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从没见过比任延还会保守秘密的人,安问嘴角都撑得磨破了,也没“套”出来这个礼物究竟是什么。

    第二天一早起来,镜子里的面孔打碎了他一晚上的侥幸,右边唇角红红的,结着细微的痂,看着就疼。刷牙时纵然已经万般小心,但是还是撕裂了伤口。“嘶”的一声,手指小心翼翼沾了沾,淡红色的血珠。

    任延刚练完球回来洗澡,正套着校服,被安问一脚破门而入。

    他提着穿了一半的裤筒,迟疑地说:“……早上好?”

    安问愤怒地指指自己嘴角,用目光无声控诉。任延没看明白,眯了眯眼,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离谱和畜生,没同情,反而混蛋地笑出了声。把人抱进怀里,小心又小心地亲了亲:“没关系,反正你也不用开口说话。”

    安问:“…………”

    下楼吃早餐,任五桥和崔榕没起,但毛阿姨火眼金睛,戴起挂在脖子上的老花镜,“呀!怎么嘴巴破了呢!”

    安问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任延胡诌得很,面不改色说:“昨晚上吃东西吃着急了,吃不下非要吃。”

    我晕!安问差点昏过去,当毛阿姨是傻子吗?!

    毛阿姨果然是傻子,关切又嗔怪地说:“吃东西要慢慢吃的呀,老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

    安问红着脸闷头吃面,脸都快埋到碗里了,总觉得每句话每个字都能似是而非地对应到画面。

    吃过饭,毛阿姨取过一个小小的创可贴,“上次拿错了,拿成了给小孩子用的了,你贴嘴巴边刚好。”

    防水创可贴,透明粉,上面印着小爱心。安问只手捂着眼睛,看模样很绝望。毛阿姨亲手帮他撕开:“你别难为情,这有什么的!听阿姨的话,就贴一天,等结了痂就好了。”贴好了,站远了看一眼:“多可爱!”

    安问拎起书包,逃也来不及。

    去竞赛班时也被狠狠围观,他只好推脱是被牙刷怼到了。为着这个原因,他一整天都没搭理任延,连午饭都是自己一个人吃的。下午到了体育场,跟他熟的人都关切问:“打架了?”直到卓望道默默递给他一个口罩。

    安问:“……”

    他怎么没想到?

    灰黑色口罩是小卖部里的畅销款,机场照里明星人手一个,安问拆开挂上,用救命恩人般的眼神仰望卓望道。

    高雪芬对于班级成员间的友爱十分感动,温馨提醒道:“要是你半路晕倒了,他们会把你抬进医务室的,别紧张。”

    虽然只是很转瞬即逝的一秒,但大家还是看清了。

    妈的竟然有腹肌。不是块垒分明的那种,而是网上那种最受欢迎最少年的薄肌感,薄薄的一层,很匀称地覆着骨骼。

    衣摆落得很快,林乐乐:“没看清,菩萨快让我再看两眼。”

    安问无语,窘了一下,强行高冷,冷着脸往起跑线走。

    一抬眼,任延在不远处冷脸站着,两手揣在宽松的运动裤兜里,黑色T恤上银白色口哨挂得显眼,整个人难上去难惹得不得了。

    完了。

    安问头皮一紧,被看到了。

    哪怕他是跟别的女生说笑也好,偏偏是给人亮腹肌。四舍五入,就是给人看腰。任延喜欢他的小腹与腰,有时候会故意把套摘了,弄他纤薄柔韧的腹上。低级的占有欲常常在气喘之时冒头,在他耳边恶狠狠而呼吸急促沉重地说真想把他关起来,或者像小时候那样揣在怀里。让人看脸已经很不情愿,何况是腰腹?

    安问闭了闭眼,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晚上免不了挨一顿急风骤雨,但还想挣扎一下,扭头便往反方向走。身后A班众人热心:“反了反了!”

    安问:“……”

    得,真成送行了,会死人的那种。

    他只能硬着头皮走向任延。任延微微一歪下巴,懒洋洋问:“这么多人,送刑场呢?”

    “怕他跑不完,鼓励一下。”林乐乐眨眨眼,“热了的话就脱啊,我帮你接着衣服,别不好意思。”

    安问心里一沉,口罩下深深倒吸气——听我说谢谢你,火上浇油温暖了四季……

    任延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唇角:“人我接管了,终点线等着吧。”

    卓望道咳嗽一声,张开手默契地拦:“哎水呢?怎么没人带水啊?”成功转移注意力。

    安问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跟在任延身边,每个毛孔都透着不情愿。

    任延吹了半天哨码了半天表,当中还强行镇压了两次架,此刻整个人透露出一种不好惹的散漫感,也不靠近他,声音不高不低地问:“不理我,倒是舍得给人看腹肌?”

    安问本来可以解释的,看他这么凶,偏不解释,冷着脸闷声在口罩下。谁没口袋似的。他两手也抄进口袋里,回到了任延第一次见他的那种拽样。

    “谁给你的口罩?”

    不吭声。

    “待会儿就这么跑啊?”

    还不吭声。

    眼前伸过一只手,还没反应过来,口罩便被拉至下巴,任延抬了抬眼神,“亲你了啊。”

    安问瞪他一眼,把口罩重新拉起,严严实实地在鼻子上压平:“今天不想跟你说话。”他半吊子打着手语。

    任延真觉得没天理,“喂,你吃醋我哄你,我吃醋你就不理我?”

    安问蒙在口罩下的唇翘了翘,琥珀似清澈的眼眸故意冷着,越过他径自去跑道上热身。那边主裁判吹哨,已经开始做报到登记。任延经过安问走向起跑线,手在他腰间不轻不重捏了一下,恰好在穴位上,无端让安问软了半边-

    “三千米起跑区好像在那边。”助理遥指了一下,安远成在伞下眯眼望了望,续着脚步往那边走。

    近四点,正是西晒之时,助理为他打着黑伞,虽然满操场乱走的学生和家长,但两人依然显眼。安远成抬手阻道:“把伞收了吧,别这么高调。”

    “好的。”

    进入冲刺阶段,三个人都开始发力,看台和操场的哗然尖叫已经连成一片,到处都是喊着名字的加油。A班的人从未如此有团魂过,个个都站起身喊得声嘶力竭,眼看着安问逐渐靠近第二名,尖叫得就差抱成一团跳舞了。

    “冲冲冲冲啊!!!!”

    任延再度看表,脸色已经从刚才的云淡风轻收敛,速度已经远远快过之前练习时的记录,可见冲刺多么激烈。

    安问只觉得小腿肚止不住地泛酸泛软,气管和胸口要烧着般,整个呼吸道灼烧成一片,口腔里满是铁锈血腥味,就连腮帮子都觉得酸。跑过终点线时眼里看不见别的,除了那道鲜明的白线,便是一旁按下秒表的任延。

    直到被人前赴后继地抱住围住跳上来勾住脖子,他才从尖锐蜂鸣的耳鸣中听清成绩:“天啊天啊天啊问问!第二名!你跑了第二名!你超了张涛啊啊啊啊啊啊!!!!”

    走至一半,安远成一拍脑袋,笑着说:“我怎么往起跑区走了?不应该在终点线等着么?”

    助理忙说是,陪着他横穿过操场间的草坪。这回走了一半,又改变主意了:“问问还不知道我来看他,要是忽然看到我,是不是该吓一跳,影响他发挥了?”

    助理斟酌着:“可能会太高兴了,紧张。”

    “那不好。”安远成摆摆手:“要是再摔一个绊一跤,我不是让他出丑了?”

    “那……”助理说不好,不敢贸然开口。

    安远成主意盛,人至中年更顽固,助理只是行政生活助理,负责打点他的差旅和生活琐事,虽然跟随已久,但没有那么多说话的余地。等了片刻,安远成果然自己拿定了主意:“我们就在操场上看,等他快跑完时,再去终点线迎接他。”

    既然如此,助理就陪他在草坪上坐下。安远成挺怀念:“多少年没这么在草坪上坐一坐了?还是当学生好啊。”

    周围谈恋爱的太多,连空气里似乎都冒着泡泡,安远成似有所感,连三千米开跑的鸣枪声都没发现,对着手机饶有兴致地打字,脸上不自觉挂着重返初恋的笑,虽然五官是英俊的,但显然在中年男人脸上有些维和。

    助理目不斜视,知道他又是在给谁发微信。

    聊了会儿,安远成在周围“安问!安问!”的加油声中醒过来:“已经开始了?”

    助理点点头:“快的已经到第二圈了。”

    安远成下意识从末尾开始找,十几个学生跑动,还有一群陪跑的同学,他一路寻着,最后在领跑的第一梯队里找到了安问的身影。

    “这么快?”他讶异得不得了。

    安问时而第三时而第四,两人咬得很紧,但他节奏稳,步幅大而轻盈,跑起来的姿态虽然不如前两个长跑特招生专业,但也漂亮得不得了。

    看台上A班的学生都疯了:“我操我操我操!超了超了超了!”

    就连对这种班级荣誉兴致缺缺的高雪芬也不自觉关注起来,脸上惊喜连连:“可以啊安问! 这么厉害!”

    安远成也忍不住站起身,边举起手机录小视频,边笑:“这么还戴着口罩呢?”

    安问也要面子,这么多人看着,他怎么可能贴着粉色爱心创可贴跑完全程?反正他也不用嘴呼吸,便将口罩拉至鼻子底下。别班的姑娘同仇敌忾了:“好装逼哦……”“但是好帅……”

    任延站在终点线旁,耐着性子听女生们尖叫,一手拿着秒表,另一手的小拇指懒洋洋地抵了抵耳朵,轻轻“啧”了一声。

    真行,愣是把最没观赏性的三千米跑成了全场焦点。

    别的同时举办的项目都没人气了,红色跑道边挤满了人,尤其是终点附近,简直可以说是夹道欢迎。主裁判不得不拼命吹哨赶人,任延瞥了眼秒表上的时间。之前他帮安问掐过表,知道他的一千米、两千米和三千米的用时和速度。

    显然,安问还有余力,而原本与他紧咬的第四名已经落后得连车尾气都吃不到了。

    任延跟主裁判对记录的同时登记,眼底有不明显的笑意。

    当裁判的体育老师也讶异:“破校运会记录了?”

    安问摆摆手。

    “不紧张啊?”高雪芬有点意外,但也没怎么当真,点点头道,“挺好,心态不错,班里剩下同学都给你写通讯稿呢,保证给你写得可歌可泣。”

    班长给他捏左手胳膊:“跑最后也没关系,能跑完就很优秀了,没什么好丢脸的。”

    副班长给他捏右手胳膊:“对,咱就慢慢跑,哪怕走到终点呢!”

    安问没想到一个三千米热身给热出了上战场的热血感,这一个个饯行的,仿佛生怕他一不小心回不来。他脱下外套,从林乐乐手里接过号码簿,撇过脸垂首在短袖上随便别了别,让卓望道翻译道:“回去吧,用不着加油,能跑完。”

    所有人都觉得他在嘴硬,死要面子,毕竟三千米么,说短不短,但要说很难完成,倒也不至于,男孩子要真跑不下来也挺丢脸的。但安问瘦啊,套在松垮垮的校服里,像一棵正青葱的白杨树,何况天天跟任延这种全校人心中的顶A站在一起,更衬得好欺负。

    一群人依依不舍的,安问烦了,勾勾手指,等众人目光聚集过来时,他微微揭起运动T恤的衣摆。

    前三名全破了,两个特长生不稀奇,稀奇的是夹在中间的安问。

    “我操操操操,破纪录再积八分!”A班的人欢呼雀跃抱着跳成一团,“牌面!”

    卓望道拼命扒拉才把安问从人群中解救出来。安问一边深呼吸调整节奏,一边摆着手,让他们别特么再跳上来抱他了。长跑完的气管脆弱,他咳嗽得厉害,接过卓望道递给他的水。

    最熟的几个人陪他慢走调整心率,直走了操场大半圈,才放心他一个人。

    身上的汗半干,捋了把头发时,被人从身后勾住脖子。

    任延胸口的哨子晃荡着,在他耳边轻笑:“好厉害,都比我快了,以后岂不是追不上你?”

    安问撩起T恤擦汗,口罩和创可贴都不翼而飞了,他现在脸色苍白,偏偏嘴唇红润,唇角还破着,黑色额发湿着凌乱,跟在床上没什么两样。

    三千米是任延今天最后一个值勤的项目,他眼眸微暗:“找个地方好不好?”

    众目睽睽之下,安问很轻地点了下头,与任延并肩穿过操场。广播里还播着他的名字,宣读着A班给他写的通讯稿,气势澎湃而煽情,哪里知道他一心只想跟他男朋友接吻。

    下了操场的半山坡,便是男生寝室楼后门,但这道门常年锁着,因而并没有人往这边过。

    四处没人,安问被任延压在墙上深吻时,并没想过会被他爸爸安远成看到。

    ?

    第九十六章

    安问冲过终点线时,安远成是想立刻上去为他庆祝的,但一瞬间围上去的学生太多,何况还有选手陆续冲线,现场乱成一团,他不急于一时,也并不想跟一群小孩儿乱挤,便站在草坪上等了一会儿。

    手机里微信震动不停,安远成将注意力从小儿子身上转移回来,看了眼对方发过来的文字和爱心表情,忍不住又回复起来。正如他在酒席应酬局上跟别人吹嘘的那样,初恋的感觉让人返老还童重返十八岁。别人都吹捧说安董精力无限宝刀未老,哪像他们力不从心汇源肾宝。

    暧昧时不觉时间飞逝,直到助理提醒,他才意识到已经过了五六分钟,围观的学生都散了,而目之所及处也没了安问的身影。

    “问问呢?”

    助理一直帮他关注着,指了指操场远处的两道身影:“在那边。”

    安远成辨认着与安问勾肩搭背的人:“那是延延吗?”

    “是的。”

    安远成点点头:“走,去追追他们。”

    作为靠岳父家起手的董事长,安远成比别人更讲究派头与面子,任何场合总是气宇轩昂,步履不疾不徐,绝不允许自己出现急躁的失态。虽然要追安问,但也没有小跑一阵的意思,视线跟着安问的背影,悠然地与助理笑谈:“以前学校里的事情都是养真在操心,你说他看到我,会不会很惊喜?”

    “肯定的。”助理会说话,“何况问问少爷离开家这么久,更需要您的关注和父爱,一定会很感动和惊喜的。”

    安远成颇感欣慰地点点头。他也不过是心血来潮,听到公司里同样是省实家长的下属聊起,说运动会第二天刚好是家长开放日,又刚好有空,便来看看。

    他关爱安问,身边人谁看了不说一句父爱细腻伟大,说他是个好父亲好爸爸?安远成也常常被自己感动,譬如吃到饱满虾仁,就睹物思人,惦记着说问问小时候最爱吃虾饺了,见到林茉莉买的木马摇摇乐,就感慨说安问小时候都没玩过。

    有付出就想有同等的回应,安远成自己都感动非常了,要是安问也同样感动,那也不算他白疼一场。

    “我还怕他恨我。”安远成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品性真好,不愧是我的儿子。”

    眼看着安问和任延下了操场台阶,沿着一片草坡越走越偏,稀奇一声问:“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助理对省实也不熟,猜道:“可能是抄了什么近路。”

    草坡起伏,冷不丁听到有人聊闲天。

    “任延真没跟张伊橙谈,他他妈是gay!”男生说。

    “怎么可能,他要是gay的话早被传出来了,陈千予他都没看上,还能看上谁啊?”女生表示不信。

    安远成停住脚步,助理也默契地一同停下。

    “我说真的,我亲眼看见,我还录视频了。你知道我特么烦他了,不是为了你的话,我操这闲心干嘛啊?不就是想拍了给你看看吗,你别不理我。”

    林乐乐撅着个嘴:“我没想跟你复合,你别老来烦我。”

    郑伯早已将另一侧车门拉开,安问矮身坐进去。车子启动时,他还忍不住从后窗看任延,见他站在原地,仿佛能感知到他的目光似的,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直到郑伯将车子开上主路,安问才乖乖地坐定。侧目望安远成,与他分享喜讯:“我今天比赛拿了第二名,还破了校运会项目记录。”

    安远成眼眸微掀,“嗯”一声。自从“认祖归宗”以来,他还没对安问如此冷淡过。但安问只是稍稍疑惑了一下,便自顾自找到答案。一定是他太累了,所以现在很困,没有精力搭理他。

    他很懂事,从不做自讨没趣的事情,便抱着书包坐端正,将蓝牙耳机挂上。过了会儿,任延的语音请求带着手机震动,他接起,从耳机里听到他那边骑车的风声。

    任延没说话,安问听着风声,默着他经过什么路口,转过什么路牌,似在同路,昏黄的路灯在眼前流连成橘色的幻影,空气中总有香味。

    “我知道,我就是想让你高兴。”李佩拿出手机:“真的,就我知道这件事,这个视频你第一个看。”

    林乐乐将信将疑地接过手机,点进相册:“哪个呀?”

