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赫赫,大片的乌云笼罩在皇城之上,冰雪呼啸而来,又急又烈。短短半宿,就为繁华的长安城覆上一层厚重的银妆。
然而比这场数年难地一遇的暴雪还要令人惶惶不安的,是今晨一早,传来玄武殿召集诸多医师的旨意。
听闻那位当初被陛下亲自从狱中捞出来,由罪臣之女一路到宠冠后宫的皇后娘娘去外祖家省亲时,体内残存多年的余毒突然发作,如今生死不明。
从昨夜开始,无论是宫中御医还是民间妙手,悉数被召进了玄武殿,惶恐地跪了满地,鹌鹑一样深埋着脑袋,不敢去瞧帝王的脸色,只得忧愁地朝上天祈求,保佑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魏舒窈闭上眼的那一刻,疼得几近窒息。
她试图睁开眼睛,然而实在是力不从心,仿佛全身仅剩的力气全用来维持呼吸了,心口处的毒伤牵扯着全身骨脉,一点一点地磋磨着她的意识。
半梦半醒间,似又回到了天真烂漫的少女时期。
她捧着脸颊,百无聊赖地听着祖父念叨她的未婚夫。
那位不怎么受宠的五皇子,顾玹。
祖父夸他,无论文武还是才智,自幼年起便有着过人的天赋,假以时日,必大有作为。
嫁给这样的人,比嫁给那些只会花拳绣腿吟诗作乐的公子哥们强了千倍百倍。
魏舒窈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蹙眉腹诽,祖父把世间大部分美好的形容都加持到她那位未婚夫的头上。
唯独没有温柔体贴。
这样的人做了夫君,会一心一意地待她好么?
祖父魏铮,乃当朝兵马大元帅,护卫国土,挣得一身功名,圣上极其宠信爱重,便赐他嘉永侯的爵位,以庇佑子孙后代。
她自小在祖父祖母膝下长大,老人家位高权重,不苟言笑,唯独待她这个长孙女好到没边儿,惯了她一身娇气脾性。
而父亲文不成武不就,却自命不凡,心比天高,自身不被朝廷重用,又怕祖父仙逝之后候府没落。便望女成凤,想了邪门歪道,一心想让她这个嫡女嫁给皇太孙顾佑清,将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连带着他也能成为威风凛凛的国丈。
她与顾玹的婚事是祖父亲自定下的,父亲不好从中阻拦,只能暗地里使些别的计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的所有人都在告诉她,顾玹是个阴冷薄情、嗜血残暴之人,生平最厌恶的便是娇滴滴时不时掉两滴眼泪的柔弱姑娘。
而魏舒窈,恰恰在贵女中是出了名的矫揉造作。
像她这样颐气指使的娇气包,嫁给顾玹,只有受不尽的委屈,流不尽的眼泪,倘若一言不合惹恼了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反观皇太孙顾佑清,德行高尚,处处体贴,是个百里挑一的如意郎君。
这番说辞,常常绕在耳边,变着法地讲给她听,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遍。
魏舒窈一开始颇不在意,但中间经历了那件事,到最后竟也深信不疑,无忧无虑的闺阁少女,开始忧愁那桩自小定下的婚事。
后来趁祖父出京巡兵,父亲来到蘅芜院,问她愿不愿与钦北王退婚。
与皇子退婚岂是小事?
