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怜星拨开他的手,自己走在前面,赌气说:“不要了,什么稀罕玩意儿。”


    “真不要了?”粱聿问,祝怜星十分有骨气:“不要。”


    结果那小东西刚一入眼,祝怜星手脚都软了。


    原来是一只小狮子狗,雪白的发毛,光亮柔顺,两个眼睛黑葡萄一样精神发亮。这小家伙刚断奶不久,被李行富身旁的小厮抱着,有点害怕,哼哼唧唧的。


    李行富站起身,上前迎道:“恭喜县爷,听客栈的伙计说这一季的麦子收成大好啊!”


    粱聿随口附和两句,心里早清楚他来的目的,叫伙计上茶。


    李行富眼神一面说好话迎合,一面暗自瞥向祝怜星,早瞅到他眉目闪烁,眼神炯炯地望向那小东西。便笑道:“边界那边送过来的小玩意儿,看着可爱,给县爷和公子送来一只玩玩。”


    眼神即刻示意小厮易手,交给祝怜星。


    祝怜星满心欢喜地接过去,又是摸脑袋,又是顺毛的,眼睛里简直要流出蜜糖似的。粱聿看他那模样,表情也缓和下来,李行富伺机开口说:“县爷,咱们上一批那茶叶啊,卖得可不错。”


    粱聿心想,巴巴地自己就来了,那估计不是卖得不错,应该是相当得好了。


    喝了两壶茶水,李行富天上有地下无地,又吹了一通这茶水的滋味,才终于说到正题上:


    “听说县爷还有别的客,不敢耽误县爷的时间。鄙人这次来,是来预定下一季的夏茶的。”


    粱聿点头,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李行富这一次明显没有上回能沉得住气,仓促道:“价格都依县爷的,只是,千千万万要卖给我们。一回生二回熟,咱们呐,老交情了。”


    说完,忙不迭又补充:“这一回来,银两是带够的,不麻烦县爷上回一样等着。”


    粱聿见他这般心急,趁机提了两次价,没想到李行富一一答应下来,面上依旧笑得开。


    粱聿心中小小波动一下,他想得到该卖得好,但没想到卖得这么好,也不知这人从中赚了多少……


    脑袋里飞速转了几转,粱聿定了主意。也罢,如今饭店旅店刚开起来,这边事情也多,自己没空操心别的,先再卖他一季,以后再说。


    谈妥后,吃食也尽了,李行富告辞。那边到了门前,粱聿眼神往旁边一扫,提醒说:


    “东西可别忘了。”


    只见他指示的方向,祝怜星抱着小奶狗已经爱不释手,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把梳子,一手轻轻抚摸狗头,叫些“乖乖”之类的,一手慢慢梳顺毛发。那小狗在他手里也乖,被摸得喉间咕噜噜响,闭着眼睛享受。


    祝怜星家里原本有两只看家护院的大狗,他从小就喜欢,自己喂养长大的。只是发水后都跑不见了,偶尔想起来也会伤心。现在得了这个,哪里舍得丢开手。


    李行富看看祝怜星,又看看粱聿,心里揣测这县令爷的心思,但不敢动作。


    这是……不喜欢?让带回去?


    可这看着……不是挺爱不释手的吗……


    他呵呵赔笑两声,以为看清了这其中的态度,向小厮一偏头,示意他去将小狮子狗抱回来。


    可那小厮甫一抬脚,立即收到粱聿一道警示的目光,忙将脚又放回原地,不敢再动弹一步。


    这边的动静终于让祝怜星从自己安详的世界里醒来,抬头望望。粱聿双臂交迭,靠在墙边,挑眉道:“人家要走了,给回去吧。”


    祝怜星全然忘了自己讲过什么,疑惑说:“他已经送过来了呀。”


    李行富嘴角咧到太阳穴,立刻点头表示赞同。


    “谁说的不稀罕?快,别耽误人家。”粱聿说着朝这边走来,祝怜星听了他的话,无奈反驳不了,但见人上前来拿,慌忙转身。


    两人你来我挡,抢了老半天。李行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看着两人闹了许久,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生气的,年轻人转瞬即逝的心情,变化莫测。


    终于旁边小厮扯了他的衣角,暧昧地朝两人之间眨眼,才终于领悟,这管他这老头子什么事!再道一声告辞,抬脚走了。


    陪过了买茶叶的,又去见收小麦的,当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上到客栈二楼,粱聿命小厮去喊人,却把后头的祝怜星给拎到前面坐下,自己抱过那只小狮子狗。