    李佩滑了一屏,找到视频,点了进去,解释道:“他关灯了,拍不清楚,你就听个声音好了,我也不敢站太近。”

    视频开头便是任延的声音,叫谁“宝贝”,带着无可奈何的低笑,接着便解释自己跟张伊橙的关系。他这么桀骜的人哄起人来如此耐心,已经让林乐乐大跌眼镜,但更让她疑惑的是:“另一个谁啊?怎么不说话?”

    李佩抬眸看她一眼,两人眼神对上,林乐乐捂住唇,猛然瞪大了眼睛。

    并不知道是谁,但看气势,也许是老师吧,毕竟省实初高中部那么多教职工呢。

    “老、老师好……”林乐乐声音细小地问好,心里打鼓,猜是不是要被训话了。

    安远成果然问:“哪个班的?”

    “高、高二A班……”

    安远成点点头:“手机给我。”

    李佩心疼地看着手机被林乐乐递出去,懊悔得想扇自己一巴掌。

    平心而论,安远成从没想过另一个一直不出声的人,会是安问。他没有想过那人不出声不是因为声音小没录进去,也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他是哑巴,只能用手语交流。他管这趟闲事,是因为任延是任五桥的儿子,无论如何,这样的不雅视频留在别人手机里,都是祸害。

    安远成并没有点开视频再看一遍,径自点击删除,画面从屏幕上消失了,却烙印在了他视网膜上。

    那双鞋子,那只撑在身侧的手上戴着的腕表,都让他觉得可怕地熟悉。

    “最近删除里可以复原。”助理提醒。

    安远成定了定神,手指微微抖着点进【最近删除】,将文件彻底抹去痕迹。

    他删除了两次,也就是看了视频封面两次,看了两次那支手表、那双鞋。

    如果只是其中一种撞了,他都不至于如此心悸如盗汗般,偏偏是撞了两款穿戴单品,又是一个不出声的人。对任延百依百顺,不出声,被任延如此玩偶般、重欲地、完全充满侵略性地亲吻的人。

    林乐乐和李佩先后反应过来不对劲:“您、您有什么权利删我们视频啊?”

    安远成不开口,面色灰冷,助理代为回答:“我们是当事人的监护人,私自拍摄、传播视频涉及侵犯隐私权和名誉权,如果两位将视频公开传播,我们会聘请律师提起诉讼。”

    他一通吓唬完,接过安远成递给他的手机,再转交给林乐乐:“好自为之。”

    待两人走远,林乐乐尴尬又恼怒:“你有没有开iCloud啊?”

    “早就满了。”

    “那就是没了呗。”林乐乐赌气把手机扔回到李佩怀里:“怎么每次跟你都这么丢人啊,你别来烦我了。”

    小情侣的嘟囔声越来越远,安远成额上的汗越冒越多,似是走在烈阳底下,经不住曝晒。

    助理并不知道视频里的另一个主人公是安问,只当安远成是太为任延震惊,便用事不关己的语气宽慰道:“现在年轻人都很开放,喜欢男的是时髦——”

    尾音蓦地噤声,连带着心也突地一下没了跳动。

    安远成用前所未有的冰冷、高高在上的的眼神盯着他,那种眼神超过了威严、严厉或凶狠,而是一种黑色漩涡般的恐怖。

    助理垂下脸,一个音节也无法发出,心里想的是,幸好马上就能见到安问,董事长总不至于迁怒到问问少爷身上。但他没想到的是,转过坡底,映入两人视线的,竟然是安问被人压在墙上纠缠着亲吻的画面。

    安问闭着眼,从神情上来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丝一毫不情愿、或被胁迫的迹象。

    他是愉悦的、投入的、沉浸的,甘之若饴,回应热烈,两条胳膊忘情地勾住压住他之人的脖子,腰落于人手,被用力抚摸。

    助理震惊到呆滞,反应了好一会儿,意识到另一个人是任延。也就是说……他不敢再想,机械地将脖子扭向安远成。

    安远成脸上笼罩着难以言喻的病态的黑气,每条皱纹每道肌肉都在下坠。他捏紧了拳,就在助理以为他要冲上去打人时,他却转身走了-

    跑了三千米第二名,破了校运会记录,就连吴居中都知道了,晚自习时奖励给他一枚小提拉米苏。安问课间时一口一口吃得开心,幸福感一直延续到下了晚自习,从排练教室出来。曲水节近在眼前,只剩下最后三天排练时间了,A班的人自信心爆棚,觉得高低得捞个二等奖吧。

    互相道别时,安问才发现林乐乐看他的表情奇奇怪怪,透着欲言又止。

    她是后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白天那个人的面孔五官上,能依稀看到安问的影子。也就是,那个人不是任延的监护人,而是安问的。

    要不要提醒他,他爸爸已经知道了呢?林乐乐犹豫了一下,很快便放弃了。看今天那人的表现,似乎并不排斥孩子搞同性恋,何况谁不知道他们和卓望道是打从父辈起的交情,用得着她一个外人操心死活?说不定双方家长早就知道了呢。

    安问心情好,见到任延时,人也沉浸在快乐的气泡中,连嘴角的伤都不跟他计较了。任延最近都骑着单车载他上下学,但进入十二月后,纵使是宁市也会觉得冷风扑面,他自己一个人当然无所谓,现在带着安问,便考虑是不是先买一台车。

    崔榕原本的打算是等他上大学后再买,届时想开去学校也随他心愿,任延看中的是全进口奔驰AMG GT,现在定的话,等到了时恐怕宁市那么点缝隙长的冬天都过了,毕竟他的那台宝马机车都还在延期清关呢。

    “先随便买台代步车,等上了大学以后再买AMG。”他说完自己的打算,补充一句:“崔榕和任五桥都没什么意见。”

    安问呆滞掉:“好浪费。”

    任延斜眸瞥他:“怕你冷。”

    安问回头看任延,似有踌躇。

    安远成一眼都不想多看任延,如果车里有高尔夫杆,他甚至会控制不住挥杆敲碎他的颅骨。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只能牵扯起一个笑:“怎么,回家还要跟任延告别?”

    任延也已走至车边,对安远成礼貌地颔首:“安叔叔好,今天要接安问回去么?”

    安远成点点头,也没多解释,只说:“很晚了,快上车吧。”

    任延便把书包递给安问,跟他自然地道别:“明天见。”

    安问抱着书包,上前一步,像要跟他抱一抱。这只是他下意识地举动,但很快清醒地止住了自己,对任延比划着:“那你路上小心,别睡着。”

    任延轻轻笑了一声:“好的,知道了,晚安。”

    一个小时后到家,安养真和林茉莉都深觉讶异:“怎么突然回来了?明天放假吗?”

    安问摇着头,发现林茉莉肚子又大了,人也圆润了不少,白色的皮肤透着粉,整个人一股珠圆玉润的感觉,随手用鲨鱼夹夹起的发髻凌乱,倒是一如既往的妩媚。

    安远成没头没尾地通知:“以后在家里多住住,就先不要在任延家住了。”

    安问愣在当场,吃了一半的葡萄不上不下地裹在嘴里。

    安问随着安远成走,在楼梯口看到两张陌生的脸孔,身型很高大。显然是安远成的人,见人来了,点点头,也不多话,一个扭头先下楼,为开路,另一个等安远成和安问走了,才跟在末尾,为保护。原来是两个保镖,或许是公司的安保,被安远成深夜叫了过来。

    安问心里别扭,不知道安远成为什么要防他到这种地步。难道如果他抗拒回家,他还要让两个保镖硬把他打昏了扛走不成?

    “我听老师说……”安问碰碰安远成的胳膊,让他看自己的手语,“你要帮我转学?为什么?”

    “家里出了点事。”

    “什么事?”

    安远成不再看他。

    安问跑到他前面,堵住他路,固执要让他看到自己:“为什么跟学校说我精神有问题?”

    他双眸里都是初生牛犊的锐气,如果安远成敢提一句妈妈的事情,他就索性趁机质问他、问个干脆到底。

    “出什么事了么?”安养真率先问,毕竟他前几天才跟任延通过气。

    “没有,”安远成伸出手去,犹豫了一下,敷衍地摸了下安问的头发:“爸爸最近总是梦到你,回来看不到你,心里不安。”

    林茉莉打趣:“什么呀,想问问了就直说好了,这么含蓄,难为情吗?”

    安远成不置可否,只吩咐佣人:“把房间收拾好,就按他原来喜欢的样子。”

    佣人领命下去了,安问天真地问:“那要住多久?”

    安远成的目光却尖锐,带着莫名的审视和严苛:“怎么,连一晚上都还没住,就想走了?你说,你想住多久。”

    他都这么说了,安问怎么可能有别的答案:“爸爸想让我住多久,我就住多久。”

    安远成看着他手语一字一句,又看他沐浴在灯光下漂亮、天真、乖巧的神情,那种想把任延颅骨敲碎的愤怒又出现在手掌间。

    安家怎么能出一个同性恋?大逆不道,败坏纲纪,污染基因,不仅是丢脸,更是不幸,是被任延诱惑、哄骗、诱捕的不幸。

    “但是,”安问踌躇着,“我在备考,马上就要联赛了,能不能进冬令营,就看剩下来的一周,家里比较远……”

    “让郑伯开稳一点,车上也不妨碍你看书。”安远成轻描淡写地说:“现在去洗漱睡吧。”

    安问只能乖乖去洗澡,又陪林茉莉聊了会儿天。林茉莉手语学得最好,说:“后来换的葛老师讲课真有意思,她还想让她女儿学特殊教育呢,好有大爱的一个人。”

    安问比了个“我爱你”给她肚子里尚未谋面的妹妹,林茉莉“咦”了一声:“这是什么?我怎么没学过?”

    安问懵懂地看着她,牵过她的手,在她手心一笔一画写,写到第二个字时她就猜出来了:“是‘我爱你’?哇,我都没学过,你再教我一遍?”

    安问心慌了一下,手语也有些乱:“葛老师没有教你吗?”

    “没有呀。”林茉莉笑得开怀:“这个很不常用哎!根本没想过特意学一下。”

    安问点点头,压下砰砰乱跳的心脏。这或许只是巧合,毕竟那个葛越都有女儿了,那肯定是已婚,怎么可能……何况左看右看,林茉莉都比她好看许多、出众许多。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下,葛越若无其事地教安远成这句手语,看着他的眼睛念出“我爱你”三个字,又柔柔地一笑,而安远成又是小儿学语般认真学了。

    安问还年轻,并不知道对于成年人来说,许多若有似无才是致命上瘾的东西。

    任延准备入睡时接到安问视频,额发柔软地垂着,睡衣陌生,脸上表情无精打采。

    “怎么了?回家被批评了?”

    安问缓慢地摇着头,唇朝一侧用力抿起:“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

    “你不用买代步车了。”

    “坏消息。”

    “我这个冬天应该都要在家里住了。”

    任延:“……为什么?”

    “爸爸说想我。”

    ?第九十七章

    因为住回了家,安问第二天只能早起。头天晚上失眠得厉害,说不清是认床还是不习惯没任延抱他,辗转反侧到三点才阖眼。早上起来哈欠连天,打得眼泪花都冒了出来,全家都取笑他,吃个早饭都像是要拿着汤匙睡着了。

    上了车后便歪在后座上睡过去了,利用通勤时间温习功课的愿景完全泡汤。郑伯开着车,从后视镜瞄他,下了车不无忧心:“脸色这么差,是不是一点没睡够?”

    安问摇摇头,将书包挂上肩膀,郑伯与他道别:“晚上还是老时间来接你。”

    安问挥手道别,手机里躺着任延出门前给他发的微信,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在校门口入口处等了会儿,果然见到任延的单车滑过绿茵下的人行道。他单手扶把,因为有行人,因而速度不是很快,未扶车把的另一手抓着麦当劳纸袋。停好车,他把麦当劳递给安问:“怕你来不及吃早饭,里面有咖啡。”

    安问把他当救命恩人,连糖也不加,直接喝了半杯醇黑现磨,苦得一张脸上五官乱飞。

    “你爸爸最近是不是出什么烦心事了?”任延想起来问:“昨天崔榕和任五桥都不知道你要回去住,按理说,他怎么也该跟我爸打声招呼的。”

    安问咬着半空的咖啡纸杯口,腾出两手来回答他的问题:“他看上去是挺奇怪的。”犹豫了一下,没把手语老师葛越的事说出口,毕竟事关两个大人的声誉,他又没有证据,只是捕风捉影的直觉。

    任延耸了下肩:“那可能确实是最近比较累,所以想看到你待在身边。”

    安问点点头,三两口把咖啡喝完了,捏扁了扔进教学楼大厅的垃圾桶里。

    “你呢?你怎么想?”任延问。

    安问不知道。安远成说想他,他没有理由赖在任延家里不走。但安远成这样的兴致想必不会持续很久,因为以安远成这样的“严父”,并没有能力长期维持与孩子的亲密关系——何况是安问这样半道认回家、半生不熟不尴不尬的孩子。

    严父与亲密关系是背道而驰的两道轨道,安远成的大家长父权制权威刻入骨髓,安养真在他面前向来只有点到为止的松弛,一旦过了,安远成便会提点他勿要太过轻浮,失去对长辈的恭敬。

    安远成出身于北方的双职工家庭,与琚家这样的南方老乡绅宗族有本质不同,本应是时代浪潮下最自由敢拼的那一代,却偏偏将琚家的族规族训奉为圭臬,言必称光耀门楣、光宗耀祖,不仅帮琚家大修族谱翻修老家祠堂,也花很大力气去追溯安家的来源,千方百计要与历史上的这个谁、那个谁扯上关系,以把他的“安”改头换面成自古以来的名流绅贾大族。

    一直以来,与安远成的亲密关系,更多是安问刻意维系的结果。他知道,安远成对他的关爱,本质是出自愧疚与补偿心态,深夜来访,也不过是偶尔的心血来潮。从福利院成长起来的安问善于照顾别人的情绪,因此常在安远成面前表现出乖巧与依赖,仰起的脸像羊羔跪乳,会令任何一个家长因满足而喟叹。

    这之后灯光便黑了,过了会儿,任延的声音变低,说什么“这样的场景也不是没幻想过”,音量调大,听到细微的水声。林乐乐脸红透了,啃着手指。视频画面很歪,只有一双垂下的小腿,和任延的腿很近地贴着、摩挲着。吻得深入,呼吸声、叹息声和衣物摩擦声,都让人浮想联翩。

    “我去……”林乐乐眸光兴奋湿润,“你怎么不多拍会儿啊。”

    李佩:“……”低声问:“真的就你一个人知道,你敢告诉别人吗?”

