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几人都不说话。白敞的目光在栾和君和白玉儿身上转了一遭,挥挥手示意安海和白玉儿退下,自己抓住栾和君的衣袖向前一牵:“来。”
白敞房里温暖非常,熏着柏实清淡悠远的香气。他领栾和君到内室坐下,软罗帐里呜呜嘤嘤一阵,钻出那只白猫。白敞任由白猫钻进自己怀里,伸手把它搂起来,又向栾和君笑道:“长公主总算是得了空见咱家,嗯?”
天清观一夜后,栾和君一直躲着不肯见他。白敞此时拿话羞栾和君,她却兴致怏怏,并不接话:“苏霍杨冯,朝臣们今夜快把本宫府上的门槛给踏破了。”
白敞看了一眼她的神色:“咱家有所耳闻,长公主好高明的软钉子。”
栾和君不言语,看着他,良久,拍手唤道:“阿琬——”
那白猫闻声从白敞怀里露出毛茸茸的脑袋,一双圆亮的蓝眼睛看向栾和君。白敞抱出它来,轻轻一拍:“去。”白猫便跃到栾和君身边卧下。
那猫被白敞养得极好,卧在那里像一团白绒,毛色雪白,溜光水滑,栾和君伸出手去抚摸它的背。一下,两下,三下。
白敞那里等了半晌,又道:“长公主想是急了,深夜来咱家府上问话。和亲一事,咱家既然应允长公主,必然——”
“阿琬,白玉儿——厂督这样喜欢本宫的名字,喜欢本宫的眼睛,难不成是想让那猫、那奴婢去替了本宫?”栾和君不与他一字一句推拉,打断他的话。
这话起得突兀,白敞破天荒地被噎住一遭。栾和君将茶盘里倒扣的青瓷莲花盏拿起来重重地墩在桌面上:“厂督这里,难道连一壶好酒都没有吗!”白猫被震得跳起来,重新躲回白敞床上。
她心中块垒郁结,不想再动那些弯弯绕的心思。普天之下,帝京之中,竟只能到白敞这里来讨一杯无忧酒喝。战败失地,狄人挑衅,文武无能,而她栾和君,只能在闺阁中玩一些精致的阴谋,和白敞过几招风流的把戏。家国大事,半点无可置喙;此身存立,全然仰仗他人!
白敞的神情也不再玩笑,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深腹盘口的红陶酒坛,揭了盖子,默默倒满两盏酒。
栾和君将酒端在唇边:“松花酒?厂督真是有闲情雅致。”
白敞亦举杯和栾和君轻轻一碰:“咱家陪长公主喝就是了。”
所谓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是隐士们的山林雅趣,以松花粉和糯米酿制,酒液入口绵长,补气温养。栾和君喝着柔和,亦有意放恣,不知不觉一坛酒已经下了大半。
白敞陪了她几盏,见她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轻轻按住她的手:“长公主,再吃就要醉了。”
栾和君拨开他的手,两颊已经蒙上红晕:“他们欺人太甚。”
“霍鸣苏昭他们,哪里敢欺负你。”白敞轻声道,他一想象她跪在祠堂背对着那些大臣的画面,就觉得好笑。
“皇帝,太后,狄人,大臣......”栾和君一手握着酒盏,一手支颐,“他们都欺负我,他们都在逼我......凭什么?嗯?我做错了什么?”她喝了酒,声音比平常柔细缓慢许多。
似醉非醉,她一双眸子还亮得很,灼灼的不怕人,看得白敞无端扭头避开:“咱家伺候长公主睡下吧。”他来解她的外袍,栾和君下意识一凛,还是软着身子由他宽衣。
白敞这边唤一声“阿琬”,不见白猫出来,只能自己探进身捏着后脖颈把猫丢下床,又横打着抱起栾和君放到床上,为她扯散锦被盖上。
“厂督,”栾和君躺在床上,乖巧地让他盖上被子,忽然轻声道,“你也欺负我。你又是什么好人!”
白敞本来弯腰给她盖被子,闻言俯在她身前笑道:“长公主还有力气骂人,想必是没有吃醉。”
他就势把脸埋在栾和君耳边:“若是没有吃醉,咱家可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这大半坛酒,不足以让栾和君神志不清。但足以让她吃得暖烘烘热腾腾,暂且松弛舒展开来。她把脸转向一旁:“你待如何?”
