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不过,事情的发展到底还是不是人力所能预测的。
追封董鄂妃为皇后的消息虽然意料之中地受到了各方的强烈反对,但还来不及等顺治展示一番他如今的对朝堂的控制力,便一病不起了。
据皇宫内外不知何处流传出来的谣言所说,这是:皇太后毒杀皇贵妃之事被皇上察觉真相,皇上惊怒交加之下,一时忧愤伤心,故而病重昏迷。
虽说宫中传这些小话的宫人们第一时间便被孝庄太后以雷霆手段抓出来当众处死,但宫外的悠悠众口却是孝庄太后鞭长莫及、难以控制的。
更何况,这样离谱的传言在宫中流传开的几日间,居然再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的见过顺治一面。
因着之前孝庄用高压手段对宫内的一通整顿,这回倒是并没有再衍生出什么全新版本的流言,但一时间关于顺治病重的事情却是再次尘嚣渐起,整个皇宫之中都开始弥漫着一股名为恐慌的情绪。
*
大概是因为身为一宫之主的佟妃一副肉眼可见的淡定模样的缘故,此时的景仁宫倒是不同于别处的人心惶惶,虽说伺候的太监宫女们都不如往日那般成熟稳重,也还是能夸一句井然有序。
因着顺治如今病困于乾清宫中,所以不管是朝廷上还是禁宫中都有种风雨欲来的压抑感,不知道有多少隐藏在暗处的手段等着一展所长。
佟妃近来吩咐花色、依勒佳做些什么事的时候愈发的不避着佟文瑾了,所以围观了这些日子以来佟妃种种动作的佟文瑾也能算是这纷乱的局势中难得一个纵览全局的明白人。
宫中最早的谣言来自于西六宫,据西六宫中翊坤宫福晋传来的消息,说这些谣言全都是与她同出自阿巴亥部落的先帝皇太极懿靖大贵妃的手笔。
也就是这会儿佟文瑾才知道,原来如今翊坤宫中所住的那位名为格日勒的、来自阿巴亥部落的博尔济吉特福晋,居然和自己的姑爸爸佟妃有如此之交际。
而佟文瑾之前报复舒舒格格与五格格的小手段中那只本该要个儿逃出养牲处去偶遇舒舒格格的狮子猫,也是经佟妃递话之后被格日勒福晋帮着带去了西六宫,稳稳当当地将它丢到了舒舒格格的面前。
话说回来,这位先帝的懿靖大贵妃可能大家都十分陌生,可是若是提到后世流传的某个版本的“董鄂妃之谜”中那个董鄂妃的第一任丈夫襄亲王博穆博果尔大家是不是就熟悉多了?
这位懿靖大贵妃就是博穆博果尔的额娘。
当然了,这都是后世的人们为了增加“出家皇帝和薄命宠妃”这个故事的戏剧性而胡乱编造的狗血传言,事实上,董鄂妃是参加了顺治十三年的大选走正经路子入宫的。
而这位懿靖大贵妃这次看准时机在后宫中散播谣言的理由也远比什么“为子复仇”的八点档剧情正经且理智得多。
懿靖大贵妃出身阿巴亥部,初为蒙古林丹汗大福晋,后来林丹汗逝世之后,她带着整个部落归顺于皇太极,可以说,当年的她嫁给皇太极,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政治联姻。
而在皇太极死去的时候,不管是论身份高低还是论母族底蕴,她的儿子博穆博果尔才是原本更有机会继承皇位的皇子,只是最后不知道孝庄太后与睿亲王多尔衮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年幼的顺治帝这才在多尔衮的扶持下登上了皇位。
然后,其实关于后宫中流传甚广的那个谣言,其中还有些佟妃的一份手笔。
佟妃在从格日勒福晋处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推波助澜地帮助懿靖大贵妃传播着这个谣言,还一边将愈演愈烈的谣言递给了宫外的诸王贝勒们在宫中安插下的耳目手里。
佟文瑾一开始并不明白佟妃所做这些事情的意义,直到后来佟妃亲自给她一一解释之后她才明白。
佟妃并不担忧有人趁机夺权。
毕竟当年多尔衮权倾朝野的时候顺治都已经挺过来了,如今亲政多年的顺治不过是陷入昏迷之中病上一场,并不会对顺治对朝堂的统治产生多大的影响。
而这样做,却可以大大地削弱一番孝庄太后手中的权利。
当年野心勃勃的多尔衮压制少年天子的时候,朝廷之中有些不少坚持正统的保皇派,而随着多尔衮的落幕,政治权利重新分配,当年的保皇派却却开始逐渐分裂,变成了依旧坚持正统忠于顺治的帝党和重新站队效忠孝庄的后党。
对于帝党而言,正统二字就是贯穿他们一生的政治信仰,就算是顺治死了,他们也会选择继续效忠顺治的儿子、将来的新帝。
可是,其中大部分的老臣都是经历过当年多尔衮时代的人,那时候的孝庄太后还是和他们并肩作战、一起谋划着从多尔衮手中夺回皇权的战友,所以在很多时候,他们对孝庄都还有相当大程度上的敬重。
而佟妃想要做的,就是尽量消除这种敬重。
等这些不必要的情绪消失之后,帝党与后党的矛盾一定会更加地尖锐起来。
而除了朝中的大臣,另外一群人的存在也并未被佟妃所轻视。
如今顺治膝下的孩子都不是蒙古女人生的,爱新觉罗家的宗亲们绝对不会忽略这一点——顺治对蒙古的厌恶抗拒肉眼可见,宗室也并不会喜欢强势的外戚。
所以一旦两党之间的争斗被摆上明面,爱新觉罗家的宗亲们一旦抓住机会,不用任何人提醒他们也会尽力打压孝庄太后的风头。
……
