惠牵汪盐下车,他的衬衫湿了一大半,又吹着冷气一路,从车里下来,冷热不均,当即就打了个喷嚏。

    而汪盐披着孙施惠的外套,几分毛躁的狼狈,在老姚面前她矜持地不开口。

    孙施惠从车里只把那两块表盒子拿了下来,再安排老姚,车子留下,要他还得去城司路,或他原先开的那辆或汪盐那辆,总之,“你得再去开一辆回头。”说着,把汪盐的车钥匙递给了老姚,一并鼓舞的口吻,“辛苦了。”

    老姚不无脾气地瞥一眼施惠,嘴里也跟着嘟囔起来,“你也少吵几回嘴吧,服个输又能怎么样,这样下去,你一个司机都不够用,不是我说。”

    施惠当真没脾气地点点头,浑身湿漉漉地,难得这么受教。老姚觉得,这么论,这个婚还是结对了,搁从前,谁敢说他啊。一说一个死。

    交代完老姚,孙施惠一手一个腕表盒子,然后像赶散趟的鸭子一般,吆赶着汪盐上前去。

    前头的人不肯他这样的“侮辱性”行为,走两步定住一般,要他走前头。

    “干嘛?”

    “不干嘛,你走前头。”汪盐冷冷道。

    “我走前头,怎么看着你啊。”

    前面的人莫名横他一眼,总之,她不喜欢他这样一直盯着她的感觉。

    孙施惠见状就笑了,笑着朝她走近两步,再拿端握一只表盒子的右手来揽她,携着她朝前走,要她去揿电梯按钮。

    端正无害的口吻,“我都一身潮了,绑在身上,我只想洗澡。”

    有人说到做到。

    他上楼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套房里两个洗手间。孙施惠把套卫让给了汪盐,自顾自去客用的那个。

    外头雷雨还没停,照这个雨量下去,明早起来淹了也不是没可能。

    孙施惠穿回自己的睡衣,顶着一头湿发,惦记着气候恶劣,刚想给老姚打个电话问问平安的,这头通话着,忽而,房里的灯灭了。

    老姚那头安全无虞,施惠叮嘱他,实在看不见停下来歇一阵,别忙着往回赶。

    这头乌漆嘛黑的,他还撞了一下沙发脚。没和老姚聊多少,就撂了座机去卧房里头了,套卫里的门没上锁,孙施惠径直推门进去,轻声喊了里头的人一声,“汪盐?”

    摸黑里,擦身子的人跳了下,被他吓到了,也问他,“是不是停电了?”

    “这不废话嘛。”他笑话她。

    没几分钟,酒店备用的应急照明系统就启动了。房里重回亮堂,汪盐原本隐在黑暗里的一切悉数全暴露在光明里,她一时擦头发一时擦身子的,朝门口的人,“你出去呀。”

    “哦,我以为你会害怕还是需要我帮忙……”门口的人说着,啧一声,怪起酒店来,“他们这也反应太快了些。”

    汪盐赶他出去,也说风凉话,“不快你一个晚上付四位数,你答应吗?”

    “我答应啊。不可抗力,我能说什么,对不对?”

    “出去!”这句明显命令的口吻了。

    孙施惠这才懒懒松开抱臂的双手,掉头往外走。他们白天买的衣服还在楼下后备箱里,汪盐眼下穿不着,但孙施惠还是换了衣服下楼去帮她拿了。

    重回楼上的时候,酒店管家部正好在门口为刚才的雷电跳闸向入住客人一一致歉说明,慰问的伴手礼是他们西餐甜点部的两客甜点佐饮品。

    孙施惠提着购物袋走进里,顺便在房里叫起餐来,他去问汪盐要吃什么。

    房里,洗过澡的人坐在妆前镜前梳头发,昨晚她要吃的面并不怎么惊艳,于是放弃这些汤汤水水的念头了,转头告诉他,“寿司吧,有点饿,正好当饱。”

    于是,孙施惠出去叫餐就大范畴地囊括成,日料,只是要求他们的大将把寿司捏精细点。

    汪盐坐在妆前镜前,好半晌没挪动身子,孙施惠再走进来,落座在她身边的一张沙发椅上,细细端详她的动作,也揶揄她,“我倒要看看你坐到什么时候。”

    镜前的人扭头看他,“这叫什么话?”

    孙施惠等着她看过来呢,几乎她话刚出口,就来抱她了,一手揽腰,一手横抄她腿弯。

    汪盐脱口喊不,结果孙施惠抱着她往外走,也笑话她,“哦,原来一直坐在那里,是等我过去干些什么?”

    汪盐被他口里某些粗鄙的字眼气到了。她警告他,“你再瞎说!”

    “好。”某人从善如流,他说他答应她的,即日起,做个反省改正的人。

    “汪盐,我今天不想那些。”

    “只想和你待着,什么都不做不想,就像我们七八岁那样。我在你爷爷奶奶家,你奶奶给我们炒饭吃,熬骨头汤,我不想任何小孩再上门,也不想你和他说话。吃他那鬼扯蛋的饼干!”

    汪盐听后骂人,“你当真七岁看到老,那么小的时候,就心胸狭隘,偏执排外。”

    “是,我就排外了。”

    排外的人,叫嚣要么汪盐是他的,要么他是汪盐的。

    她既然选了别人,那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孙施惠抱她到客厅的长沙发上,羽绒垫上,别无其他,只有汪盐瞒着他帮他准备的两块手表。

    一块修复,一块新买。

    孙施惠久违的少年脾性,赤脚跨到沙发上,盘腿坐着,要汪盐打开给他看。

    “我再给你亲自戴上,好不好?”汪盐狠狠白一眼他。

    不要脸的人,受用极了,“那最好不过。”

    她不为所动,有人有点急,也有点怪她,“什么啊,买给我,又没好脸色是什么意思,这是送礼该有的样子吗?”

    “那不然呢,跟你学的啊,你什么时候给过我好脸色。”

    兴致勃勃的人,像只被投喂的大狗,结果主人一不顺心又不准备给他了。孙施惠即刻沉下脸来,“是,我没好脸色。我再没,汪盐,这些年,我哪件事没给你办到过,你缺什么要什么,我哪回眨过眼过。你给我摆清高架子,我就连礼物都省了,干脆给你发红包,这些年你生日我发你多少红包了。”

    “你爱吃什么,我哪回不认真记着。哦,除了你没让我知道的,山药过敏!”说到这个过敏,某人还咬牙切齿地恨。

    “我为了你,才甘愿受老汪的训;也为了你,才弄明白盛吉安为什么在你妈那里不得欢喜。”

    汪盐听到这,不禁好奇,反问他,“那他为什么不得我妈喜欢了?”汪盐本意是想嘲讽他,个么你总结出什么经验来了?

    岂料狗人一听就炸,“他为什么不得你妈喜欢你不知道啊!问我!”

    汪盐一被他吼,站起来就要走,孙施惠敏捷地把她拖回头,甚至不讲理地欺身坐她身上。

    先不说坐得她快断气了,位置还很暧昧,汪盐随即抓起那个表盒子就要来掼他,孙施惠这才收敛了。

    连人带表地,都拖到他怀里。

    连声音也换了个腔调,不强势也不顶真,只哄小孩般地逗她,“这是你头回送我礼物,怎么着,帮我戴上,也不过分吧。”

    是的,他婚后恨不得送了汪盐一屋子东西。投桃报李,礼尚往来,汪盐也该回敬他一点。

    这才,勉强受用地点点头。却是拿的那块修复表带的表,她手指才碰到那块的盒子,就被孙施惠扔开去了,他并不关心原先那块。

    只催汪盐开她买的那块。

    “你肯定不喜欢,离你原先那块差远了。琅华说,这块只够你原先那块一个零头。”

    “她知道个屁。”某人嘴里又爆粗了,不过等汪盐从表格里摘出这块,往孙施惠腕上绕的时候,他当真嫌弃的口吻,啧一声,“是差些意思哦。”

    送礼的人听到这话,当即要收回了,孙施惠摁住她的手,表示客观归客观,“但是我喜欢。”

    施惠少爷的审美观就是,你吹再好看都没个屁用,得我自己喜欢,千金难买我乐意,我喜欢。

    他催着送礼的人,好好给他戴上。

    汪盐这才低头,温顺地替他扣绊扣,调整好腕围,适当的留白松动,才最后扣上绊扣。

    表盘朝上。大功告成,也不问他喜不喜欢,总之,就这么着吧。

    收礼的人,轻微端详了下,反问她,“好看吗?”

    “还不赖吧,主要是施惠少爷的手腕好看。”

    “你认真的啊?”