白敞直起身来,慢条斯理地开始解发冠、宽衣衫,挑起长眉:“长公主深夜来与咱家吃酒,此刻人都在床上了,又何必明知故问?”他褪去外袍,熄了烛火,在暗色里坐在床边,伸手去抚摸栾和君的脸。
栾和君把自己的手贴到他的手背上,不让他再继续向下:“别动。”她停了片刻,在黑暗中挤出艰涩的几个字:“抱抱我。”
她说话很轻,又碰上被丢下床的猫儿在不满地呜噜,但白敞还是听清了。他踹了一脚在地上哼哼唧唧的白猫,翻身上床,将自己和栾和君裹在了同一张被子下。
他们两人都还穿着中衣,栾和君向里蜷着身子,白敞理了理她的长发,贴着她的后背把她搂在怀里。栾和君动了动,想把白敞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拍开,可是后者不为所动,她只好抓住他的手指,不叫他乱动。
身后白敞的声音和热气一并烘着她:“今日长公主要和亲北狄,朝臣们就以为大失体统,深堕颜面,朝议汹汹如此。若是让人知道,咱家是你长公主殿下的入幕之宾,又待如何?”
“他们会活吃了本宫,和厂督你。”栾和君转过身来,第一次抚摸了白敞的脸。黑暗中,她只能看清他脸上模糊的轮廓:“厂督,咱们活未必能一同活,死倒是一定死在一块儿的。”
她此时说出这话,缠绵非常,但白敞听懂了她的意思,只是把她更紧地搂向自己,抵住她的额头:“长公主果然没有醉,连在床上说起情话来,都是这么令人终身难忘。”他寻在她腰间,狠狠拧了一把。栾和君吃痛地“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两人彼此松开,各自闭起眼睛。外头的天,已经慢慢亮起来了。
栾和君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快是晌午了。她暗暗惊奇自己居然真能在白敞房里睡着,想来想去,也只能是昨夜吃了酒的缘故。白敞早已不在身边,倒是有别的侍女进来服侍,栾和君抬眼一看,神色又微妙起来:“白玉儿。”
“是,殿下。”白玉儿答应着,一面勤谨地上前伺候她洗漱,对于长公主在白敞房里醒来这件事绝口不提。
她本分,栾和君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只好扯些别的:“你是怎么进的白府?”
“回殿下,三年前,豫州大水,奴婢家破人亡,幸得厂督大人前去赈灾,在路边把奴婢买了下来。”
“你进来后都做些什么活?”
“奴婢由乐坊的嬷嬷教习舞蹈音律,之前并不常在大人身边伺候。”
她答得详细,倒显得栾和君别有他意一样:“本宫并不是——”
栾和君话未说完,白敞就掀帘进来,笑她:“好啊,你怎么又在盘问玉儿。”
白玉儿见了礼便退下了,栾和君这边刚洗漱完,见这房里也没有妆台脂粉,只好坐下自己盘一盘发髻:“本宫问一问,厂督不许?”
“许。只是长公主也太多心了,白玉儿,近来咱家是预备献给皇上的。”
“献给皇上?”
“是。若不是为了给长公主解围,也不必这么早抛她出来,如今皇上知道了她是咱家的人,就怕她成了废子。”
他这么一说,栾和君反而不好再问什么。白敞便上前为她盘发:“我叫阿芷回了长公主府看着,你等到宵禁后再走。”此前栾和君往来白府,要么是里坊间宵禁时分,路上纵有巡逻也是东厂的人;要么是随白敞来往,他来遮人耳目。如今白日间人来人往,长公主府的车驾大剌剌从白府出去,确实瞒不住人。
栾和君垂着头,白敞一缕缕梳起她的青丝,又唤白玉儿奉上头油胭脂螺钿等物,为她细细上妆。栾和君也不指点,任他打扮。好半晌妆成,白敞轻轻拍她,栾和君抬头望向镜子,只见镜中人梳双环髻,贴花黄,点绛唇,鲜妍非常。
这是未出阁的闺中女儿的打扮。栾和君愣怔一瞬,看着镜中的白敞,叹了口气:“厂督不要取笑本宫。”
“不敢。”白敞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你在咱家这里,谁敢取笑你?宵禁之后,长公主想换再换吧。”
白敞似乎公务繁忙,为栾和君梳了妆就匆匆离去。栾和君在他房里吃了午饭,用了点心,闲闲地看太阳影子由短到长。她不愿老是看见白玉儿,索性一下午都抱着那只白猫逗弄。阿琬。栾和君对着它还是叫得别扭。
一直到宵禁时分,连白猫都和栾和君亲近起来,白敞还是没有再回来,栾和君坐马车回府。她待在白敞那间精致温暖的卧房整整一日,红罗软帐,对镜画眉,狸奴偎膝,仿佛跌入一场梦境。如今人要醒来,骤然间还有些恍然。
然而不等她慢慢醒过神来,只听外面白敞派来赶车的暗卫低声奏道:“殿下,有人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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