    话音落下,不知何时身后已站了人,两个高中生都吓了一跳,林乐乐差点从秋千上摔下来。

    “应该不会很久吧。”在班级门口分别,安问匆匆地说,展颜一笑:“也许过不了几天他就会觉得我烦啦。”

    他天真,任延也跟着他一起天真,每天只在中午晚上时一起吃饭,课间在走廊上吹风聊天,渴得极了在天台私会接吻,有时候篮球队周朗他们上来抽烟,撞上了,一个个脸憋得青绿站门外给他们当门神。

    安问也没有发现高雪芬看他的表情总是欲言又止,偶尔碰到老邢,老邢也一脸憋了屎的模样。

    直到两天后,吴居中问他,为什么转学的事要瞒着他。

    “我想知道是你家长单方面的主意,还是你也知道?如果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怕我批评你,还是觉得无法面对?联赛只剩一星期,你现在跟我说转学?”

    安问刚这几天都在吴居中的办公室里上晚自习,他刚收了卷子,正准备去实验楼做最后一次排练。书包拉链还没来得及拉上,便被吴居中一连串问懵。

    办公室门被推得洞开,十一月末的晚风从走廊对流吹进办公室,将蓝色的窗帘吹得鼓动,带着哗哗的声响。

    吴居中很难有如此语速快的时候,他的严苛带着冰冷,因而这么连珠炮似的追问质疑,对于他来说,简直算得上是失态了。

    安问有点不明所以,抄起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问号。

    啪。吴居中把手机扔回给他,因为用力,在桌面上滑了一段,安问手忙脚乱地接住。

    “你不知道你要转学?”

    但宁市顶多就冷一周,冷两周都算气候异常了。安问觉得任延小题大做,但这种被人偏爱的感觉又着实很不错。他唇角乱翘,就这样灿烂着表情到了校门口,看在安远成的眼睛里,却很刺目。

    郑伯下车迎他,笑着说:“两位少爷走得这么慢。”

    两人双双愣住。

    安问自然而然地打起手语:“你怎么来了?”

    郑伯不知详情,只悄悄指了指后排严丝合缝的车窗:“董事长亲自来接你呢。”

    “爸爸也来了?”安问眼神一亮,奔向车子,以为安远成是像上次那样,心血来潮绕路来见一见他。

    车窗降下,后排却没有手语老师,安远成脸上带着些微笑意,但神情却说不出的古怪。他对安问轻轻一撇头:“上车。”

    虽然一直怀着侥幸心理,但安问这次结结实实地听清了。他猛然抬头,那种天真的懵懂退去,变为一脸难以置信。

    “你不知道。”吴居中冷声的同时定了定神,舒缓了情绪:“怎么回事?你家里前天就来办理转学手续了。”

    十根手指都哆嗦得厉害,安问很快地打完一行字:「是搞错了吗?谁来办的?怎么没人通知我?」

    “第一天是你父亲派人来办的,学校以需要监护人亲自出面为由,暂时搁置了,高老师也不敢相信,想来劝你挽留你,校方也一直在做你爸爸的工作,但他说希望我们不要打扰你,说你……精神方面出了问题,不能受刺激。

    一边跑,一边忙乱地将书包挂到背上背好,也没想起跟任延打声招呼。脑子里想着去找高雪芬再多了解些确切情况,刚跑过两座楼之间的连结长廊,便看到高雪芬陪着安远成向这边走来。

    安问跑动的脚步刹住,又往前小小而迟疑地走了一步,接着便不走了。

    气喘吁吁地,眼睛睁得很大,在班主任和安远成共同的注视下,细微地吞咽了一口。

    小孩子如何骗人?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了,高雪芬尴尬了一下,冲安问招招手:“安问,你爸爸来接你。”

    安问下意识地找理由:“还要排练……”

    高雪芬看不懂手语,扭头请教安远成,安远成回答他:“排练的事情不重要,先回家再说。”

    高雪芬也笑:“对啊,昨天我也看了,已经很好了,今天最后一天,我去帮你请假。”

    一听高雪芬的用词,安问心里浮现起侥幸,脸上也跟着笑了一下。她说的是“请假”,如果真的要转学,那就不是请假,而是表演都无法出席了,不是么?

    他怀着这样的侥幸走到安远成身边,心口激烈跳着,不敢抬眼看他。

    高雪芬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流露出寻常严厉之中不常有的温柔:“去吧。”

    安远成脸色黑沉,看清安问的疑问,一股怒气更是克制不住地翻涌,让他额上青筋直跳。

    “你精神没问题?”他冷冷地问:“你应该送去精神病院!”

    没有一个父亲会用如此嫌恶的语气跟亲生儿子说话,安问愣了一下,像被扔进了冰窖。五岁时的记忆并非模糊不清,他们以为他没听清、不懂、抑或遗忘,实际上他总会在相似月色的夜晚想起。

    “你别妄想让一个你跟野男人的杂种姓安!”

    那种时候,安远成也是用如此嫌恶的语气跟琚琴说话的,保姆抱着安问缩在客厅一角,很努力地用手捂住他幼小的双耳。只是指缝难掩,恶意还是透了风。

    安问垂下手,觉得跟安远成讲不通。他甚至都没问一问自己,为什么会把妈妈的回来与否寄托在自己永世不说话之上,也没有问他如果妈妈不回来怎么办。

    安远成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他的车子开进了学校,就停在教学楼前,开车的是助理。

    “送少爷上车。”

    两个保镖应声上前,一左一右将他围住,助理早已拉开了车门,伸手道:“请。”

    安问没动,安远成问:“没长手吗?”

    “得罪了,二少爷。”为首的保镖低声,紧接着,安问倔犟着的头颅便被大手强势而用力地扣下,膝盖也因为对方故意的顶撞而向前倾倒——他就这样被半推半跪地塞进了车里。

    门砰地甩上,很快,座位另一侧坐进保镖,副驾驶亦如是。助理没上车,安远成一键锁住全车,继而引擎点燃,他竟然是亲自开车。

    “少爷,请把书包给我。”坐于身侧的保镖如是说,虽然客气,但漠然,且未请示,这代表着这是安远成早就命令他们做的事。

    心里的恐慌终于后知后觉地强烈起来,以燎原之势烧着了他所有的理智——安问紧紧抱住书包,脊背抵着车门,已是躲得无处再躲。

    安远成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保镖懂了,不再忌惮安问少爷的身份,一根一根掰开安问的手指,接着是手腕。书包从怀里抢走,安问试图再抢,但眨眼之间,书包便落在了副驾驶的保镖手上。

    车内的氛围安静而诡异,安远成缓了缓神,沉着声,缓慢而一字一句清晰的说:“爸爸不会害你,爸爸永远只会为你好。”

    ?第九十八章

    明天曲水节就将正式开幕,今晚是最后一个排练日,各班都没有放松,从科技实验楼到操场上,到处都飘着旋律。任延照常在走廊上等A班结束,人潮断续,没有人多嘴,直到卓望道奇怪了一声:“你怎么还来?问问不是请假了吗?”

    “什么时候的事?”

    “就晚上啊,高雪芬说的。”卓望道莫名其妙:“他没跟你说啊?”

    任延再度看了眼手机,他跟安问的对话还停留在晚饭前,这之后安问既没有发微信,也没有发朋友圈。

    “他没跟我说。”任延一边回着,一边拨出视频。

    “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昨天不是被安叔叔接回去了吗?”

    任延点点头:“我问问。”

    但是视频请求嘟了很久也没被接起,直到屏幕显示“当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卓望道也一直盯着他屏幕,废话地问了句:“没接啊?是不是手机没在身边?他这会儿估计还在刷题呢。”

    数学联赛日子越来越近,安问也几乎学到了废寝忘食通宵达旦,这一点任延比谁都清楚。他挂断电话:“嗯,晚点我再联系他。”

    “反正是被安叔叔接走的,人肯定是没事,估计是家里面。”卓望道宽慰道。

    两人自校门口分手,任延骑车回家,心里走神得厉害,拐进体育公园时,差点跟巡逻保安的电动车相撞,好在及时刹住了。保安被他吓得不轻,任延双手捏着车把,长腿点在绿色的塑胶地面上:“抱歉,你没事吧?”

    “我没事,要是撞了有事的是你!”保安晃晃手电筒,一边骑上电动车一边骂骂咧咧:“骑车怎么还做梦呢!”

    任延颔首致歉,等对方骑走了,他摸出手机,再度看了眼微信。其实距离上次看也才过去了五分钟,安问还是没回消息。他再度编辑:「忙完了记得回我。」

    回到家,崔榕正窝在沙发上,一边喝酒看英剧,一边敷面膜。听到动静扭头,见任延孤身一人,笑容挂了下来:“问问还没回来啊?”

    “不是说了要在家里住一段时间吗?”

    “但是他一走,家里好冷清。”

    任延冷睨她:“你听听你自己话有道理吗?”

    崔榕抱紧了酒瓶,支着腮:“不然我明天去看看林茉莉,顺便看看安问。”

    任延放下书包,脱下外套,走入客厅时不动声色地问:“安问家最近没什么新闻吧?”

    “没有啊。”

    没有新闻就代表没出什么事。任延心稍定,上楼洗澡前,再度尝试给安问拨了一通电话,依然没人接。

    手机持续震动,将玻璃茶几上的果盘都震出了动静,安远成冷眼看着任延的名字亮起又熄灭,自动挂断后,他解锁了安问的手机。安问的屏保密码不是秘密,全家从上到下都知道——是他妈妈琚琴的六位出生年月日。

    屏保画面一闪,进入微信,安问和任延的所有秘密都呈现在了安远成的眼前。

    但他没有任何窥探的兴趣,他不看,亦不好奇,不在乎安问和任延聊了什么,也不费心从中寻找是合谋、还是诱骗,是情投意合,还是彼此玩玩的证据。他不想知道在任延面前的安问是什么样子的,他只是点进去,发了一句话,退出,左滑,删除——从此删去了安问和任延从相识到现在的所有痕迹。

    安远成发的那句话很简单,是「分手」两个字。没有语气词,也没有主语,如果任延当成是安问亲手发的,那也只能说是他的默认太错误。

    做完了这一切,安远成来到安问的房间。

    顿了一顿,他平静反问:“我凭什么不可以说她?当年她带走你,是因为我怀疑你是别人的儿子,她不澄清,不证明你的清白,反而不辞而别带走你。你知道她之前跟我说什么?说既然我认定你不是我的儿子,那她就带你走,让你烂在臭泥塘里,让你当颗泥地里的烂土豆,过最廉价最吃苦操劳的一辈子。她是疯女人,你觉得说出这种话的人,配当你妈妈?不管你是不是我亲生你,你总归是从她肚子里掉出来的,她在乎你吗?”

    安远成面无表情地说:“她这样的女人,你等她?等到到吗?她就是故意丢弃你、抛弃你,故意带你去最苦的山里。你为了等她,好好的正常人不当,要去当哑巴,你觉得是疯还是蠢?”

    门再度锁上,屋内外都陷入寂静。

    安问莫名冷得发抖,肩膀哆嗦得厉害,走向门口的短短几步,竟然是踉跄的。

    他抬起手,像敲鼓一样地拍门。

    安问皱了下眉,本能地说了个“what?”——虽然是无声的。

    吴居中观察他,斟酌着问:“是不是我,或者竞赛给你压力太大,所以你觉得承受不了?”

    这个问题是扯淡,吴居中很清楚,自从加入竞赛班以来,安问的学习训练强度是别人双倍,但他没有一天是不开心或者自暴自弃的,他很擅长数学,也喜欢数学,沉浸在解题时间中的他,是真正的心无旁骛,如同进入心流状态。

    安问摇头摇得斩钉截铁,但很快脸色一变。安远成说他精神出了问题……是指不能说话那件事吗?那件事,只有心理医生和任延知道。是从心理医生那里拿到了档案吗?那又是怎么知道他去看了心理医生的呢?

    办公椅的一只腿掉了橡胶扣,久未去修,在安问猛然推开的动静下,银色铝质椅腿与粗砺的大理石发出一道长长的、刺耳而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我不知道你跟你家长方面出了什么误会,但是,我不接受现在退出,学校方面的意思也很明显,那就是尽可能地挽留你,但是如果你爸爸一心要带你转学,那我们也无能为力。”吴居中曲起指节叩叩桌子:“这件事是我主动跟你提的,跟高老师那边没有关系,希望你爸爸不要迁怒到别人。”

    安问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了全部,匆匆点点头,执笔,在草稿纸上写下斩钉截铁的四个字:「我不退学」下划两道下划线,是他表示强调的习惯性标注。

    门被从外面锁上了,安远成从裤兜里摸出钥匙,插进锁孔。门开的瞬间,门内黑影不顾一切往外冲刺,被安远成强壮的臂膀拦住,继而用力一掀——安问被掼到床上,床垫角几乎将他腰撞断。

    安远成锁上门,就站在门边:“想出去可以,但要先把你的神经病治好。”

    后腰疼得窒息,但安问不愿示弱,连捂也未捂一下,冷冰冰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恨和不易察觉的委屈。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安远成环视房间一周:“如果你能早点认错,我可以不送你去医院。”

    “凭什么是我认错?我不想讲话,你就当我是神经病?”

    安远成一时没有说话,眯眼看着安问。

    安问以为他终于肯听自己解释,深呼吸:“妈妈不回来,我就不说话,我不觉得这是神经病。你不问我为什么有这种想法,也不打算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妈妈去了哪里,就只是想把我关起来?我还要上学。”

    安远成站在桌边,随着思索和推敲,指节习惯性地叩了叩桌面。

    “他告诉我,估计也是觉得你病得不轻,又没有立场送你进医院,所以才让我出面。”安远成很轻描淡写,“他才几岁,你这种病对他来说太沉重。”

    太简单了,要拿捏一个小小的高中生,从有限的只言片语中推敲出真实的信息,洞悉对方内心真正所想、所恐惧的东西,对于安远成来说,比吃饭还简单,比拿筷子还自然。

    安问泪眼朦胧,但神情越发冷,眼神越发犟:“你撒谎,任延不会觉得病得不轻。”

    “凭什么呢?”安远成好声好气地问,“连我都觉得你有病,任延凭什么不会?他跟你有什么特殊关系么?”

    安问蓦然住声。任延跟他吵过架,任延也逼过他,任延看向他的眼神,也曾诉说过荒唐。

    安远成将他面部的每一条细微变化都收进眼底,因为大获全胜,他刚刚还如虎伺般的身体彻底松弛了下去,缓缓说:“我说了,爸爸不会害你。”

    “别叫得这么亲热。”安问用手背抹掉眼泪,“如果你真的这么在乎我,就不会把我扔在福利院十三年。每一年,警察都会告诉我,没有我这个名字的失踪人口登记,你从来没有报过警。”

    “所以呢,你觉得你在乡下十三年,罪魁祸首是我,而不是你妈妈?安问,我一直觉得你继承了我的优点,很聪明,现在看来,你更继承了你妈的愚蠢,狗都比你能分清好赖。”

    砰!床头柜上的彩绘琉璃台灯被扔了出来,在安远成的耳边应声而碎。

    “你凭什么这么说她!”