    “嗯。反正这表就是假的,戴在你手上,也没人会质疑。”

    某人听这话,尤为地不满,眉毛狠皱,啧一声,“那么到底是不是真的,汪小姐,你别给我闹洋相好不好,我戴个假表出门,下半辈子不要混了。”

    “真的呀,你姑姑托业内人买的,怎么可能假!我一年的工资好不好!”

    有人即便听到一年的工资也没打眼,而是端正的颜色问她,“你知道我问什么。是不是真的?”

    汪盐努努嘴,拍开他不安分的手,“真的永远假不了。”

    生意人这才市侩地点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死也瞑目了。”

    汪盐听到他嘴里某个不吉利的字眼,即刻不开心了,“你能不能正经点!”

    “我哪句不正经?”

    “死是什么正经话!”

    孙施惠些微恍神,随即拿腕上新戴的表,报时刻,“7月3日,18时49分。”

    “干嘛?”汪盐迷糊且女儿色的口吻。

    “我要记一下这个时间点。”

    “……”

    “我找回我的小狸奴的时间。”

    汪盐先前哭得眼睛就有点肿,眼下,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哭了,只问近在咫尺的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

    显然小狸奴本人不太满意这个答案。

    可是孙施惠没有说谎,他说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大概也许可能,“从我把你弄丢那一刻才开始的。”

    从前,他只觉得他和汪盐的来往是天生的,自然的,如同每天的日出日落一样稀松寻常。

    直到某一天,他耳边无端听到些不中听的。

    十五六岁的少年,陡然间清醒了,原来她也会这样对别人。

    原来汪盐不是他私有的。

    原来她会越走越远的。

    “知道你和我提结婚的时候,我为什么执意说要你们家的老宅吗?”

    “嗯?”

    “一是我觉得你不会答应;二……我喜欢老宅里的那棵流苏树,因为十四岁的孙施惠站在那棵树下,好看得比我们女生还要出彩。”

    对面人陷入沉沦般地静默。

    随即,他纠正她第一个误区,“我为什么不答应,汪盐,我巴不得和你一起在那老宅里住到一百岁,一百零一岁……”

    有人噗嗤笑出声,“那宅子不是还有琅华一半吗?”

    “我会跟她买过来,我认真的。”

    “你刚回来前还恨不得跟你姑姑老死不相往来呢。”汪盐提醒他。

    “好在没有,不然那一半的产权肯定买不过来,对不对?”孙施惠逗她再笑得浓烈些。

    说话间,门铃响了。是他们叫的餐送过来了。

    汪盐对着桌上满满的日料,胃口却缺缺了,只顺着他们刚才的话题,劝孙施惠,“琅华有时确实任性过头了,但还是不要跟她提那一半产权的事。”

    孙施惠不置可否地望着她。

    “就好比你,当年闭紧嘴巴的缘故,无非也是吊着自己的最后一口气断了。”

    那老宅里盛着琅华父亲和阿哥的记忆,还有牵绊,像绳索一样地牵引着她。

    倘若哪一天,孙施惠同琅华提转让还是购买那一半的产权,才是真真切断琅华仅有的绳索。

    “你买不买下那一半,我们都可以住到一百岁,一百零一岁……”

    孙施惠闻言,许久都没出声。只不住地喂汪盐吃东西,她中午还馋成什么似的,这会儿又没什么胃口了。

    抱着酒店送的那份伴手礼里的饮料嘬饮个不停,是西瓜捣碎的汁肉配着青柠的香气,苏打水里还有茉莉花的味道。

    总之很解腻,也很清爽。

    一共两杯,汪盐喝完自己这杯,管孙施惠要他那杯。

    某人是看她淋了些雨,再精神恹恹地痛喝这些冰饮不大好,要伤身的。想着替她喝掉一半再给她,结果,汪盐不答应了,因为他喝光里头的冰水,只剩下果肉了。

    “这样还怎么喝啊?”她心思不在吃饭上头,光想着喝冰的了。

    孙施惠不搭理她这一茬,“那就别喝,喝多了,到时候来例假又要喊痛经了。”

    汪盐摆谱,不管,她要孙施惠赔她一杯,不准叫餐,让他自己下去买。

    因为算着日子,她应该真的快来例假了。

    不然她不会偏头疼,也不会浑身这么不舒服。

    餐桌边的人听她的话,不声不响地盯着她看了许久。

    汪盐不解其意,她说还想喝西瓜汁。

    孙施惠指指一桌的菜,要她吃正餐,再想零食。

    “不想吃。”十足的恋爱期间,女生天然的娇气,也拿准了对方一定吃她这套。

    结果,汪盐只算到了一半。

    因为对方是孙施惠。

    他确实吃她这套,但是,也当着汪盐的面把那倒霉催的西瓜饮料,连汤带汁地搜罗到自己肚里去了。

    美其名,小孩不吃饭,饿一顿就好了。

    汪盐气得扭头就走,她回房头重脚轻地躺着,约摸一刻钟的样子,身后有人进来的动静。

    也在她肩上推了推,汪盐不大响应。

    孙施惠这才要掀她被子的架势,要她回头,不等她动作,身后人把一杯西瓜青柠的饮料递到她眼前,只是这杯常温的。

    躺在冷气里,还轻微燥热的汪盐,扭头朝献殷勤的人道:“可是还是加冰好喝?”

    “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再说一遍!”

    “加冰、”

    他手伸进来箍着她,“还说。”

    汪盐是怕他胡闹起来把饮料打翻在床上,才勉强休战了。

    馋嘴的猫得到第二杯饮料,认真地喝着,孙施惠问她,那外面的还吃不吃?

    汪盐只摇头,说留着,等她饿了再吃吧。

    某人切一声,“你也会有饿的时候?”

    “有啊……我又不是神仙,我当然……会饿……啊。”

    孙施惠面上淡淡的,随她去,只言片语地坐在床边,看她喝饮料。

    汪盐不禁朝他白一眼,白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显然他没听懂她说什么。

    这一杯饮料汪盐只喝了两三口,就放下了,一来常温的口感确实一般,二来她也实在喝不下了。

    但她受用这杯,无论如何,这是他们这么多年来,汪盐头回朝他不讲理。

    她把饮料递还给他。

    “不喝了?”孙施惠问她。

    “嗯,胃里全是水,直晃荡那种。”

    某人依旧不为所动,起身,接替她喝完剩下的,再去把杯子丢掉。

    汪盐见他这样,一时气馁,看着他背影,声音追随他,“什么时候回去啊?”

    没人像他们这样的,有家不回,住酒店。

    孙施惠把那杯子扔了,再回来套卫洗手,响应她的问题,“你要回去干嘛?”

    “那也不能一直住酒店啊。”

    “家里一切都好,你放心,孙太太。”

    汪盐被他噎了一下,随即拣话说,“那我明天回我爸妈那了。”

    “……”

    听他不说话,汪盐再问了一遍,“我明天回去两天。正好周末。”

    “和我待着就这么不耐烦?”

    “你不行也跟我回去啊。”

    “不高兴。”

    “为什么?”

    “你说呢,我去你家,什么事都不能办。”

    “你要办什么?”

    “办你!”

    图穷匕见2.0。

    孙施惠突然就来掀她的被子,“我好端端的,你老招惹我干嘛?”

    “……”

    “汪盐,你故意的吧,啊?”

    好吧,她这一次确实是故意的。

    床头柜上有他去洗澡前摘下来的腕表和手机,他今天原本戴的那只表,侧卧在手机上头,被什么动静一震,只见那表从手机屏幕滑拉下来,一股脑滚停在墙边最里侧。

    孙施惠左手腕上戴得是汪盐送他的这只,他反扣住她的一只手,十指交错间,汪盐能看到他施力缘故手背上暴露的青筋。

    “你都饿在这里了,是吗?”

    汪盐不肯他说,也要他把表摘了。

    他偏不听,也不肯她分神,再被她吃得死死的,这种感觉,离疯也差不离多远了,他扣她的手再紧了些,“我偏要戴着你送的表……办你!”

    汪盐气得跟什么似的,又说西瓜汁喝多了,要他别弄了,她只觉得有水在晃荡。

    孙施惠在她耳边笑,“晕车了,这是?”

    “呸!”

    他拿那些伎俩来分磨她,又说要赶在她的例假来之前,抓紧时间。

    汪盐骂他下流,无耻。

    一通厮闹后,某人才收敛了些脾性。十万分的耐性与温柔来喊她,依旧是她的大名,但是喊得蛊惑人心极了,“汪盐,你哪里都不准去,好不好?”

