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宣搬入重华殿,这是上一世没有发生的事情。
可霍暮吟眼下没有精力去想这件事情,缺少睡眠的她犹如一具行尸走肉,方才在薄宣怀里,她便困意上涌,忍不住要睡着了。
罢了,睡足了再说。
薄宣定下的主意从未更改过,要想和他对垒,须得养精蓄锐,有时候养精蓄锐还不够,还要多多地动脑——这是上一世的教训。
可如今她太过困倦,眼皮打架脑子卡壳,空空如也,想不出什么绝妙对策。
况且,一会儿还有太后恐怕要来看望她这个因负荆请罪而晕厥的冲喜贵妃,届时还要虚与委蛇,没有精神可不行。
想着,她便躺了下来,扯过叠在拔步床边的八宝金丝薄红毯盖在身上,虚虚阖上眼。
可爱极了。
就像是一团软软的猫儿,困了就收起骄矜和尖齿,不管周遭如何,只顾惬意地栖息。
薄宣将她的反应纳入眼底,眸色深沉下去,在门里站了好一会儿才走。
薄宣搬入重华宫的事情很快便在宫里掀起轩然大波,头一个知道的是东宫薄安。眼下他和幕僚同坐一处议事,今日探讨的话题是如何看待薄宣此人。
其实这个话题已经探讨了许久,自打薄宣回宫那一日起便日日都拿出来谈。
有人说他无兵无权不足为惧,不用拉拢也不用树敌;有人说越是如此就越要警惕,朝中不乏扮猪吃虎之人;还有人说不必看重薄宣,要看重将薄宣引进宫的太后,她才是薄宣背后的人,说不准太后会把他推上东宫之位……
朝堂之上,后宫之中,猜度人心都是常事,可能让东宫幕僚围桌而论这么久的,薄宣还是头一个。
薄安起初听得心烦意乱,后来听宫婢来禀报说薄宣在后头对邕石海严刑拷打,一团乱麻的思绪终于有了个抽头——
薄宣和太后绝非一党,否则用不着拷打邕石海。
如此一来,事情便简单明了多了,薄宣不足为据,亦或者借刀杀人让太后处置了薄宣。邕石海一事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看薄宣识不识趣了。
这边有关薄宣的事情才刚有了个定论,那边薛美人就派了个贴身宫婢来请薄安。
薄安一见那宫婢,眉头便微微皱起,倒也没说什么。
那宫婢见着了薄安,神色羞赧,扭扭妮妮道:“太子殿下,美人娘娘请您共用午膳。”
薄安闻言,失去平时常戴的温厚假面,神色漠然地坐回案后,道:“孤知道了。”
半晌,那宫婢还不走。
薄安扔了手里的书册,那书册“啪”的一声落在案上,随着窗子里鼓进来的夏风,哗啦啦翻着页。
那宫婢有些害怕,解释道:“美人娘娘说有要紧的事要告诉太子殿下。”
薄安极不耐烦,“什么是要紧的事?是她的狸奴又上了屋瓦下不来了,还是她又和哪位娘娘斗气让我给她出气了?她就不能像四弟的母妃一样,不说多为孤筹谋到处走动走动,至少也不要给孤添乱吧?”
宫婢唯唯诺诺,道:“殿下误会美人娘娘了,是有关重华宫的事。”
“重华宫?霍大小姐?”薄安有些意外,斜过眼来,“重华宫能有什么事?”
“奴婢不知。”
……
趁着午膳的功夫,薄安去了一趟后宫,找他的母亲薛美人。
早在多年前陛下还年少的时候,太后垂帘听政,薛家还是朝中大族,太后没少扶持薛家,只是后来陛下掌权,薛家便渐渐权势旁落。是以薛美人入宫这么些年,也曾贵为贵妃,后又被陛下随口寻了由头一级一级贬作美人,好在膝下儿子长进,以长子的身份稳坐了这么多年太子位。
薛美人特地亲自下厨,兴高采烈地叫人将午膳摆在抱厦。
没想到薄安来了,只扫了一眼便,连称呼都没有唤,便道:“有什么事情快说,说完了孤殿里还有事。”
薛美人见他冷漠如故,脸上的笑容有些皲裂,很快就又拼凑起一副完整的笑容,拉着他的袖摆将他安坐在桌边的凳子上,“且请我们日理万机的太子殿下尝尝为娘的手艺。”
薄安没有动弹,别过脸,“这么多年了,你若是用这些心思去笼络父皇,也不至于现在还是美人的位份。哪怕你是妃位,我的拥趸者也不会这样寥寥无几。”
他不是头一回说这样的话,可他母亲一次也没往心里去。
“为娘的叫你来,正是要说这个事情,”薛美人沿着桌边坐下,殷切道,“此事知道的人少,涉及到上一辈的恩怨。你当你父皇是那么好笼络的么?当年艳冠天下的夜郎皇后都不曾笼络住他的心,不仅如此,还要杀她的儿子,你猜是为什么?”