佟文瑾从来不曾小看过任何人。
在穿越到大清朝入宫小住的这些日子里,她近距离的接触了佟妃后,便知道她绝不是历史书上那个被草草一笔带过的、身份标签只有一个“康熙帝早逝的薄命生母”的平凡女人。
可是这些日子里,佟文瑾看着佟妃坐镇景仁宫中,利用先帝后宫留下来的矛盾,轻轻一拨弄,便为日后朝堂上帝后两党的争斗埋下了一颗种子,又一边算计着皇室宗亲的入场,一边关注着远在草原上的蒙古诸部的动静……
佟文瑾还是被佟妃深深地震撼了。
*
毕竟顺治是偌大王朝的主人,在太医院的不懈努力之下,没过几日他便重新出现在了人前,于是之前那些刀光剑影的、隐于暗处的交手博弈全都重新归于平静。
顺治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继续他昏迷前未办完的事情,在他的对董鄂妃深厚的爱意支持下,他难得地雷厉风行了一次,力排众议地追封了董鄂妃,将她以皇后之礼下葬到了皇陵之中,等一切尘埃落定,时间已经来到了顺治十七年的九月份。
……
佟文瑾近来发现佟妃的情绪十分的不对劲。
在佟文瑾的眼中,佟妃是一个清醒而又理智的人,她也有所有人都会有的情绪,会担忧、会愤怒、会难过、会震惊……
可唯独不应该犹豫。
但是,不知道为何,在紫禁城中关于董鄂妃离世的阴霾逐渐消散的时候,佟妃却陷入了一个让她极其两难的抉择里。
*
乾清宫。
吴良辅眼见着顺治已经睡下这才从寝宫内退了出来,疾行几步转进了一旁的茶水间,挥手免了里面忙碌的奉茶宫女的礼,端起一杯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
等顺着喉管进入身体的凉茶压下了满肚子的烦燥,吴良辅这才叫来一个眼熟的小太监向他传达着顺治睡前的旨意:“你!对,那个小顺子,你过来!”
“嘿嘿,吴爷爷吉祥!您老有什么事儿吩咐奴才吗?”那个名叫小顺子的太监机灵地几步蹿到吴良辅跟前,一脸谄媚的笑着。
“狗奴才别贫!”他一伸脚踹上了小顺子的小腿,“老规矩,明日还是你去请几位禅师来宫中讲佛,最主要得是那位茆溪森禅师,那可是万岁爷特意嘱咐了一定要请到的!”
“是是是!吴爷爷您就放心吧,奴才一定办得妥妥的!”小顺子被吴良辅那不轻的一脚踢了一个趔趄,却连伸手揉揉的动作都没有,等听完吴良辅的吩咐连连点头应下,才一溜烟儿的往外跑去。
小顺子离开之后,小茶房里就还远远地留着两个值夜班的奉茶宫女认真的看着烧着热水的炉火。
吴良辅独自坐在原处,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吴良辅是前明末年跟随父母来到北京城的流民,后来父母病死,他为了有一口饭吃主动将自己卖进宫做了太监。
清兵入关之后,他由于脑子灵光没多久就学会了满文,这才有幸被安排在了小皇帝顺治的身边,如今算来,他已经跟着顺治十多年了。
所以,吴良辅自认是十分了解顺治的——顺治这个人,有时候优柔寡断,有时候执拗非常。
自董鄂妃的棺木抬入皇陵之后,吴良辅就发现了顺治整个人的状态十分不对,他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并不是失去董鄂妃这个知心爱人的痛苦,而是一种对所有人事都发自内心的倦怠。
近来顺治时常召请一些宫外有名的禅师入宫清谈以缓解自己心中的苦闷,一开始都还好,直到前几日一位名为“茆溪森”的禅师开始逐渐颇得顺治的青睐。
吴良辅跟着听了几日,心中却开始没底了起来。
因为这位茆溪森禅师向顺治讲的都是些什么“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之类众生皆苦,唯有我佛超脱的言论。
且顺治还肉眼可见的对这位茆溪森禅师一日赛过一日的尊敬,明显对他讲述的佛理十分的认可。
吴良辅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十分荒唐的念头——可是他自小就十分准确的、不止一次救过他性命的预感却在向他疯狂示警。
吴良辅想,看来应该早做安排了。
“皇帝想要出家”这种诛心之言是万万不能说的,但他作为顺治最信重的、贴身伺候的大太监却可以将近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别人,至于别人是怎么想怎么看的那就与他无关了。
只是,这个人选的选择倒是有些让吴良辅犯难。
首先,肯定是不能告诉孝庄的。
毕竟吴良辅总不能傻乎乎的跑去暗示孝庄说,你儿子因为他最喜欢的女人死了所以看破红尘打算出家。
脾气再好的老太太也是听不得这种话的!更何况,又有谁敢说孝庄太后是个脾气好的老太太呢?
再者,吴良辅若是真的将这件事透露了出去,从某种程度上就算是背主了。
他的主子是当今的天子,那么,这世上唯一有可能保住他性命的,自然就是将来的新君了!
念及此处,吴良辅默默地在心中做好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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