    “你来谈,我渴了,歇歇。”


    祝怜星刚刚好说歹说,终于算口舌上求饶,说自己说话不算话,粱聿才放过他。想想实在觉得自己给他看扁了,哼一声,说:“你看着。”


    粱聿抱着狗,不像祝怜星那般,而是跟一件玩具似的,听见狗叫了,就轻轻拍两下头,看得祝怜星十分不满,把他的手拉到小狗身上,教道:“这样,要这样摸。”


    转眼客就到了,为首的是位五六十岁的老翁,两鬓斑白,一身朴素的麻布衣裳,背后还打了几块补丁,身旁只跟着两个小厮,远远没有李行富那般的富人气派。


    他也不摆什么架子,笑得和和气气,鞠躬叫道:“县令爷。”


    粱聿推了下祝怜星,祝怜星皱眉望他,粱聿下巴一抬,才即刻领悟过来,站起来鞠躬说:“吴大掌柜。”


    吴业立即察觉,这位看来才是今天的卖商了,重心便偏向祝怜星。


    双方都坐落,吴业笑笑摆手说:“什么大掌柜,鄙人原本就是个穷书生,脑子愚笨,至于多年都没考中,家中妻子失望离散,竟多年不得见。最后一次进京赶考就是前年,谁知这两年粮食短,贵,最后饭都吃不起了,只得终于烧了书,去亲戚的粮米店里打杂,一来二去反倒自己做起了这桩买卖,算是个半路出家的。也就下来收收粮食,维持一人的生计罢了。”


    他寥寥几句,勾勒得人生惨淡,祝怜星面上已经显露了些怜悯的神色。


    粱聿却不买账,他早打听出来,这人的上头是京城里的大商户,富得流油。因此虽说此人是下家,总也不至于真是这幅打扮的身家。


    “那不知吴大掌柜是怎么寻到我们这儿的?”粱聿拍拍狗头,笑着问。


    意思其实也挺明显,但祝怜星是不怎么能听懂的:他们这里地界偏僻,离京城十万八千里,可靠消息和足够的财力支持,缺了哪一样都不敢贸然跑来。总之,这人后背硬,绝对没他自己的说辞这么惨淡。


    吴业的重心不在粱聿上,老实笑了两声,向祝怜星说:“都是商会里传的消息,说风兰的麦子富余,他们都不信的,说咱们这儿旱灾连天,定是消息错了,没人敢来。就鄙人实在,觉得不像是假话,这两年收成都不好,没地儿收粮,鄙人生意都快砸了,不顾他们反对,一定下来看看。”


    一席话,既绕过粱聿的重点,回答了问题,还抬高了自己的见识跟风兰,听上去真诚实在。


    粱聿是觉得,不愧是京城脚底下的,比李行富高多了。


    一侧脸,祝怜星眼里果然怀着赞许的目光,看得粱聿都有点想笑。


    “不枉吴掌柜这么远跑来,”祝怜星笑着,向旁边跟着的说:“去把晒好的麦子拿来一袋。”


    麦子从袋口泻出,麦香混着阳光的暖意霎时散开。祝怜星手掌抚过,将麦粒平铺在桌面上,只见颗颗饱满,泛着健康的光泽,没有一粒瘪坏或是虫咬的痕迹,不仅如此,看上去竟然比平常的麦粒整体都大些。


    吴业目光顿了顿,明显惊诧,他手指捻搓麦粒,不禁道:“好,好,没想到这里竟然能种出这种品相的麦子出来。”


    “祝公子多少钱收上来的?”


    祝怜星听到他夸赞麦子长得好,心中也高兴,笑说:“一百——”


    粱聿突然在桌下,用膝盖磕了他一下。祝怜星稍稍偏头看他,见他神情悠哉,手里拍着狗头,好像一点也不关心他们这边。


    心中衡量一瞬,接着说:“一百五十文一石。”


    吴业面露难色,一副囊中羞涩的模样,缓缓说:“也是高了……”祝怜星一看,觉得自己一上来说太高了,正思忖要不要缓和一下呢,粱聿却开口了:


    “不高不高,饿得年份久了,大家都更愿意存起来以后吃,祝公子大费口舌又花了大价钱才收上来。也就是今年这边的天还不错吧,下半年就不知道什么情况了,全看老天爷。”


    吴业不说话了,粱聿嘴角扬起一瞬,向祝怜星说:“祝公子,是不是该把买卖的帐拿来给吴掌柜看看?省得说我们乱抬价格,净唬人。”


    祝怜星心中大惊,账上记的是每石一百二十文,可不就是唬人的嘛!拿来就原形毕露啦!


