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佟文瑾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与董鄂妃的初见会是这样的突然又随意。
在东六宫的宫道中被这个自称是承乾宫管事姑姑的女人拦下来的时候,佟文瑾虽然满腔疑惑,却也只能在她和气的神情和一言不发地静默注视中,顺势打发走了随侍的丹珠,独自跟在她的身后一步步往承乾宫方向走去。
转过承乾宫门口那座红木影壁,映入眼帘的就是那铺天盖地的热烈绽放着的一树梨花。
紫禁城中最著名的梨树在承乾宫。
每至暮春,就有人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城,只为赏一赏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城中难得的一抹清新诗意。
就是这棵梨树下,前世的佟文瑾不止一次辗转徘徊于此,有时还会故作姿态地吟上一句:“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然而此刻的佟文瑾重游故地,却是顾不得感慨这棵承乾宫中见证了无数故事却依然默默伫立于此数百年的梨树了。
一阵清风拂过,大片大片的梨花瓣如雪般落下,透过纷纷的梨花雨,她一眼就望见了梨树下那位“素雅如梨花”的女人。
望穿她盈盈秋水,蹙损她淡淡春山。
只论容貌,董鄂妃美丽,却不足够美丽。
然而在她半抬眸地随意一瞥中,却叫佟文瑾懂得了什么叫做任是无情也动人。
她收敛神色,端端正正地向前行了一礼:“宁楚格见过皇贵妃娘娘,娘娘吉祥!”
而梨花树下站在书案前的董鄂妃却恍若未闻,视线仍是集中在自己的笔下。
片刻后,她才放下手中那支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玳瑁管紫豪毛笔,细细端详了会儿自己写下的字帖,伸手接过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的管事姑姑递过帕子一根根的擦着自己的手指。
她的声音柔弱却温和,抬起头将含笑的目光落到了佟文瑾的身上,轻轻地一招:“要过来看看我写的是什么吗?”
今日种种发生得没头没脑,可此刻佟文瑾虽然满心疑惑,却还是顺着董鄂妃的颔首示意往书案上的花笺上看去:“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簌簌的梨花瓣依旧落着,还有调皮的几片晃过佟文瑾的鼻尖轻轻地降落在了花笺纸上的“梨花”二字之上。
闻着那股若有若无的梨花香气,不知怎得,佟文瑾的心头微微一动,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问出一句:“娘娘也会觉得寂寞吗?”
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时,佟文瑾不由得一惊,谁知却对上了董鄂妃依旧如水般温柔的目光:“我当也会寂寞,尤其是每当夜幕降临,紫禁城中为御辇开道的静鞭声越过承乾宫渐行渐远的时候。”
看着身前先是一脸震惊,随后便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垂下眼睑注视着地面的佟文瑾,董鄂妃轻笑了一声,伸手拿起了最上方的花笺抖了抖,然后轻轻吹了吹上面半干的墨迹放到一旁,又拿起一张一字一顿地诵读着上面的诗句:“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
“宁楚格。”董鄂妃将手中的花笺递给佟文瑾,轻声问道,“你说,后宫中的女人争得是什么?难道真的是一个男人的喜爱吗?”
“……”
交浅言深了啊皇贵妃娘娘!
我们之间很熟吗?
你知道你这突如其来的话题有多吓人吗?
这大概是是佟文瑾自穿越到大清以后第一次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自从见到了董鄂妃起,好像一切的事情都变得失控了起来。
虽说自从知道自己穿越到了顺治年间起,佟文瑾就对大名鼎鼎的董鄂妃神往已久,可她能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自己包括原身在今日之前都未与董鄂妃有过任何交际,所以,现在自己身前这位名传千古的美人,究竟为什么会摆出一副要和自己谈谈人生的架势啊?
但一对上董鄂妃灼灼地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似乎自己不说出点什么她就会一直这么看着自己绝不移开视线一般,佟文瑾略微沉吟片刻之后,还是试探着回复道:“……别的宁楚格并不清楚,可是朝廷内外皆知万岁爷对娘娘的偏爱,所以,大家争得应该是帝王的恩宠吧?”