更何况父亲做事向来糊涂不靠谱。
可父亲又说,外祖沈家的二舅舅会帮她,二舅舅身为吏部尚书,为人缜密,办事滴水不漏,心疼她自小没了娘亲,对她这个外甥女也是极为关照的。
她不愿同顾玹成亲,便胡乱考虑了一下父亲的话,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二舅舅待她那样好,说话总归是可信的。
当时谁又能想到,和蔼可亲的二舅舅会是那等人面兽心之人,是整个嘉永候府倒台以及后面一系列事情的罪魁祸首,更是杀害祖父的真凶。
她只知道,自己从小养尊处优的日子,结束在与顾玹退婚之后,似是突然之间失去了所有的庇护。
祖父在回京的途中遭遇毒手。
候府没了可以支撑门楣的人,一夕之间败落下来。
后来父亲不听劝,坚持入了顾佑清的阵营。他坚信深得圣上喜爱的顾佑清一定能登上皇位,急切地想够上从龙之功。
直到听见圣上废太孙、立顾玹为储君的圣旨后,整个人彻底傻眼,只能被迫跟着顾佑清造反,到最后,造反失败,祸及全家。
谋逆的罪名实在严重,乃天下大不韪,按照律法,当抄家,问斩,诛灭九族。
魏舒窈身为犯者的直系血亲,自然逃脱不了死罪。
她便是因此事入狱的。
彼时她只着一身单薄的囚衣,手腕脚踝上缠着沉重冰凉的枷锁,和族亲一同走在去往天牢的宫道上,寒风凛冽,将道路两旁人口中的冷嘲热讽在耳边放大至千倍百倍。
她安静地听着那些话,眼睫轻颤,脸色苍白,沉默地不发一言。
道路两侧,是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有曾经对她献过无数殷勤的人,也有跟她互不对付的冤家。
他们衣冠规正地站在那里,一脸虚伪地感叹着风水轮流转。
“昔日长安城最为娇肆的魏大小姐,不也成了如今的阶下囚?过了这三个月的狱期,就会成为断头台上的孤魂野鬼。啧,当初她要是没同那位退婚,现在可不就是皇后娘娘了嘛。”
“是呀,谁让她爱慕虚荣,一心想攀上太孙,结果太孙被废,她呢,做皇后的美梦落空,真真是目光短浅,押错了宝。”
“被她退亲的前未婚夫成了皇帝,我要是她啊,早就没脸见人了,还不如找堵墙撞上去了却余生呢。”
喧闹声盈盈于耳。
魏舒窈面无表情地从他们面前走过。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顾玹。
不知道顾玹会不会也像这些人一样,笑话她如今的下场。
她抬起头,遥遥地望向远处巍峨的殿宇,檐角处,是一轮缓缓高升的艳阳,光彩耀目,刺地人眼眶发疼。
他们二人如今的身份,也像殿宇与天牢一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任何交集。
她认命地垂下眼,心里默默忍着某些情绪,却在拐角处,碰见天子仪仗。
一时间,刚刚还喧闹不已的场面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连周遭的空气都充斥着压迫,所有人都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
他们心中不断猜疑,陛下突然出现,纡尊降贵地来到这等犄角旮旯的地方,应当是为了教训魏舒窈。
当初无缘无故被退婚,是个男人都受不了。
魏舒窈同样这么觉得,她脸色又白了几分,静等着接下来的讥讽,或者羞辱。
然而,顾玹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眸中带着一贯的冷沉,没有参杂任何多余的情绪,平静到,像是不认识她一般。
他似乎,只是路过。
仪仗渐渐远去,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就这轻描淡写的目光交错,直逼得魏舒窈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悉数崩塌瘫毁。
自从祖父遇害之后,再没哭过的她突然鼻尖微酸,泪水不可抑制地滚落下来,沾湿了眼睫。
从天之骄女到每日混混沌沌地苟活着,落差如此之大,那些压抑了很久的苦楚全部袭来,惹得心脏闷疼、酸胀。
再没有人惯着她了,哭有什么用,只会给别人徒增笑料。
她甚为无地自容,一边往前走,一边匆匆抬手抹了下眼尾的泪痕。
才刚靠近天牢,就能感受到其中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仿佛能吞噬一切喜怒哀乐,每个关在里面的人都变得麻木呆滞,活死人一般。
