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旖旎像是含苞待放的桃花,熟悉的春风拂过,它便一点一点绽放。霍暮吟神魂游荡,陷入回忆里,羞愤不已,脸上渐渐泛起红粉。
冰凉修圆的指腹抚上她滚烫的面颊,薄宣带笑的声音像是一把长剑刺穿迷雾,惊醒那些旖旎的回忆,“我都还没做什么,母妃怎么就已经这样了?”
声音清浅,慢条斯理。
霍暮吟愕然抬眼,对上他晶亮的双眸,待看清他眼里的笑意,一股羞愤之情便从心间猛冲而上,原本清明的脑袋一瞬间就写发胀。
她抬手抵住薄宣的胸口,要将人推开。可惜力量不足,蚍蜉撼树,薄宣纹丝不动,甚至往里更压迫了几分。
“薄宣,你故意的!”
霍暮吟一双柔荑抵在他胸口,咬牙切齿,怒目而视。
薄宣浑不在意,下颌轻抬:“母妃知我甚多。”
油盐不进!
霍暮吟恨不得上嘴去咬,可眼下是乾天殿,陛下就在龙榻上躺着。
她转头看向陛下的方向,低声道:“你父皇一会儿就醒了,本宫劝你放尊重些,彼此都好。”
她说得严肃认真,薄宣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忍俊不禁,“母妃是觉得我父皇会帮着你,还是觉得我会怕我父皇?”
他垂下眼,半直起身,修长的手伸向霍暮吟的腰腹。
霍暮吟见他动作,猛地往椅背靠去,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眸防备地盯着他。
薄宣勾唇,修长的手指往前探去,勾起她不知何时已经松散开的腰间束带,指尖翻转,扎了个漂亮的琼花结。
他站起身来,修劲如松的身形凌然而立,居高临下,淡淡道,“母子关系束缚不了我,父子关系也不能。”
说到此处,榻上的老陛下仿佛要应景似的睁开了眼,发出干哑的一声呼唤。
“来人……”
大抵是因为强弩之末,他声音嘶哑,有气无力,若非内室静谧,这样的声音很难被捕捉。
霍暮吟耳尖听见,乍然有种被抓了现行的慌张,猛地将挡在前面的薄宣搡开,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龙床前,从榻边的矮几上倒了水递过去。
“陛下,我在呢,我去传太医。”
话音未落,她人刚要起身,手腕上就被一股强力攥住。她能感受到干瘦的指骨硌在她的手腕上,挤压得她筋骨生疼。
老陛下浑浊的眼珠缓缓挪动,转了过来,看见霍暮吟的那一刹那,一抹亮光从他眸中划过,整个人慢慢恢复了精气神。
“苒苒……”
老陛下唤道。
“嗯?”霍暮吟有些错愕。
她转头,求助地看向一旁漠然而立的薄宣。
“苒苒,朕……”老陛下的眼里竟然蓄起泪光,仍显干哑的嗓音有些哽咽,他一手紧紧拉着霍暮吟不放,另一只手缓缓抬起,遮去眼里的泪光,“苒苒,你肯原谅朕了吗?”
霍暮吟一头雾水。
她再次转头看向薄宣。却见喜怒从不形于色的他面色沉冷,狭长的双眸淬满浮冰,眸光凌厉如冷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场闹剧。
很久很久,他才反应过来,触及霍暮吟求助的眸光,周身的冷漠消融了些许。
他启唇道:“她不是霍苒苒。”
他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却是一记残忍的宣判,牢牢砸在老陛下心头。老陛下挣扎着起身,要看是谁在此大放厥词,眼前此人分明就是他的苒苒!
可他长年卧床,肢体已经无力。
薄宣迈开长腿,走了过来。
长长的身影出现在老陛下视线里,他缓缓抬眸,视线触及薄宣那张脸的时候,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喉间堵塞,呀呀呜呜说不出话,唯余两只手不停地捶床。
霍暮吟吓住,来不及顾手上被捏出来的红痕,站起身来就要去请太医。
薄宣见老陛下奋力挣扎的模样,陡然发出一声冷笑。
“父皇这次会用什么办法杀我?”
