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陵正殿内,松鹤浮雕的木门缓缓开启,晋王款款踏入灵殿,才走向香案,却惊觉左侧杏黄帘幔微微一动。
“什么人?”晋王皱眉疾问。
紧随左右的杜纲与夏太监慌忙上前保护,只见帘幔内哆哆嗦嗦钻出一人,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殿下恕罪!”
守陵的夏太监一怔,忙道:“这是平日司职打扫灵殿的人。”又朝那人低声呵斥,“听到殿下过来,怎不出门迎候?”
那内侍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一团,结结巴巴道:“小的,小的刚才在擦拭地面,一时害怕,没敢出来……”
杜纲哼了一声,正要跟着训责,晋王却温和地一抬手:“不必慌张,孤只是进来看看,这灵殿内外洁净清爽,也亏得你们尽心而为。”
“还不谢过晋王宽宥?”杜纲紧接一句,内侍匍匐谢恩,起身后却犹犹豫豫,眼睛往后瞥去。夏太监沉着脸朝他做了个手势,他才神色仓惶地疾步退出灵殿。
夏太监将准备好的线香呈送上前,晋王接过之后,端方有礼三叩九拜,向香案间的灵牌歉疚叹惋:“高祖爷在上,侄孙今日来得匆忙,未及具备祭奠大礼,他日定当备齐牲劳,盛仪而拜。”
“说来奇怪,昨儿晚上小的还亲眼看到高祖爷灵前紫气盘绕,当时不知道是什么瑞兆,今日殿下忽然到来,这不是奇了吗?”夏太监笑嘻嘻地上前一步,“可见高祖爷在天有灵,也知晓殿下要来,真正是令人惊叹呢!”
晋王唇边微微浮起一丝笑意,神色却还是平静:“侄孙前来拜谒,也是寻常不过的事。”
杜纲搀扶晋王起身,又向夏太监低声问:“这几天献陵附近有没有不同寻常的人出现?”
夏太监一愣:“这寂静的地方,来往行人本就不多,没什么异样啊……”说到此,他谨慎地弯腰向晋王询问,“方才听殿下发令,让锦衣卫搜寻附近,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
晋王环顾灵殿,镇定自若:“并无大事,只不过先帝陵寝那边有盗墓痕迹,孤因此特意赶来,你们也要谨防宵小之辈扰犯高祖圣灵。”
夏太监其实早就听闻永陵之事,此时有意惊诧愤慨:“竟有如此大逆不道之人?殿下放心,小的这边卫士尽责,日夜巡行不断,内侍们也本分,时时勤于查检,断不会发生盗墓的事情!”
晋王颔首,朝杜纲看了一眼,杜纲即刻向夏太监道:“你且先下去等候,殿下稍后便出。”
夏太监应了一声,躬身退出灵殿。
殿门才关闭,端立于灵位前的晋王脸色顿变,压低声音狠狠叱骂:“永陵那边的人怎不该千刀万剐?!杜纲,你方才为何要阻挠孤下令?!”
杜纲急忙撩衣下跪:“殿下怒意臣自然明白,但若是杀尽守陵人,只怕反会引来非议。”
晋王转身盯着他冷哂:“盗洞是从里面挖出的,留着那些人,岂不是有走漏风声之后患?!”
“殿下放心,他们不敢乱说。守陵大太监是臣的同乡,他的家人都在燕郊,就算自己不要命,家里爹娘兄弟的命也都能不要?”杜纲双膝挪近几步,抬起头哑声赔笑,“臣在临走之前已经告诫过他,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晓该怎么做。”
“你少自作聪明!”晋王俯身,逼视着他的双目,语声低寒,“之前是谁口口声声向孤保证,说是亲眼看着棠瑶喝下毒酒一命呜呼?!方才你不是自己进入地宫,核查了朝天女的棺木吗?!为什么偏偏就少了她一人?!”
杜纲咽了一口唾液,竭力镇定地道:“臣为殿下办事竭尽全力,赤胆忠心,苍天可鉴!臣怀疑是有人从中换了毒酒,才让棠婕妤死里逃生,或者有人暗中筹谋,将她救出陵寝。”
“她一介女流,自己能有本事从遍布机关的帝陵中逃出?”晋王慢慢走到香案前,盯着那黑底金字的灵牌,“难不成当时另有人混入了陵寝?”
