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 庄斐没有回复那条短信。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她不想给汤秉文送去任何不必要的希望。

    在庄斐尚未想好要怎么同父母沟通时,母亲的电话便先一步打来, 代替闹钟叫醒了她。

    母亲近日常说自己的睡眠越来越短,而清醒的大部分时间,便是用来操心她的终身大事。

    等她结了婚,大概要操心她什么时候生孩子, 等她生了孩子,大概又要操心孩子的学业和未来。

    父亲自打生病以后,对一切都看淡了许多,不关心公司,对她的相亲近况也鲜少过问, 一心听戏下棋,当然还有戒不掉的香烟。有时候庄斐也在想, 母亲什么时候能像父亲一样, 操心一下她自己。

    “昨晚跟人家聊得怎么样?”

    母亲的声音听着格外精神, 与她刚刚睡醒、含混不清的口齿形成了鲜明对比。

    “妈,对不起, 我没有去。”编造一个谎言,就势必要拿无数个谎言去找补。为了不再给对方添麻烦,庄斐思索再三,还是坦白道。

    “你说什么?!”母亲的吼声让她忍不住将手机拿远了些, “多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去?”

    “妈,那个……今晚我回家一趟吧, 和你们聊聊。”

    那头沉默了几秒道:“我告诉你,别又想些不该想的。”

    庄斐不愿在大清早便同她争执, 顾左右而言他道:“时间不早了,我要赶紧收拾收拾去上班了。妈,我先挂了。”

    电话挂断五分钟后,闹铃才姗姗来迟地响起。

    这五分钟内,庄斐静坐在床上,她告诉自己要冷静,不管是此刻还是晚上,不能再像上次那般,任由一股冲动做决定。

    她想和汤秉文在一起。

    非常想。

    汤秉文承认恋情的事,在网上讨论得沸沸扬扬,甚至庄斐刚进办公室,便听见施晴和婷婷在聊个不停。

    “你说他喜欢的女孩子会是什么样?”施晴边说边一根根伸出手指,“漂亮是不用说的,程序员感觉性格都很闷,会不会喜欢互补的活泼性格?爱好呢,应该是能和他一起打游戏的吧?”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杜浩从她身后飘过,幽幽地冒出一句。

    施晴一把拍开他张望的脑袋:“女人说话男人不要插嘴!”

    “别提了,我今天上线看我儿子都感觉不‘香’了。”婷婷瘫倒在转椅上,叹了口气。

    “唉。”施晴随着她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刚刚落座的庄斐,“你觉得那种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庄斐这会儿正将迷你保温杯从包中取出,听见施晴突如其来的发问,她吓得手一抖,保温杯在桌上没放稳,落地“骨碌碌”滚开了好远,让她不得不丢下手中的东西快步去追。

    等到顺利捡起保温杯,庄斐才发现自己的心跳不知何时变得极快。

    两人在一起没多久的时候,她也问过汤秉文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汤秉文本能地答道“你这样的”,被她不满地表示不许这样敷衍了事,必须认真回答。

    汤秉文当真想得很专心,沉默了足有一分钟。而在这一分钟内,庄斐莫名愈来愈不爽,以为他是在回味自己的恋爱史。

    最后汤秉文说,他确实只喜欢她这样的。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谈恋爱,也是第一次真正爱上一个人。在遇到庄斐之前,“爱情”于他来说只是书本电影里飘渺的描述,直到与她相遇,终于变成了能够触碰和感知的实体。

    她就是他对“爱情”的全部定义,如果要让他来描述“爱”,他只会套用描述她的词句。

    换做别人,庄斐大抵会觉得这是段怪唬人的情话。

    可料想汤秉文这不懂浪漫的榆木脑袋,大概编是编不出这么动人的。而更抽象一点原因则是,她好像确实在他眼里看到了爱。

    “球球,你觉得呢?”等到庄斐回到工位,施晴依然没忘记自己刚才的问题。

    “他会喜欢一个……他喜欢的人。”

    “哟,原来我们球球也是‘废话文学’大师。”“阴魂不散”的杜浩又冒了一句。

    这回施晴难得没反驳他,甚至颇为认同地点点头:“球球,你这说的,还不如不说呢。”

    可除此以外,要她如何去回答呢。

    毕竟,一个人很难公正地评价他自己。

    难得一次,庄斐没有像原来每次要回老家那样,尽可能多地在公司消耗时间,而是踩着点打了卡,一路奔向电梯间。

    她想要快一些,再快一些。快些见到父母,快些解决问题,也快些和汤秉文在一起。

    果不其然,一到家,母亲便开始责问她为何不去相亲。庄斐一缩肩膀道了声“抱歉”,便小跑着冲向父母卧室,将在房间休息的父亲喊来客厅。

    等到父母当真一同坐在沙发上时,被两双眼睛齐齐注视的庄斐,忽然紧张到心跳加速,有种临阵脱逃的冲动。

    可她不能跑,错过了这次机会,怕是就没有下次了。

    “我告诉你,你爸还病着呢,说话前先自己在心里掂量一下。”母亲从早晨便多少看穿了她的想法,先一步提醒道。

    只是按照父母的“掂量”标准,那她怕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乖乖遵从父母指令。

    庄斐在心底默念了声道歉,开口道:“如果你们急着让我结婚的话,我心里一早已经有人选了。”

    “谁?”母亲皱了皱眉,琢磨着她的话,“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怎么不和妈妈说?”

    “我们没有在一起,但我们想在一起。”

    一旁的父亲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我看你就是不撞南墙不死心,都怪我们太宠你了,回头有的是苦给你吃。”

    母亲显然也猜出来了,斥道:“我告诉你,不要又想和那个穷鬼在一起!”