走到门口的霍暮吟听见这句话,身形一顿。不知为何,她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无限哀伤。
在她印象里,薄宣是很少有情绪的,即便有,那也是不形于色的怒意,旁的什么欣喜哀伤他一概没有。即便是现在,他问世上唯一的亲人还会有什么办法杀他,他也是淡淡的,似乎不带任何一丝感情。
他把自己的情绪修饰得太好了,以致于,若非霍暮吟和他两世相处,都听不出来其中深流的情绪。
她转身望过去,分明辉煌的内殿,此刻却仿佛一片苍凉。
尚方宝剑就悬挂在距离龙床十来步远的浮雕五禽戏的乌木沉香剑架之上,大病初醒的父亲拖着病体,不顾身体极限也不在乎自己是否能够举起长剑,竭力要去够及它。
滔天大恨也不至于此。
何况父子。
可他的儿子只是静默地站在一侧,长身玉立,无动于衷,连身影都不曾挪动分毫。在父亲面前,他就像等待审判和制裁的无罪囚徒,身上套着名为“父亲”的长满荆棘的锁链。
他的铮铮脊骨没有在父亲的威胁里弯下一分一毫,他的嗓音清冷如旧,为他死得不公的母亲声张,“你有没有想过,我母后肯不肯原谅你?”
换来的是老陛下歇斯底里的“她该死”三个字和越来越强烈的杀他的欲望。
烛火晃晃。
薄宣冷笑。
笑容隐没,重归于寂。
霍暮吟远远看着他漠然的侧脸,心里突然揪痛了一下。
她叫来禄公公,叫来太医,叫来其他皇子,太后也出现了,最后各宫妃子也都进来了,龙榻之前可算是真正的热热闹闹。
霍暮吟下意识看向站在一侧的薄宣。
他就那样站着,剑眉长眸,漠然孤僻,冷冷地看着一切不属于他的热闹发生。
大概是霍暮吟的视线太过明显,他长眸阖动,往这边望了过来。霍暮吟也不知为何,自己竟像做了贼一样心虚,猛然收回目光,佯装看向人群的方向。
陛下时睡时醒,太后做主,叫拥挤的这些人不必挤在乾天殿了,让皇后拟出一封侍疾的名册来,照着轮便是。
照理说,霍暮吟作为冲喜贵妃,原本是该侍疾守夜的,可皇后不知为何,自告奋勇要守这头一夜。霍暮吟原本也不爱争做这些表面功夫,哪一夜侍疾都是一样的,便带着琉璃回重华宫。
她脑海里总是萦绕着薄宣那张脸。
冷漠的、疏离的,甚至有些许落寞和受伤,他就那样站在空旷的世上,任由光把他的身影无限拉长。他站得笔挺极了,任由“刀剑”肆意虐杀也不曾弯腰求饶一瞬,在那个瞬间,他甚至享受起了被杀心刺骨的痛感,向“刀剑”剖陈着一场悄无声息却足够骇人听闻的对抗。
就像……
霍暮吟想不出合适的比喻。
大概就像……狼群里被头狼咬得遍体鳞伤,却仍旧坚持跟随狼群的那一只孤独的小狼。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回到重华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玳瑁说霍国公从宫外买了四方糕托人辗转送进来。又叮嘱说今日回不了门不要紧也别闹,在宫里别亏待自己。
四方糕用牛皮纸精心包了,还热着。
霍暮吟手心里托着四方糕,就着象牙白玉台阶坐下,繁复的贵妃正服迤逦在地,她突然想起她的父亲,若是她的父亲是薄宣的父亲,薄宣会不会就不想报复,也就不会那样冷漠,不会那样残忍噬杀……
说实话,若要她杀了薄宣,即便她现在手里拿着刀,似乎也是下不去手的。缘由为何,她不想深究,只知道自己做不到。
玳瑁拿了个针线筐,蹲在她脚边绣着花样,见霍暮吟自打从乾天殿回来之后便沉默寡言,就悄悄给琉璃递了个眼色。
琉璃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玳瑁问:“姑娘鲜少这样沉闷,是今日没回门不高兴吗?”
