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天磊愣了一下,轻声问:“怎么突然说这事?”
玉黎清跪坐在父亲身边,眼眸低垂,泪珠止不住的从眼眶涌出,滴在轻罗裙上,洇湿了一块,沾了泪水的脸庞同出水芙蓉般惹人怜爱。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重生已经是不可置信的奇迹,这个时候的她还没有见过江昭元,哪怕同父亲说了他种种罪行,父亲也只当她是在说梦话,不会相信。
玉黎清思索片刻,抹了眼泪道:“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若我嫁去梁京,父亲身边连个能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了。”
玉天磊轻笑一声,安抚道:“不是还有你堂兄吗,我已同你大伯商量好了,等你出嫁后,这些带不走的家业便都交给你堂兄,到时自有他为我送终。”
一句话勾起了玉黎清的伤心事。
前世父亲病重时将家业交给堂兄打理,他倒也尽心尽力,还时常到府里来看望,可父亲病逝那天,一切都变了。
堂兄手里握着她家的产业,却不愿出一分钱办葬礼,还是玉黎清拿自己的体己钱买了棺材置办葬仪,安葬了父亲。
之后,堂兄借着为她父亲送过终的名份,打她家财产的主意,若非父亲留下遗书,将玉府所有的银钱都留给她做嫁妆,她的婚事又涉及侯府,只怕堂兄还会纠缠不休。
玉黎清心有余悸,委婉提醒:“堂兄有大伯要供养,如今说的好听,真到那时,若堂兄不守承诺,父亲又能拿他如何呢?”
玉天磊将女儿的话听在耳朵里,只当她是孩子心性,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他耐心解释:“我同你大伯是手足兄弟,玉晟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是个能干的孩子,哪怕不把我当父亲供养,只要他能把玉氏布行的生意做下去,我就心满意足了。”
做了大半辈子的布料生意,历经两代近百年才攒下如今这份家业,人死如灯灭,能给后人留下些产业,也不算他愧对了玉氏一族。
玉天磊自认为这个决定无愧于心,对玉家和女儿都好。
只有玉黎清知道,前世她进京后没几个月,堂兄便将她家的产业悉数变卖,拿了银钱去挥霍,数不清的工人失去活计,整个扬州的布业行当都受到重创。
父亲心善,以诚待人,却防不住那些心思诡谲的小人。
玉黎清更加坚定心志,她不能嫁去侯府,不能让家业落于歹人之手。她要陪着父亲,让他远离病痛,颐养天年。
她跪在地上,向后膝行,对着父亲伏跪下去,“女儿想留在父亲身边尽孝,还请父亲成全。”
玉天磊忙起身去扶她,劝道:“我花了大力气才为你定下这门亲事,等你嫁过去,便可从商贾入世族,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可是我不想嫁……”玉黎清被父亲扶起,委屈地拧着袖中的帕子。
玉天磊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循循善诱:“我知道你孝顺,但女儿家要嫁人,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家里啊。”
玉黎清抬起头来,硬气道:“既要出嫁,为何不能嫁在扬州,我可以孝顺父亲,也能替父亲打理产业,岂不一举两得?”