    手语不够,不够,远远不够。远远不够表达安问的愤怒。

    有什么话要冲破喉咙,但意识里的钢印那么顽强,即使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他的声音也还是突破不了牢笼。

    安远成懒得看他复杂愤懑而无声的手语,径自不带感情地说:“不错,在外面十几年,你确实比你哥没有教养多了。”

    砰。砰。砰。

    一声又一声,不急,不快,但声声沉重,不多时,手掌便彻底绯红。

    他的房间是套间,衣帽间、书房和洗浴都连着,坐落在别墅二楼,临着正门的庭院。门外曲折的走廊连接的是几间功能房和三间保姆房,安养真和安远成、林茉莉都睡在三楼。或许是安远成下了命令,因此安问拍了一个小时的门,拍到坐门边快睡着了,也没等到谁来问一问他怎么了。

    林茉莉很少见安远成发这么重的火。

    他是知道安问的发声系统没有任何问题的,有关“心因性”一词,安养真也曾试探提过,只是没有细说,后面也没了下文。安远成不介意养一个哑巴儿子,平时公务繁忙,更没空亲自去带着安问寻医问药,一来二去,哑巴一事被他搁置下来。

    他没想到,真相会到来得如此轻易,如此轻而易举地递到他嘴边。

    安问拍了一晚上的门,手掌都被拍肿了,人也坐在门边累得睡着。听到安养真的声音,眼神骤然被点亮,拼命而急促地回应着拍着门。

    深夜多寂静,这几声拍门声就有多惊悚。安养真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他吃了一惊,再度问:“问问?”

    安问拍门应他。

    “你要是愿意的话,把门打开,我进来陪陪你。”

    怎么开?门是从外面反锁的。人在极度激动中并没有那么多急智,安问用力转了转门把手,继而猛地一脚踹上门板。

    快发现啊!快发现他的意思是门他打不开!门把手他拧不了!

    安养真更吓一跳,不知道安问为什么这么有攻击性。

    “任延在楼下。”他压低声音很清晰地说。

    他对琚琴这个名字所剩的所有感情只有冷漠:“你最好当你妈妈死了。”

    安问愣了一下,打着手语的手带着不可遏制的轻颤:“我不信。”

    “你最好信,信不信都无所谓,不过信了对你好。”

    “你骗我。”安问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眨眼,下眼睑红得厉害:“任延愿意告诉你这件事,不是为了让你把我关起来,然后告诉我一句妈妈死了。”

    “那你觉得,他告诉我是为什么?”安远成顺着他的话说。

    安问用力抿着唇,嘴角无法控制地抽动,那是因为忍住哭的生理反应。终于,他失去了对面部肌肉的控制能力,倔强撇过脸的同时,眼泪滑了下来。

    她跟了安远成五年。从国外念书回来后,她在模特公司登记了模卡,兼职参加一些走秀和商业站台来挣外快。那一次为安家新开业的珠宝店站台,身为董事长的安远成亲自莅临剪彩,临走时,问林茉莉叫什么。他风流,下属也识趣,很快把林茉莉的身份资料都递给他,如选妃。

    林茉莉后来进了公司,当安远成的秘书。她有高学历,有见识,但并没有一展拳脚的意志。安远成的糖衣炮弹那么厉害,又是单身,虽是四十好几的年纪,但气宇轩昂的,很有风度。林茉莉跟了他,连挣扎一下都没有。后来知道他有很多个女人,闹过哭过也躲过,身边人劝她不要太天真,好好抓住什么实际的,才是最要紧的。这是林茉莉人生中的重要一课,她学会乖顺、听话、懂事,话不多,识大体,懂情趣,渐渐成了安远成最喜欢的情人。

    要想当浪子,钱是一方面,性格也不能太糟糕。安远成不怎么跟心爱的女人发火,大男子主义演变成一种疼爱和宠溺,林茉莉很少被安远成凶过,所以突然见到安远成如此反常,她吓到胎动。

    “问问……是做错什么事了吗?”林茉莉问,一手扶着肚子。音量不敢太重,听着像雨丝飘。

    “他生病了,也做错事了。”安远成似乎不想深聊:“你别去找他,他情绪不稳定,小心发起疯来伤到你肚子。”

    “怎……”林茉莉蹙了下眉:“怎么会?问问不会的。”

    安远成拿起手机,瞥了林茉莉一眼:“你该睡觉了,太晚睡对宝宝不好。”

    他最近在家里也拿着手机不松手,林茉莉虽然好奇,但不会问,也不会查。电梯在二楼停下,她迟疑了一下。安远成的话确实起了作用,没有一个母亲不想保护孩子,她终究没有迈出这一步-

    任延洗完澡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拿手机。屏幕感应亮起,显示有一条微信。他一边擦头发,一边滑开,安问干干净净的「分手」两个字,在界面上显得突兀。

    任延怔了一下,一瞬间的冲击自然是有的,但他没有当真。给他一万条理由,也没有一条能对应到安问跟他分手。

    沉沉地舒了口气,任延皱着眉在床边坐下,将毛巾丢一边。手机抵唇,他勾起唇,似笑非笑地问:“你搞什么”

    别告诉他是在玩什么无聊的真心话大冒险。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回复,再度拨打电话时,被挂断。

    过了数秒,他收到安问的微信:「你把我的秘密告诉别人,让我恶心。」

    ?第九十九章

    “恶心”这个词太重,任延根本就难以想象对面的安问,会是用什么心情、什么表情来打下这行字。

    再度拨打视频时,仍然被毫不留情地挂断。任延抹了抹脸,被擦得半干的头发凌乱着,他先问:「宝贝,你是不是喝酒了?」

    他不知道,“宝贝”这两个字让对面的安远成血压高升额角青筋直跳。

    安远成当然不可能回他。

    任延想了想,编辑:「我给你发语音,你方便听吗?」

    没发过去,屏幕出现红色小圈,提示“您的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酒吧光线昏暗,彩灯跟着舞池中心DJ的节奏而变幻,安养真怀里坐了个漂亮妩媚的姑娘,是主动投怀送抱的,但他并没有拒绝,两人亲昵地耳语。不知道他说了句什么,双方都笑了起来,姑娘锤他肩膀,他揉她腰,浪荡的模样跟平时有很大不同。

    酒吧上下都知道安少爷在哪边卡座,任延找过去时,安养真吓了一跳,坐腿上的姑娘都被掀了下来。

    “我操?”安养真活像见了鬼,“你怎么在这儿?”

    任延无语,俯身一把扣住他手腕:“跟我出去说。”

    卡座上坐了一圈朋友,安养真仰脖喝了杯威士忌压压惊,继而跟几个人打招呼。前后不过耽误几秒功夫,但任延脸上表现出了极其不耐烦的感觉,眉头紧锁脸色黑沉的模样把周围姑娘都吓没声儿了,安养真怕了他,半举起手投降:“好了好了我真好了,现在就走。”

    越过酒吧镶着几何形冰蓝色光线的宅门,外面冷风骤然扑面,几个穿着包臀裙的女生一边抽烟一边等人,见安养真出来,显然是认识的,笑着过来递烟:“搭我一程咯,安少?”

    安养真叼了烟,看了眼任延的脸色,识相地对姑娘浪荡笑着赔罪:“不巧,今儿他是我债主。”

    跑车就停在一旁,随着车主的靠近而自动亮灯解锁,安养真亲自为任延拉开驾驶座的门,“我喝酒了,你开?”

    任延没坐进去,一手搭着车门,单刀直入地问:“你告诉安问了?”

    “什么?”

    “我找过你,跟你说了他心因性的事。”

    “没有啊。”安养真咬着烟,讲话有些含糊,但眉眼间神色是认真的:“你不是让我别跟他说吗?”

    任延的目光淡淡停留在他脸上数秒,确认他没有说谎。

    “那这是怎么回事?”

    安养真又问了遍“什么”,接着接过任延递过来的手机,看到“分手”与“恶心”,安养真:“我操?”

    任延眉刚蹙起,便觉得劲风扑面,安养真的拳头瞬间挥至眼前。他愣了一下,上半身微微一撇,倒是很轻易地用一手阻住了安养真的攻击,“啧”了一声:“你搞什么?”

    安养真拳头被他控制住,想抽抽不动,想揍又揍不了,只好冷着脸命令他:“松手。”

    任延挑了挑眉,要他承诺:“确定不发疯?”

    安养真一肚子火气:“你他妈的才发疯!安问才几岁,懂什么?!谁给你的胆子对他下手?!你好意思吗他这么喜欢你——”

    任延很细微地歪了下下巴,眼神亦玩味,仿佛是让安养真整理好逻辑再说话。

    安养真拧拧领带。确实。安问他吗的早就这么喜欢任延,那搞到一起去不是理所当然有朝一日总有一天早晚的事吗?

    一想到此,安少爷窝火加倍,一脚踹了下道旁的警戒雪糕筒:“操。”

    “原来你不知道。”

    “我什么时候说我知道了?”

    “上次喝茶,你的表现让我觉得你对我们的关系心知肚明一清二楚,并且,”任延停顿,耸了下肩:“接受良好。”

    “我那是以为——”安养真不耐烦地挥挥手:“算了,现在说这些有屁用。你他妈的……”他用力地、匪夷所思地将任延从头打量到尾:“怎么能是个gay呢!”

    不知道是太过震惊还是酒喝多了又骤然遭受冲击,安养真骂完便跌撞两步,扶着行道树呕地一声,冲树根底下吐了起来。

    任延:“……”

    他这一晚上忙上忙下的是干吗来了?

    沉沉地舒了一口气,任延认命地拉开跑车门,拿出纸巾和瓶装水,继而砰地一声甩上门。安养真吐着吐着心疼他那门:“轻点……!”

    雪白的纸巾被任延面无表情递出:“你再仔细想想,确定没有告诉过第三个人那些事?”

    任延抿着唇,舌头舔了舔后槽牙,继而不冷不热地哼笑了一息,目光却迫人而笃定:“你说对了,绝不可能。”

    安养真在任延的目光中怔了怔,竟觉得心神被任延的气场所左右,生出了虚弱胆寒的味道。任延的眼神那么深沉瘆人,给安养真一种错觉——并不是安问一定不会厌倦任延,而是任延根本不可能接受这种结局,所以连被旁人拿出来讲一讲、开一句玩笑都不行。

    他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那……”

    “你们家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你爸为什么突然让安问回家住?”

    “说是想——”安养真恍然大悟:“你怀疑是我爸搞的鬼?他知道了?”

    任延与他对视:“有这个可能吗?”

    安养真沉吟:“那是不是也有可能,我爸确实知道了这件事,也拿去质问了问问,所以他觉得你背叛了他,于是跟你提了分手?”他提出另一套思路。

    任延噎住。

    “对吧,这比你的思路更合理,安远成……”安养真直呼大名,一字一句拖着腔调:“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如果真的知道了你们的关系,那问问的腿可能已经被打断了。他不太会用这么迂回的方式搞你心态的,“耸了耸肩:“说实话有点恶心,所以应该不至于。”

    “他今天请了最后一节晚自习,是你爸带走了。”任延说出最后一条线索。

    安养真再度喝了口水,沉思了会儿:“这样,你送我回去,刚好也顺便当面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把钥匙抛给任延,笑道:“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你这一顿折腾,估计到家得一点多了,明天上课没事?”

    任延点点头,矮身坐进底盘极低的法拉利,双手扶上方向盘后,花了几秒熟悉操作系统,继而问:“你现在状态怎么样?吐干净了吗?”

    安养真直觉不妙,眼神一变惊恐地问:“你干什么?你冷静点——”

    跑车一声咆哮,安养真整个人被惯性压得像张饼一样贴在法拉利包裹性极强的座椅上,声音在引擎的轰鸣声中被无情地拉成了一声怪叫。他拉住侧边拉环,捂着心口骂:“操!”

    虽然是半夜,但落州本来就是过夜生活的,这会儿正是车多的时候,任延一路穿插并道超车甩尾,安养真宛如置身赛车游戏第一视角,心脏都要从嗓子口飞出来。原本三十分钟的路程,愣是被任延压缩了快十分钟。下车时安养真头晕眼花,绵软着脚步有气无力地说:“车送你了,我配不上它……”

    任延把钥匙抛还给他:“我不进去了,你帮我问问他,如果他没事,就让他到阳台上站一会儿,我会看见。”

    两个人都没看见三楼书房露台上,有一星红色星火明灭,是安远成在那里抽烟。

    安养真缓了缓心跳才进屋。这么晚,大家都睡了,只有一个佣人在等他。安养真把西服仍给她,吩咐给弄点什么甜汤喝喝。绕过玄关和屏风,进了客厅,意外地看到安远成坐在沙发上喝茶。

    安养真心莫名突地一跳,刚才还放浪形骸的公子哥模样瞬间收敛:“爸爸这么晚还没睡?”

    安远成“嗯”一声,估计是抽烟抽的,听得出烟嗓的哑。

    安养真慢腾腾地解开领带,微笑温声:“是公司里有烦心事?”

    “公司里有你在,我能有什么烦心的?”安远成一个劲地往盖碗里添茶叶,直到压得严严实实的,远超过了茶的适口度。

    “别喝这么浓,对心脏不好。”安养真上前一步,但到底也没阻止。

    “你知道问问的事了?”

    “我……”

    饶是安养真聪明绝顶,在这一瞬间,他也吃不准安远成指的究竟是哪一件。是心因性哑巴?还是跟任延的关系?他不敢贸然回答,因为任何一件,都会让安远成极其不悦,最关键的是,他们都没有做好面对安远成问责、干涉的完全准备。

    他跟安远成就像是一场囚徒困境,因为不知道对方手里的底牌而不敢轻举妄动。但这是安养真单方面的“以为”,因为对于安远成来说,从看到任延跟他一起回家的那一秒,他就基本上是在玩明牌了。

    安远成提起水壶,在盖碗里注入滚烫热水:“有时间劝劝问问,他这样,我很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精神状态……安养真绞尽脑汁,推测这四个字是否是某种暗示。

    “我晚上去学校接他,他精神很不好,很不稳定,请了一节课的假,回来就哭,把自己关房间里一晚上。”

    安远成语气始终很淡,因为低着头的缘故,安养真只能看到他的侧脸,眸底的晦沉甚至无法被灯光照穿。分明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乃至毛孔都如此无所遁形,但安养真愣是没看穿他的情绪。

    “那……我去劝劝他?”安养真试探地问。

    “你去吧。”安远成撇了下脸:“让他早点休息,想通了就把门打开。”

    安养真求之不得,得了令,三两步跨上台阶,通道的感应灯一路亮起,尾随他站到了安问的房门前。

    “问问?”他敲了敲门,叫了一声,继而拧了下门把手,果然无法拧开。

    安养真头也不回地摆手。

    “有没有可能,是你在调查过程中,跟另一个人提起,然后他泄漏了?”

    安养真接过他递过来的水,仰脖灌了半瓶漱嘴,“没可能,因为我压根就不需要跟别人说这个,你是不是还想问我有没有梦话里说漏嘴?巧了,我最近吃素,都是一个人睡。”

    任延刚开始还想吃素和一个人睡有什么关系,之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吃素是什么。他有种错觉,自从上次聊了他妈和安问的事情后,安养真在他面前便卸掉了伪装,变得随意了起来。

    “那……”任延拧着眉,想不到第三种可能。

    “手机再给我看看。”安养真勾勾手指。

    任延把手机递给他,光这两句能看出什么狗屁?往上滑了两屏,两人都聊得很正常,丝毫看不出有崩盘的迹象。

    “是不是他就是想跟你分手,所以随便找了个理由啊?”安养真幸灾乐祸,琢磨过味儿来了:“不是,你被分手大半夜的干嘛怪到我身上?就不能是安问真的厌倦了你想甩了你吗?”

    门里的动静一瞬间都消失了,像是安问的屏息将空间里的声音都一同按了暂停。

    “他说太晚了,要是你愿意见他的话,就去阳台上站一会儿,他看见了就会放心。”

    安问连跌带跑地奔向阳台。他的阳台是和书房连着的,地板滑,他赤脚滑了一脚,膝盖摔上。咚的一声如此明显,安养真竖起耳朵,敏锐地问:“问问?你怎么了问问?”

    安问撑起身,奔向阳台。那道门早就被安远成锁了,他怕安问从二楼跳下去,安问对此一清二楚——因为能跳的话,他早就已经跳下去了。他抄起椅子,一边跑一边狠狠地掼向玻璃。

    更重的“咚”声响起,这一次,不仅安养真,就连楼下的安远成也听得一清二楚。

    “问问?你到底在干什么?问问?!”安养真再度拧了拧门把手,“你别激动!不想听到他的名字我就不提,你别伤害自己!”