霍暮吟捻起一块四方糕,送到嘴边抿了一口,道:“也不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玳瑁道:“奴婢虽愚钝,姑娘倒不如和我们说说,说不准姑娘说着说着就自个儿明白过来了。”
霍暮吟从善如流,试着将心事说出口,道:“今日听到了一个故事。长白山上有个家猎户,日子很是美满。可猎户的女儿不知为何被一只野狼盯上了。有一日姑娘出门,回来的时候看见猎户其他家人都被咬伤在地。有一日姑娘又遇到了这头野狼,见到这头小野狼奄奄一息,你说这姑娘该不该救它?”
玳瑁到底跟了她许久,知道这里头的“姑娘”定然是她们家姑娘的化身,笑着道:“奴婢觉着这姑娘多半心善,若是强扭自己的性子见死不救,恐怕日后姑娘也不能高兴,不若将这小狼救下,给它戴上嘴套,慢慢驯化,教他通晓人情伦理,许还能看家护院呢。”
这是跟着霍誉世子学到的。
世子总喜欢从外头找些猛兽鬣狗一类,关在笼子里驯化些时日,那些猛兽鬣狗不便都乖顺得和什么一样。
霍暮吟被她点醒,捻了块四方糕送到她唇边,道:“你们三个,就数你最为机灵。”
说这话的时候,蹲在一旁拣白玉豆准备串珠子的琥珀手上一顿,唇角垂落下去。
*
霍暮吟对薄宣的想法,从一开始的避之不及,到杀他以绝后患,到现在的驯化他,她觉得驯化这个法子是最行得通的,也最让她觉得轻松。
她回内殿换了身轻便的深绿抹胸长裙,外披件青草绿的纱衣,叫玳瑁找来一个备用晾干的酒瓮子,主仆二人出了重华宫。
临出门前,她叮嘱琉璃道:“做桌好菜,口味清淡些,素炒芦笋、清蒸鲈鱼、白玉苦瓜酿,这三样的分量多些,等我和玳瑁回来。”
琉璃哭笑不得。
宫里的食材大多天将亮才会分发到各宫小厨房,这大半夜的,上哪儿找新鲜的食材去。于是只能差遣人到各宫去借看看有没有今日用剩的。
玳瑁抱着酒瓮子,走在她前面的姑娘提着宫灯,挽起袖子,熟门熟路地穿行在宫巷之间。
玳瑁急步跟上,问道:“姑娘,咱们去哪儿呀?”
霍暮吟道:“去西边的法华庵,那里有个小树林,里头很许多流萤。”
玳瑁又问:“咱们要流萤干什么?”
霍暮吟想了想,道:“驯狼。”
早两年前,陛下新病,宫里的贵人们为了给陛下祈福,特地起盖了这一处法华庵。当时工期颇赶,是以庵庙面积不算太大,小巧玲珑,却也五脏俱全。眼下陛下醒了,没人在里头,负责打扫的、焚香的、掌灯的庵尼们纷纷坐在庵庙门前的台阶上,吹着夜风打盹。
小小的庵庙,被茂密的树丛围拱起来,边上有棵高大的银杏,夏日虫鸣,夜风轻拂,好不惬意。
霍暮吟带着玳瑁踩进草丛间,袖子挽得老高,两个手掌拱成斗状,将栖息在枝叶末端的流萤捂在手心。
“玳瑁玳瑁!”她高兴极了,急切地喊着玳瑁把酒瓮拿过来。
玳瑁慌忙打开,主仆二人小心翼翼地将流萤放了进去。
霍暮吟见瓮口太大,流萤趁人不备就会飞出来,便撩起身上的轻纱扯下一截,蒙在瓮口。如此以来,下次要把流萤放入瓮中,只要揭开小小的一个口子即可,避免已经在酒瓮里的流萤飞出来。
主仆二人上蹿下跳,抓得不亦乐乎,欢声笑语随着夜风传到庵庙门前,在台阶上打盹的庵尼们醒了。
在这里干活的庵尼多是新入宫的小宫女,年纪不大,玩心未褪,听闻这边有笑声,便强打了精神,提着宫灯往这里照来。
“是谁在那里?”
