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鹤。”熟悉的女声从门外传来。
华衣重重的少年动作一顿,那件外袍又滑落而下遮盖屏风。宁宵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何事?”名为折鹤的少年停下手中动作,转头看向房门的方向,“忘了问了,我该如何称你?我的同族。”
“玉重夕。”门外的灵族如是回答。
“她把名姓给了你。”折鹤在铜镜前跪坐,重重衣摆铺开像一幅华艳的名画,他似乎有些讶异,“真少见。”
门外的那名灵族,或者说玉重夕沉默了一瞬,然后才问:“我应该杀了你吗?”
折鹤开始为自己上妆,素手染青画眉成黛,他闻言轻轻一笑:“你的心不定,会被我反杀。”
他又问:“因为怨灵?如果他们不怨,召灵香也没戏唱。”
玉重夕没回话。
折鹤含着点唇纸,纸上的胭脂染上他弯起的唇:“你为何来此?”
玉重夕沉吟道:“我..不知道。”
“你和那时候的我很像,”折鹤眼睫低垂,声音轻柔如羽,“你要是来得再早一点,也许将军会告诉你要往哪里走。”
“我听花繁说过他。”玉重夕的话音一转,“你会祭舞?九重华衣摧金枝——”
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又收了声。
“九重华衣摧金枝,所以祭舞只由身份卑微的少年来承担,华衣厚重而赤银为咒,可以强迫舞者完成祭舞后再死去——自古如此。”折鹤漫不经心地接下她的话,执起朱笔,在眉心画下一轮红月,动作温柔,眼神轻慢。
玉重夕问:“所以今夜你——”
“不跳。”折鹤转着手中的朱笔,点绛的唇角翘起,“一名舞者只向一人献上祭舞。”
“是他吧?”玉重夕似乎觉得自己不必问,又道,“只能是他。顺便,雨渡天会来赴宴。”
“大概是来指责我胡作非为的,”折鹤轻笑,“南陵都要变天了,这人居然还有空来管教我。”
宁宵心道不好,慕铮这道鬼画符直接给他送到了灵族的据点里,听这两名灵族的交谈,他们今晚还要办夜宴。
而门外的玉重夕问:“我应该赴宴吗?”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折鹤起身整理衣袖,声音稍微低了些许,“不过我建议你还是在宴上多见见我们的同族,也许过几天有些人就再也见不到了。”
玉重夕:“好。”
“走吧,我也许久未见雨渡天了。”折鹤勾起外袍径直向门外走,因此忽视了屏风后的宁宵。
宁宵仔细回想了他们的对话,那位雨渡天与南陵的变局有关。而且,他还注意到一个细节,折鹤和玉重夕在谈话的时候,称同族为人,仿佛在他们眼里,并没有人族与灵族这一区别。
楼阁里尘光翩跹,宁宵微微往里靠,避免晃眼的阳光落在他身上。
他贴着墙缓缓看向窗外,想要稍微判断一下这是什么地方。
从他的视角可以俯瞰到下方百花叆叇的庭院,这间楼阁很高。
庭院之外是迷蒙的白雾,猛烈的风不时把雾撕破,露出一片暗沉的蓝色——等等,宁宵细细看去,发现那似乎是海水,这座楼阁是建在一艘海上行船上!
迎面而来的风带着海盐的气味,冲淡了阁楼里的熏香。
没想到慕铮直接把他送上贼船!
宁宵见窗外的红木廊道上似乎没有灵族,于是他试着探出窗外四处观察。
这座高楼被建造成莲花般的形制,以红色为主调,从宁宵所在的高楼往下可以看到下方往外延伸的红瓦飞檐,状如盛放的莲瓣。
他召出璇玑棋,上面显示他正位于雾川之海。分隔上三洲与下三洲的雾川之海……
宁宵简直要裂开。
他连御剑都不会,要怎么回莫山啊?
此时,房门被轻轻扣响,一道细细的女声传来:“里面有人吗?”
