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的后果便是见到付清台连脸都不敢抬了。
程昭昭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明明知道两人之间的过去,却还总是凑过来和她一张桌子吃饭,她看起来很好笑吗?他是在拿她当笑话耍吗?
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跟他说明一下界限的问题。
可她没脸。
那便只能写信了。
她在课堂上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写了一封给付清台的信,打算托苏衔青转交。
表弟单纯表示不理解:“表姐如今不是日日跟付大哥一道吃饭吗,还有什么信需要我转交?”
“叫你交就对了。”程昭昭蛮横表示不解释。
“还有我先前问你的,山里上几日课能够休息?我快有十日不曾下山了,再不下去转转,怕是连外头最时兴什么都不晓得了,你赶紧安排安排,叫我什么时候能下山转转。”
“除了告假书,其他时候下山怕是没有那么容易。”苏衔青挠挠脑袋,“不过我会尽力为表姐去打听的,表姐不论下不下山,都得好好做功课才是,说不定夫子觉得表姐功课做得好,就放你下山玩了呢。”
“知道了。”
程昭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自然是没将这话太放在心上。
次日,她盯着传闻中邢夫子留下的课业,两眼空白。
遣山月去找苏衔青,却只得到他不在舍内的消息。
“那我这课业怎么办?”她撅着嘴,将笔架在翘起的唇瓣,浅浅那么一瞥,便瞥见付清台挺拔而立的身影。
他一袭白衣,来到她面前。
惊得她唇上的笔也没接稳,羊毫细软的毛边擦过她的唇角,酥酥麻麻,痒痒的。
昨夜的梦又浮现在她眼前。
褪去外衣后的付清台,宽阔有力的肩膀能够叫她整个人攀在上头;他很重,浑身看起来都硬梆梆的,眼里翻腾的火星苗子,是她从未见过的热烈;他还有很粗重的喘息,尽数喷薄在她的脸上……
“在看什么?”
“你……”
话脱口而出后才晓得回神,程昭昭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就地找个洞穴钻进去。
“付大哥。”她强装镇定,“你怎么来了?”
山月赶紧趴在她耳边补充:“方才去找表少爷,就是付公子告诉奴婢表少爷不在的,付公子问了小姐有何需要,奴婢便把小姐的事说了。”
然后你就把付清台请来了?
程昭昭看着山月,简直恨铁不成钢。
“邢夫子的课业不会写?”
付清台替她拾起笔,坐到她身边,扯过她面前的纸张想要查看。
程昭昭却不知哪里来的骨气,压住了那张纸,“不用付大哥帮忙,我待会儿去找何若也是一样的。”
“陈淮和陈温两兄妹今日下山去了,你怕是寻不到人。”
付清台说完,又扯了扯那纸的边缘。
这回程昭昭没再那般有骨气了。
“难怪今日用饭都不见人影……”她暗自嘀咕,给自己搭了个台阶下。
付清台顺理成章开始查看她今日要写的课业,其间听她又状似不经意地抱怨:“何若他们缘何想下山就能下山,我想下个山,衔青却告诉我很难呢?”
“你想下山?”他用同样漫不经心的语气提问。
不知道的见了,还以为两人说的是全然不相干的两件事。
“想下山。”程昭昭十分诚恳地颔首,额间的碎发飘进付清台的眼眸余光。
他怔了怔,“想下山,写个告假书就好。”
“我这般的课业成绩,课都还没上几天,如何有脸写告假书。”
脸面倒是捂的很严实。
付清台抑住想要轻笑的嘴角,将课业推还给她:“上回叫你看的史记,看完了吗?”
“那史记原是你叫我看的?”
程昭昭念书向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考完试后谁还看书啊,那本史记,自然是被她撇到了不知哪个角落里。
她不必回答,付清台便从她心虚的神情中窥出结果,道:“邢夫子今日要你们写的这番见解,可以参考列传当中的平原君虞卿篇,平原君赵胜者,赵之诸公子也……”
他讲话的时候,习惯曲着一只手点在纸上,食指修长,单独指着纸面,其余四指尽数向里,白到近乎苍凉的手背,叫程昭昭忍不住比对了下自己的。
还是她的好,她的也白,还是白里透红的白,比付清台的要鲜活有生气许多。
她翻看着自己两只纤纤细手,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未有染过寇丹了,平日里水葱似的指甲,也因为奔波不便而剪掉了。
哎,自从逃出上京之后,她的日子当真是过的一日不如一日,可是表弟最早也要年节才回上京,她太早回去也不像话……
“昭昭?”