玳瑁吓了一跳,霍暮吟却道:“我是重华宫的,在这里扑几只流萤,你们也来玩吗?”
那些小宫女大概四五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摇摇头,其中有一人道,“奴婢不敢,姐姐扑完也还请快些回去吧。”
霍暮吟见她们拘谨,笑道:“怕什么?”
玳瑁见状帮腔,道:“想玩的话便来,我们家主子恕你们无罪。”
重华宫的娘娘是宫里人尽皆知的,嫁入宫来冲喜的霍贵妃,长得绝艳无双,这入宫还未及三日满,陛下便已在黄昏时分醒过一回,若是醒了,更是享不尽的无上恩宠。她说恕罪,那也是没人敢拂她的面子。
这些机灵的小宫女左右一想,看着树丛之间的点点流萤,终是忍不住玩心,客气地道了句“那边多谢姐姐”,便挽起袖子加入进来。
星星点点的萤火照亮一个个笑颜,她们的笑声即便有意压制,也是出乎意料的轻灵好听。霍暮吟沉浸在扑萤的快乐里,未曾看见银杏树上横卧的身影。
薄宣双臂枕头,曲起一条长腿。天上星子点点,地面流萤飞舞,他横卧在他母亲移栽的银杏树上,阖眼栖息。
乾天殿里的场景放慢动作,一点一点从他脑海里划过。那个人狰狞的表情、愤怒的姿态、充满恨意的目光和嘶吼,一点一点,他都不曾遗漏。
法华庵向来是个安静的地方,可今夜似乎有了不速之客。
薄宣长眉一凛,指尖把玩的银杏叶刚要脱手而出,忽而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急切地唤着“玳瑁玳瑁”。
是她?
薄宣睁开眼,看向树底下那个灵动的身影。
轻罗小扇扑流萤。
流萤在她的手心里闪闪发光,微弱的光芒映亮了那张白皙无暇的脸。仅仅为着一只流萤,她的脸上便写满惊喜,晶亮的眸子里折射出耀眼水润的光华。
夏风穿林过叶,扬起她额角的发丝,她唇畔的笑容清澈单纯,美好极了,无端醉人。薄宣心间一窒,骤然停住了呼吸,生怕喘息之间的响动会破坏这一份恬静和美好。
法华庵里那些素来胆小的宫女们也被她带动,欢声笑语散落丛林,化在清凉的夏风里。远处烛火跃动,浩渺的皇宫灯火如海,都比不及这里的微弱的萤火让人心旷神怡。
霍暮吟扑得有些忘我,身上被蚊子咬了好些包也浑然不顾。
玳瑁提醒道:“姑娘,差不多了,咱们太晚回去怕琉璃干等。”
霍暮吟心道也是,万一薄宣回去先睡下,她这坛子流萤倒是“无狼可驯”了。于是没忍住又扑了一只,便拍拍手打道回宫。
钻出丛林以后,她问那几个宫女:“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那些宫女意犹未尽,笑着道:“姐姐,我们是春雨、春月、春江、春露。姐姐怎么称呼?”
霍暮吟抬手捏捏春月的脸,“本宫重华宫霍暮吟,她是玳瑁。”
吓得四春猛然惊醒,哗啦啦跪了一地:“贵妃娘娘!”
霍暮吟笑道:“都起来吧,今夜的事情记得保密,本宫玩得很开心,改日再来找你们玩。玳瑁,赏她们些银子。”
吓得四春又是一阵叩拜。
回到重华宫,琉璃恰好做好了四菜一汤,煮了金丝南瓜饭,香气扑鼻,把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勾起来了。
霍暮吟问:“薄宣还没回来吗?”
琥珀道:“还没,也不差人回来说一声。”
这话委实又有些僭越了。薄宣是主,她是仆,自然没有奴婢要求主子差人回来说一声的道理。
霍暮吟今夜心情还算好,笑着道:“才叮嘱过你的便又忘了?他是主子,怎能挑主子的毛病?”