“合棺时候我们都在场,这大活人进入棺木却不被发现实在不可能啊!除非是运送途中,又有人做了手脚……”杜纲眼珠一转,爬行到他衣袍边,低声说了一个名字。
晋王双目一蹙,目光沉沉:“怎么,他在死前还留了这手?”
“殿下别小看他,这人心思缜密,而且党羽遍布后宫……”杜纲说到此,忽而盯着对面低垂的帘幔,神色悚然。晋王低头望他一眼,皱眉问:“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殿门外忽传来急促的唤声:“殿下,邓佥事他们在附近发现一辆形迹可疑的马车!里面还有名女子,已经仓惶奔逃,佥事正带人追捕。”
晋王一听,迅疾转身走向殿门。杜纲只得朝帘幔那里又望了一眼,匆匆跟随而去。
“什么女子?可曾看到样貌?”晋王打开殿门,沉声追问。
“小的未曾看到正面,应该是个年轻女子,衣着华贵。”那名锦衣卫说罢,晋王已快步迈出大殿,朝着通往献陵门口的大道而去。
这一行人迅疾离去,正殿内帘幔轻轻一动,神色阴沉的褚云羲闪身而出。当此之时,他顾不得再管其他,当即掠出大门,奔至方才进来时的地方,借助绳索再度飞速攀上古树,转眼便消失于高墙之后。
*
半人高的野草凌乱闪舞,棠瑶跌跌撞撞、踉踉跄跄,除了后方锦衣卫呼喝声之外,耳畔只有自己粗浅不一的喘息。
奔跑,奔跑,不停地奔跑。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才找得到褚云羲,只是凭着印象往他离去的地方去。厚重繁琐的长裙长袖时不时被灌木枝叶刮过,她拼了命地奔逃,仿佛又回到了那举目无助的陵寝地道。
当躲在车中被锦衣卫发现时,她一开始还是强自镇静地回答盘问,只说自己是随着兄长出门,马车坏了只能停在这里,而兄长独自去寻人帮助了。
那名佥事眼神似鹰隼,她内心忐忑,唯恐被发现破绽。他围着车子转了一圈后,带着人离去。棠瑶以为自己总算脱离了危险,可没想到未过多久,这群人又重新返回。当她在车中望到他们的身影,便知道大事不好,于是她只能不顾一切地夺门而下,趁着他们还未走近飞奔逃离。
寒风如刃刮过,脸颊刺痛难耐。或许是飞奔途中被锋利的草叶划破,她已经顾不了这些,呼吸越来越急促,身子越来越沉重,而后方的厉声呵斥越来越近。
前方山势起伏,她喘着爬着,用力攀住突起的石块,想要再往前去。然而有人从后方急追而至,飞扑上来,铁钳一般扣住了她的肩膀。
“褚云羲!”棠瑶忍着剧痛,朝着远处嘶声叫喊。
*
他从赭红高墙翻跃而下,背着绳索利钩飞速奔跑。
荒草如拂不散卷不去的苍青烟霾,凌乱迷濛了视线。急促的呼吸声,呼啸的风声,以及远处那骤然传来的呼喊声,让他心神忽震。
——褚云羲!
那个声音惊惶悲切,满是绝望。
像银针直刺入脑,随后,狠狠抽出,再度刺透、搅乱。
飞奔的脚步骤然止住。
他艰难地抓住近旁的古树,掌心被粗粝的树皮磨出血,却也缓解不了头脑深处的剧痛。
耳畔又是那种带着嘲讽的笑,带着哭音的叫,带着愤怒的吼,还有许多声音,小声议论的,高声谩骂的,窃窃低笑的……
所有的所有,混杂不堪,嗡嗡嗡嗡嗤嗤嗤嗤。他觉得自己又像是被扔在巨大石磨盘上的蝼蚁,拼了命地挣扎往前爬,却一次又一次徒劳跌倒,只等隆隆声响滚压而至,将他碾碎。
*
嘭!
棠瑶被那个身材雄壮的锦衣卫扣住肩膀,狠狠甩到了山坡下。
这一砸,令她几乎痛到昏厥。
天昏地暗,钻心彻骨。
她咬着牙还想要爬起,却连手臂都在发抖。
“想跑?”锦衣卫从斜坡跃下,一下子跨骑在她身上,她痛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还揪住她的发髻,用力朝后扯着,迫使她抬起下颌,厉声喝问:“看到我们为何要逃?!”