“昂?”
她抬起头,仓皇对上付清台愈渐深沉的目光。
“讲到哪了?”
她觉着此时此刻,付清台的声音有点凉。
“讲到史记列传……”
“哪篇列传?”
“……”
程昭昭当真是不记得了,她唯一记得的史记列传,便是因爱情故事闻名所有话本戏文的司马相如。
她试探道:“司马相如列传?”
这当真是比直接说不记得还气人。
付清台声色不免更冷了些:“邢夫子课业考察极为严厉,你若想学,便好好学,不想学,便……”
“我是不会收拾东西下山的!”
她慌慌张张昂高了下巴,一脸正气,好像是谁赶着她走一样。
这倒叫付清台想起来了。
“昭昭。”他试着温柔些唤她,“今早那些信……”
那些矫揉造作,提醒他两人之间如今未有婚约、应当隔些距离的信。
而她如今竟又因为课业的缘故,默许了他留下来帮自己。
他讲题的时候,两人挨得还不是很远。
程昭昭羞愤欲死,从他手中抢过那张答纸,塞进自己的书箱里。
被夫子惩戒便被夫子惩戒吧,反正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她不会写便空着,也算一种美德。
可是付清台扯住了她的衣袖。
“昭昭。”
他总是喜欢这样两个字唤她。
“不写完题,是要去后山砍柴的。”
他在恐吓她?
程昭昭憋着一股气回头,百般扭捏之下,还是抱着书箱又坐了下来。
她不敢去看付清台,只盯着纸面,“那你再讲一遍,我认真听。”
“嗯。”
简简单单的一个音节,却仿佛在程昭昭的心上踩鼓。
她想,春梦当真是要不得,方才如此剑拔弩张,如今竟还会心跳,如此这般下去,她以后同付清台的每一次相见,岂不都成了心跳排乐?
也不知他听不听得到她的心跳……
咚——
她的脑袋措不及防被狼毫敲了一下。
不疼,但醒神。
“再出神,就真的不讲了。”
不想去砍柴的她自然变得低声下气:
“不出神,定不再出神!”
悬知堂里愈渐燃起的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投在一旁的墙上,轻摇轻晃,浅浅也好似有了璧人的模样。
程昭昭终于认真了一回,在他的指导下将整个课业写完。
“多谢付大哥。”
望一眼就知道足够优秀的课业,叫她由衷地感谢付清台。
“不过……”她别扭道,“以后衔青在,我找衔青帮忙就好,再不济,何若还有一些女同窗,想必也都是热心肠的,就不用再劳烦付大哥你大驾了,叫你写我的题,多少也有些大材小用不是……”
她当真是过河拆桥的一把好手。
付清台盘坐在垫上,久久没有出声。
待程昭昭将一段冗长的说辞讲完,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她又深吸了口气,换了种更加小心翼翼的语气,道:
“还有,付大哥,你为何原本说好的要离开,又不离开了?”
她该是最知道怎么往他的心头插刀。
付清台仿佛听见淅淅沥沥的破碎声,默了许久,才对上她近乎纯粹到不惨一点杂质的眼睛。
她当真只是在问他问题,没有任何一点坏心思。
也不对,或许有的。
他看见程昭昭悄悄咽了下口水,又接着道:“我原本还打算请你给我一份食谱,我叫山月学着做的,毕竟付大哥你的手艺比这儿的厨娘婆婆好太多了,我喜欢的紧……”
再给你一次机会,程昭昭,说你想吃我做的菜,我就原谅你今日所有的口不择言……
“不过你虽然留了下来,我觉得还是需要向你求一份食谱的,毕竟咱们也没有那么熟,总蹭你的小灶,多不好。”
程昭昭眨着她明亮有神的眼睛。
“付大哥,你要如何才能卖我一份食谱?”
搭在桌角的骨节欲要炸裂,冷到骨子里的声音近乎刻薄。
付清台上下唇瓣轻启,幽幽吐出两个字——
“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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