    但这些话并没有送进安问耳中。

    他目光发狠,眼底血红,只一心一意要砸开门。

    椅子被掼了四下,八厘米厚的双层静音断桥铝玻璃门纹丝不动。第五下,椅子被愤怒而发泄般地砸出,撞摔在玻璃上。出了闹出了更大的动静,玻璃上并没有任何裂缝。

    眼泪滴答掉在地板上时,安问才知道自己哭了。奇怪,他都根本没有感觉,也无知觉,意识到自己哭了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脸上的滚烫。

    一种巨大的无力笼罩了他。

    安养真等不到回应,走了,走之前让安问好好休息,不要太激动,联赛在即,他需要养精蓄锐安心养神。

    任延始终等在楼下。庭院四周寂静,快十二月了,竟还能听到虫子的鸣叫。他就站在安养真的跑车旁,因为这样才够显眼,以确保安问能第一时间看见他。但他等啊等,只等来一百二十四声的虫鸣,和几声不确切的咚咚声如重物坠地。

    手机震动时,他有过微小侥幸希冀,幻想是安问。

    安养真的声音响起:“话我带到了,你看到他了吗?”

    胸腔里的那颗心落了下去,任延语气平静像上了法场死到临头所以不必战栗,“没有。”

    “那他可能……”安养真顿了顿,“确实暂时不想见你。”

    任延“嗯”了一声,像是自嘲地笑了笑:“还有别的要说么?”

    “我刚跟我爸聊了几句,他确实看上去很犯愁,说问问今天的精神状态很不对,很不稳定,把自己锁起来不想见人,让我劝问问想开点。”安养真头痛欲裂,一边说着,一边揉了揉额头:“我发誓我真没跟我爸说,可能是派出去调查的人走漏了风声。”

    任延那边没吭声,他安抚:“你明天找个机会当面跟问问解释清楚吧,你是为了他好,他应该能理解的,闹脾气也闹不了几天。”

    任延只能说“好”。

    郑伯不知道真相,以为父子间闹了什么大矛盾,只能叹气说:“有什么错,服个软就过去了,别硬犟。”

    等安问用完了早餐,郑伯收拾餐盘出去,将安问的状况上三楼汇报给了林茉莉,之后才告诉安远成。安养真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不动声色地问安远成:“今天能不能蹭爸爸的车去公司?昨晚上喝太多了,不想开车。”

    “我今天不去公司。”

    果然没出安养真所料,安远成要亲自守着安问。对于他来说,不管是安问的哑巴原因,还是他跟任延的感情,都是家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他连郑伯都没有告诉,知道真相的人只有贴身助理。

    安养真的跑车打双闪停在路边,咬着烟含糊不清而简短有力地说:“事情被我爸知道了,是他搞的鬼,问问手机在他那儿,他什么都不知道,被我爸锁起来了。”

    安养真不知道,他的四个短句将任延从地狱拯救,又推他到了火山边:“你见到了他?他怎么样?”

    “见不到,我爸防着所有人,连公司都不去了,我没机会跟问问多说什么,等半夜再试试。”安养真描述事态:“对了,他明天会来学校,有文艺汇演是吗?”

    不知道是不是安养真的错觉,他总觉得任延的声音听上去变了,似乎……哑了许多。

    “我把钥匙给你,你开车走吧。”安养真追了一句:“这里不好打车。”

    肯定不能开跑车走,动静太大分秒钟在安远成面前露馅。他扔了个电动跑车的钥匙下去,“开这辆,你找一下。”

    如果是平时的任延,一定不会听他安排,但现在的他莫名乖而安静,寡言少语,只“嗯”了一声,安养真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坐进车里了,安养真最后说:“你开车清醒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定要记得这一句,真的没什么的,明白吗?”

    他再三叮嘱,任延扶着方向盘,无声而自嘲地勾了勾唇。

    车内嘀嘀警报声始终未停,车子滑出安家的庭院大门,一直到滑下思源路的山路坡道了,任延才反应过来,是他的安全带忘记系了。

    崔榕挂了电话,似乎觉得哪里有乖乖的,又说不出明确的所以然。大约是太乖了,她不习惯。

    挂了好一会儿,手机黑屏,一切都落入安静后,任延才意识到这通电话已经结束了。他放下手机,前方路灯高悬明亮,黄澄澄的,照着笔直通畅的柏油马路,像下了一场雨,一场雪。偶尔有车子经过,彼此速度都很快,发出短促的“唰”的一声。

    任延莫名想起跟安问尝试约会的那一天,从他玩机车的山路下来,路也是如此宽,夜也是如此静,灯也是如此明,一切相似,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虽然安问不能说话,但他的喜欢比谁都明亮。

    电动跑车缓缓在路边滑停,车里的人慢慢地下身,将脸埋在了圈着方向盘的臂弯里-

    虽然到家很晚,行尸走肉般倒头在沙发上睡了一夜,但第二天仍旧很早就醒了。

    做功课般将安问的电话、短信和微信都拨了一遍,确认拉黑没有解除。

    微信里的“分手”和“恶心”那两条,他昨晚看了很久,直到每个字每道笔画都开始不认识了,他终于面无表情而眼神古怪地将它们从手机里删除。

    如此,两人的聊天界面才干净得多了,像以前那样。

    不知道是熬夜还是如何,心脏像是饱受折磨,沉滞得像无法跳动,任延因而没有练球,到学校前所未有地早,住校生连早饭都还没吃回来。是个雾蒙蒙的早晨,早读下课时从卓望道嘴里确认了安问今天没有来上学。

    “他好像又请了一天假,吴居中刚刚还问我呢。”卓望道挠挠头:“他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啊?没听我爸说啊,你问过你爸妈了吗?”

    任延点点头,没有表示。

    “哎,问问自己怎么说啊?”

    卓望道承认,在他问出这句话后,从任延脸上浮现的,是他从未见过的表情、从未想象过的眼神。他从没想过这样的神情会在任延脸上出现。

    不妙的直觉十分强烈,卓望道放低声音,试探地问:“……你、你们两个,不会分……”

    任延淡淡瞥他一眼,卓望道两手捂住嘴巴,瓮声瓮气地说:“呸呸呸,我不说了。”

    “今天下午曲水节彩排,他缺席么?”

    “我操真的,都在愁呢。”

    看来是真的不出现。任延再度问:“那明天比赛,怎么说?他来么?”

    “我不确定,林乐乐他们也在打听。”

    “有消息告诉我。”

    预备铃响了,任延转身,听到卓望道在背后叫了他一声:“哎,延!”

    任延回头,看到卓望道刻意扬起笑:“你别自己想东想西的,问问不会的。”

    任延很轻地点了下头,走进十五班的教室。

    ?第一百章

    因为喝大了,安养真一宿都没睡安稳,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全是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一会儿想,操,安问居然喜欢男的,一会儿想,干,任延把他弟弟拐了,最后,又都落到安问房间里的砰砰声和咚咚声中。

    安养真觉得自己看了一晚上鬼片,那些砰砰声和咚咚声,像极了恐怖片里音效。有谁被夺去了声音,满腔委屈与愤怒都无法诉之于口,只能一下又一下地敲着门,数着数。门背后的痛苦没有人看见,门背后的求助无人知晓,人们说门背后住了一个疯子,别进去,是他自己不想见人。

    安养真在梦里帮疯子数着数,也许是数到了第几十次,他蓦地睁开了眼,从梦里清醒了过来。

    “不对劲……”他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酒和昏都散了,他额上生汗,像被真相刺到。

    只是清晨五点,刚日出,晨曦微光弥漫在漫天大雾中。别墅内安静,只有一楼厨房有动静,安养真走了两步,把拖鞋脱了,赤脚下了楼,走到安问门前。

    手习惯性地拧了拧,门依然是上锁的。不能敲门,安养真咽了咽,正想叫他,门里却传来窸窣动静。

    “问问?”安养真的声音透过门缝。

    安问的指尖在地板上轻轻点了两下。

    安养真精神一振,“我昨晚喝大了糊涂了,是不是爸爸把你锁起来的?”

    安问再度点了两下。

    “那你今天去上学么?”安养真想了想,“去就点两下,不去就点一下。”

    门里半天没动静,安养真问:“不知道?”

    两下拇指轻点,肯定了他的猜测。

    “哎不对,你干吗不给我发微信呢?”

    安问:“……”

    安养真拍了下额头:“对不起,是不是手机已经不在你身边了?”

    传来两声轻叩。

    “那昨天跟任延分手的微信,是你发的吗?”

    安问惊呆了。什么东西?

    纵使是沉默,也传递出巨大的震惊,安养真接收到了,默了会儿:“他昨天挺难过的,看上去一直在强行说服自己。等等,这么说……”安养真终于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我昨天给他说的话,都是在误导他?”

    安问蹭地一下从倚门歪着的姿势中坐直了,心底用力呐喊,你他妈跟他说什么了?!

    一着急就忘了要收声儿,门板被拍得砰砰响,三楼走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能听得出是安远成的步调。安养真一个激灵,咬牙飞快说了一句:“你别急,任延那里我会处理,你今天不要硬来,服个软争取先让爸爸同意你去上学,我走了,他过来了。”

    安远成转过楼梯拐角时,安养真已经闪身躲了起来。

    拍门声清晰深刻,在大清早听着让人心烦意乱,安远成将钥匙插进锁孔时,抬眸往三楼瞥了一眼,似乎防着谁窥探。进了房间,床单整洁,正如佣人晚上整理好的模样,可见安问一晚上没睡。

    安问牢记安养真刚刚给他的叮嘱。

    要示弱。

    思源路回家的路线不是很熟,导航时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自己家小区叫什么,语音说了声“回家”,人工智能自动调出他预设好的地址。

    上高架时候,崔榕的电话拨了过来。

    “喂,妈妈。”

    “怎么还没回来呢?”

    “快了。”

    “出什么事了吗?怎么声音怪怪的?”

    “没有。”

    “你那里怎么这么安静?”

    “在车里。”

    “在回来的路上了是吗?那你注意安全。”

    “嗯。”

    “所以,你希望我可以给安问做家访。”

    “他不会放弃联赛的。”

    “你知道他家长在给他办理退学么?”

    任延愣了一下,一股惊痛还没来得及蔓延,他已经斩钉截铁地说:“他不会。只要在退学前参加联赛,他就一定能近冬令营,进集训队。”

    ——从而在高二时期就完成保送。

    吴居中似笑非笑:“你对他这么有信心?”

    任延直视着他的双眼:“请你给他机会。”

    吴居中转过身,双手撑着走廊尽头的一面窄窗。他沉吟的数秒,是任延失去呼吸的数秒。他不敢打破吴居中的思量,只盼望他能珍惜安问的天赋和努力。

    只是两口烟的功夫,吴居中便做好了决断:“把他家地址给我。”

    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松了口气,吴居中加了他微信,等着他发送地址,漫不经心问:“有什么话需要我带到吗?”

    他没有站起,保持着靠墙坐着的姿势,双腿屈着,两手环着膝盖,自下而上仰望着安远成,黑色的眼眸睁得很圆。

    从安远成居高临下角度看,他的眼尾下垂,眼神中虽然还残留着丝毫倔强,但更多是臣服。

    “想清楚了?”安远成淡淡问。

    安问脸色苍白,手语也有了虚弱、怯生生的味道:“我想去上学。”

    “我已经在帮你走退学手续了,你需要接受治疗,治疗完成后再回去上学。”

    安问眨了下眼,没有问他治疗什么,而是恳求:“明天就是文艺比赛了,我要拉手风琴的。”

    “这种小孩子的的比赛,不重要。”

    安问努力压下一瞬间翻涌的愤怒,“我们排练了一个月,大家都很努力,这是我第一次参加集体活动。”他最后试探地打出手语,目光充满请求与希望:“求你,就一天。”

    安远成不废话,面孔冷硬,转身时,被安问一把抓住了手。

    跟他的宽而厚的中年男人的手比起来,安问的手显得薄而纤细,两只手如幼童般紧紧抓住了安远成的一只,手指微凉,带着他过低的体温。

    安问回家数月,除了最开始的一次双方都很生疏的拥抱,他还没有如此亲昵地孺慕过他的父亲。

    安远成垂下脸,看到坐在地上仰着脸的安问,自眼眶里滑下一行透明的眼泪。

    也许是这一眼打动了他,七点多郑伯把早饭送进来时,说安董同意他明天去学校了,但只能参加表演,表演完就得走,而且全程会有专人陪护着他。

    安问低头喝粥,不住地点着头,眼泪掉进碗里。

    “晚上七点半开始。”

    “我爸应该会派人盯着他,到时候见机行事吧,见得上当然好,见不上你也别冲动。”安养真支着脑袋:“这件事你父母知道吗?”

    “知道。”

    安养真耸了下肩:“果然是他俩能干出来的,就暂时别告诉他们了,否则他们介入,事情性质就不同了,何况你爸跟我爸关系那么好,知情不报伤感情。”

    这一点不必安养真说,任延原本就是打算这么处理的。

    “还有什么……”安养真动着脑子。

    “稍等我五分钟,之后给你回电。”

    “哎——”没叫住,任延把电话挂了。

    上课时间,连接两侧教学楼的连廊上空无一人,绿色花岗岩上白色的碎点子叫人眼花,一双红黑配色的AJ步幅很快地跑过,穿堂风将任延的校服吹得向后鼓荡。

    门被拍开时,吴居中刚给学生发完了模拟卷。厚重的实木门在墙上砰的一下又反弹回来,任延支起胳膊按着门,在众人目瞪口呆中,气喘吁吁地与吴居中对视。

    吴居中不慌不忙地按下计时器:“先开始。”

    继而掩门走出。

    门和窗隔绝了小小的交谈声,卓望道努力支起耳朵,只听到任延低沉紧绷的嗓音,字句模糊着。

    任延被他一问,指尖的动作停顿。

    “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吴居中吁了口烟:“他每次一见你来接他下课,就恨不得挂你身上,早恋么,又不犯法。”

    “就说……”任延定了定神:“不要放弃。”

    “就这样?”吴居中有些意外。

    “我可以录视频吗?你到时候给他看。”

    都帮到这地步了,也无所谓什么形式了。吴居中爽快地点头,“你录好后发给我邮箱,你记一下。”-

    吴居中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道思源路上一座座的独栋别墅看着如此煊赫,网约车在门口停下时,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想起安问平时的衣食用度,并不见豪奢之气,但一想起他干净透明的气质,又觉得他理当如此住在这样的地方。

    倒是没想过,安问其实从小是在乡野间长大的,那股透彻的生命力与坚韧,其实来自河流与田野,而非圈禁人的别墅。

    安家的管家客气接待了他,听闻他的来意,面露难色:“稍等,我需要请示一下。”

    郑伯走开,首先找到安远成的贴身助理,将学校老师的造访说明,由他转达。

    安远成正在线上处理公务,助理敲门打断,耳语几句,安远成挂断连线。他并非是要给对方什么机会,只是出于礼貌去亲自拒绝。

    “安先生,”吴居中身体稍欠了欠:“我是省实验中学数学奥林匹克竞赛队的负责老师,吴居中,也是这段时间安问的任课老师。”

    “你好,”安远成没有请他坐下喝茶的意思:“我已经在着手帮他办理退学了。”

    “我明白,”吴居中在对方的威严下不卑不亢,有点油盐不进的意思,“但是全国联赛马上开始,就在下周一,如果安问考得好的话,可以进入冬令营,由此,他就有机会向国家集训队发起冲刺。”

    安远成蹙起眉心,表现出些许不耐烦。

    “你最擅长的。”想了想,添道:“诗歌吧。”

    徐志峰刚写了两行,就听到望风的人一路报:“城管来了城管来了!”