    她点头也不行,摇头也不可以。

    终究,来脾气了,一脚把他蹬下去。也算明白了,她不能要求孙施惠时时刻刻温柔解意,她也做不到那样无条件千依百顺。

    就这样吵完合,合完再吵,挺好的。

    于是,难得的,这个周末二人歇在了花都酒店。

    孙施惠依旧天一亮就有忙不完的公务和电话,周六这天,她因为夜里折腾了两回,一觉睡到十一点多。

    下午某人回来补觉时,汪盐翻上个月和姚婧他们的聊天记录才发现一个问题:

    今天是4号了,她上个月是3号来的例假。

    她一向月经周期很稳定,稳定的28天。向来只会提前,从来没压哨或者延后的。

    这头卫生间,她隐隐发憷的时候,

    外面孙施惠的手机响了,他囫囵接起,听清对方说什么,跃起身来,

    那头忙不迭地刚骂完,

    孙施惠头铁,应着一句,“你听谁说的?”

    汪敏行气得,“你别管我听谁说的,我只问你,有没有这回事吧?”

    汪老师桃李满天下,不知道哪棵桃哪株李兴冲冲地去给老师上眼药,说这段时间,汪老师的女婿好几天了,歇在酒店里,夜夜不归家那种。

    这已婚的男人,又是阔少爷,常下榻酒店,可不是好苗头。

    汪敏行爱女心切,恨不得提着孙施惠的头来见。

    再听这臭小子,顾左右而言他的声音,气不打一处来,声音高几度地问,“你有没有?”

    “嗯,有。”

    那头,汪老师气得狠拍桌子,要臭小子半个小时内,务必来见。

    作者有话说:

    其实应该有看出故事要收线的踪影了,但是具体还有几章,我不能保票,只能说:尽我个人最大的能力完整完善故事。

    事实我每一本都在努力完整完善,起码要对得起一路追更的读者,我才觉得心安。

    当然,行文至此,有些不认同的声音很正常,一来可能不合一部分读者的看文取向,二来笔者必然存在短板和力有不逮的地方。

    只能说,感谢认可,多多包涵,必要的时候及时止损-

    后面还是争取保持隔日更的节奏,如果有读者觉得慢或者观感不好,建议攒几章吧,作者真的尽力维持节奏了,拜谢。

    第79章 点点星(26)

    “半个小时, 你干脆叫我飞过去。”孙施惠笑着撂了老汪的电话。

    由着他去急,去跳。

    汪家女儿说的好,真的假不了。

    假的也终究真不了。

    孙施惠打算拿小汪的话去回敬老汪。

    念头正盛呢, 孙施惠干脆再倒回床上去,热天下午最是容易觉头上来的时候,赶在他囫囵睡意合拢前,孙施惠抬一只手臂枕在脑后, 喊一直在洗手间没出来的人。

    他不晓得汪盐到底是在洗澡还是化妆, 只懒懒喊她名字,“汪盐,我要喝水。”

    卫生间的人始终没回应他。

    孙施惠这才不放心, 跃起身,走过去瞧她。

    推门那一霎, 里头的人正好出来。面色不大好,甚至慌里慌张的,孙施惠狐疑看她,“怎么了?”

    汪盐到嘴的话还是咽下去了,她不敢说,怎么着,她也不敢把所谓的珠胎暗结和自己联系到一块……

    她虽说二十八岁了,可实数才二十七,她身边多的是没有结婚的单身女性, 都比她年纪长。

    汪盐还没做好为人母的准备, 她一想到会有个孩子从她肚子里出来, 毫无喜悦之情。只有害怕, 只有一种考砸了的感觉。

    且这两天, 她才和孙施惠因为所谓的婚生子较量过。她不怕他不喜欢她, 不爱她,唯独怕他把自己看作一个换取继承的工具。

    生娩的工具,转化他们家新一代继承人的工具。

    汪盐也亲眼目睹过,他的爷爷是怎样狠心去母留子的。

    当年一个七岁才进门的小孩,那么赤忱地求爷爷,把妈妈和阿姐都接过来,我就可以不走。

    换来的是说一不二的大家长的训斥,孙开祥冷漠训斥施惠:你再不服管教,连同你原先的名字也剔除掉。

    汪盐害怕生娩的痛楚,也害怕再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继承孙施惠的痛苦。

    她坠坠的心,像打翻了什么,五味杂陈。

    汪盐静悄悄地埋头扎进孙施惠的怀里,抛开别的不管,她突然由衷得心疼他。很奇怪的感觉,她想起之前妈妈共情过孙施惠的生母,说这种母别子还是子别母,只有生过孩子的人才能懂。

    孙施惠冷不丁地被她扎猛子般地扎进怀里,两个人硬碰硬的疼。他嗤笑一声,来捞她的脸,“怎么了,你别告诉我你又饿了,咱们也歇歇,我也吃不消,说真的。”

    汪盐才环着他腰的手,即刻松开了。

    她恨不得骂他,就是因为你。可是又不敢贸然跟他讲,她太知道这个节骨眼如果她有孩子,对于孙施惠和孙家意味着什么。

    好像能迎刃而解许多问题,但是,汪盐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任性不计划的生活态度了。

    她不想她的孩子仅仅因为是任性或者避孕失败而降临的,也不想孙施惠到头来,自己的亲生骨肉又宿命一般地轮回着他的脚步。

    汪盐心里祈祷,也许晚上例假就来了,最迟明天。

    孙施惠再问她,怎么了?

    汪盐也缓兵之策,说头疼,在房里闷的。

    听她这么说,某人到底是个男人,也难事无巨细地细致,没多想,说那就下楼去,沾沾地气,“正好你爸找我呢。”

    “他找你干嘛?”

    “审我呗。说我夜夜缠绵酒店,不归家。”

    汪盐正心烦呢,一个头两个大,“他哪里知道的啊?”

    孙施惠只笑,“你问我我问谁。”

    他说着,换衣预备出门,口里还喊着高调,“我给他攒着呢,他要找我,我正好给他一并会东!”算总账的意思。

    事赶事,碰上汪盐心情郁闷,她也不高兴听这对翁婿的经,一副随你们去吧。

    孙施惠换了套家常穿着,圆领短袖恤衫和水洗蓝的仔裤。

    一下子从那些酬酢的端架子派头里择出来了,人显得轻松俊朗,少年恣意。

    他和汪盐一道下楼的时候,揶揄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有哪个情人敢有你这副尊贵的派头的。”

    电梯徐徐往下,孙施惠点评汪盐,“明明是再正不过的太太了。”

    “情人什么样?”汪盐诘问。

    “撒娇卖乖,或者蹬鼻子上脸……”某人觑着风向不对,急转弯,“谁知道呢。”

    哼,汪盐冷出声,“虚伪。”

    “谁?”

    “谁急说谁。”

    孙施惠听这话不乐意了,要来揽她,汪盐不让他闹,恨不得从今天起楚河汉界,也要他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都给她把衣服穿好,不准穿不住衣服!

    她快烦死了。

    她得说点什么,叫他扫兴,叫他老老实实别闹。“你别告诉我,你应酬的那些老老少少里,没带情人出来过的。”

    “多的是。”孙施惠客观陈述。

    汪盐原本要他扫兴的,听他这么说,自己先扫兴起来了。高跟鞋一顿,瞥他一眼。

    某人好笑,“干嘛,别人的事也算到我头上?”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你把你爹也算进去了?”

    “算进去了!”汪盐陡然地高一声。

    给孙施惠吓一跳,他扬眉,只问她是不是要来例假了,脾气很不好。

    这下正中下怀的糟糕。汪盐悄然地站着原地,审视今天少年气点满的孙施惠,她怎么也不敢想象,他能当爹?

    真是个懊糟又漫长的周六。

    二人驱车到汪家去。

    进了小区,不知哪家在办喜事,好几辆婚车堵在消防通道上,车连车的,进不肯让、退也不肯让。

    那头办喜事的标榜自己,难得办回人生大事,要对方体谅一回;

    这头不买账,说我都体谅别人了,谁来体谅我。

    就这点鸡毛事,吵起来了。这种旧式小区,物业基本上就是个摆设,业委会干得实事都比那些摆设多。

    孙施惠坐在车里,观战般的冷谑,怪那些人能不能行,你不让我不让,可不得堵着。

    说话间,无意识的感悟,他偏头来看汪盐一眼。副驾上的她依旧恹恹的,他只当她夜里劳神了,还没恢复呢。

    再看她摘安全带,一副要下车的样子,孙施惠连忙扽住她,“你别告诉我,你去活雷锋地劝着让车啊,那些个五大三粗的,待会抡到你,不准去!”

    搁往常,楼上楼下都知道汪老师一家子热心肠,没准汪盐真的去劝架了。今天她不高兴,她说……去买风油精,头疼。

    那头汪盐才去,这头业主参与调和,路总算让出来了。

    孙施惠把车子安全停到楼下,才下车,就碰到了老汪。

    他是他们这栋楼推荐的保长,呸,楼长。

    汪老师刚放暑假,就接到业主群里支援的消息,才下楼来,就与阖门下车的孙施惠打了个照面。

    他问老汪这火烧屁股地,要去哪?