“偏爱吗……”轻轻重复了一句,董鄂妃却不置可否,只是瞥了佟文瑾一眼,缓缓地说道,“帝王的恩宠或许也很重要,可是她们更看重的却是自己在后宫中的地位,以及这地位能带来的利益。”
“所以,宁楚格,你觉得什么才能稳固皇妃的地位呢?是六宫粉黛无颜色,还是三千宠爱在一身?”
“……”眼见着话题朝着愈发危险的方向发展下去,佟文瑾犹豫了片刻究竟该如何作答,可是看了身前温柔地凝视着自己的董鄂妃,她略微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下定决心般缓缓吐出了三个字,“是子嗣。”
“帝王的宠爱,显赫的家世,过人的才貌……什么都是过眼云烟,唯有子嗣才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佟文瑾抬起眼眸一眨不眨地望向董鄂妃的双眼。
而董鄂妃听完她的话,却依旧是一副笑而不语的温柔模样,让佟文瑾一时摸不准她的心思。
两人对视片刻,佟文瑾却不打算再和董鄂妃打什么哑谜了,她直截了当地看向董鄂妃直接开口问道:“所以,皇贵妃娘娘,宁楚格已经回答了您这么多问题,娘娘也能回答宁楚格一个问题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我却不想回答。”董鄂妃先是微微摇头拒绝了佟文瑾的提问,然后才又说道,“但是我却可以和你说说别的一些事情。”
“其实,你刚入宫的那天,我就在御花园中遇见过三阿哥和你。”
佟文瑾虽有些惊讶自己那么早就已经遇到过了董鄂妃,可却不知董鄂妃为何会在此时突然提起这件事情,她微皱着眉头望向对方。
“从那之后,我就一直留心着宫中关于你的事情。”
撞上她并不算善意的目光,董鄂妃只是轻笑一声,伸出手摸了摸佟文瑾光洁的额头,向前一步半蹲下身子将佟文瑾搂进了怀中,轻轻地附在她耳边柔柔说道:“所以宁楚格,我感觉到了,你跟她们是不一样的……”
佟文瑾突然被董鄂妃抱住本就一阵愕然,闻言又是一怔。
可不待她有何反应,董鄂妃却已经又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伸出手轻轻地为佟文瑾理顺了两鬓有些凌乱的发丝,双目盈盈地与佟文瑾对视:“你想知道吗?”
佟文瑾沉默了片刻,问道:“知道什么?”
……
*
在佟文瑾往后数十年的人生中,每每回忆起幼时寄养宫中的这一段岁月,永远也逃不过的两个身影,一个是佟妃,而另一个就是董鄂妃。
其实,她与董鄂妃相处的时间极少,除了她们初见这日,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第二次踏进过董鄂妃的承乾宫一步。
然而她与董鄂妃在承乾宫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相聚的那日,董鄂妃说得每一个字都深深地映刻在她的脑海里。
……
董鄂妃突然抬头越过承乾宫高高的宫墙望了望慈宁宫的方向,她先是轻笑了一声,这才继续回眸瞥了一眼神色肃穆地注视着自己的佟文瑾,又问了一句:“宁楚格,你知道为什么先帝爷最宠爱的女人是宸妃海兰珠而不是我们这位聪慧过人、堪称首席贤内助的太后娘娘吗?”
“并不只是因为海兰珠的美丽,而是因为海兰珠对先帝的爱,不是一个皇妃对皇帝的爱,而是一个女人爱着一个男人。”
“这对于身处后宫的妃嫔而言是极其危险的,因为对皇帝的独占欲和对其他妃嫔的嫉妒会让她时常丧失理智的发狂。”
“但对于被她爱着的皇帝而言,这却又是极其震撼而又浪漫的。生于帝王家,竟然还能有一个女人,像爱着一个普通男人一样爱着他,而不是爱着皇帝,这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
“所以,你知道了吗?宁楚格。”
“想要得到一个帝王的偏宠,最起码,你要让他明白,你能给予他独一无二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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