可琥珀心里原就觉得霍暮吟偏袒玳瑁和琉璃,闻言便拉下脸来,垂着脑袋默不作声,眼里的光彩也都尽没了。
霍暮吟手臂上被蚊子咬了许多包,痒得很,是以没注意到琥珀的反常,火急火燎地让人备水准备沐浴。
她回来没多久,后脚薄宣也跟着回来了。
恰巧琥珀被玳瑁差遣着,回主殿来取霍暮吟常用的橙花香香粉,撞见薄宣,便埋头行了礼,道:“宣皇子回来了。”
薄宣目光掠过她手上的金皮双桃香粉盒,问道:“娘娘呢?”
琥珀一顿,捏着香粉盒的手陡然用力。方才霍暮吟“训斥”她的场景浮上心头,还有玳瑁和琉璃对她耳提面命的时候,她们俩得宠得意的时候,霍暮吟有失偏颇的时候……
低垂的脑袋下,琥珀的目光幽暗下去,她硬着头皮,乖巧应答道:“娘娘在碎雨池赏荷。”
薄宣的视线在她头顶停留了许久,半晌,他抬手接过香粉,“我送过去给母妃。”
说罢便与琥珀擦身而过,往回廊深处走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琥珀才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在地。很快,她便又扶着柱子爬起来,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往外跑去,夜风拂过她耳际,吹凉她的满身汗意,冰冷的感觉让她陡然冷静下来,奔跑的脚步也停滞了……
她望着前面不远处的慈宁宫,蹲下身来,抱头痛哭,瘦弱的手臂圈出一方小小的黑暗,朦胧的泪眼看不清前路。
忽而,暖黄的灯光从脚边溢入视线。琥珀抬头一看,见到了一身明黄太子冕服的薄安。
因着最开始霍暮吟身子弱,在席面上受过惊吓昏厥过一阵子,是以重华宫修葺的时候,太后特地叫人辟出一处天然的温汤池子给她泡汤用,原本名叫天光池。霍暮吟不大喜欢这个名字,叫人改成瑶光池。
瑶光池在重华殿殿东,是一处露天的池子,因着修葺的时间仓促,故而瑶光池的地界只有一道柴扉为界,做成山景野趣的意境。
瑶光池正是要去碎雨池的必经之路。
薄宣捏着香粉盒子,走在鹅卵石扑就的小道上,回想着琥珀的一举一动,唇角勾起一抹凌然笑意。
霍暮吟靠在灰石岩边上,任由整个身子在水里浸泡着。灰石岩一旁的假山石上点着一盏烛火,透过修长的睫毛,在她脸上留下了一片阴影。
玳瑁跪坐在一侧为她捋着长发。
不一会儿,霍暮吟约莫是泡汤泡得久了,有些口渴。她从玳瑁手里收回成股青丝,转头道:“玳瑁,我有些口渴。”
玳瑁道:“奴婢去倒些茶水来。”
霍暮吟贪凉,道:“不想喝茶,倒些冷酒吧。”
玳瑁应言离开,柴扉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又阖上,四周静悄悄的,目之所及都是山水草木,一般迎着光晕一半隐没在阴影里,很容易让人想起《聊斋志异》里的一些场景,霍暮吟开始有些后悔。
她悄悄往岸边靠,身子往水里沉了几分。
温汤倒是舒服。轻柔的温汤水包裹环绕着每一寸肌肤,暖暖的热意渗入四肢百骸,叫人通体舒畅。
也不知薄宣回来了没。
她掬起一捧水,濯洗着纤细的脖颈。露在水面上的肩颈白皙极了,便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也不及分毫。分外明显的锁骨聚拢出两处肩窝,平直的肩颈勾画出美人绝佳的气质,水面处,两抹弧度漾出两道圆滑的水线,青丝缭乱,有些许搭在上面,配上那张绝色倾城的脸,竟是欲说还休的极致美。
玳瑁去了又回,远远见柴扉处矗立着一抹修长的身影,心下一慌,快步走了过来。
见是薄宣,她压下心里额慌乱行过礼,道:“宣皇子回来了,怎会在此处?”
薄宣抬抬手,道:“母妃要的香粉盒子。”
说着,便往边上的石桌上一放,转身走了。
玳瑁有些莫名其妙,端着冷酒,拿着香粉盒子进来,道:“娘娘方才见到宣皇子了吗?”