    汪敏行一听孙施惠这没正行的口吻,二没见到自家姑娘,真真气不打一处来。

    才要说去南门帮忙的,孙施惠拦住老丈人,说别去了,都散了。不然他车怎么进来的。

    汪敏行双手往身后一背,当即摆出一副要教训人的口吻,一时又虑到家丑不可外扬,鼻孔出气,扭头就上楼了。

    一面走,还要一面回头看看孙施惠有没有跟上来。

    落后几步的某人笑得开怀,还真是父女俩。

    上了二楼,门口换鞋的时候,陈茵还全蒙在鼓里呢,只问施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某人故意几分端正,清清嗓子,“老师叫我过来的。”

    “盐盐呢?”

    “……她不知道。”

    陈茵才想问不知道什么啊,那头汪敏行叫妻子出去转转,他有话问施惠。

    陈茵什么人,一听这话音不对,什么叫我出去转转,当即就问老汪,“你们爷俩要说什么啊,还避着我?”

    汪老师当即傲娇地撇清关系,“我和他可不是爷俩,我这辈子没福气有儿子。”

    陈茵原先就说过,当初怀盐盐的时候,汪敏行就盼着是个儿子。呵,再识书载文的男人也逃脱不了一个男权思想,重男轻女。陈茵听他这话,刺头得很,还阴阳怪气地攀扯到她身上了,干脆问他,“你什么意思啊,你这辈子怎么就没福气了,哦,没给你养个儿子你就没福气了呗,白活了呗!”

    汪敏行原本就隐忍不发的火,再被妻子无理取闹地上纲上线,恨不得压不住火了,直怪妻子,“我和他说话呢,你又掺和什么!”

    陈茵一心觉得在女婿面前跌面子了,汪敏行又没个好脸色,更不谦让了,“我怎么就掺和了,话不是你说的,这辈子没福气生个儿子。汪老师,你读书人,要知道生男生女你们男的说了算的,要怪也怪不得旁人哦。”

    汪敏行一时气得恨不得鼻孔冒烟,只仰头,冷静冷静,降降血压。

    边上的孙施惠还一副做好人的姿态,这个家,他永远无条件服从师母。扶着师母,在她身后拍两下,算是替师母顺气,“您可别急,老师没有这个意思。再说了,不好当着我的面吵嘴的啊,这这这……到时候老师得怪到我头上了。”

    “孙施惠,你少给我煽风点火啊!”汪敏行连名带姓地呵斥人。

    陈茵被丈夫算是迁就宠惯了半辈子了,鲜少看老汪这样子的,气归气,也醒悟出点什么,自己的枕边人,她顶了解他了,不是什么正经的问题,老汪不会发无名之火的。

    一面被孙施惠扶着,气也平了不少,只朝老汪跺脚,问他这是怎么了,什么事要轮得上这么大的脾气。

    汪家就这点子地方,又没个像样的书房或者谈话小室。

    汪敏行原本也觉得捕风捉影的事,他即便求证,也得亲自问过施惠,男人间的对话,能不让女人插手就不要女人插手。

    眼下,他也不瞒妻子了,站在厅中央质问施惠,人家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孙施惠不急着辩驳,而是反问老师,“你听着真不真?”

    汪敏行关心则乱,“我听着不假。”

    孙施惠轻微地阖眼,或疲倦或失望,悉数不瞒不忍地写在脸上,他回望老师一眼,“我在您这里,就这么点征信度吗?”

    汪敏行即刻就懂了施惠的意思,一瞬失语。孙家浮华背后,能染上的诱惑太多了,也太轻而易举了。

    施惠也不是没过前科。

    当年,他的父亲,他,全是败在血气方刚的诱惑上头。

    汪敏行同为男人,他太懂有些诱惑,无需感情,无需思考,火烧引子般的一瞬,就炸得粉身碎骨了。

    也懂少年时候,血气方刚是个什么念头。

    孙施惠扶着师母的手撤开,自顾自往厅里沙发上坐,他有点累,昨晚淋了些雨,算不上着凉吧,也有点嗓子疼。朝师母讨水喝。

    陈茵当即响应施惠。

    茶到嘴边,袅袅的白烟,孙施惠抿一口,全然不顾老师还站在那里,他兀自往沙发上一坐,吊儿郎当样,随即一本正经地朝老师说道:“酒店是住了,确实也是和女人一起,但不是旁人,就是汪盐,我和你女儿去开房了。”

    这话一出,正好门口有钥匙开锁的动静。

    去买什么风油精的汪盐,不早不晚,证人一般的时机,出现在家门口。

    觉察到家里气氛不对,只懒懒问,“出什么事了?”

    那端,汪敏行自觉小题大做了,悄默声,但不低头的架子。到底他是老师也是岳父。

    陈茵逡着两头,意识到要救场一下,便开口怪盐盐起来,“你们两个也太胡闹了,好么样的家里不住,跑去住什么酒店啊。像什么话!”

    陈茵再试着描白几句,你爸爸那些学生,年纪大的都比琅华大的,又没见过你,看到施惠彻夜不离酒店,肯定要误会的。说起来,这些人也是闲的,人家过得好他们不上心,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巴不得看笑话的架势。好比原先和盐盐相亲的那位,后来知道盐盐陡然就答应结婚了,他们冯师娘看到陈茵老远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

    “就好像我女儿一定要嫁给她侄儿似的。”陈茵满不服气。

    汪盐瞥一眼沙发上的某人,好像受了十万吨委屈的那种,再不说点好听的,他没准就炸了。连忙朝妈妈,“哎呀,都过去的事,你老拿出来说什么啊。她鼻子嘴的,关你什么事,下回见到她绕着走就是了。”

    陈茵领悟,跟着颔首。再朝盐盐努努嘴,问她晚上吃什么,要不咱么出去吃吧,“我们有笔定期刚拿到利息,你爸头些天还念叨,出去吃一顿呢。”

    汪盐接过来打边鼓,“我爸舍得吗,好不容易攒到的利息,一下全吃掉了,那不是白存了。”

    她说着往厅里走,走到沙发边,把包递给孙施惠,想逗他说话的,这个家伙偏就不开口,汪盐没辙,就想拖他进房里,“我有事跟你说。”

    结果,孙施惠一把反拖汪盐坐下来,“等我跟老师了账了再说。”

    汪敏行那头已然息事宁人,他忍着些牢骚不发呢,到底怪他们年轻人花头经多。这才引出些不必要的误会。

    可是,孙施惠却执意追究到底的架势。

    他干脆连根拔了,告诉了二老,他和汪盐去花头经地住酒店的缘故。

    追根溯源,在于他们结婚的契机。

    孙施惠谈判人的觉悟,向来说事逻辑分明,他告诉老师,他和他女儿结婚,源于一份结婚协议。

    汪敏行听清施惠是拿协议同盐盐求婚的,再顺便牵扯出那协议背后真正的遗嘱面目。

    不等盐盐求情,老汪先发作了。

    他依旧当年训斥孙施惠的班主任作派,来回踱步,反复隐忍的气,腹稿打好了,这才张嘴,“混账,”连同自己的女儿一起骂进去了,“这么说你们是闹着玩的,拿婚姻当儿戏的?”

    “哪里闹着玩,我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明媒正娶过来的。”孙施惠顶嘴。

    “明媒正娶你们签什么协议,明媒正娶你施惠真正的遗嘱为什么不一早告诉盐盐。”

    因为怕她不肯嫁给他。这话,孙施惠在汪盐面前低得下头来,在老师面前不行。

    偏偏他这关键时刻的沉默,叫汪敏行更气不大一处来,来回踱步也平不下气血往上涌,他干脆呵斥,“我当你长进了呢,我当你连同你姑姑那头一肩挑了呢。合着,你一本正经上门来求亲,还是留着一手,是吧!好样的,不愧是孙开祥养出来的嫡亲孙子,你爷爷那些把戏,你当真全学到手了。”

    “老汪,你少拿我爷爷我父亲来套我。我跟你讲,不是你这些偏见,我还未必走到这一步呢。”

    “什么,我什么偏见了?”汪敏行急急朝孙施惠这里来一步。

    沙发上的人腾地站起来,汪盐拦也拦不住,“我他妈在酒店就是会情人了,这不是偏见是什么!”

    “你他妈什么,混账东西!”汪敏行听到一句村话,即刻就要发火的架势。

    对面人满不买账,“我说我,你急什么!”

    当真秀才遇到兵,汪敏行气得一副要呕血的样子,只手指捣捣门口,要不相关的人离开他的家。

    边上的陈茵吓得直捂心口,汪盐原本就身上不舒服,看着离她最近的两个男人掰扯起来,她恨不得当即躺下来,只求他们,“你们一人少说一句,好不好!”