    一通风卷残云,所有挂着“代写检讨、情书”小立牌都烟消云散,徐志峰的作案工具——钢笔和格子纸都卷了个干净。老邢一路背着手视察,眯着眼不住点头,看样子心情十分不错。这份好心情在看到任延时凝固住了,把人拉到一边唉声叹气:“问问家里是怎么回事呢?你、……”老邢难以启齿,臊着脸问:“你男朋友知不知道?”

    任延:“……”

    “亲弟弟,难道不知道哥哥的情况?”

    “没什么情况。”任延简短地回:“他晚上会来,你可以亲自问他。”

    “真的?”老邢拍拍他肩:“让你男朋友劝劝他哥,别退学,得在我们省实上清北啊!”

    任延失笑了一声,唇角上翘着:“嗯,好。”

    吴居中不疾不徐:“这样,他就可以保送清北。”

    “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我已经决定——”

    林茉莉乘电梯下来,试探地央求安远成:“我进去陪陪问问好不好?他还小,我怕他想不开。”

    安远成抬眸看她,不轻不重的一眼,林茉莉噤声了。显而易见地看到了她的胆怯后,安远成缓声:“这几天谁都不能接触他,让他自己好好反思反思,你安心养胎。”

    林茉莉还想说什么,接触到安养真的目光后,心里一定,在安远成面前柔顺地低下了头。

    安养真蹭不上顺风车,又不敢使唤安远成的司机,只能自己开车出门。路上顺便给任延打了个电话。

    他一个社会人士,早就把学校里的课表忘干净了,也没考虑任延是在上课还是做操。讲台上,钱一番刚开始讲昨晚上出错率最高的一道题,任延的手机骤然震动起来,动静比他讲课的声音还响。

    全教室都回头看,钱一番不讲了,慢条斯理地双手环住胸,盯着任延不说话。

    有眼力见儿就该自觉把手机上缴了,何况任延近期分明是个改头换面的好学生状态。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看了眼来电显示,便径自起身,“抱歉。”他低声颔首,拿着手机走向后门。

    咔的一声,钱一番指间的粉笔捏断了。

    “任延,你当你在上大学呢是不是?”钱一番冷声:“出去了就别进来了,检讨书放学送我办公室。”

    任延脚步停顿了片刻,微侧过脸轻点头,钱一番看到他眸光沉静但消沉,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他一时没了声音,眼睁睁目送着任延走出后门。

    “喂。”

    “这是不以学校、学籍为转移的,拿到名次以后,你可以再试他的情况而决定。想转学,或留籍推迟入学,都可以谈。”

    吴居中心里记着任延跟他描述的话:眼前的男人,好大喜功、大男子主义、以光宗耀祖为己任。

    “安问很喜欢数学,也一直为此努力,他经常跟我说,能有这个机会保送,一定会让他的父亲觉得很光荣。他想把这份荣耀带给他的父亲,希望他能以他为荣。”吴居中目视着安远成,颔了颔首,努力在平时严霜般的脸上展露出下位者的些许讨好性笑意。

    郑伯和助理在一旁都听了半晌,不知何时,林茉莉也站到了一旁,轻轻挽住安远成的胳膊,抬起美目看他:“问问好孝顺,他一定很想证明自己不愧是你的儿子。”-

    吴居中是喝了三盏茶、跟安远成事无巨细地阐述了自己的上门一对一教学计划、展示了安问在竞赛班以来的模拟成绩后,才终于获得了走进安问房间的资格。

    他带着教案和试卷,一部手机。

    安远成亲自开锁,门口留守的保安让开,门缝推开,露出昏暗的室内。

    窗帘拢着,卧室不见人,两人绕过走廊窄门,看到安问坐在书桌前,正在做眼保健操,黑胡桃木桌面上摊着卷面,但上面已经写满红色批注了,因而显然是他无事可做下的复习。

    吴居中抬腕看了眼表:“不错,比课表还准时。”

    安问吓了一跳,蹭地一下从桌边站起,圆睁着眼睛来回看吴居中和安远成,虽然懵着,但脸上巨大的惊喜作不了假。因为那么单纯,以至于都有些刺目。

    安远成不想看他孩子气又很天真的表情,转开眼,咳嗽了一声,“吴老师来给你上课。”

    原来不是放他出去。安问脸上的欣喜停滞住,像一炉香灰,缓缓地灰败地沉了下去,继而轻轻对吴居中抿唇笑了笑,很歉意。

    安远成转身离开,走之前对他说:“把握好机会,好好考。”

    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不仅安养真要帮安问,林茉莉要帮安问,郑伯向着安问,就连学校里本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老师,也会专程来帮他,来帮他和任延。

    吴居中从双肩书包里一一取出教案、试卷、草稿纸和笔,一台小小的计时器,最后,是一台ipad。

    他把ipad点亮解锁,慢慢地、平和地说:“老师给你带了一个礼物。”

    安问手里捏着笔,目光怔愣着从吴居中的脸上移到ipad上,目不转睛的。虽然答案没有形状,但他的心已经莫名急促地跳起。

    吴居中点进邮箱,点开一早下载好的视频,任延的脸出现在屏幕里。

    是在教室里录的吧,趁活动课没有人的时候吗?背后露出一段黑板报,侧边窗户,午后的阳光斜射而入,照亮了任延的半个侧面。安问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眼睛睁得很大,双手撑在椅面,像在等待一场魔法。

    吴居中原本想着该避险,站得远了几步,假装未注意。但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声音。他以为文件出了问题,转身上前几步,脚步蓦然顿住了——他看到屏幕里的任延没有说话,而是打着手语。

    他看不懂,只知道安问用力抿着唇,两侧唇角很用力、灿烂地高高扬起。脸上的笑已然如此明媚,却不妨碍一眨眼,眼泪一行一行地落。

    他叫他宝贝与问问,跟他说因为接电话被罚了三千字,昨晚上他就站在楼下,陪他看了同一会儿月光,卓望道很关心他,崔榕想念他和他送的熔熔……还有什么?

    “不要放弃,不必害怕,我一直在。”

    最后收尾的手语陌生但熟悉,手语老师教给安远成时,充满着成年人的不忠与龌龊,但在任延修长的指下,干净而斩钉截铁。

    吴居中被安问的反应吓到,不解风情地问:“他跟你说什么?”

    安问在草稿纸上一笔一划画下爱心,眼泪滴在中间晕开,正巧填满。

    ?第一百零一章

    太阳西晒,从落地窗洒入金色,在电动百叶的折页下映入栅栏般的影子。

    差不多快下课时,安远成敲门进来。

    他的礼貌让人发笑,明明进与出的绝对权力都维系在他手中的那枚钥匙上,却偏要惺惺作态。但安问的心情太好了,看到安远成时,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并不计较他父亲的专断与虚伪。

    吴居中收拾好教案,将卷子留给安问,当着安远成的面说:“今晚上写好,明天我一早来给你讲。”

    安问乖巧点头,送吴居中到门口,目光亮晶晶地碰着他,那里面的希望安远成根本读不懂。他以为有关数学,其实全部都是任延。

    吴居中不免发笑,想自己当了这么快二十年的竞赛班教师,没想到有一天居然开始帮学生递恋爱纸条。怕安远成看出究竟,吴居中板了板面孔,教训人:“即使是自己一个人在家,也不能松懈掉以轻心,知道吗?”

    安远成送他下楼,佣人泡茶奉上,两人在一楼寒暄几句,安远成要派司机送吴居中回学校,却被回绝。

    “已经叫了网约车了。”吴居中客气地欠了欠身,拎起书包,“就在外面等我,您止步。“

    安问站在窗边,目送老师走出漫长的绿茵前庭,上了停在大门外的一台网约车上。他并不知道后座就坐着他朝思暮想相见的人。

    吴居中上了车便很冷肃:“没人能管你了是吗?”

    虽然他管不到任延,但任延还是语气尊敬地解释:“是训练时间,已经跟谭教练请过假了。”

    吴居中把ipad从书包里掏出来,解锁后递给他,边问:“你的手语学了多久?是为了安问特意学的?”

    “半个月。”

    “半个月?”吴居中讶然:“有这么简单?”

    任延点开ipad的相册,头不舍得抬起,视线也未挪动,很快地回答说:“不简单,但不希望他的话没人懂。”

    相册最新一条是视频,自动生成的封面上,安问一手托着腮,一手抬起,像是在按录制键。

    画面流动,是安问的右手伸出去,接着便没了。

    任延:“……”

    电动汽车的轿厢里静谧无声,吴居中没察觉出什么不对,直到任延问他:“安问……什么也没说吗?”

    “说了,”吴居中回:“说了十分钟。”

    十分认真,十分动情,又哭又笑。

    “这里只有一……”任延再度确认时长,“一点零三秒。”

    吴居中:“?”

    两人心里不约而同冒起声音:这个傻子,把结束录制当成了开始录制……

    任延面无表情地把ipad递回给老师,不死心地问:“那他那十分钟,到底说了什么?”

    吴居中也面无表情:“你看我是教手语的吗?”

    任延闭嘴了,仰躺到座椅靠背上,双手捂着脸,半晌,传来咬牙切齿的一声“白痴”-

    运动会后紧接着曲水节开幕,整个省实校园都浸在秋意的懒散中。

    白天,有露天舞台给各个社团进行汇报性展演,还有以班级为单位组织的摊位,摊位上贩卖鲜花和各种手工艺品,以及一些目无法纪被抓到后会被老邢吊起来打的服务,比如……代写检讨、代写情书……

    任延拉开椅子坐下时,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代写检讨。

    “情书。”

    正在一旁用钢笔奋笔疾书的人抬起脸,四目相对,双方都愣住了。

    朗诵社社长、高三学长、现情书枪手徐志峰,看着任延,缓缓掉下下巴。

    任延:“……”

    忽然就不太想在这儿写了。

    “别走!八折!免费!”

    林茉莉乘电梯下来,试探地央求安远成:“我进去陪陪问问好不好?他还小,我怕他想不开。”

    安远成抬眸看她,不轻不重的一眼,林茉莉噤声了。显而易见地看到了她的胆怯后,安远成缓声:“这几天谁都不能接触他,让他自己好好反思反思,你安心养胎。”

    林茉莉还想说什么,接触到安养真的目光后,心里一定,在安远成面前柔顺地低下了头。

    安养真蹭不上顺风车,又不敢使唤安远成的司机,只能自己开车出门。路上顺便给任延打了个电话。

    他一个社会人士,早就把学校里的课表忘干净了,也没考虑任延是在上课还是做操。讲台上,钱一番刚开始讲昨晚上出错率最高的一道题,任延的手机骤然震动起来,动静比他讲课的声音还响。

    全教室都回头看,钱一番不讲了,慢条斯理地双手环住胸,盯着任延不说话。

    有眼力见儿就该自觉把手机上缴了,何况任延近期分明是个改头换面的好学生状态。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看了眼来电显示,便径自起身,“抱歉。”他低声颔首,拿着手机走向后门。

    咔的一声,钱一番指间的粉笔捏断了。

    “任延,你当你在上大学呢是不是?”钱一番冷声:“出去了就别进来了,检讨书放学送我办公室。”

    任延脚步停顿了片刻,微侧过脸轻点头,钱一番看到他眸光沉静但消沉,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他一时没了声音,眼睁睁目送着任延走出后门。

    “喂。”

    “……”

    “写给谁?”

    任延看他一眼,徐志峰缝上嘴巴:“我不问,不问。那个……你要什么风格?笔者擅长抒情的、诗性的,也可以澎湃的、直抒胸臆的,也可以是清新的、日系的,也可以是直白的、火热的!”

    任延扶住额,从来不开口求人的人,开口求了人:“……你轻点。”

    “好好好。”学长点头如捣蒜,攥紧了钢笔低声:“你想要哪种?”

    化妆是很近距离的事,她又不是专业的化妆师,越生疏便越添暧昧。

    “不用,”任延客气而淡漠地说:“我已经找了别人过来。”

    “谁啊?”张老师问。她对两人之间的八卦有所耳闻,领会到任延要避嫌的意思,心里替自己学生叹息一声。

    任延只能在有限的女生名录里寻找受害人,找了半天:“张幻想。”

    “也行。”张老师倒是很爽快:“那你让她快来吧。”

    张伊橙要上台主持,因此就留在了化妆间里给自己上妆。张幻想赶来救场时,一推门,先“哟哟哟”了三声,阴阳怪气的像只扑棱着翅膀看热闹的黑孔雀,张伊橙攥着化妆刷柄,从镜子里幽怨地瞪张幻想。

    张幻想上妆当然是专业的,在啦啦队和俱乐部时,每个姑娘都宁愿排队也要请她画。不成想刚一伸手,就被任延挡住了——

    任延伸出两指,挡住了张幻想的手腕,怠慢中透着深刻的怀疑和嫌弃,“你知道什么叫别太浓、点到为止吧?”

    “嘁。”张幻想一把按下他手,粉扑二话不说就怼到了任延脸上。

    他在张幻想手底下遭受非人折磨时,安问上完了今天的数学课,跟吴居中一起出门。

    安远成派了助理和保镖随行,手机并没有还给安问。问及如何跟两个不会手语的人沟通,安远成思索数秒,转头叮嘱助理:“他要讲话时,你就把你自己手机给他打字。”

    助理点头。

    “看好二少爷,不该见的人别见,不该聊的天也别聊,表演完就送回来。”

    “好的,明白。”

    合唱团早就投票选好了表演服,男生统一白衬衣黑西裤,女生的下装则换成黑色短款百褶裙,指挥和弹手风琴的安问则都加了一道蝴蝶领结。

    表演服是今天吴居中带来给他的,洗了后烘干,正好穿上。安问虽然清瘦,但肩膀宽而直,正是穿衬衫西服的好架子,脖子修长,戴领结更添优雅贵气。出门前,他回眸望,问安远成:“爸爸不来看表演么?”

    安远成这些天脸色都黑沉着,像一场连绵无尽的雨。读懂安问的手语,他眼神微微闪动,那一刹那的动容不过是从香炉里扬起的灰,很快便 沉了下去。喜欢女人的儿子,才是好儿子。

    他没回答安问,直接无视了他的邀请,高大浮肿的身躯没入玄关柜下的阴影。

    安问心里没来得及失望,因为一想到立刻马上便能见到任延,他那颗掌心大的心脏就已经被雀跃填满。吴居中看在眼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原本担心安问会失落,但安远成的冷漠无情,并没有伤到安问分毫,仿佛他是个好爸爸,抑或是坏爸爸,对安问来说其实根本就无所谓。

    到了学校,吴居中陪着安问去了文体馆的后台。一整道走廊都乱糟糟的,进进出出的皆是化了妆而新奇拍照的男男女女们,A班所属的门前贴了张写有班名的白纸,随着推门的风而飘起。

    “!!!啊啊啊啊啊!安问!!!!”

    安问点点头,眼神越来越亮,纤长的手指莫名冰冷而发着抖:“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卓望道也看得懂这句,不觉得尴尬,帮任延脱口而出:“废话啊,当然了!”

    开场表演由艺术团学民乐乐器的学生们呈现,之后便是各班按抽签顺序上台。表演一旦开始,刚维持了几分钟的纪律就分崩离析了,虽然校方明确看台区的纪律纳入本周先进班级考核,但各班候场的候场,加油的加油,进进出出一刻不停,班主任们根本管不过来,很快就开始闭眼摆烂。

    不大的屋子立刻闹腾开来,所有人争相围上来:“你病好啦?还要紧吗?手风琴帮你带过来啦!”

    看来高雪芬对外的说辞是他病了,虽然不新鲜,但合理。吴居中看了短暂的三秒热闹,放下心来,跟助理和保镖点点头,安静地退了出去。

    演出在即,化妆工作紧张忙碌,由班费统一采买了盒饭,分批次用餐。轮到安问画好妆时,天已黑了。给他上妆的是林乐乐,也是位得心应手的熟手,加上安问本来就长得好,给他化妆,便像是瓷胚上描金画彩,是锦上添花的好活儿。

    嘈杂中,林乐乐小声问:“你爸爸是不是找你麻烦了?”