“哈哈哈,你说的都是些孩子话。”玉天磊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满扬州的高门大户,哪有让自己的女儿去做生意的,传出去是要让人笑话的。”
“为何不能,当年母亲不也……”玉黎清一时心急,脱口而出。
“清儿。”玉天磊声音冷了些,对着她严肃的摇了摇头,不许她再说下去。
玉黎清不甘心地攥紧手掌,“父亲,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少女一副不认命的模样,虽是任性,却也让人心疼。
玉天磊宠爱女儿,哪怕她没来由的拒绝自己苦心的安排,他也不忍苛责,只当是孩子大了,心思活泛起来,见他有意培养玉晟,心里不平衡了。
他温和道:“别再说傻话了,我让人去私塾给你请一天假,你这两天定定心吧。”
发觉自己三言两语根本劝不动父亲,玉黎清并不气馁,反而更加坚定。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她要让父亲知道,他并不只有玉晟一人可以托付,她身为女子亦可接管家业,并非只能等在闺阁里嫁人。
等到父亲知道她有能力独挡一面,一定愿意为她退婚。
玉黎清向父亲告辞,回了自己的院里。
她走进小书房,翻出了母亲当年留给她的书本题词。抱了一摞书坐到书案后,这一坐便看到了晚上,期间只简单用了些晚饭,便重新坐下,边读边写。
夜深人静,小书房里的灯火被吹灭,玉黎清回卧房休息,一日之间经历大悲大喜,又看了那么多书,她困得厉害,刚躺下就睡着了。
深蓝的夜空下,一树海棠开的正好,明亮的圆月洒下如水般的月光,照着花影映在窗上。
窗内照进一地月辉,散射的光亮为房间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光。床上躺着妙龄少女,欺花胜雪,阖目春睡,一觉无梦。
第二日,春光明媚,玉黎清枕在一片花香中醒来,精神充沛。
她穿戴整齐,去后厅陪父亲用早饭,用过饭后带着若若出了府。
若若跟在她身旁,疑惑道:“老爷不是给小姐请了一天假,今日不用去私塾吗?”
“不是去私塾。”玉黎清走在前头,听着街上熟悉的乡音,随处可见的小桥流水,心情愉快,步履轻盈。
若若歪过头,绑在发髻上的飘带垂向一侧,灵动可爱,“那是去哪儿?”
玉黎清回头看了她一眼,瞧她稚嫩如孩童,忍不住揉揉她的小脸,小声道:“去布庄瞧瞧。”
若若不解,追上来走在她身侧,“小姐想买布匹使唤奴婢过去就好了,何必亲自去一趟?”
玉黎清正色答:“我身为玉府的小姐,父亲的独女,理应知晓玉家的产业,从今日起,我日日都要去看,多看才能多了解。”
“您了解那些做什么,外头的产业自有老爷和晟少爷打理,您只要每日去私塾念书就好了,何必去看什么产业。”若若越听越糊涂,小姐这又是心血来潮想做什么啊?
“若若,这世上人心难测,堂兄并非全然可信,我这桩婚事也并非良缘,与其等着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玉黎清表情严肃,眼神坚定。
若若似懂非懂,试探道:“小姐是想……替老爷打理家业?”
玉黎清点点头,转头眯起眼睛问她:“你也觉得我身为女子去做生意很丢人?”
“怎么会呢。”若若连连摆手,“都是托小姐的福,奴婢才能读书识字,还学了算账的本事,不管小姐想做什么,奴婢都会陪着小姐的。”
“嗯。”玉黎清摸摸她的头发,“那咱们一起努力。”
这条路并不好走,哪怕大多数人都不认同,她也要坚定的走下去。能得到若若的支持,心里也能少几分忐忑不安。
——
扬州水乡,春日多雨,短暂的晴天后是一场连绵数日的春雨,断断续续下了近一个月。
雨停之后,六月夏日如约而至。
花团锦簇的花园中跑过身着粉衣的少女,如同雨后阳光下忽闪在花间的蝶,迈着轻盈欢快的步子穿过花园跑进茶厅,推开门,带来一阵清凉的风。
玉黎清理了理衣裳走到玉天磊面前,认真道:“父亲,我有话要同你说。”
刚泡好的茶还冒着热气,玉天磊刚倒了一杯还没来得及品尝,便被女儿的到来打断了,只得放下茶杯,问:“你想说什么?”
“请父亲让我管一处产业吧。”
玉天磊无奈扶额,“怎么又说这个,不是已经同你说过利害了?”