    他看着粱聿,眉心微蹙,歪着头用眼神朝粱聿发问:“?”


    “你不是放那边台子右边柜子里了吗,又忘了?”粱聿说。


    祝怜星:?他明明一直放在左边柜子里,粱聿也都知道啊。


    于是半信半疑地去了,走到半路悄悄看了粱聿好几眼。来到柜台后,打开右边柜子拿出账本,心神不宁地又回来。


    粱聿接过去,翻了几页,摊开到吴业面前给他看。


    祝怜星胆战心惊地抬着下巴去瞄,眼神直愣愣的,一看之下却定住了。只见上面一笔一笔记的收麦的细目,哪一户,成交斤数,成交金额,签字按手印,一个不落下。


    可偏偏成交额全是按照一百五十文一石的价格记的,而不是他做的一百二十文。


    这下可没得说了,账本都给你看了,一百五十文一分不少,这就是最低价了,绝对不能低于这个价,又不是做慈善,总不能亏钱了卖给你。


    “这……”吴业笑笑,“祝公子,别说咱们这儿了,就是京城里最饥荒的年份里,也差不多就这个价上下啊。说实在的,鄙人这次来也没带这么多钱,一石一百五都干干净净的了,这两年各处生意都难做。”


    祝怜星面上笑笑,心中道果然是太高了,他兜里也没这么多钱,买卖不成了,这怎么办?


    他不安起来,暗暗地瞥了粱聿,嘴角紧紧绷起,眼波流转,怪可怜见儿的。


    粱聿眨了一侧眼睛,说:“我看着。”


    祝怜星:……


    祝怜星只能硬着头皮上,艰涩笑说:“荒年粮价贵,吴大掌柜是知道的,您最低能给到多少?”


    “一百六,赔上借商会的钱也就这么多了。祝公子怕是在这远地儿不知道,这两年荒年的确是贵了,可上头体恤民情,拨了几千斗下来平价,这粮价啊早就降了。”


    吴业看着祝怜星面上矛盾,心中得意,叫小厮倒了杯茶,品上一口,赞道:“没想到这里也有这种新茶。”说罢觉得不妥,悻悻闭上了嘴。


    呦,可暴露了。粱聿扫了他一眼,喝了口茶水。


    这壶里的是妙观音,进价就不低,更别说在京城里被提到什么价了,既然这都喝过,那说明手里不仅只是有点小钱了。


    什么上面拨粮平价,他早跟李行富用茶叶换了不少商市里的内情,上面拨是拨了,可被这些京城里的大商户沆瀣一气,操纵市场,一哄一唬,粮价反而更高了。这帮人通过低买高卖,不知赚了多少。


    粱聿留了个心,给李行富看了一眼麦子,说照这个品相,能专卖给向皇宫里进供的大商户,绝不会少了钱赚,要不是他顾着今年的茶叶,一定也得从中捞一把。


    粱聿当时心中嗤笑,哪里是没时间,只能说今年茶叶更有赚头。


    穷穷穷,粱聿发现这帮人真挺缺德的,他回忆了一下初来时的场景,谁有他风兰穷……皇城脚下的来山窝窝里哭穷……也有脸打苦情牌,以为他这穷乡僻壤里的消息闭塞,就一通忽悠。


    祝怜星在桌底偷偷牵了粱聿的手,在他手心写:卖吗。


    粱聿把他牵过来,狗也给放到怀里,意思是不用你了,走吧。祝怜星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说不操心就不操心,坐后边儿快快乐乐拿出小梳子撸狗去了。


    “一百六可卖不了,吴掌柜在这好坐,不陪了。”粱聿说着喝尽杯中茶水,就要站起身。


    吴业这才看出管事的到底是哪个,见粱聿冷脸要走,忙拦道:“县爷,县爷留步,好商量好商量。”


    风兰这批粮食的卖相,走十个县城都不一定能找到能比的,到时候再倒卖给专供皇城用度的商户,定能大大地赚上一笔!他自然要拿到手。


    粱聿又坐下,吴业见场面有所缓和,又开始了:“县爷真是爱惜百姓,如此高的价格收了全县的粮食,这万一卖不出去,砸手上了……”


    “不劳挂心,这值几个钱?存在粮库里,来年收成不好,开仓放粮算积德了,总没有吃不完的理。”粱聿应答如流。


    吴业笑得和气,脸上却如同被抽了一巴掌似的尴尬,说:“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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