她喘息着,连话都说不出。
那种无力的愤怒感如汪洋海浪般,即将将她淹没吞噬,正如幼时一样。
“还不开口?为什么会在帝陵附近?!”咒骂声在耳畔炸响,锦衣卫拽着她的长发,又将她硬生生从地上拖了起来。
棠瑶流着眼泪,反手狠命抓住那人的手腕,却根本挣脱不了。
斜上方的草坡间又有脚步声响起,迅疾而有力。
——是其他锦衣卫过来了吧?
她的心沉到谷底,却还在拼死挣扎,不愿放弃。
“把她放开。”
自荒草间而来的人很快站定,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发话。
那锦衣卫一怔,棠瑶亦一惊。
这声音,似乎应该是褚云羲,可是又有几分陌生,她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你是什么人?!锦衣卫办案,与闲人无关!”那锦衣卫以胳膊勒住棠瑶,迅疾回身朝着那人怒喝。
“锦衣卫?倒是从未听说过,有点儿意思。”他嗤笑起来。
“你说什么?!……”锦衣卫犹在厉骂,却忽发出一声惨叫,那勒着棠瑶脖颈的手臂骤然箍紧,简直让她无法呼吸。
棠瑶惊慌挣扎,竭力回头,惊见那锦衣卫肩头已被锋利的铁钩深深刺穿。
鲜血淋漓滴落,而那铁钩尾端有绳索绷得笔直,正被人紧紧拽住。只是她被锦衣卫遮挡了视线,根本看不到那个人的模样。
“我说,有点儿意思,听不懂吗?”拽着绳索的人语带轻佻,手腕一绕,俯身往下望,“好久没动手了,玩玩吧。”
受伤的锦衣卫嘶吼着,将棠瑶猛地推倒在地,一把将肩头铁钩拔了出来。
“小子,找死!”他反手抽出绣春刀,攀着树木向上冲去。
那人笑着疾退,身形骤变间掌中飞索急旋,带血利钩划出寒白光弧,再度击向那柄破空斫下的绣春刀。
伏倒在草丛中的棠瑶吃力地撑起身子,远处脚步纷杂,叫喊连连,应该是众多锦衣卫正往这边飞快奔来。
很快的,斜坡上方厮杀声起,惨呼咆哮此起彼伏,兵刃交接磨砺刺耳尖利。她急促地呼吸着,甚至可以感觉到,原本弥散草木泥土气息的空气中,渐渐洇染浓郁血腥味。
惊惧之意自心底蔓延滋生,如不见光亮的藤蔓无声紧紧缠绕。
她开始怀疑刚才那人到底是不是褚云羲,尽管声音相似,可是语调上扬更显少年气息。
印象中的褚云羲,也从来不会那样带着轻蔑的笑意说话。
“一起上啊!”有人在愤怒又绝望地大叫,“抓住这个疯子!”
随后,又是凄厉的惨呼。有人从上面跌落下来,正砸在她身边。
满面血污,两只眼珠甚至都被钩了出来,血糊糊的洞窟正朝着她,像是狰狞的兽口。胸前亦被扎出血洞,大滩大滩的血喷涌出来,渗入泥土。
她浑身发冷却动弹不得,濒临崩溃地将脸扭到一旁,痛苦地喘息。
脑海中的血红画面倏然浮现,她甚至再次清晰回忆起那个夜晚,鲜血喷溅在身上、脸上的那种粘稠温热的感觉。
那时的她,手里握着刀柄,掌心亦全是腥热血液。
身子不断绷紧,绷紧,就像一张负荷过重的弓,行将断裂。
一声又一声的惨叫,这片方才还宁静清幽的林子,很快成为血腥的世界。
伤痛与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厮杀渐止,有人自从山坡跃下,来到她身边。
然后慢慢俯下腰,用沾满鲜血的手为她掠去拂在唇角的发缕。
腥热的血滴落在了她的脸上。
“……褚云羲?”棠瑶视线朦胧,只隐约望到苍松掩映,乍露碎裂青空。
“我不是他,不准提这个名字。”他鄙夷地冷哂一声,将她打横抱起,朝前行去,“可我知道你是棠婕妤,认识许久,今日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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