近一个月没听她再说过这样的胡话,玉天磊还以为女儿是听明白了话,定了心,哪想今日她风风火火跑过来,又谈起此事。
“这回我带了东西,请父亲看过后再做定夺。”玉黎清自信地拿出札记,双手呈到他面前。
玉天磊接过来,左右看了一下,“你呀,又弄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玉黎清挽住父亲的手臂撒娇:“父亲,你就看看吧,女儿准备了一个月呢,等您看完再给女儿答复不迟。”
这回的态度倒比之前软了许多,玉天磊宠溺的笑着,“那好吧。”
他刚要翻开札记,外头就跑来一个小厮,急慌慌的禀报说:“老爷,外头来了贵客,正在府门外等您去接呢。”
“哦?”玉天磊随手放下札记,起身要去看。
自己准备了一个月才再次同父亲提解除婚约的事,却被这位贵客的到来给打乱了。玉黎清不悦地看向那小厮,“扬州城里有什么贵客排场那么大,还要让我父亲亲自去接?”
小厮躬身答:“他们没报身份,看着面生,衣着做派不像是普通人。”
闻言,玉黎清更加不满,连小厮都不认识,定不是府里的常客,既是陌生人,到旁人家做客连名号都不报,难道是成心来找茬的?
玉黎清同父亲说:“父亲安心坐着,我去接见他们。”
“嗯?”玉天磊疑惑。
“这本札记我准备了好久,父亲你一定要看啊。”玉黎清一边说着,把玉天磊刚才放下的札记拿起来塞回他手里,随后走向门外。
坐在茶厅的玉天磊好奇外头来的贵客是什么人,但听女儿如此想让他看这本札记,便暂时放下好奇心,翻开了札记,刚看到第一页,便不自觉皱起眉来。
另一旁,玉黎清跟小厮走到了前院。
隔着绿植青葱的院子能看到大敞的府门外站着几人,有两个是玉府的看门小厮,还有一个个子高些的,看着脸生,他就是那个贵客?
玉黎清走到门前,看清了男人的长相。
他长得人高马大,面相憨厚踏实,只是脸侧有一个道长长的疤,看上去格外骇人,看门小厮也因此对他多了几分警惕。
玉黎清毫无惧色,面对男人,落落大方道:“我代家父来见客,只是公子有些面生,不知为何要来我玉府?”
男人并不答她,只拱手对她行了个礼,随后走下台阶去。
玉黎清的视线跟着他,这才注意到府门旁停了一辆马车,平平无奇,并不引人注目。
男人在马车旁同里头说了些什么,随后,便见一雪白的玉手撩开门帘,探出身来的是位身着远天蓝的小少年。
少年在男人的搀扶下走下马车,举止端庄有度,矜贵自持。
他一半长发以发带束在脑后,另一半长发散落,在阳光中染上温柔的光辉,清风一吹,撩起他鬓边的乌发自肩颈滑落胸膛,衬得他肤白如雪,美若谪仙。
少年踩着台阶走到她面前,玉黎清的眼睛落在他脸上便移不开了。
他容貌昳丽,唇红齿白,脸颊带着软糯的婴儿肥,个子比她还矮上半掌的高度,像个粉雕玉琢的玉娃娃。
玉黎清从没见过长得这样精致的少年,尤其是他那双浅灰色的眼眸又大又亮,仿若万千星河都跌进他眼中,那水灵的眸子好像有着独特的魔力,只一瞬的对视,便叫她呼吸一滞。
不知为何,看着陌生的少年,她莫名觉得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玉黎清错开他的视线,定了定心神,对少年躬身行礼,客气问道:“敢问公子是何人,今日因何来拜会我父亲?”
少年身旁的男人开口向玉黎清介绍:“这位是梁京宁远候府的二公子,江昭元。”
只三个字,如同五雷轰顶,惊得玉黎清身子都僵住了。
她努力保持镇定,转脸看向少年,发现少年也在看着她。
白嫩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纯真无邪的眼神仿佛不落凡尘的明月,羞涩而单纯。
他微微垂了下眸,手指紧张的握住自己的衣袖,随后抬眸与她对视,羞怯着喊她:“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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