宁宵轻轻吸了一口气,把璇玑棋收到身后,手按在上面静观其变。
门被推开,藕色衣裙的女子提着裙角迈过门槛,她的发髻上插着一把银梳,垂下的面纱遮盖了眉眼,露出的鼻尖俏美,菱花唇生来含笑,是一张美人脸。
“你是新来的吗?”她看向宁宵的方向。
她的声音婉转空灵,咬词带着一种独有的韵律,一字一句皆是天赐之语。
宁宵沉默了几秒,然后收起璇玑棋回应到:“是,折鹤,呃,他刚走,去迎接雨渡天。”
他透露一些刚才所得的信息,方便取得对方的信任。
“那我倒是晚了一步,”她笑笑,笑容含蓄矜雅,“你先跟我来吧,折鹤一向不怎么管新人。”
“我是早月,你呢?”
宁宵道:“...宵。”
“好,我记住了。”
早月转身而行,宁宵原本无意,但她的步履过分优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明明一身素衣,但即使是名伶也难有这般风韵。
视线落在她身上,很容易就注意到她腰间佩戴的一枚缀玉,温润白玉雕琢成一朵半开的桔梗花。
宁宵跟在她的身后,心想灵族的这一据点应该时不时有新成员加入,早月才会对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人这般亲切。
走在前面的早月停步,宁宵也跟着站住。
“风的方向变了,”她轻声喃喃,然后回头朝宁宵道,“抱歉,可能要麻烦你当一回我的眼睛了。”
“?”宁宵有些疑惑。
“我之前被迫戳瞎双目,后来雨渡天教我听风声辨物。”早月说话仍是珠玉之声,“现在的风很乱,我听不清了。”
宁宵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风告诉我你在难过?”早月笑容浅浅,“虽然我不知道你在登上莲舟之前遭遇了什么,也许比我更加痛苦,但是没事的,已经过去了。”
“...谢谢。”宁宵只能这样说,“那你要去哪里?”
“这条廊道走到尽头有楼梯,往下走。”
宁宵按照早月所指,和她一起下楼,楼道宽敞,一路上他们遇到不少灵族,甚至还有人族,都向他们友好地致以问候。
不过莲舟上的人,大多是普通人,惯于劳作而生出厚茧的手、朴实敦厚的笑容。
宁宵是越来越迷惑了,灵族和普通百姓相处得还挺好,看上去也并非十恶不赦,为什么在修真界就人人喊打呢?
“看到前面的栈桥了吗?走过去,往海边走。”早月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
最后宁宵和她停在船舷边,整艘莲舟停泊靠岸。海浪扑在礁石如同碎雪,远处的海平线把银灰色的天空与暗蓝的海水分割开。
海风把宁宵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他双眼微眯:“似乎是,要下雨?”海上的雨通常是暴风雨。
“天雷将降,雨渡天在渡劫。”早月如是说。
宁宵不由得一怔。他该说这姑娘淡定吗,渡劫天雷可不是开玩笑的吧。
而海上风云瞬息变幻,天空颜色泼墨般迅速变深,万钧雷霆蓄势待发。
下一瞬雷劫降下,海潮狂涌,宁宵听到了声声嘶鸣,似乎是某些海中巨兽被天雷震慑。
“小心!”宁宵看到几人高的海浪向他们席卷而来。
早月没躲。
然后所有海浪忽然凝固一般静止,再轻轻落回海面。狂风依旧,但海面奇迹般沉静下来,像蓝色的琉璃。
宁宵定睛细看,一丝又一丝温和的灵力在海面上蔓延开来,幽蓝的灵光细碎瑰丽,圈住了原本在雷劫中无力挣扎的鱼群,像是一种体贴入微的保护。
海面平静,而后漾开点点涟漪。
宁宵目光往上,才注意到下雨了。雨丝并不暴烈,反而轻柔如絮。
他再将目光转回海上时,发觉海面上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叶轻舟,停在深海上无岸而泊。
舟上静静站着一个青年,白衣如同月下霜雪。他的长发高束,宽大的衣袍露出苍白的双肩和部分后背。
然后宁宵看到他背上有一道银色的纹身在灼灼发亮,似乎是凤凰的模样。
下一瞬那只银白的凤凰腾空而起,在青年手中化成了一把同样银白的长弓。
他随手拈起一道雨丝,雨线在他手中幻化成透明的箭矢。
于是他搭箭、扣弦、拉弓,箭矢破风而去,与一道迫近的天雷相撞,竟然发出金属轰鸣之声。
宁宵看着那道天雷被这一箭贯穿、破碎,看着白衣青年一箭又一箭将雷劫道道击溃。
海面鱼群款款游动,莲舟上的人也安然无恙。
温和、强大,这就是雨渡天吗?