“要说便说,不说孤走了。”
薄安对薛美人的耐心少得可怜。
薛美人叹了口气,看向远处,“当年你父皇和霍家长女两情相悦,噢,不是现在的贵妃娘娘霍暮吟,而是她的姑母霍苒苒,你父皇说若她为后绝不纳后宫,哪知后来为夜郎王和太后所迫,与夜郎皇后定下婚契。你父皇用了缓兵之计,一边顺着太后和夜郎王的意思亲自出发迎亲,一边想办法推拒了这门亲事,直到迎亲队伍到了吉昌州,霍苒苒在城墙上当着他的面一跃而下……”
“怪不得,”薄安恍然大悟,“怪不得父皇对霍暮吟青眼有加,年纪轻轻就加封‘倾城’二字,也不怪霍府这么多年无所事事却没人敢动他们。”
“是了,”薛美人话里行间有些惋惜,“我今日去给太后请安时才见过她,长得与霍苒苒有九分相似,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皇祖母是为了补偿父皇,所以千方百计要霍暮吟进宫冲喜?”
薛美人顿了顿,眸色之间流露出浓浓的神秘感,“也能是,却也不完全是。”
薄安:“不完全是?”
薛美人提筷子给他布菜,示意他吃,“这便又是另一桩秘辛了。”
见薄安提箸将她方才夹的水晶肉送入口中,薛美人才把身子往薄安的方向凑近了些许,神神秘秘道,“夜郎皇后入宫以后,陛下仅新婚当夜在她宫里留宿,没想到一留宿便有了孩子,还是双生,其中一个就是薄宣,太后刚接回来的那位。”
“双胞胎?怎么孤从未听说过?另一个呢?”
“早死了。那年大雪铺天盖地,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雪。陛下亲自找了两个奶妈子给双生皇子哺乳,元夕那夜,两个奶妈子抱丢了孩子,夜郎皇后慌了神,四下寻找的时候,突然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滑倒,扒开雪一看,是她的孩子,全身都硬了。当时我在场,那么漂亮好看的孩子,脸颊红扑扑的,唉……”
为人母亲,薛美人能体会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从来都只有对待孩子最周全的人才能当皇子的奶妈子,偏偏陛下挑的两位奶妈子不约而同地冒失,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陛下这是杀人诛心。
“没过几年,就是霍暮吟被封‘倾城’的那一年,消沉的夜郎皇后从席面上带走了霍暮吟,当着所有人的面跳了城墙。要紧的是,皇后薨礼结束,下葬之后,陛下才发现传国玉玺缺了一角,又让人将墓挖出来,可惜一无所获。”
薄安惊疑,“是夜郎皇后动的手脚?”
薛美人摇摇头,“不知道。但总归,霍暮吟是最后一个见到夜郎皇后的人,所以太后要她入宫,可能打的是传国玉玺的主意。简言之,重华宫那头你少些去,水太深。如今薄宣又搬进去住了,谁也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是霍暮吟的姑母害了薄宣和薄宣的母亲,还是薄宣的母亲害了霍暮吟的姑母。”
“不对啊,”薄安想了想,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薄宣不是双生子吗,父皇亲选的奶妈都冒失,怎么只死了一个,薄宣却活着?”
薛美人道:“当时夜郎皇后身边的大丫鬟有个叫盏月的,大约是撞见了奶妈子行凶或是怎么回事,用一个偷人宫女的孩子给他掉了包,小孩子嘛,看不出什么端倪,陛下当时便以为是双生子都殒命了。”
“盏月偷偷把薄宣养在宫里,夜郎皇后时不时去探望,行踪隐秘,鲜有人知,我还是因为那时落魄撞见过一回,薄宣就养在满是疯太妃的冷宫里,小小的一个,很是可怜。直到薄宣六岁时被陛下发现,夜郎皇后也不知用什么办法,将他送出宫去,然后摔了玉玺,拐了霍暮吟,自己跳了城墙。种种打击,陛下一夕之间老了十岁一般,就此病倒,再没好过。”
说到此处,薛美人有些唏嘘。
说来总是世事无常,恩怨纠葛弹指刹那,距今竟也已经十五年之久了。
薄安比薄宣早出生,对薛美人说的这些,记忆力都能拎出零星的碎片一一对应,譬如说夜郎皇后失去儿子时声嘶力竭的哭喊,跳城墙时一抹深红和脸上嘲讽而鄙夷的笑容,以及她出殡时漫天飘飞的白幡和圆圆的黄色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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