    岂料翁婿杠起来了,异口同声,“不好。”

    汪敏行让孙施惠好好说说,“我怎么偏见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偏见。”

    汪敏行听到施惠这句,不禁嘲讽,“我当真相信这句,就不会把女儿嫁给你,别说你自己上门,你缠绵病榻的爷爷上门。我不同意的人,就是天皇老子来了,我也不会点头。”

    “当然,我女儿一心想跟你去,无名无分也要跟你,那是我自己家门不幸。”

    “她不会的。”孙施惠倒是作起汪盐的保了,再稍改口吻,“我也不会要我中意的人沦落成那样。”

    汪敏行痛心但也点头,“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说你不长进是在哪里。”

    孙施惠一瞬沉默,倒也是愿意受教的样子。

    汪敏行这才继续开口,“旁门左道只得一时好,一辈子那么长,做人做事,你不拿真金出来,我看你能换几时的白银回头。”

    是的了,这些年,孙施惠在老师手里,无非颠来倒去就是这么一记药来药他。

    因为他们孙家死于非命就在他父亲折在了旁门左道上。

    孙施惠徒劳一声笑,笑着攥着汪盐的手,朝老师道:“也许老师您的说教搁在别的上头都是对的,唯独这一桩上,我不想听您的,也不后悔赌这一把。”

    “因为当年我就是太瞧不上那些旁门左道,因为我就是太把老师您当作山了,满心满意不敢越一步雷池,就是我看重汪盐,也看重我的老师,我把您当父亲一般地敬重。结果呢,您因为对我父亲的偏见,才不肯我对汪盐半分的示好,对不对?”

    那件棉袄;

    他邀请老师带汪盐去孙家练习游泳;

    云云,种种。

    汪敏行全没想到臭小子这般记仇。干脆为难他,“你这般待她好,又为什么要愣头青地非得经过我呢?”

    “对啊,”孙施惠像是得到尚方宝剑了,也是逻辑闭环了,“我现在待她好,又为什么非得经过您了。她是她,你是你啊。”

    “混账东西!”

    混账人决计混账到底,“老汪,我当初不经过你,也许你老早当上外公了。”

    汪敏行气得要跳起来,“你当真了呢,臭小子,就你这臭脾气,我养一百个女儿都紧不上同你散伙。”

    “快打住吧,你一个女儿我就无福消受了。还一百个,你少惹师母生气了,一百个女儿,到时候师母又该怪你念念不忘个儿子了。”

    “孙施惠,你现在就同我滚出我家。”

    “可以,我不过我要带汪盐走。”

    “你带谁走,你就是带她到天涯海角,她也姓汪,你别忘了!”

    “是,我现在算是领会有父有母的底气了。有个护着自己的爹妈多好啊,是不是?”孙施惠说着,偏头看汪盐。

    汪敏行当施惠挖苦人呢,他说你不必同我打苦情牌,“你们今天这样闹一出,好端端的婚事原来有那么长的生意经,当真凉了我们做父母的心。”

    孙施惠偏头正脸,望着老师,再正经不过的颜色了,“老师,那些狗屁长的生意经全都作废。正经遗嘱在爷爷律师那里,那份协议我从头到尾没有用印。我这样说,够清楚吗?”

    “我也不会信誓旦旦跟您保证什么,因为保证有用的话,这世上能省出九成的人力和财力。

    您为人师表,最懂这世上无捷径可走。”

    “我也不怕在您这里撂大话,倘若我只想要个孩子,易如反掌。您又要说我轻狂了,可是事实如此。”

    “相反,我一点不喜欢孩子。要真说点私心或者艳羡的话,大概也只是想我喜欢的人,时时刻刻在我身边。”

    “老师,我当初很想教汪盐游泳,可是她那么脸皮子浅的人,我知道她一定不会答应过来老宅,我这才想您带她来。无论是我教,还是您教,我只想她在我身边。”

    “可是她非但没来,还和盛吉安传出了那样的流言。我觉得老汪你偏心极了,汪盐和盛吉安那样的流言你都没有制止,我只想你女儿开心顺遂,偏偏你那样地偏见我。”

    汪敏行被孙施惠的机/关/枪扫得突突阵亡,久久,他撑手在墙边的一张花架子上,朝施惠苦口婆心,“嗯呐,我偏见你,我反而把女儿嫁给了你。我偏心旁人,那个姓盛的,他从头到尾没登几回我的家门。”

    “你孙施惠至今还能安全无虞地站在这里,是因为什么?不是因为你是我女儿的爱人,我会肯你靠我一块墙?站我一分地?”

    汪老师朴素的人生观里,从来不信奉什么锦绣文章的先生、太太,他一向提及妻子,更愿意温柔地称呼为,我爱人。

    这比任何头衔更为准确,无所谓婚姻不婚姻,她就是我的爱人。

    他原先就跟盐盐说过的,任何时候不要回头看,成年人的觉悟里,理想、梦幻,远抵不上计划更为实在。

    所以,他今天听到他们拿婚姻作儿戏,才这么失望。

    对他们两个都是。

    汪老师也为今天一时上头的存疑表示抱歉,施惠有句话说对了,他确实因为他父亲的事,带着存疑的刻板了。

    但也请他们体谅他一个为人父的心焦吧。

    “没有人比我更希望我女儿能进对这座围城。”

    “相反,她在这座城里过得不愉快了,我也绝不会劝她忍、劝她熬,不对的人,总要有勇气说不见。”

    汪老师话音将落,汪盐就掩面哭了,一面哭她的任性叫父母失望了,一面听离她生命中心最近的两个男人各执一词,她难站队,因为他们都好像有道理。

    又好像没道理。没道理的喜欢或者爱,才是感情的真谛。

    汪盐拿手撑头,一时头重脚轻,求他们暂时休战吧。

    因为她有事跟他们说,很重要,也很……不确定。

    她心乱死了,也懊悔死了,可是眼巴前,她也只能告诉他们,因为他们是她最亲近的爱人。

    或对或错都能包容她的,爱人。

    “我……可能……怀孕了。”

    作者有话说:

    爱人错过,出自告五人的歌名。(其实题意更该是爱人,但是,错过的,也该算是爱人-

    今天双十一,大小算个节,嘻嘻。

    给大家抽个奖啊,感谢陪伴连载至此,注意抬头看文案啊。

    第80章 点点星(27)

    汪家不大的客厅里, 站下四个人,就没多余地方了。

    陡然盐盐口里蹦出句陌生且骇人的字眼,真真核/武/器般地移平了战场。

    参战的观战的, 无一幸免:

    陈茵女士是被这翁婿俩气糊涂了,捂着心口,半晌没回得过神来;

    汪敏行板正正的一家之主,这好一会儿, 被气得恨不得在家里绕圈子的那种, 两只手背在身后,经年养成的耐性与话术,摊上儿女官司全蹦蹬仓地粉粉碎。一心生气挂碍着他们不稳当, 拿婚姻作儿戏。盐盐丢出来这句话,不亚于火上浇油。汪敏行始终是一个父亲, 父母之爱子,天生本能,他于一瞬里,踱着的步子也顿住了,犹如雷击。他的第一反应不是什么喜怒哀乐,而是,他的女儿好像真的是别人家的了。眨眼的工夫,她真的长大了;

    孙施惠前一秒还拼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信誓旦旦,下一秒, 来了个回旋箭, 还是箭雨那种, 扎得他千疮百孔。

    他原本陪着老汪站着理论的, 汪盐突然站到他们中间, 说她怀孕了。

    他整个人懵在那里, 四肢百骸全木了,他唯一的理智就是回味汪盐说了什么,她说了什么都是他干的。

    陈茵在机关那会儿就说过,别看那些老爷们吹嘘什么伟丈夫啊,关键时刻,他们骨头就是没咱们女人硬。单凭生孩子这一项,咱们女人就是比他们坚强能忍。

    怀孕了。

    这三个字像飘在汪家余威难消的客厅战场上。

    对阵的翁婿二人都棘手了,沉默了,乃至被缴械了。

    关键时候还得师母坐镇。陈茵被气得一时不知道捂着心还是揉揉胃,只问盐盐,“真的啊?什么时候的事啊?月经停几天了?”

    汪盐被妈妈连环问得,更是口干舌燥。她揉揉太阳穴,当真心烦意乱,到底当着爸爸的面,不大好意思说这些。只有气无力地求他们,“别吵了。”

    陈茵以到盐盐拿这个诓他们呢,“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啊,当真有了?”真有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先不说他们这边,“爷爷要开心成什么了,说句不好听的,老爷子就剩这一口气没平了。”

    话是说得没错,但是汪敏行觉得妻子终究是妇道人家。

    沉湎于这些基本的天伦喜悦里,终究也只会被这些所谓的喜悦消磨意志,乃至绑缚住手脚。

    欲壑难填,孙开祥要了一个孩子还不够,还要再要一个孩子吗?

