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像是在外面向周遭伺候的宫女们打听到了些什么,花色出去不过片刻功夫,西稍间门外就传来了一串儿的脚步声,门上挂着的布帘子被一手掀开,就见着玄烨跨步走了进来。
他手中提留着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匣,顺手放在了案台之上,坐到佟文瑾的对面,拧着眉毛看向她被衣袖遮住的双臂:“可伤的严重吗?”
佟文瑾笑着摇了摇头:“表哥不必担心,已经叫医女替我瞧过了。”
“没事就好,等我晚上回北五所之后叫人给你送来些活血化瘀的药膏!”听了佟文瑾的话,玄烨也就不多做纠结,只是笑着应道。
怕佟文瑾不将自己送来的伤药放在心上,他又指了指自己身上还未换下的骑装开口解释道:“你也知道我们大清是从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基业,宫中适龄的皇子女们都是要学习骑射的,初学乍练难免有些磕磕碰碰。我们用的自然是最顶尖儿的跌打伤药,你叫花色每日替你擦擦,要不了几天便不会再痛了。”
说实话,玄烨的声声叮嘱着实叫佟文瑾有些意外,她进宫已有半月有余,不论是早间儿还是午后,反正几乎每日都能见景仁宫中与玄烨见上一面儿,虽然她是有意亲近讨好,可玄烨对她的态度却是肉眼可见地一日赛过一日亲昵。
她正微怔愣间,玄烨却瞥见她呆呆的神情,轻笑了一声:“怎么又发起呆来了?摔傻了不成?”
“哼!”佟文瑾这才回过神,先是微瞪了玄烨一眼哼了一声,才将炕桌案台上的左手往前一伸勾住他搭在上面的袖口轻轻一扯,露出了一个甜甜地笑意,“宁楚格知道了,谢谢表哥的关心!”
玄烨见了佟文瑾短短时间一前一后变了两幅面孔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管自己被她拉扯的来回晃动的右手,而是脑中过了一遍刚刚听花色所说的事情明细:“那位舒舒格格昨日才入宫中,我还没能见过一面,待过几日空闲下来,我叫上二哥一齐去慈宁宫中向皇玛嬷问安。这些日子你在景仁宫中好好养伤,就暂且不要出去了。”
“至于五格格那里……额娘向来心有成算,定不会叫你白白受了委屈。”大概是怕佟文瑾多想觉得这件事儿不被大家放在心上而难过,玄烨说完又看着佟文瑾安慰了一句。
佟文瑾倒是并不在意,莫说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心知佟妃是个极其护短的性子,今日之事绝不会就此轻易揭过去。
就佟文瑾她自己而言,她也从来不以什么良善之辈自居——如今还眼见着被人欺负到了自己的头上来,佟妃自有佟妃向五格格、舒舒塔尔玛身后之人索要利息的办法,她也有自己向五格格、舒舒塔尔玛本人讨要些报酬的手段。
只是对着玄烨的满腔真诚,她也连连点头称是:“我心里都是明白的,表哥放心吧!”
话毕,这件事儿便算是翻篇了。
玄烨一伸手拿过刚刚带来的那个木匣,打开了盖子笑着往佟文瑾的方向一推:“前些日子你不是总说无聊得紧?看看我给你带了些什么来。”
“是什么东西?值得表哥你这般……”佟文瑾一边口中与他答道,一边将木盒往自己身前拉了拉,话未说完,就看见了木匣中放着的东西,不由一怔。
早些时候她向玄烨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两句宫中无趣,叫他替自己寻些书画来解闷儿,刚刚玄烨抱着木匣进来时佟文瑾一眼就看出了这正好是能装下书册的大小,虽有些意外却并算不得惊喜。
直到此时看见了最上面那本书册地封面上端端正正的“徐霞客游记”五个大字这才颇为讶异——她本以为玄烨只是会顺手给她带来几本皇子书房中常见的诗集罢了。
“怎么,今日果真是摔傻了不成?”见佟文瑾又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玄烨长叹了一口气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将木匣中的两本书都取了出来,一一摆在佟文瑾身前,“这本书是前明的徐霞客所著,他一生周游四方、遍行天下,这本游记中描述了无数的名山胜水,可称‘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
“而这本郦道元的《水经注》中则是主要记录了中原大地上千余条河流支脉及其附近郡县的风俗传说,当中还写下了不少当地的碑刻墨迹和渔歌民谣,读来也十分有趣。”
“我这些日子一有闲暇便一头扎进宫中藏书的宫室想帮你寻几本有趣儿的书来打发时间,没想到却淘到了这么两本游记,通篇看下来只觉得心旷神怡。”前边几句还是在向佟文瑾正经地介绍,只是大概又回忆起了书中的内容,玄烨侧头透过窗扇看向天空,轻叹了一声,低低念道,“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唐玄奘、元耶律楚材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屦,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与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1。”
佟文瑾眨眼看着玄烨此时望向四方的紫禁城上空怅然若失的模样,又回想起历史上所记载的他遍布塞北江南之地的足迹,低笑着安慰道:“‘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表哥虽然如今只能在紫禁城中望书兴叹,倒也不妨碍将来能行四方,细细欣赏远方的美景。”
听到这句“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玄烨先是一挑眉,发自内心的讶异了一瞬,定定的望了佟文瑾片刻,而后才半笑着问道:“原来宁楚格早已看过这本书了吗?这么说来那倒是我班门弄斧了!”