霍暮吟转了个身,自己来接冷酒,“没有啊,他回来了?”
“回来了,”玳瑁道,“奴婢方才在柴扉前见到了,宣皇子瞧着和平日有些不一样,脸上红彤彤的,奴婢瞧着,好像还有些落荒而逃的样子。”
“落荒而逃?”霍暮吟实在很难想象这四个字安在薄宣身上的样子,想了想道,“许是喝酒了吧。”
今日的事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好事,借酒消愁也算正常。
不过……
霍暮吟恍惚记得,上一世的薄宣,平日里是滴酒不沾的,偶尔床笫之间喝了些许助兴,也不会面上发红。
想起床笫之间的事,霍暮吟觉得脸上滚烫一片。
玳瑁笑道:“难不成这脸红会过人么?娘娘的脸怎么也红了。”
霍暮吟不敢吱声,仰头灌了冷酒,从水里淌出来,由着玳瑁帮她善后,穿了一身鹅黄的裹胸长裙,外头搭了件同色的轻纱。
宫里的侍婢姗姗来迟,站在柴扉外禀道:“启禀娘娘,琉璃姐姐说,宣皇子回来了,眼下在正殿候驾。”
玳瑁道:“娘娘知道了,你且叫外头的竹轿预备着,娘娘就好。”
霍暮吟沐浴完,坐上竹轿,前头六个宫女手执金枝宫灯开路,后头八个宫监抬着竹轿“吱呀吱呀”地往前走。
回到主殿,薄宣已经不请自来,在摆着四菜一汤的桌边端坐,眉目如旧,脸上的红晕也都褪得差不多了。
霍暮吟问,“你方才去瑶光池做什么?”
薄宣云淡风轻道:“从碎雨池回来,路过。”
霍暮吟信了他的说辞,不再追究。
她看着薄宣的脸,想起今夜的主题,抬手为他盛了碗白玉苦瓜酿,道:“吃吧。”
薄宣看着她亲手盛的吃食,抬手舀了一勺送入口中,苦意在口腔绚烂开花,肆意蔓延,钻入齿缝,无处不在。
他面不改色地咽下,口中有些回甘。
“母妃这是在可怜我么?”
霍暮吟愣住,随即漂亮的眼睛一瞪,“你有什么地方值得别人可怜么?”
她原以为薄宣会摇摇头说没有。
可薄宣的面色霎时间如灯灭般沉寂。
他说,“有。”
“我父皇,在我出生那年,为了找了名乳母,除夕夜宴,我被那位乳母遗弃在雪地里,我母后身边的嬷嬷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全身都冻僵了。我幸免于难,可我的双生兄长冻死在那场雪里。”
他的言辞没有一点点修饰,就这样平铺直叙说着,若非目光悠远流长,霍暮吟差点以为他在说别人家的事。
他说,“我母后把我藏在西门所,把我交给一个老太妃抚养。那里的人都有些疯了,从我记事起,半夜常常能听见女人嘶嚎。我手上有一点吃的,她们就围过来疯抢,也是为了那一点吃的,她们把抚养我的老太妃踩死了,撕了她身上的肉去吃。我杀了她们……”
霍暮吟没吃苦瓜酿,可觉得,有道苦意在心底深处绽开,疯狂蔓延到喉口,她说不出话,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薄宣平静极了,见霍暮吟想听,接着道:“于是,我父皇发现了我。我母后连夜把我送出宫,为了掩护我的行踪,我母后从午门宫墙上一跃而下,我看见血溅开的那一瞬间,嬷嬷捂住我的眼睛。”
他舀了勺苦瓜酿送入口中,“可我的父皇,不打算放过我,暗里派人追杀,嬷嬷也死了,死之前把我送到了滇南。滇南王不好惹,我父皇笃定我在他手上不会活太久,再也没有管过我。”
虎毒不食子。
可薄宣的父亲,亲生的父亲,却非要他死不可。霍暮吟说不出其中的滋味,她眼眶酸乏得厉害,可眼泪只能在喉间作哽,无法堂而皇之地哭出胸腔。
薄宣继续道:“在滇南,我杀了很多人。你看到的,我耳朵上的黥纹,是我进百人窟之后活着出来的奖赏印记,肩上的黥纹,是一千人。滇南王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每剥一个人的皮,我的母后就会在我面前坠亡一次,就会看见我的父皇一次。我曾经也恶心,也把双手洗到破皮,可我没有母后,也没有父亲。”
从前以后,他都只有他。
“这就是我的故事。”他抬起眉眼,看向眼眶通红的霍暮吟,“奉劝你不要可怜我。”