    这些大道理,汪老师说教起来,毫不费力。但是看着盐盐那愁眉苦脸的样子,终究咽下去了。

    不期然,翁婿二人目光碰了个正着,各怀心思。倒是孙施惠先有了动静,他拾起汪盐的包再来牵她的手,径直要走的样子。

    “干嘛?”

    “去医院。”

    汪盐还没来得及怪他风风火火这一出呢,再被他拎着去什么医院。她听到那冷冰冰的字眼,下意识抵触。挣开他的手,“我是说,可能!”

    “对啊,所以才要去医院啊。”孙施惠一改刚才与老师毫厘不让的咄咄逼人,这会儿,他冷静极了。

    汪盐反倒有点失望,哪怕当着她父母的面,也不高兴保留了,“验都没验,去医院干嘛!”

    孙施惠好像这才如梦初醒,他依旧牵着她的手,“那……去验,我去买,应该买什么样的?”

    汪盐抬头看他一眼,仿佛不敢相信他的话,一是他难得结巴,二,他那么个轻佻放肆的性子,在这给她装什么懵懂无知。

    反正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她也只能找他算账,脾气正燥呢,干脆拿他发作,“买什么样的,你会不知道,你骗谁呢!”

    孙施惠比谁都冤枉,“我上哪去知道,我没事去给人买验孕棒啊。”

    汪盐拍开他再过来的手,哪哪都不顺心,不肯他碰,“谁知道,”她反正耿耿于怀,觉得就他这种品格,他回国这些年,没人中招她不信。

    孙施惠这下当真气着了,全然不怕她父母在边上,捞着汪盐的脸,咬牙切齿地怪她,“你们父女俩上辈子都和我仇吧,啊!”

    “中招个屁啊,汪盐,这些年,我还要怎么五脊六兽地守着你。”

    仿佛这样骂她还不够解气,孙施惠反正今天已然打到凌霄宝殿的架势了,他全不怕老汪了,干脆掳一般地要带汪盐走。

    就这样,身单力薄的人一径被孙施惠带到了玄关门口。陈茵已然当盐盐带着身子的人了,在后头跳脚般地怪这两个冤家,又怪施惠是活祖宗,“你不能这样的,真有了,哪经得起你这没轻没重的。”

    汪敏行今天算是见识到了,整一个土匪。“你们俩气死我拉倒。”

    玄关口的孙施惠一面应老汪的话,“嗯,老师你先别气,留着长命百岁陪你外孙。”一面扶着汪盐,要她穿鞋。

    她不肯动,孙施惠干脆弯腰去,替她拎起高跟鞋,往她脚上套。

    汪盐盯着孙施惠的发顶,这才和他讲和了,轻声地告诉他,她买了,就刚才下车去的。

    蹲身预备给她穿鞋的人,抬头望她一眼。

    汪盐也无助地点点头。她急得都快哭了,于是,孙施惠扔了手里的鞋起身的时候,汪盐六神无主地拥住他,因为她直观很不好,她真的没有过这么延迟过,可是她不敢验,“万一我真中招了,怎么办啊?”

    汪盐只当孙施惠又要跟她嬉皮笑脸那种,结果,他反拥住她,不轻不重的环抱,镇静回应她,“天又没塌,我没跑没死,你怕什么!”

    汪盐再听到他口里某个不吉利的字眼,当即砸他一拳。

    孙施惠也不恼,由着她在怀里发泄情绪。

    随即,揽着她肩,明明在岳父岳母家,他当出入自家一般,要汪盐去洗手间。

    其他按下不表,先验清楚再说。

    窄仄的洗手间里,同时站进来两个人,就转不开身了。汪盐站在洗手台盆前,从镜子里盯孙施惠一眼,外头父母二老也跟着悬着一颗心。

    没等他们走近,孙施惠拿脚把门勾上了。

    此刻意悬悬,但是,孙施惠尤为受用。总算有一件事,只关乎他们二人,其他都是局外,包括她父母。

    关上门来,二人絮叨什么都谈不上羞耻了,汪盐自觉每次都是警觉再警觉,但架不住有人很疯。

    她说万一真的,就是他那回出差回来,不止,他好几次这样。

    所以汪盐才越复盘越害怕。

    嗯。孙施惠对她的控诉照单全收,“先验再说,好吗?”

    他又这个样子了,冷淡淡轻飘飘,“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对不对?”

    “什么?”

    “孩子。”

    “有点。”

    汪盐失望地静默。像有什么真空隔离的罩子,一下罩住了她。

    “但如果你要生,想生,我都会陪着你。”孙施惠补充道。

    汪盐觉得他这话凉薄极了,什么叫她想生,什么叫他陪着,她从他手里接过她的包,去翻刚才去药店买的验孕棒,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当然不想生,谁要生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

    她说完,赶他出去。

    孙施惠不动,“你验你的,我看着。”

    汪盐听他这样说话就来火,永远隔岸观火的傲慢,“我要接尿,验孕棒要尿验的,施惠少爷不会不清楚吧。”

    几平方的地方,饶是她父母收拾地井井有条,孙施惠也闻得见室内的潮气,以及闷热。他待了这么一会儿,就前襟后背都潮了。听她这么说,也不急,开水龙头洗把脸,再扯一张纸巾擦手,“我知道。”

    他反正就是不走,盯着她。

    汪盐被他气得不轻,也觉得他看着她,太洋相了。

    台盆边的人不为所动,“洋相什么,你什么样我没看过。”

    汪盐还要说什么的,被他抢白了,“汪盐,别闹。我确实不想你有,起码这个档口。”

    “为什么?”

    “因为你有这个孩子,我前面一切就全输了。”

    他至今不在遗嘱上签字,争得就是这口气。

    “汪盐,你永远不知道我那天回S城,在何宝生那里看到这份遗嘱是什么心情。我在爷爷身边二十年,他始终无法真正的信任我,像信任他的儿子、我的父亲那样。二十年,我只做成了一碗夹生饭,他临死也算计着我一程。汪盐,这些年,我真的算计得够了。”

    “这个孩子,我绝不会跟他低头的。那三分之一,我也要完完整整到我名下。”

    可是到汪盐这里,他还是出纰漏了。孙施惠严阵地跟她道歉,“对不起,确实是我太任性了。有没有,都是。”

    汪盐听他说到回S城那天,“就是那晚出来,在门店门口等我那回?”

    “嗯。”他淡淡应她。

    所以才会脾气那么差。汪盐轻声地嘟囔。

    孙施惠听到了,“那不然呢,你都可以没事人地和别的男人相亲了,没准我不出现,你都和人家双宿双栖了。”

    “你放屁,”她真的没忍住,跟他学的,“津明阿哥来买咖啡我就知道你回来了……”事实那天,她相着亲,心早飞到玻璃窗外头去了。

    汪盐想看看有个人怎么样了,半年没见,他当真瘦了很多。

    “孙施惠!”

    “嗯?”

    “真有了,你会负责吗?”

    “我不负责,谁敢负责。盛吉安?”这个人真的不一时嘴贱他就浑身骨头痒,“你敢去找他,他也不敢搭理你,你信不信!”

    “滚。”

    “滚哪里去,我是你孩子他爹。”他催她快点吧,怎么撒个尿也这么费劲的。

    汪盐不肯他说。

    孙施惠专治她的矫情,“你信不信,屎尿都不肯放在嘴上的夫妻,绝对过不到一辈子。”

    汪盐再一次被他“驯服”了,她嫌盒子里自带的容器太小了,要孙施惠出去拿一个一次性纸杯。

    某人不肯,“我不敢出去看你爸的脸色了。”

    “那你还和他吵!”

    “不是吵,是了账。”

    汪盐坐在马桶上,这辈子又一次社死算是交代给孙施惠了。她忙着接尿,边上人偏还要问她,“我和你爸,你偏帮谁?”

    汪盐叫他闭嘴。也要他转过去。

    孙施惠却径直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塑料容器,手不稳,差点撒了。

    坐在马桶上的人叫出声。

    “别叫!”

    这头汪盐忙着起来冲马桶,再要自己验的时候,孙施惠翻出盒子里的说明书,按步骤来,汪盐在边上简直比大考还胶着。

    她怎么也想不到,哪天,她会跟孙施惠两个人蹲在马桶边,捣鼓一个验孕棒。

    某人弄明白怎么操作了,把容器里的液体要往那验孕棒上淋的时候,堪比上学去实验室般地严谨,他手很稳,倒是汪盐蹲在马桶边,像个手足无措的猫。

    他冷不丁地问他的猫,“在想什么?”