    安问抬眸,听到她道歉:“对不起啊,你爸爸是从李佩手机里看到你跟……那个谁的。当时想告诉你,但是他看上去很平静,所以我想……”

    林乐乐也不知道自己在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心里沮丧,愧疚感并没有减轻,直到安问轻微地用指尖抬起她的刷子,浅淡地勾起唇摇了摇头。

    离演出开始前半个小时,所有准备工作都终于告一段落,校领导老师陆续在观众席上就坐。各班上场顺序是第一次走台排练前抓阄出的,各班所有学生都需在划分的区域内静坐观赛,快轮到己方上场时,才可以离场,如此规划管理,偌大的文体馆乱中有序。

    候场时,学生们无事可做,交头接耳着竞相研究上场顺序,圈点可疑竞争对手。

    “我们是中场休息前最后一个!还可以还可以,收尾比中间好。”

    “中间怎么还有个保密节目啊?”

    “对啊,以前都没有的。”

    安问的心思全然不在这里,从最后一排座位上离席。只是刚走上通道,便被保镖拦住。助理低声劝:“别为难我们,更别为难他,否则他会直接强制你离开。”

    安问只能又坐了回去。

    明明座位是按照班级依序划分的,明明十五班就在B班旁边,隔着短短十米距离而已,偏偏他听不到任何任延的声音。

    任延被张幻想祸害了一次,取了化妆棉压下卸妆水,擦得十分残酷:“重化。”

    “你他妈……”张幻想把脏话咽下,忍气吞声:“好呢少爷,遵命少爷。”

    张伊橙忍不住说:“你别用欧美妆手法啊……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表演舞台妆。”

    张幻想“啧”了一声,一想确实,下手有点重。

    好不容易折腾好,临出门时想了想,从兜里掏出口罩蒙上了。张伊橙叫住他,从镜子里望他:“你跟张幻想……”

    “不是。”

    张伊橙松了口气:“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任延虽然冷漠,但并非分辨不了对方的喜欢是真心还是顺便。张伊橙还要主持,任延咽下“我有喜欢的人”,自门口回过眼眸,一手拧着门把手,平静地说:“你今天会知道的。”

    ?第一百零二章

    全场灯光熄灭下来,距离开场还剩五分钟时,任延终于回到了十五班的座位区。

    虽然光线很暗,看不清他的眉眼其实有上妆,但他反常地蒙了口罩,十五班的林松松坐他身边怪叫:“延哥,今晚是不是要整什么保留节目?”

    任延蒙在口罩下的唇角平直:“没有。”

    他刚刚才跟徐志峰接头,抄在口袋的手里捏着徐志峰递给他的情诗。

    “十四行诗,懂吗?高级,抒情,classical。”徐志峰很有信心。

    任延两纸展开信封看了一眼。

    宝贝。亲爱的。吾爱。炽热。月光。身体。曼妙。潮湿。幽暗。起伏。心跳。伟岸。臂膀。白鸽。呼吸芬芳。

    任延面无表情,徐志峰诚恳地说:“绝对是满分情诗,你信我!”

    “你不觉得太……肉麻了吗?”任延怀疑人生。

    “不啊,情诗!就是要热情如火!让人一看就能感受到你的热情和爱!”徐志峰推推眼镜,心想任延果然是个搞体育的,还是个海归,没有接受过一点文字美育,“你别光看,你念念,念出声,朗诵,是不是抑扬顿挫,激情澎湃,韵律优美?”

    任延:“……”

    徐志峰:“你是不是浪漫过敏?你说!”

    现在,这份抑扬顿挫、韵律优美、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诗就躺在浪漫过敏的任延的校服裤口袋里。

    “A班坐在哪里?”他问林松松。

    “就那儿啊,按顺序排的。”林松松指了个方向,“哎你先别动,老钱来点名了。”

    钱一番来巡场打气,任延按耐着性子等他放完狗屁,猫着身子蹿到最后一排,在穹顶的阴影下走向A班。

    关注A班的不止他,还有许多双眼睛与许多窃窃私语,因为安远成派过来的保镖和助理西装革履,两人耳朵上还别着耳麦,弄得跟拍电影似的,不少人猜测说A班节目是不是还留了什么后手。

    安问就坐在最后一排,白衬衣上系着红色蝴蝶领结,头发抓过,昏暗的光线下纹理漂亮。他看上去很安静,抿着唇的侧脸线条立体纤细,尖尖的下巴处,温润的弧线经过喉结没入衬衣领口。眼眸时而微阖,时而抬起飘向右侧,一看便是心不在焉坐立难安的模样。

    任延被助理拦住时,就这样光明正大看了安问很久。

    助理声音轻,没打搅到别人,只说:“安董吩咐,你不能靠近他。”

    任延没听进去,目光在安问脸上停留,一心一意地想辨认他这短短两天是不是就瘦了。待回过神来时,才瞥了眼助理:“戴着口罩也能认出来啊?”

    助理点点头:“犯了错我是要丢饭碗的。”

    任延无所谓地歪了下下巴,“我找卓望道。”

    “这……”助理愣了一下的功夫,任延已经侧身越过了他。

    卓望道就坐在安问身边,冲任延招手,故意大声说:“我靠,大晚上的你干吗戴口罩啊?怕别人认不出你啊?”

    任延闻言,口罩下传来轻微闷笑,声音低沉中带有金石质感:“过敏了。”

    听到他的声音,安问蹭地一下转过脸,眼睛从刚才心不在焉意兴阑珊中睁大,很专注的、连眨一下也不舍得地看着任延,看到他身上的校服松垮,两手抄在裤兜里,昏芒中,眉眼似乎比平时更深邃,抬眸看向他时眸光流转,明显压着深重的情绪。

    保镖似是要上前,助理按住他,附耳到安问耳边:“二少爷,别让我们难做,如果你跟他聊天的话,今天的表演你也就不能参加了。”

    任延在卓望道的椅子后慵懒站着,陪卓望道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保镖鹰目紧盯,在这样的监视下,安问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僵硬着身体,脊背紧绷笔直如一条直线。

    任延将一只手扶上安问那张椅背时,双方的心脏都为此停止跳动两秒。

    到下午时,各班级参加汇演比赛的学生就开始化妆了,有些妆造复杂的还需要去校外专门的工作室或理发店。张伊橙找过来讲明来意,任延一口回绝:“不化。”

    “不行啊,舞台灯一打下来,不带妆反而很怪的,信我。”

    任延蹙眉,耐着性子:“真的不想画。”

    “不行,除非你对化妆品过敏。”张伊橙对这件事很执着,即使面对的是自己男人也毫不退让。

    任延干脆地说:“好,我过敏。”

    张伊橙:“……”

    最后是艺术团的带队老师张老师出马,亲自把他绑架到了艺术团的专属化妆间里,又亲手把他按坐在了镜子前。

    “伊橙,你给他画。”

    “啊……”张伊橙为难了一下,脸色飞快飘红,偷偷瞥任延。

    就连开场的倒计时音效也一并从耳边消退,偌大的体育馆空荡、寂静、黢黑,只剩下这张深蓝色的椅背,和椅背上漫不经心扶着的这一只手。

    卓望道故意跟安问说话:“你紧张吗?我赶紧要紧张吐了。”冲他眨着眼。

    安问愣了一下,抬起手,回答卓望道,却是牛头不对马嘴的:“我这两天很好,只是被关在房间里,三餐都很正常,也有好好睡觉。分手短信不是我发的,这你也信,是不是太笨了啊。”

    任延口罩下的嘴唇抬了抬,很轻微地“嗯”了一声,保镖和助理都没听到。

    卓望道“哦哦”两声,附和:“手风琴是吧?在后台道具区呢,有人看着,不用担心,不会丢的。”

    任延在卓望道身边空位坐下时,安问还毫无察觉。过了几分钟,卓望道捂着肚子起身,浮夸地说肚子好痛,得去趟厕所。他起身走开后,安问才看到任延不知何时已坐在一旁,与他就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他一腿曲着,搭在另一腿膝盖处,两臂交叠抱着,目光沉沉微垂,即使蒙着口罩,这人也还时透着一股淡漠和倨傲。

    保镖显然无法对这种红线行为视而不见,正要上前时,被助理拦住。

    “算了,他也是跟小望在一起,只要他们不聊天,就别管了。”

    只是小望上一趟厕所未免太久,演完了歌舞演小品,演完小品演情景剧,演完情景剧又跳舞,观众笑过哭过鼓掌过起哄过,他都没回来。安问跟着鼓掌跟着笑,像与任延一同看了一场热闹的电影。

    他们分明一句话都没说,也一眼都没有望过彼此-

    A班的表演顺序是上半场最后一个,去后台候场时,林乐乐一直透过幕布观察评委神态,不住转圈念叨着“糟了糟了困了困了都困了”,把合唱团弄的都挺紧张。

    站上台时也出了点小岔子,队形排了好几秒才整齐下来,观众席一阵骚乱,直到一阵悠扬的手风琴响起。

    在安问即兴的序曲旋律中,队伍终于排好,两名舞蹈演员也已就位,灯光暗下,只投向安问和两位舞者。《喀秋莎》的手风琴声响起时,低低的“哇……”连绵不不绝如涟漪扩散,就连刚刚昏昏欲睡的评委领导们也张开了眼睛,来了兴趣。

    舞台灯将安问苍白的脸晒热晒红,已是演奏过千遍的旋律,琴键的按动如同肌肉记忆,从台下的千双目光看去,他的姿态优雅松弛,有一种惬意在,让人想到秋天金灿灿的白桦林下,风穿过林稍,红白格纹的野餐布铺好,他们一同载酒秋游。

    “好厉害……”不知道谁感叹。

    《斯拉夫女人的告别》响起时,反响不似刚刚热烈,因为这首曲子对于年轻人来说要陌生许多。但苍郁激情的俄罗斯乐曲在手风琴和男女合唱的演绎下,迸发出令人动容的故事性。

    因为演奏不必全神贯注,多余的心神,便都拿来寻找任延。

    但是任延不在台下,也不在两侧看台区,也不在正对面二楼的走廊处。

    弹错了一个音也没关系,不是很熟悉这首歌的人,根本听不出来。安问收回目光,将错了的曲子不动声色地继续,但脸和目光都不再抬起了。

    任延没有节目,那会去哪里?是有事出去了?还是临时被别人叫走了?表演结束时,安问抱起琴起身,脸色和目光都有些茫然。台下掌声如潮,他跟着众人鞠躬,眼里焦距迷失又回焦,像一支定焦系统坏了的镜头。

    总而言之,这千道目光都与他无关。

    按规划,A班从舞台右侧下台,主持人和下一支表演的队伍则从左侧上台。虽然接下来是半场休息,但后台依然是闹哄哄乱糟糟,安问穿过,眼前人影绰绰,到尽头时,助理和保镖竟然已站在放置琴盒处候着他,仿佛等候犯人。

    出乎助理意料的是,安问没有生气,也没有发飙,也没有参与班级的欢呼庆祝,他安静得如同一束暗光,只是沉默地把琴放好,背上肩膀,继而对助理抿了抿唇并点头。

    反正也见过了,还一起看了半场晚会,已经很满足,并没有遗憾。

    主持人报完上一轮节目打分,男女两人一唱一和,颇为神秘地说,这次有一个秘密节目要在中场呈现给大家,让大家尽情猜测嘉宾是谁。

    台下一顿乱猜,有猜副校长的,有猜高二年级组的,有猜班主任大联合的,还有猜老邢上来唱二人转的,气氛烘托到高潮时,安问已经在保镖的强制陪同下走出后台,走到一楼。

    一楼的班级都自带凳子,一晚上下来队形七零八落,安问从最边缘走,天花板投下的阴影浓重,世界仿佛只有舞台是亮的。他走时,表演还没开始,只是灯黑了,幕布也已拉上。等走至正门口,夜风裹着虫鸣,他一脚踏出文体馆时,背后蓦然爆发出巨大的轰鸣、尖叫和呼喊,如同爆炸。

    是什么明星?——脚步蓦然顿住,安问猛地扭头,看向舞台中央唯一的灯光、灯光下唯一的那个人。

    任延还是一身校服,口罩摘了,隔着远远的距离和浓烈的灯影,他抱着吉他的侧脸眉目深邃且有难言的温柔。

    个子高,又是独唱,舞台形式便很简单,只是一张高脚凳前支着话筒架。

    “我去老天开眼了竟然让我有生之年看到任延唱歌!”

    “哇靠他是不是被绑架了?他不是最讨厌文艺表演了吗?”

    “别说话!别打扰我听歌!”

    “少爷?”保镖出声,往台上瞄了一眼,催促道:“表演结束了,我们该回去了。”

    安问抓着玻璃门的银色把手,对助理求助般地摇着头。

    一串拨弦声后,垫底的伴奏随之响起。安问没有听过,不知道是谁的歌,亦不知道原本是女声的歌,只觉得被任延唱得低沉温柔。

    想起任延一个月来每个晚自习都恰好地出现在实验楼接他排练放学。

    想起林乐乐说在废弃教室里看到他和张伊橙,不知道在忙什么。

    任延一怔,忍不住哼笑出声,听到卓望道信誓旦旦地说:“茶饭不思,如隔三秋,眼里都没光了好吗!”

    嗓门这么大,引得助理和保镖一同侧目。

    学生们都笑疯了,纷纷当着老师面掏手机录像,场馆内到处都是班主任气昏头了的呵斥声,直到舞台上再度传来一声带着叹息的轻笑——

    任延提起吉他,对着众人微微一鞠躬,继而两指相并,从额角致意似的飞了一下,玩世不恭道:“谢了。”

    他退场,其他人纷纷都找另一位当事人:

    “安问呢?安问怎么还没出现啊?”

    “不是没听到吧?”

    “是不是躲起来了?”

    任延微微侧着垂下脸,曲起的指节隔着口罩蹭了蹭鼻尖,轻轻咳嗽一声,竟然是不好意思的。

    安问还是好学生式地坐着,克制着自己想要回头看任延的本能冲动,唇角浅笑着抿起。

    舞台后传来最后男主持人的报幕,提醒开场还剩不到一分钟,让大家尽快回到座位就坐。任延在卓望道身上拍了一下,声音不轻不重,恰够两人听到:“走了。演出服很适合你,好看。”

    卓望道的脸一看就是上帝弃儿,白长了一八几的个儿,穿什么都实在谈不上“好看”二字。安问心里微动,低下头,细白修长的手指很认真将蝴蝶结扯了扯,扯得更舒展、更板正,暗影处,低垂着的脸上,嘴唇用力抿着。

    卓望道碰碰他胳膊,见他抬起脸冲他微笑时,明亮的眼睛湿润,蓄满了水样的璀璨星光。

    想起他吃醋,月光下空无一人的教室,他抱着他亲吻,告诉他有一件礼物要送予他。

    这就是他的礼物。

    对助理打起手语时,助理的神情意外又茫然,还带着些受宠若惊。他看不懂,不知道安问如此热烈地、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他、要与他分享的是:“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是唱给我的,你知道吗?”

    大合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 Coz I can s/mile a little more

    Sing a little more

    Feel a little more 全因为你

    说好了要为幸福一天天地练习”

    会唱的那么多,但并没有盖过任延的声音。

    “就是那么神奇

    从前的错都有意义

    教我抛开所有猜疑

    也许我也美丽,值得一个奇迹。”

    “少爷,我们真的该走了。”助理让他听完半首,“安董那边已经在追问,我需要拍行车照片给他,请不要让我难做。”

    在全场大合唱中,安问离开文体馆的大门,走之前,他最后遥望了任延一眼。

    任延好厉害啊,在台上时,似乎都没有想要找过他,眼神沉浸温柔,仿佛笃定他就在台下。

    其实他不知道,任延也是有弹错音的,并非是因为不熟练,而是因为想找到他。

    氛围太好,这是之前任何一个表演都没有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台下掌声经久不息,篮球队的那帮刺儿头视纪律为无物,嗷嗷带头怪叫,将刚才抒情的气氛破坏殆尽,周朗干脆就爬到了凳子上,口哨不要命的吹,两手喇叭似拢嘴边喊:“任延!我要嫁给你!!!”