魏舒窈走到自己的牢房门口,草草扫了一眼,微微掀起点讶异,她从没见过这般干净整洁的牢狱,连被褥都是上等的锦缎布料,角落里竟然还有个取暖的小火炉。
兴许因为她是个姑娘家。
她抿抿唇,乖觉地寻了个角落,抱着双膝缩在那里,可怜巴巴的。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突然出现个年纪轻轻的小太监。
如果没记错,那应该是顾玹身边的福临。
福临一脸复杂地看着面前狼狈不堪的魏舒窈,轻轻摇了摇头,好好一个姑娘,当初怎么就那般不识好歹,非要跟主子退婚。
现在好了,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不过魏姑娘过得再怎么不如意,也轮不到他来指指点点,自有上面那位心疼。
原本主子是想让她在牢里多待几天,好长长教训,以后能擦亮眼睛,没成想白天在宫道上刻意偶遇时,见她掉了几滴泪,就心疼了。
而此时,魏姑娘在天牢连半天都没待够,陛下就生怕她在这里会受什么委屈,连夜吩咐自己把人接去玄武殿,好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
福临跟在顾玹身边多年,别的不知道,主子对魏姑娘是什么态度,却是瞧得真真切切。
白天在宫道上嘲笑魏姑娘的那些人,到现在还跪在地上磕头认罪呢,陛下自己都舍不得责怪魏姑娘,哪儿轮得到他们多嘴。
福临根本不敢有半分疏忽,毕恭毕敬地将魏舒窈从天牢带到了玄武殿。
澄明的宫殿,空无一人。
改朝换代的时候,最是忙碌。
顾玹一直忙到深夜才回来,携着一身风寒,眉眼薄冷,斯条慢理地解着龙裘。
魏舒窈依旧穿着那身皱巴巴的囚衣,察觉到男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时,立刻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良久,才听见他漠然发问:“哭什么?”
她滞了一瞬,刚想证明自己没哭,而后又慢吞吞地意识到,应该是白天在宫道上抹眼泪的时候,不小心被顾玹瞧见了。
还没开口解释,人已经掠过她径直去往浴池。
她尴尬地站在原地,望向福临。
主子冷落她,福临却是不敢怠慢这位小祖宗的,只好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脸,招来宫女侍候她歇息。
魏舒窈在玄武殿住了一天又一天。
顾玹早出晚归,并不怎么理会她。
她在玄武殿住下的消息就跟雪团子一般越滚越大。
宫里宫外都知晓,陛下把魏家那位大小姐带出了天牢,无名无份地养在了自己寝宫。
有人说她用美色媚惑了陛下。
也有人说,陛下尚且年轻,血气方刚,尝过销魂蚀骨的滋味儿后,一时舍不得杀她也在情理之中,等时间长了,迟早会厌倦她。
外面的流言众说纷纭。
然而魏舒窈心知肚明,顾玹大抵是嫌弃她的,自始至终都把她当空气,明明连她一根手指都没碰过,怎么可能跟她做那种风月事。
但落在外人眼里,他们两人的关系始终是不明不白。
连福临也时常怂恿她,明里暗里地劝她去接近顾玹。
魏舒窈一开始是不愿的,顾玹将她囚在玄武殿,不同她说话,也不正眼相待,明晃晃地冷着她,她又何必多费心思去讨好一个这般厌恶她的人?
但想到魏家一百多位族亲的性命,觉得自己最起码为了他们,也应该去试一试。
福临谢天谢地她终于开窍了,心情颇为欣慰地跟她保证道,“陛下对姑娘总是心软的,您稍微说两句好话,绝对能心想事成。”
魏舒窈虽然嘴上说着要去哄顾玹,却并没有付诸实际行动。
她根本没抱任何希望,顾玹如此厌恶自己,怎么可能放过魏氏一族?况且这还是谋逆的大罪。
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写了一篇为族人求情的文章,每天都默背一遍。可每次想要开口求情的时候,总会被对方冷漠的表象逼退。
明日复明日。
这一拖,足足拖了将近三个月之久,顾玹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
二月十五那天,她不得不开始尝试这件事,毕竟再过一天,便是行刑之日。
这天,顾玹一整日都未出门,连早朝都没有去上,好像在专门等着她过去求他一般。
魏舒窈肩负一百多条人命,终于在雪停之时,伸手拽住了男人的衣袖。
雪白的指尖一点一点攥紧绣着龙纹的衣料,她抬头,撞进那道冰冷的视线后,背的东西全忘了,大脑一片空白。
到最后还是顾玹先开口,他半垂着眼,声线怠倦,听不出喜怒,“有事?”