    贫穷不是汤秉文的错,就算他一无所有,庄斐也愿意同他在一起。然而无能如她,从来不敢在父母面前直面他的贫穷,此刻也只能拿他奋斗来的财富当作砝码,与父母交涉。

    “他这些年一直有在努力创业,最近终于有了成果,赚了一些钱。”

    “嘁。”父亲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就他?他能有什么创业头脑。”

    “是,在这方面他肯定不如您的经验丰富,我想未来他应该很乐于向您请教。但是,你们之前一直阻拦我们在一起,不就是因为他穷吗,现在既然他不穷了,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机会?”庄斐捺下性子,字字句句说得分外诚恳。

    母亲默默瞥了一眼父亲,没有应声,但表情很是难看。

    父亲继续开腔道:“你就这么想和他在一起?光有钱有什么用,他家是什么背景?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钱和权是并存的,缺一不可。”

    可她不要那么多钱,也不想要权,她只想要一个安定而又幸福的生活。有所追求的人了不起,如果能尊重别人的平淡,大概会更了不起。

    “那你想要他怎么样呢?”出身是永远无法改变的,庄斐忽然有几分绝望。

    “当然是要你别和他在一起!有几个臭钱就觉得自己能高攀我们家了,想都别想!”父亲一时情绪上涌,话刚刚说完,便痛苦地捂着胸口咳嗽了好几声。

    “行了,你赶紧回房休息吧。”母亲帮着拍了拍他的背,搀扶着他朝卧室走去。

    等到安顿好父亲后,母亲又走回客厅。庄斐看着她,觉得她是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或许父亲永远是冥顽不灵的,但身为母亲,多少还是会与女儿心灵相通吧。

    “妈。”刚一唤出口,眼泪便不自觉“簌簌”而下,“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如果你想要我幸福,不会有比他更好的选择了。我不想错过他,妈,拜托你……”

    “秋秋。”母亲轻抚着她的背,眉头紧锁,“妈妈当然想要你幸福,妈妈也比你更清楚,什么样的人能给你幸福。

    “你真的了解他吗,男人啊,尤其是突然有钱的男人,十个有九个都会变坏,剩下那个乍看是好,也只是没被外人发现。毕竟,我和你爸在圈子里,算是出了名的伉俪情深,而事实呢?

    “但你问我幸不幸福,我觉得还是幸福的。想要的都拥有了,尤其是有了你这么个可爱的闺女,虽然现在让我发愁的也是你。‘爱情’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啊,你稍微再大点,哪怕过了三十你就知道了,和结结实实握在手里的东西相比,不值一提。”

    庄斐依稀记得,在她上小学和初中的那些年,总有几段时间,父母常常吵架。

    甚至有次,父亲还差点给她在外弄出个弟弟妹妹来,一度打算和母亲离婚。

    最后他们又是为什么和好了,庄斐已经不记得了。总之等到父亲年纪渐长,逐渐安分下来,家里也愈发和谐。

    而母亲,便是陪着父亲从一无所有到腰缠万贯的那个人。

    只是庄斐很奇怪,为什么所有人,哪怕仅仅见过几面,都比她这个切实相处了四年多的人要更了解汤秉文。

    她切身的感受和体会,全部被所谓的经验给一笔抹消。

    “妈,如果我说我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呢?”庄斐试图再争取一次。

    “妈妈现在就很后悔,当初把你保护得太好,让你这么容易被骗。”母亲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语气是近日少有的温柔,“总之,妈妈是不会害你的,就听妈妈一回,早点断了吧。”

    这次的对话,结束得很柔和,没有争吵,也没有哭闹。要是只看语气和表情,怕要以为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然而越是平和,也代表越是决绝,难以动摇-

    自打工作后,庄斐的作息就变得格外规律。而这晚她难得熬了夜,坐在飘窗上,定定望着夜幕中可怜的几粒星。

    还有几天便是立秋了,她又长了一岁。当她用的护肤品全部打着“抗初老”的旗号,当她身边的朋友,逐渐做起了她印象里上了年纪的人才会做的美容,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年纪了,她好像,没有太多试错的机会了。

    要不就算了吧,她想。之前离家出走轰轰烈烈闹了一番,也算青春了一回。

    而现在,她得像一个成年人一样,稳重行事,把利益放在一切的首位。

    按下熟悉的那串号码后,庄斐顿了一下,目光飘向屏幕上方的时间,意识到现在已过零点了。

    最近游戏刚公测,他肯定很辛苦,这会儿还是别打扰他的休息为妙。

    只是不将这件事做个了断,她实在难以入眠。

    汤秉文不是说了吗,只要她有答案,随时随地都可以与他联系。

    那现在,就让她最后任性一回吧。

    电话响了足足一分钟,那头都没有接通,庄斐舔了舔被夜风吹到干涩的嘴唇,默默按断了电话。

    也罢,何苦拿这等扫兴的事去扰人家的清梦。

    庄斐从飘窗上下来,预备着去客厅给自己倒一杯水时,电话突然响起,在宁静的夜里过分响亮。

    她在原地怔了不过一秒,便跌跌撞撞跑回飘窗,拿起手机,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喂?”

    “抱歉秋秋,我还在公司,刚刚离开工位忙了一下,没接到你的电话。”听筒里,能听到那头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和敲键盘声。

    “那,要不你继续忙吧。”一听到他的声音,庄斐忽然自私地想迟些再坦白。

    “没事,我可以走开一会。”耳边传来脚步声,噪杂的背景音也在逐渐消失,“你说吧,是有答案了吗?”

    “嗯。”庄斐死死握住空着的那只手,用力到指甲都快掐进肉里,刚刚预备好的一堆词句,忽然统统道不出口,只余下一句,“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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