    班主任丢不起这人,一把把他给按下了,惹得整个文体馆轰然大笑。

    场馆离校门口不远,安问脚步很慢地走着,听着身后的热闹闷在罩子里,仰头看星星。星星和热闹离他都很远。

    张伊橙在后台等他下场,但任延坐在高脚凳上,调整了下话筒支架。

    “喂喂,tset,”传来任延客气淡定的讲话声:“麻烦音响老师帮我把话筒音量调高一点。”

    男主持怀疑人生地翻节目单:“啊?他准备了两个节目吗?没有啊。”

    张伊橙也发愣:“他事先没提过啊,张老师呢?问问张老师?”

    台下观众和老师都不明就里,以为这也是秘密节目之一。

    任延随手拨了一串和弦后,将吉他摘下,“第二个节目是,诗朗诵。”

    即使暗恋了他两年的张伊橙也疯了:“诗朗诵?张老师呢?!”

    “哎等下,九班候场出了点问题,”男主持拉住他:“时间来得及,刚好救场了。”

    众目睽睽下,任延从口袋里摸出信纸,对着灯光,修长两指将其轻巧展开。

    抑扬顿挫、韵律优美、意象直白热烈的情诗再度出现在他眼前。

    两秒后,任延咳嗽一声,面无表情地又将它合上了。

    不行,太丢脸了,是念出来会社死的地步。

    他捂住话筒,撇过脸让自己安静了两秒。

    这两秒,也是全场静谧的两秒。台下整个高二年级,迫不及待的有,好奇的有,茫然的也有,校领导也仍然是笑容满面,饶有兴致地等着任延的下一步动作。

    后台,张伊橙内心一慌,想起任延在化妆室与她分别时的那句话,“你今晚会知道的”。

    “他要表白?!”

    话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不小心推上了开关,绿灯闪烁,张伊橙惊慌失措的声音从音响传至整个文体馆。

    全场轰然,潮水一般几乎把整个屋顶掀翻,钱一番脸都绿了,六神无主之际听到任延轻笑一声,肯定了张伊橙的话:“是的,我要表白。”

    所有学生:“!!!!”

    全体老师:“……………………”

    “我想表白高二A班的安问同学,我非常、特别喜欢他,刚才better me也是唱给他,因为他,我才想要变成更好的自己。动听的话私底下已经说过千遍,今天只想让全世界知道。我对浪漫和煽情过敏,今天感谢舞台给我的勇气,也谢谢音响老师没有把我掐掉。”

    音响老师吃瓜微笑的脸色凝固住,对啊!

    下一秒,话筒音响切断,在轰然的声浪中,台上反而安静。

    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任延的嘴唇轻轻张合。

    是无声的——“我爱你。”

    ?第一百零三章

    现场一度混乱到无法再继续进行表演,在后台候场的班级人都傻了,争先恐后挤到幕布旁看热闹,脑袋一个叠一个。

    “我去,真是他啊,我还以为冒牌的呢……”

    台下的校领导神情异彩纷呈,副校长离席,年级主任孙向前忙着让各班主任安抚本班纪律,钱一番猛掐人中,一旁的高雪芬呼吸不畅眼看就要晕倒了,教导主任老邢一屁股崴在座椅上,心里反复呢喃一个念头:他妈的到底是安问,还是安问的弟弟呢?这任延怎么还享齐人之福啊!

    省实的所有贴吧、论坛、空间、聊天群组、朋友圈,都在激情传播这件事,很快,并没有出席高二汇演、留在教学楼上晚自习的高一和高三也同时爆发出骚动和惊呼,书桌下,所有人都两眼放光,手指飞快打字:

    「sos!!!任延出柜了!!!」

    「任延跟A班安问!!!」

    「任延玩好大啊!!!!!」

    「草我男神……我不行,我接受不了呜呜呜」

    「这什么校园小说剧情啊当全校面表白出柜,是没有在乎的人了吗呜呜呜」

    「我男神居然喜欢一个哑巴……他真的,我哭死」

    「我开始怀疑他喜欢安问是不是就因为安问不会吵他……」

    「说好的谈恋爱是受罪两人生活麻烦得一批智者不入爱河建设美丽新中国呢??」

    「自闭了,草。」

    「家人们我不一样,只有我好难过安问也是gay吗?」

    「他可能本来不是,但在任延面前也很难不是(拍拍(叹气」

    「我磕到了!(尖叫)(阴暗)(扭曲地爬行)我磕到真的了!(尖叫)(阴暗)(扭曲地爬行)我早就磕他俩了,扶我起来继续磕!」

    坐班的老师和班委都快把桌子拍烂了,也没有阻止这股全民吃瓜的热潮,加上老师群里其实也在八,说什么副校长被气脑溢血了,什么艺术团可能要背处分,一时间各吃各的瓜各磕各的糖,这个晚上——总而言之,废了。

    文体馆的骚乱在周朗掏出一面金灿灿的锣后到达了巅峰。

    黄铜大锣配红缠头棒槌,周朗一锤子下去,整个场馆安静三秒后彻底沸腾,裴正东平时看着是个挺正经的,这会儿抢了周朗的棒槌,一脚踩凳子上敲得比他还积极,篮球队的都疯了,带头手拢喇叭喊:“任延!牛逼!百年!好合!”

    安问站在文体馆通往校门的正路上。

    这条路灯火通明,因为是进入校门后最宽的一条大道,它的每一盏路灯都如此高大而明亮,将安问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照耀得毫无阴影。

    助理和保镖的脚步都停下来了,看着安问最初的震惊怔愣到最后都变为笑,唇角扬起那么高,眼泪剔透滑下,最后笑意终于抿不住,两瓣唇展开,露出整齐的、贝壳珍珠一般的牙齿。

    他都听到了,音响师把话筒音量调得那么高,他听得一清二楚,字字不落,字字清晰。

    “少爷。”助理唤醒他,上前一步,“您知道,这改变不了什么。”

    安问目光聚焦到他脸上,还是笑着,眼眸里的光细碎闪动。他抬起长腿,迈出步子,轻盈而宽阔,仿佛不是在走向父亲的监禁和牢笼,而是走向什么美丽的地方-

    “什么?”安养真捏着手机揉着眉心:“任延当着全校面表白了?!”

    “是的,少爷,现在全校都知道了。”

    “爸爸知道了吗?”

    助理回头望了一眼:“还没有,但也瞒不住。”

    破路颠得他太阳穴嗡嗡疼,给任延发微信时噼里啪啦的也染上了火气:「哥哥,我叫您哥行吗?你大晚上搞哪一出?给我一个理由!」

    任延正在年级组办公室接受批评,正确来说,是崔榕在接受批评。

    老邢快气绝身亡了,任延站在办公桌边,两手背在身后,标准的篮球队挨训姿势。只是他那么高,老邢得仰着看他,气势上就不像那么回事。

    “在舞台上表白是我自己一个人策划和行动的,跟艺术团张老师无关,他也是受害者,这件事事先没有任何人知道,所以也跟审核失察扯不上关系。”任延面无表情,实事求是地说。

    “你还很骄傲!”

    “没有。”

    “你还顶嘴!”

    “报告,真没有。”

    老邢抄起一本子,“你!你搞完了弟弟搞哥哥!早恋也就算了!公开出柜!给你弄个国旗下讲话得了呗!”

    崔榕在一边听傻了:“什么哥哥?什么弟弟?”

    老邢脖子上青筋都出来了:“他!任延!能耐了!先跟弟弟搞,现在跟安问搞!安问是我的好学生,你、你追人追得这么大张旗鼓,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他的形象?!”

    崔榕风中凌乱了。

    弟弟?谁?卓望道吗?!不能吧!

    任延咳嗽两声,附他妈耳边道:“回去再跟你解释。”

    “崔女士!”老邢忍住了拍桌子的冲动,“我大半夜把你们家长叫过来,是希望你能正视这件事的严重程度——”

    “明白。”崔榕二话不说点头,“但是,据我所知,现在学校里好像不怎么管早恋了吧?校园恋爱,已经不算违规了?”

    老邢:“……那也不能……”

    “对,对对,公开表白肯定是不对的,但是,年轻人嘛,人不冲动枉少年,对不对?”崔榕诚恳地说:“虽然是有些出格,但也挺浪漫。”

    老邢:“但是他们两个男的……”

    安养真几乎立刻可以断定,林茉莉和安远成一定是闹了不和,否则安远成是不可能不来医院陪护的。

    他刚回国那阵,公司里到处都是安远成的私生子搞裙带关系, 收拾他们,就要连带他们心比天高做梦扶正的妈一块儿收拾。安养真把安远成的情人刨了个遍,刨到个熟人,这个熟人就是林茉莉。

    华人留学生圈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脸书来来回回就那几个群组,开party的也就是那些人,总能遇上,一来二去便眼熟,成了半生不熟的朋友。林茉莉在外国的那阵子挺小家子气的,举止谈吐和眼力见儿都能看出来这姑娘出身普通,偏偏长得漂亮。这样的配置在异国他乡最招人欺负,安养真便出手帮过她几次。

    对于异国故友成了父亲情人这件事,安养真除了可惜了一阵,倒是接受良好,也没特意跟安远成说。安远成是多疑的性子,如果知道了林茉莉跟自己的“嫡长子”是旧识,指不定能脑补出什么联手逼宫夺权的戏码。如此一来,安养真跟林茉莉便默契地装是初识。

    林茉莉能脱颖而出扶正,虽然有安养真背后推波助澜的功劳,但主要还是安远成有意选择她,因为她年轻、高学历、高挑貌美——是安远成眼里的优秀基因。他这种人,是把女人当作生育资源的,外面情妇生一个儿子便奖励五百万,若是成长过程中表现优秀,便“母凭子贵”。

    “对,对对,没错,是两个男的,”崔榕笑容满面,“那您的意思是说,相同一件事,一男一女就可以,两个男的那就该被学校区别对待,严肃处理了,是么?”

    老邢:“……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那要不然我给他送那什么电击治疗学校吧。”崔榕摆出冥顽不灵的架势。

    老邢严肃起来:“崔女士,教育学也是一门科学,跟歪门邪道是有区别的,再说了……同性恋确实不是问题。”

    崔榕点点头:“我也觉得不是问题,我早就知道他们在相处交往,实不相瞒,我还想等他们都足够成熟了,就陪他们去国外公证呢。”

    老邢无语凝噎:“那……写个检讨吧!违反校纪,扰乱校园秩序!”

    任延眸光动了动,体贴地问:“又是国旗下检讨么?”

    老邢心都塞了:“你快拉倒吧!我求你赶紧保送!赶紧毕业!”

    从教导处办公室出来,崔榕总算舒了口气:“等你毕业了,得好好谢谢邢老师,明白吗?”

    安养真踱了两圈步子,把烟蒂扔脚下踩灭:“行,你去吧,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一点。”

    挂了电话,他甩上车门,再度上路。前路颠簸黢黑,只有被车前灯照出的银灰色植被和碎石土,随行的保镖捏着方向盘,几乎快把青筋捏出来:“少爷,这路太难走了。”

    “还有多久?”

    “如果没走错,那就差不多还剩二十公里。”

    安养真面无表情:“继续走。”

    任延“嗯”一声。

    “出这么大事,问问呢?他那边怎么样?也叫家长了么?”崔榕敏锐地问,“一般不都是两方家长一起挨批么?这会儿还隔离开了?”

    “问问他……可能要退学。”

    “啊?”崔榕愕然,“不至于吧?犯错的不是你吗?你都没事,他为什么要退学?”

    “是安叔叔想让他退学,他早就知道了, 已经在办手续,被学校用什么理由一直拖着。”任延停顿了一下,“现在的情况是,竞赛班的吴老师争取到了上门家教,让安问正常参加联赛,顺利的话,进入集训队就可以保送清北,到时候安叔叔也许会放他上学——”

    他的话音还未落,崔榕便直截了当地说:“不可能。他什么时候知道的?是不是之前让安问回家住,就已经知道了?”见任延点头,她续道:“安问既然被他关起来,他也没有来找过我和你爸,这就说明,这个坎在他那里过不去,他不接受。”

    “那他——”

    崔榕抬头与任延对视,一字一句地说:“他是真的会送人去电击学校的。”-

    安远成确实在找行为矫正方面的机构,不管是打着心理治疗的幌子也好,还是教育的幌子也好,市面上有名的、在上流家长圈里有口碑的,都被他咨询了个遍。

    “我听说,有一种电击疗法。”

    手语老师葛越,总是面容沉静,讲话时慢条斯理但不古板,有种独特的韵味在。又或许是没有韵味的,这一切不过是爱情给人的障眼法。

    安远成这辈子各种各样的女人都“玩”过,漂亮的,温柔的,娇气的,任性的,大部份都很快便厌倦。他当然有他的审美在,要漂亮丰腴柔媚,葛越三样都不沾,且是个离了婚的单亲妈妈,所以林茉莉一开始就没有防过她。

    “电击?我听说,这会对人的大脑产生不可逆的伤害。”

    “那是落后的,过去式的,现在在国外的理论和方法都已经更新了,国内也有一些医院在做,不过费用高昂,所以没有在市面上推广开来。”葛越温柔一笑:“是淇淇告诉我的,她不是在国外,将来大学想学特殊教育么?上学期就刚好做了这方面的课题。”

    安远成沉吟着:“我不想伤害到他的身体。”

    “当父母的,谁会想伤害自己的孩子?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孩子好吗?”葛越望进安远成眼中,眼神里的温柔深沉似海,有股安抚人心的能量。“孩子现在未必能理解,但长大了,也就理解了。父母若是一味的只为了讨孩子的欢心,随这随那,才是真正的自私,你想呢?”

    见安远成不答话,葛越也不尴尬,更不追着说服,而是随他去了,突然想起来似的另起了一个话题:“对了,淇淇上次参观大学,在校友馆里发现了一张有意思的照片呢。”

    她等着安远成问出“什么”后,才点开手机相册,递过去:“就是你看啊,这是不是养真的照片?”

    安远成开了主灯,卧室里一瞬间便很亮堂,林茉莉觉得刺眼,从手背挡了一下,困倦中带着鼻音,听着很娇憨地问:“怎么了?”

    安远成在床边坐下,居高临下,目光莫名地黑沉无光:“你在美国,是不是交了很多朋友?”

    林茉莉不知道他搞哪出,笑了一下,艰难地撑着身子起身:“怎么突然问这个?还好,同学们大部分都回国后就没怎么联络了。”

    “那你跟养真,是什么关系?”

    林茉莉的表情僵硬在脸上。

    安远成继续语气寻常地问:“是只是圈子里听过对方名字,还是点头之交,还是说,”他的目光回到林茉莉孕后期略为浮肿的脸上:“他玩过你?”-

    不知名的山村路终于颠簸到了尽头,跨过江便是另一个国家了,跨越国界的峡谷中,溪流声隆隆响彻。

    安养真叩响其中一扇门扉。

    深夜来访,叩门声让人心惊,门里传来一道中年男声:“谁啊?”

    “安养真,琚琴的儿子。”

    门内沉默好一阵,过了会儿,吱呀一声,门开了,露出一张男人的脸。如果再年轻十岁,他应该是那个年代最受欢迎的粉面小生脸,是那种TVB所谓的师奶杀手。

    三分钟后,安养真终于确认,他和安问的妈妈琚琴,确实早就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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