霍暮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修绝的容颜,启阖的嘴唇,听他波澜不惊地阐述他过往的苦难。眼泪终于决堤,从光滑的脸颊滚下。
上一世她对这些闻所未闻,原来没有一个人天生残骇。她突然对过往的不解和怨恨感到抱歉,鬼使神差地起身来,站到他身边,轻轻把他揽进怀里。
“没有母后,没有父亲,可是还有我呢。”
她像哄小孩一样,道:“想哭就哭出来吧。”
薄宣被她揽入怀中,她身上的橙花香恰到好处,沁人心脾。可在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眼神幽暗下去,电光火石之间,他行如如闪电,鬼魅般站到她的身后,修长的手指缠上那截白皙细长的脖颈,贴着她的耳侧道:“不老实。”
霍暮吟眼泪都没来得及收,挂在卷翘的睫毛上摇摇欲坠。她整个人被钳制着,不受控制地往后倾倒在他怀里。听薄宣这样说,她心里的哀伤还没消散,就怒从心头起,“你又发什么疯!”
未想薄宣的犬齿竟然咬上她的耳垂,磨牙吮血,“谁可怜我都可以,你不行。”
霍暮吟快气疯了,咬牙切齿,“有种你掐死我!”
怕真被他掐死,她赶忙又补了一句,“原还想着带你看个好玩的,狼心狗肺!”
奈何薄宣偏执如斯,手上没有丝毫卸劲,“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清炒芦笋、清蒸鲈鱼和白玉苦瓜酿?怎么知道我要杀太子,弑君夺位?我是不是在什么时候……”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
“我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强迫过你?”
霍暮吟嘴快,得理不饶人,“强迫我的时候多了,你眼下不正强迫着呢吗?”
薄宣道:“不是这种强。”
他这话一出口,霍暮吟便立即明白了。她心里咯噔一声,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强迫之事悉数发生在上一世,薄宣怎么会知道?
“说。”薄宣贴着她的耳际,威胁意味甚浓。
霍暮吟道:“正如你所说,在我们遇见之前你都在滇南,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至于你的事情,本小姐梦见的!”
义愤填膺之时,她把从前的称谓都搬出来了。
薄宣的眉头倏然皱了起来。
半晌,他的手渐渐从霍暮吟的脖颈上移开。
霍暮吟惊魂甫定,立刻抬手去摸脖子有没有受伤。随着她的动作,手臂上的鹅黄外披轻纱垂落,露出一截皓腕。
白皙的手腕处,一截红痕触目惊心,正是今日被老陛下钳制所形成的。手臂上还有点点红痕,是扑流萤的时候被蚊子咬伤所致。
薄宣紧紧盯着她的手腕。
霍暮吟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疼痛,甚至连方才被薄宣掐着的脖子,好像也有些刺疼起来。
她捂着喉咙,瞪着薄宣。
薄宣别开眼,“我有分寸。”
意思是根本不会造成伤害,也不会留下痕迹。
霍暮吟恨不得咬他一口,大声唤来玳瑁,叫拿药箱来。
重华宫到底与旁的宫不同,连药箱都是漆金戴银的,手柄提握处用亮银打造了一条螣蛇,紧紧缠绕在提柄上,有祛病祛灾之意。
薄宣一看见药箱,恍然觉得有种诡异的熟悉感,接过手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来,这个药箱他梦里见过。
他强迫霍暮吟的时候,这个药箱正搁在案头……
那时的霍暮吟,也是穿着一身鹅黄的齐胸襦裙,他捏着她的腰……
薄宣没再往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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