徐霞客出生在前明一个有名的富庶之家,祖上皆是读书人,他的父亲不喜为官、不慕权势,最爱到处游山玩水。一受耕读世家的文化熏陶,二被他的父亲影响,徐霞客自幼好学,博览群书,尤其钟情于地经图志,“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就是他少年时代立下的旅行大志。
便是玄烨都是如今为了替佟文瑾翻出些有趣的孤本才初初接触了这本如今现世不过数十年的《徐霞客游记》,佟文瑾刚刚话一出口,立马觉察出了其中不妥,连忙笑着出口补救道:“之前在府中的时候,我常常偷溜去阿玛的书房之中,有一回正巧寻到了这本书。”
怕玄烨深想察觉出些不对劲,佟文瑾又微微叹了一口气,故作满容遗憾道:“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但似我这般的小女子,大概此生都是没有这个机会的了。”
“怎么会?”玄烨拧着眉头定定地看了佟文瑾一脸难过的神情,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对上佟文瑾看过来的视线,一字一顿的向她认真说道,“幼时汗阿玛曾对我说过,蒙古既是大清的伙伴也是大清的臣子更是大清的敌人,自三百年前起,女真与蒙古就是一时强弱。等将来天下平定、四方安稳,我们定是要常年巡幸蒙古、牧马草原的。”
“宁楚格,碧海苍梧我应该是做不到了,但到那时,我一定每次都会带上你去塞外看看的。”
佟文瑾知道早在玄烨自宫外避痘回宫之后,佟妃大概就已经告诉了他那个由一个名字定下的婚约,玄烨对她一日胜过一日的关心爱护也是因为早知道佟文瑾会是他将来的妻子。
只是,看着玄烨此时一脸郑重的神色,佟文瑾心中的滋味却是百转千回,既是触动又觉荒唐。
历史上的康熙帝一生曾三次巡幸蒙古科尔沁草原,第一次是在康熙三十七年,三征噶尔丹之后,为了褒奖科尔沁部落在平定噶尔丹叛乱之中建立的赫赫战功。
而历史上的孝懿仁皇后于康熙二十八年崩逝,康熙第一次巡幸蒙古的时候,距离此时已经过去了快要近十年时间。
*
玄烨和佟文瑾隔着中间的案台一左一右的靠坐在炕桌之上,手中各拿着本书静静地看着。
花色自西暖阁外打着帘子进来的时候都被这和谐的氛围唬得一愣,不知该不该出声打扰两人。
且不说《徐霞客游记》和《水经注》佟文瑾前世都是看过的,便是没看过,文字描写出来的山川河流之美又哪里比得过后世用摄影镜头一一记录下来的风景来得震撼人心呢?
只能说,在这样百无聊赖的古人生活里,能偶尔翻看翻看打发漫长的无聊时光罢了。
故而花色一进门,佟文瑾便抬头看了她一眼,瞥了一眼心神都还放在书上的玄烨,轻声问道:“花色姐姐,是有什么事儿吗?”
“回格格,是主子醒了,听说三阿哥过来了便让奴才来请阿哥过去。”花色也是低声作答,“还问了格格手臂可还难受,若是无碍便一同到那边去坐坐。”
“咳,是额娘醒了?”到底几人离得太近,纵使声音不大,玄烨也回过了神,放下手中的《水经注》伸展了一下身体,看向佟文瑾道,“走吧,先到额娘那儿看看去!这两本书你自己收好了,这些天在景仁宫中养病的时候也能打发打发时间儿,我有空也能来看上两眼。”
“好的,我记下了!”佟文瑾点了点头,也起身下了炕桌。
眼见着花色前脚跨出了西稍间的门槛,佟文瑾一伸手拉住身前玄烨的衣袖:“表哥!”
“怎么了?”
“表哥还记得我入宫那日我们到养牲处去转了一圈吗?养牲处的管事太监说过几日会从山东进献来一批新进的小宠,里面有只浑身雪白长毛、蓝黄双色鸳鸯眼的狮子猫。”她伸手晃了晃玄烨的袖子,一双眼睛水灵灵地望向他,“表哥替我将那猫儿要来可好?”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