    “想你不喜欢孩子。”

    “然后呢?”

    “真中了,我要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汪盐急得一鼻子汗,她无措地摇头。

    孙施惠替她拿主意,“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可是,会很伤身体对不对?”

    “生的话,你要怎么办?”

    “当然是当结婚那样,正式宣布,该下的请柬,一张不落。”

    “……”

    “我不偷不抢的孩子,自然名正言顺地宣布给任何人,包括你前男友。”最后一句又恶趣味了。

    汪盐要来掐他,“别闹,给撒了。”

    两个人也不嫌弃,在里头喁喁耳语的,外头的人等得心焦,陈茵敲门,没听清外头说什么,孙施惠的手一抖,不偏不倚,全浇在了验孕棒的测试区上。

    他再把这棒子平搁在马桶圈上。

    随着液体蔓延到里头的试纸上,轻悄片刻的工夫,反应区有了结果。

    汪盐攥着手,咬着唇的盯着那上头,良久,有且只有一条杠。

    那心惊胆战地第二条杠,终究没出现。

    当事人沉默了许久,再与另外一当事人面面相觑的时候,汪盐的神色难描白极了,她说不上来多劫后余生,明明该是个好结果,可是她木讷极了。

    久久不愿意动弹身子,就那么蹲在马桶边。

    孙施惠第一时间起身去开门,算是先给二老解除警报。

    没有,盐盐没有怀孕。

    师母脸上一时失落,老师晦明难辨。

    但终究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算是不明不白的一场空欢喜。

    孙施惠再回洗手间的时候,汪盐还那么蹲着,他把那验孕棒丢进垃圾桶里,再洗手来抱她的时候,汪盐怎么也不肯听话。

    她没有怀孕,他施力也不那么忌惮了。

    孙施惠抱她起来,却没有出去,而是抱她坐在台盆上,再拿手把卫生间的门带上了,问她,“怎么了?不该是开心吗?”

    没有,汪盐摇摇头,她身体很诚实,她确实一点喜悦轻松没有。

    很怪异的情绪,反而,心里空落落的。

    她把额头抵在他心口,孙施惠便捞她的脸来,故意揶揄她,“哦,你都不爱我,却愿意给我生孩子?”

    “呸。”

    “生孩子有什么好,笨蛋。”他拿手来勾勒她的脸,凉丝丝的手指碰着她滚烫的脸颊,“汪盐,我只想要你。”

    她一口咬在他颈项上,怪他的凉薄,也怪他无天然的爱子之心,所以,这个孩子才没有来。

    孙施惠感官上一痛,却不是她咬的地方,他觉得汪盐爬到他心上狠啄了一口,他拿拥抱回应她,呼吸落在她锁骨上,他由着自己也咬了她一口,“汪盐,别这样。我保证,会和你有孩子好不好?”

    她怪他太固执,也料到,即便当真此刻有了孩子,他也依旧不会跟爷爷低头的。

    汪盐宽慰也是陈情,“你就是不会和自己和解。爷爷那个年纪没了依仗的儿子,他心里也苦啊,这些年,你们祖孙俩但凡有个先低头的,也不会这样。”

    “我不想你替别人说话。”

    “爷爷不是别人。”汪盐提醒他。

    孙施惠紧紧拥住说教的人,“别为难我,汪盐,你远不知道我这些年一个人熬着的感觉。”

    “是熬着明明很敬重爷爷,很舍不得爷爷,可是又恨他剥夺你记挂亲生母亲和阿姐的权利,对不对?”

    “不准说了。”

    七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名利场,能明白什么叫继承人。

    他只是活生生一具肉骨凡胎,被剥皮实草般地,浇筑成了钢筋水泥。

    只活了一颗心,禁锢在里头。

    对父亲全没记忆,对生母逐渐淡忘。被圈养在偌大一个宅子里,守着他的规矩和教养,一步步活成带他进孙家,给予他一切的那个大家长希望的样子。

    那个人看似给了他一切,也拿走了他一切。

    孙施惠热络地气息灌进汪盐耳里,“小时候懵懂的时候还觉得有恨,再大些,只剩下立场了,汪盐,立场远比那些恨、爱更无情。我只是接受了他们无情罢了。”

    爷爷确实因为丧子的痛,加上他那些年都是说一不二的性情,他挑了个继承人,之后的二十年,也确实只奔着这一个目标去的。

    唯独一桩,孙施惠的婚事。

    他也没想到,施惠会不在那遗嘱上签字。

    在孙开祥看来,娶猫猫和签字并不冲突。

    是不冲突。孙施惠明明可以春风得意地什么都收获囊中,可是那样,他就连他最后那还有一点知觉的心都典当出去了。他最后也只会活成爷爷一般无二。

    “可是,汪盐,我还没有死。你又那么鲜活活在我世界里。

    我宁愿一辈子没有孩子,也不想我的孩子也像我一样守着那一座空房子,里头什么都没有。”

    汪盐急急来抱孙施惠。他的手臂抬高了些,不小心碰关掉墙壁上的开关。

    室内一阵黑暗,两个人都没急着开灯。

    “你还有我。”孙施惠听到汪盐如是说。

    他揽紧她,闷热里,彼此都出了汗,并不梦幻的拥抱,却实在具体。

    孙施惠轻微地点了点头,“嗯。我一直都当作有你。汪盐,哪怕我不会爱你,也想陪着你,照顾你。”

    凭着他们相识二十年,孙施惠说,即便他们没有婚姻羁绊,只要汪盐愿意,他也可以照顾她,一直下去。

    “以什么名义?”汪盐于窸窣的黑暗里问他。

    “朋友,伙伴,爱人,管他呢!”

    “那你要是结婚了,你再照顾我,成什么?”

    “情人。”

    她在他腰上狠掐一把。

    孙施惠嗤笑半声,手臂收紧她,“所以我不能和别的女人缔结婚姻,因为我保不准会成为你最厌恶的那种男人,对,只要你愿意,我会让你成为我的情人。”

    他真是什么不中听他说什么。

    汪盐再狠咬他一口,他寻着热气来回应她,丝毫的辗转没有,吻得坚决且深。

    她实在要换气了,才推开他。人软绵绵地伏在他肩头,不时,出声道:“孙施惠,如果我同意,我的意思是说,这样的婚生子是我和你计划生的,你再签那份遗嘱,是不是两全其美,不,三全,也算全了你对爷爷的孝名。”

    “怎么回事,热傻了吧,怎么老惦记上生孩子了?”

    “就不想你那么固执啊。你固执得到什么了,啊?”

    “你。”

    汪盐不听他这些巧言,只略微思忖,再抬臂轻轻环住他脖颈,“虽然你今天和我爸干仗了,看起来很忤逆反骨,但我听到了些真心话。孙施惠,说实在的,你的真心话比你那些少爷架子迷人多了。所以,我不想你后悔,不想你抻着你的架子也好,尊严也罢,到头来,真正到那个时候,你后悔。你明白吗,就像你说的,爷爷、琅华也许没有好好爱你,但也只到立场而已。”

    立场无情,草木无情,可是人有情。

    汪盐比任何人都珍惜此刻活生生的施惠,孙施惠。

    她细细低语地头头是道呢,孙施惠不期然地伸手开了灯。

    光芒暴露,汪盐忙着躲避夺目的光,孙施惠背光,悉数把她看在眼里,汗津津的脸颊上,一脸孩子般地赤忱。

    四目相对里,他沉寂许久,才在她唇边啄了下,“你们父女俩可真喜欢说教人。”

    汪盐见他不肯听的样子,即刻要下去。

    孙施惠不肯,反倒是捞住她的腿,来环他腰,“话还没说完,急什么。”

    可他喜欢,他喜欢岳父大人的紧箍咒,也喜欢老婆的枕边风。

    只是眼前怎么办?

    “我把你爸给气得不轻,我不敢出去。”

    汪盐也没好多少,她难得怂里怂气的,“要不是你,我也不会闹这个乌龙。好丢人。”

    两个人挨一块,恁是半晌没出去。

    还是汪老师来敲门了,说有话要么出来说要么滚回自己家去絮,占着人家的洗手间算什么事!