雷云尽散,絮雨轻柔,白衣青年收起长弓,轻舟向着宁宵和早月的方向驶来。
也许是感觉不到敌意,宁宵并不害怕。
雨渡天脚尖轻点,白影一掠立于莲舟之上,原来那只轻舟化为青色流光缀在他右耳上,宁宵看清是一枚竹叶形制的青玉耳坠。
单耳坠随着他转眸看来的动作摇曳生辉,雨渡天的声音轻缓温和,带着天生的亲和力:“红莲之舟靠岸停泊,你又为何在此停留呢?尊者。”
早月转头,疑惑道:“宵?”
她又问雨渡天:“你唤他尊者,他是谁?”
雨渡天看着宁宵,眼神平静无波:“可以是任何人。朋友,或者死敌。”
宁宵无言了一瞬,才道:“这是意外,我并无恶意。”
近看才发觉雨渡天的容貌儒雅文秀,带着煮茶敲棋的文人气息,可这样的人方才一箭动山海。白衣与长弓同显,文与武同艳。
广袖如莲而衣襟紧束,领扣颗颗紧锁,一直到喉结上方,只有双肩和背部露出,方便挽弓应敌。
禁欲与半遮不遮形成鲜明对比,让人很难不把视线落在他白皙的后背上,半露的脊骨把撑起的那片肌肤显得有几分脆弱。
“如此。”雨渡天对他的回答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凝起幽蓝灵力。
宁宵发现,自己周身出现一张符纸,看起来似乎是慕铮这混小子的神行术。
“这里少了一笔。”雨渡天指尖点在那张符纸上轻划,神行符光芒大盛。
宁宵一眨眼就发现自己已经离开莲舟,张灯结彩的闹市景象一时让他有些回不了神。
耳畔是沿街商贩的各种叫卖声,突然掺入了一道欣喜的少年音:“师叔,你可让我好找。”
宁宵:“你可让我上了贼船。”
“啊?”慕铮手上还提着糖糕和一个鸟笼,笼里的金丝雀正在啄理翅羽,估计是买东西的时候顺便找他。
“...没什么,”宁宵轻舒了一口气,负手看他,“你还要买些什么?”
“不急不急,先去下馆子,晚上还有夜市。”慕铮逗着笼里的雀鸟,活脱脱一纨绔子弟的模样。
宁宵确实有点饿,心理上的。
晚膳的几道当地特色菜肴独具风味,宁宵想着风露殿的一盏清茶,心想这日子真不是人能过的。
可恨的是,夜市里没有菜种,也没有鱼苗。宁宵看着慕铮捞上来的金鱼,觉得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慕铮一路上不知道往自己的乾坤袋里塞了多少物件,宁宵意兴缺缺,直到被慕铮拉着在一家书摊前站定。
“老板,有没有《仗剑行》第九册啊?”慕铮翻着书摊上的话本。
“嘿,这位少爷,晚上我可不卖这些。”摊主笑着摇摇手中的蒲扇。
“哟——小爷我看了这么多年的话本,都不知道还有只能在晚上卖的话本,你莫不是消遣于我?”慕铮说到底是少年心性,一下子就来劲了。
宁宵看着摊主脸上促狭的笑意,心道不好,这些话本别是什么午夜场。
然后摊主“啧”了一声,抱出一沓话本,郑重其事道:“我可没空,这几册最近可是紧俏得很,今天刚到的新货,走过路过别错过啊。”
慕铮挑眉:“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新鲜玩意儿能比《仗剑行》还好看。”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每每上市就被抢购一空的《春宵风月录》。”
“甚么?”慕铮疑惑。
宁宵一听名字就觉得要出事。
但他没想到事情如此难搞——
书摊老板眉飞色舞:“讲的是莫山九阁风月阁阁主和他徒弟那缠绵悱恻的风流韵事,更别说最近怜微仙尊又多了一位徒弟,这三人,哪个不是绝色倾城的美人啊,这种禁断传说谁不想看呢?”
慕铮脸上一片空白。
宁宵默默移开目光,简直没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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