魏舒窈点点头,瞧见男人这副冷淡的态度,猜测此事无望,满心失落地把打好的腹稿顺了一遍。
顾玹沉默许久,才低眸看她,“若非为他们求情,你打算一辈子不肯跟我说话?”
魏舒窈怔住,继而察觉到他语气中残存的几分纵许。
正如福临所说,顾玹待她始终是没有底线的好。
她也是后来才知晓,她的族人们,早在她住进玄武殿的时候就已被安排妥当,托她的福,又恢复了世家大族的荣光。
只不过当时没有人告诉她。
她傻傻地跑去找顾玹求情。
顾玹装模作样地陪她演戏。不可否认的是,自那日开始,他们的关系日渐回暖。
回暖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顾玹拿她毫无办法,也曾耐心告罄地捏着她的下巴威胁,让她有本事别再去找他。
只是每每说狠话的人是他,到最后先低头的人也是他。
只要她稍微肯与他说上一两句话,那些赏赐便如流水般地送过来。
顾玹此番作为,实属在前朝掀起不小的风浪。
每日献上的奏折,一半是劝告陛下早日选秀,另一半,是弹劾魏氏女惑主的。
魏舒窈看在眼里,默默为自己选好了退路,心里想着,自古帝王多薄情,等顾玹什么时候把她从宫里赶出来了,她就找个寺庙,青灯古佛度过这一生。
奏折似雪花一般繁多,顾玹始终没什么反应,谁也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到后来,一道立后圣旨下来,直接惊煞了众人的眼。
于是满朝哗然,纷纷跪在殿前求陛下撤回旨意,直言道,似魏舒窈这般名声污劣之女,实在配不上后宫之主的位子。
主要是立后的旨意似平地惊雷,太过猝不及防,哪怕先赐魏舒窈一个嫔位或是妃位,让她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皇后的位子,也不会像如今一般震撼到让人接受不了。
顾玹偏偏不这样,要给,便直接给到世间最好。
后又视规矩为无物,置空六宫,独宠一人。此后七年,那份恩荣也是只增不减,从未消退半分。
桩桩件件,真是一点也不肯委屈他的心上人。
七年来,魏舒窈从最早的只会掉眼泪的小可怜儿,到后来竟然也敢跟他闹脾气甩脸色。
少女时期养成的骄纵脾气,又让顾玹一点一点给惯回来了。
那些走错路的前尘往事,无论顾玹心中有多芥蒂,却不曾责怪过她,最多也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轻不重地数落她一句没良心。
心口的毒伤依旧泛着疼,四周极静,静地仿佛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回望短短一生,二十多载,自年少起,她就得到了顾玹全部的,毫无底线的偏爱。
她任性过许多回。最能让顾玹气极的。
魏舒窈仔细想了想,莫过于眼下,她先走一步,无法再陪他度过漫漫余生。
就算现在无力抬开眼,也能在脑海中大致临摹出男人极力压制着失措的阴鸷模样。
但事已至此。
只愿他此生,得神佛护佑,平安顺遂。
最后一丝神识也在慢慢消亡中,魏舒窈魂魄渐升,看见了伏诛的毒客,看见了自己的葬礼。
也看到了顾玹平静且了无生机的沉沉眸色。
似在意料之中,他依旧没有再娶,守着她的灵位和空空荡荡的玄武殿,在冰冷的皇位上,坐拥天下,却当了一世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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