    孙施惠听着笑意勉强,两手来抱汪盐下来,视死如归地开门。

    汪盐闷声喊了声,“爸。”

    汪敏行懒得理会,一并打发的口吻,“都回去,别在我这碍眼。”

    妈妈作和事佬,“回哪去啊,都饭点了。不就是乌龙球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还怕没人喊你爷爷啊。”

    汪敏行一时反感妻子这样和稀泥,朝她噎回去,“别瞎打岔啊。”

    说罢,汪敏行自顾自去卫生间,留外头的人面面相觑。陈茵恨铁不成钢地朝他们捣捣手指头,一时怪盐盐不稳重,“让你爸爸空欢喜。”

    一时怪施惠,“斗大的胆子,我嫁给你老师这么多年,头回看到他气成这样。”

    孙施惠难得的服帖,既没嘴乖的奉迎也没辩驳师母的话。

    只站在客厅的花架边,揪绿萝上的一根枯叶,也俯身看老师鱼缸里的那些斑斓的鱼。

    不多时,汪敏行洗手出来,陈茵借机说出去吃吧,“汪老师的利息省着,还是施惠请,谁让他们小两口跑来闹洋相闹乌龙的。”

    汪盐看爸爸面色稍稍凝重,没敢吭声。

    倒是孙施惠,拍拍手上压根没有的泥,站直腰板,“好,师母你要吃什么?”

    不等他们出声,汪敏行先发话了,要妻子去烧晚饭,再要不相干的人抓紧走。

    “爸爸……”汪盐喊了声。

    陈茵也跟着打掩护,“烧什么呀,我给你们气到现在还没顾到买菜呢。老汪,你都好久没陪我出去吃了。”这话听起来,甚至几分老夫妻的撒娇。

    汪敏行偏偏全不受用,目光扫到孙施惠身上,呵斥他,“你还站在我这里干嘛?”

    边上她们母女都微微张口的样子,好脾气的汪老师突然断喝,“我看谁敢再多说一个字!男人说话女人少插嘴!”

    汪老师气得头脑发昏,这一会,才找到些一家之主的自觉。

    戒烟多年的他,一时坐到沙发上,心烦意乱,看到刚才孙施惠随手扔到茶几上的手机和烟盒,也不问自取地拈了根,但他抽不惯这个牌子,两口闷进去,反而咳嗽起来,太呛太冲。

    孙施惠这才狗腿子般地来摘老师手里的烟,“这款滤嘴短,不适合您这个年纪了。您还是好好保养身体吧。”

    “滚。”

    “喂,老汪,咱们有事说事,买卖不成仁义还要在。您那会儿怎么说我的,我好歹年少无知说了混账话,您这为人师表已过天命的年纪,还这么坏脾气,可不好。”

    “你滚不滚?”

    “我不滚。我滚了,你这老师加岳父的还怎么立规矩啊。”

    “你少来这套,我汪家庙小,盛不下你们孙家这一座座金身菩萨,快给我走。”

    “我不走,你有话就说有气就撒,别等我走了,你有个什么好歹,本来没我什么事的,也要赖到我头上。”

    汪敏行闻言,只恨找不到趁手的东西来掼他。干脆拾起一个拖鞋朝臭小子丢过去,被孙施惠轻而易举躲掉了。

    “你这哪是学生哪是女婿啊,你是祖宗,我是你女婿差不多!”汪敏行嘴都要气歪了。

    “别,老汪,我跟你讲,我这辈子最大的噩梦就是班主任成为了岳父。”

    “哦,你还晓得我是岳父啊,我以为你不知道呢。你眼里有谁,孙施惠,你说,你眼里有谁!混账东西!”

    “我眼里有谁你不知道啊,我有爷爷,琅华,你,师母,最重要的,你们的女儿。”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难为你记挂着我们,是不是?”

    “我可没这么说。”

    “你没这么说,你这么做了。”汪敏行气得朝他狠剜一眼,双手撑膝盖,明明坐在冷起里,还懊糟一身汗,“你跑来我这乱发一顿邪火,是想干嘛,造反吗,啊!”

    “什么年纪做什么事,你们该上学的年纪不给我好好读书,难不成我还得去给你俩当红娘不成。简直反了天了。”

    “我看在你没爹没妈的份上,已经饶你多少回了,臭小子。你在这等着我的,是吧!”

    汪敏行陡然间面色凝重起来,“你们家倒是都会养这种不声不响的狼崽子的。”

    “孙施惠,我今天就给你说明白,对,当初就是不大瞧得上你们这富贵人家的坏习性,你父亲不混账能去沾那样的女人,你爷爷庆幸留了个种,我不替你们孙家庆幸。他孙开祥到底就是没福气,不然不会二十啷当岁的儿子没了,小女儿又不成器。救命稻草般地勒回一个孙子,又不好好教养,光晓得打骂了,我再体恤你,也只是个外人。当初你信誓旦旦上门来求亲,我和你师母眼睛不瞎,你俩哪怕不声不响,我都看得出是有情意的,也是看在你爷爷这把年纪了,闭眼前能如愿一件算一件。但说到底,还是我女儿自个点头最重要,当初爷爷生病摆还情宴,你施惠的稳重忍气我是看在眼里的,我点头也是觉得你长进了,肩膀能担重了,我才舍得把女儿嫁给你。”

    “今天,你干了什么,你自己说。”

    目中无人,狂悖不羁。

    “好在盐盐没怀孕,你这种性子能当爹吗,你自己看看。”

    “我单问你,你和盐盐结婚前那个什么鬼协议,你说不作数就过去了,是吧?你作主惯了,全由你了,是吧?”

    孙施惠正经在边上站规矩,听闻老师这一句,想辩驳呢,“本来就没作数啊。”

    “你滚!不服管教就给我去!”

    “老汪,你也不要太偏心好不好,这协议我是和你女儿摊平谈的,她是知道协议这码子事的。至于真正的遗嘱,我也和你说过了,不存在我算计她什么。”

    “你都对,你有理,行了吧。哦,我不偏心我女儿,我偏心你,我缺心眼啊。”

    孙施惠忍俊不禁,再逗老汪一句,“男女平等,好不好。”

    “男女永远不会平等!我就这么跟你讲,你别跟我扯那些大旗的话,在我这,你不能照顾好我女儿,你不能迁就她,你不能好好让她安生过日子,我管你多大的家业管你爷爷留给你多少家私,给我去,滚蛋。你信不信,我女儿离了你,照样能嫁个好人,退一万步说,她不缺胳膊不短腿,有好么样的工作,这个时代的女性早不需要嫁人这个出路了。”

    “嗯,那她就别嫁人。”

    “什么?”老汪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孙施惠浑不怕,“我说她离了我,不准再嫁人!我养她一辈子。”

    “真是个牛皮糊的混账东西!”

    汪盐一直在边上听着,到此,她忽而出声,“爸爸,我想说几句。”

    陈茵拽着盐盐,不让她掺和,也要提醒她,别怕他们干仗,你爸爸的脾气再明朗不过,责之深的人,他反而爱之切。

    岂料汪盐不依,她往沙发边来几步,倒也不是想要偏袒谁,只稍微正名一下,“婚前的协议确实是我答应的。”

    “没什么理由,我也不稀罕他的钱。只是他那会儿说,事不过三,我太了解孙施惠的脾气了,他会的,如果第三回 没有答应他,他会就此作罢的。”

    “我并不多迷信婚姻,只想纵容自己一次,跟所谓得到比起来,我更怕失去。”

    “爸爸,我知道你要说我糊涂,可是从小到大,我也就只糊涂了这一回。理由无他,因为……我不确定有多喜欢他,但是我确定我不想再和他失去联络一次。”

    “爸爸,你和妈妈二十年的夫妻情意很珍贵,我和一个人,二十年的友谊,我也不想哪天查无此人了。”

    他的名字叫施惠。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就觉得很好听,很别致,很刻骨铭心。

    汪盐好多年没跟爸爸亲昵过了,这是一个中国式家庭里,很多都会有的父女大妨。

    可是今天,她是如此相信,爱一个人的时候,要给对方一个拥抱。

    因为拥抱真的拥有无尽的归属感。

    她坐到爸爸身边,无来由地落泪,但坚定,坚定她此刻是清醒的,清醒地想要好好爱他们。

    汪盐洒泪般地抱住爸爸,汪敏行无法不动容。这是二十七年前除夕夜,他冒着大风雪迎来的小狸奴。

    他的独生女儿。

    汪敏行眼角忍泪,稍缓,却并不打算由着女儿求情一下,就给他们含糊过关。

    他摘开盐盐的手,冷冷叫他们回去。

    岂料小两口都不肯听从,汪敏行依旧摆父亲的威严架子,“不肯回去是吧,那就给我坐在这里,好好反省反省。”

    汪老师说,你们也大了,不兴罚站那套了,但成年人任性,总要自己买单的。无论是你们约定那什么婚前协议,还是今天连要孩子也双双没计划,全是混账糊涂蛋子。

    就给他在这沙发上好好坐着,当面壁思过了。

    要么就滚回你们那高床软枕的孙家去。

    孙施惠一人做事一人当,说汪盐这些天本来情绪就不稳定,眼泪哭掉一缸,不然也不会例假都紊乱了。要老师别为难她了,“你罚我吧,怎么着都可以。”

    “好,那你就坐到明早天亮,没吃没喝。”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