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姝的脑袋一阵晕眩,她记得刚换掉带血的衣裳,哭累了准备卧床小憩一会儿,忽然有人从窗口飞进来捂住她的口鼻。
她尚未反应就被扔进了麻袋,迷迷糊糊颠簸到此刻才消停。
少顷后,苏姝吃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果然不在红袖招,而是躺上了一张陌生精致的雕花架子床。
透过素色的帐幔,她不安地环顾。
墙壁上腻子洁白,地上铺了层浅纹格形木板,斜对过的临窗下是楠木案桌,应当是极少有人用,台面显得过分洁净,唯摆了一盏菱花青铜镜,和几件精巧的玉器。
式样简单,玉质剔透,主人不可能是寻常身份。
苏姝委实想不出自己曾得罪过哪位大人物,越想越头痛,喉咙偏还冒了火似的,干疼得厉害。
她支撑半身爬起,犹豫再三拿起床几上的茶壶直接往嘴里倒,喝到见底才找回了点思绪。
苏姝轻揉眉头,她到底在哪儿呢?
歹人费尽周折将她掳来,没找人看管她,那么把她带走是为何,她想着想着,心里冒出一张好看又可畏的脸。
苏姝先前失魂落魄,得表哥安抚后清醒少许,如今有空细细回想,锦衣卫打扮的男人喊那位病秧子作督公,难道他就是令满朝色变的厂公殷长离吗?
殷长离此人,苏姝是有印象的,如她父亲那般儒雅,也曾在书房破口大骂过他,骂他以权谋私,贪赃枉法,杀人如砍瓜切菜般肆意。
前两样,苏姝不了解,但是第三样,她真真切切见识到了。
会不会是他们当时没灭口,眼下后悔,便把她抓来?不对啊,这也说不通,为何不一刀杀了她干脆,带回来岂不多此一举?
苏姝在房中等了会儿,依旧无人‘理睬’,她忍不住下床,朝屋外走去。
出了庭门视线豁然开朗,看着是个空置的角落偏院,外墙很高,院落精巧,两边耳室红瓦白墙,甬道连着曲折石廊和六角亭,石板缝隙槽口都清理的十分干净,反而显得死气沉沉。
最有生气的,当属角落摆的好几处青花瓷鱼缸,路过会发现里头真的养了活的小金鲫。
传闻本朝皇帝年轻时有个喜好,钟爱养鱼,后来大肆在民间推扬,盛行于高官贵族之间,毕竟一条就要十两银子,寻常人家如何买得起。
可是那么大的鱼缸,为何都只养了一条呢,瞧着可怜巴巴的。
“你是谁啊?!”
尖锐突兀的叫喊吓坏了苏姝,她捂着心口一转头,就看到了个唇红齿白,十二三岁太监装扮的少年,提着拂尘恶狠狠地盯住她。
“大胆!敢闯我们厂公的地界,你,你不想活啦!”
...
—
厂公府中院池塘边的树下,三个离兽紫铜炭火炉围绕正中坐着的红袍瘦削男子,他的腿很长,就着暖炉的位置蜷起来,有种怪异的挤迫感。
止阙手捧竹简,站直向那人简述京中新发生的案子。
正题说完,他不得不禀报另一桩事。
“督公,李鸿延派人带走了那位红袖招的妓子。”
殷长离单手托腮,从金碟里拿出鱼饵,信手捏了三粒抛投进池中,“咳——,嗯,他是会做这样的事。”
可惜了,他还挺喜欢那位叫珠珠的美人,有时候人命苦,真是没办法。
一向冷面的止阙难得面露纠结,“可是,他把人送到这里,属下不知如何处置,是以,留在了您闲置的西边偏院。”
殷长离闻言皱眉,微垂眼睑,凤眸中露出浓重的不耐,“嗯?”
“若是属下将她赶出去,李鸿延会杀了她。”
止阙想的不复杂,厂公多年来未曾留人活口,既然在妓馆能留着苏姝的命,即是说明了对苏姝的特别,他怎么敢擅自做主。
“呵,杀了就杀了,赶出去。”
殷长离看到一条肥嘟嘟的胖金鲫靠近他游来,厌烦的神色瞬间好转,轻轻笑了笑:“奇怪,他们为何会把她送到我这,杀个妓子的事,也要借本座的手?”
止阙很直白:“厂公,他们以为您喜欢她。”
当然,他也这样觉得。
殷长离听了,坦然点头:“倒是不错,我的确挺喜欢她。”
话已至此,止阙没必要再问。
“是,属下立刻去办。”
——“督公!”
随着一声尖叫,惊散了好不容易围拢而来的一堆金鲫鱼群。
殷长离不悦地放下金碟,侧转半身,止阙首先上前拦住了兴冲冲跑来的厂公府守门小太监童沭,“何事。”
童沭十岁被小刀刘阉了身,尚未变声,嗓音保持了儿时的稚气,“奴婢在府里发现了个鬼鬼祟祟的女子,特,特意带来给厂公。”
止阙看了一眼苏姝,简明扼要:“把她赶出去即可。”
满以为立了功的童沭耷拉下耳朵,啊了一声,闷声道:“哦。”
躲在小孩儿身后的的苏姝见到殷长离,原本心都快死了,以为逃不过遭迫害的命运,何曾想到有这等好事。
她还能被赶出去!
苏姝一时没忍住,离开时,嘴角微微上扬了少许,她这么多日,真是终于顺了一回心。
或者,她能不能直接跑去找表哥?
殷长离弯着腰在火炉烤手,翻转他修长白皙的十根手指,顺着火苗扬起的焰头瞥到了苏姝的小表情,无端觉得刺眼。
他懒散启唇:“慢着。”
苏姝顿时停住脚步,心跳一滞。
“你很想离开此处,对么。”
苏姝虚虚吞咽了一口,能感受到对面传来的灼热目光,却完全不敢与之对视,自从见识过他的手段后,特别猜到他是大名鼎鼎的西厂厂公之后,她是真的惧怕他。
他现在这样问,她该如何作答,他又希望听到什么答案。
纠结了会儿,苏姝点了点头,她决定坦白。
“你凭何。”
阴沉嘶哑的语调从头顶传来,苏姝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察觉锦衣卫和小太监早已退开,而殷长离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的面前,身量八尺,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他高大的阴影中。
他这次没有佩戴香囊,又因靠得极近,药材的苦味直直窜进她的鼻息。
到底是身子有多弱,才能像这样整个人被药裹了层一般。
苏姝微微蹙眉,是她霎时的反应,她从小嗜甜,闻不惯苦味。
殷长离看到她动作不经意流露的嫌恶,扯了扯唇,抬起女子的下颚,细长的食指不紧不慢地沿着雪白的颈侧移,“本座问你凭什么,我堂堂西厂督公府,也是你这个妓子能来去自如的地方?”
苏姝被他碰触,身上惊起战栗,脊背随之变得很僵硬。
好在她神思尚且清醒,她尽量让殷长离能看懂,放慢比划解释,是他的属下带她来的,也是他属下刚说能放她走,怎么扯得上她想来去自如呢。
她真的一点都不想惹他。
试问满京城,谁愿意惹他?
苏姝以为要多划几遍,谁知殷长离似乎能看懂她的手语,“止阙放你走,本座可没答应,除非......”
苏姝暂时寻到了希冀,迎上他的目光:除非什么?
殷长离断了话头,他的指尖划过她耳珠,落在她耳后摩挲,两个人面对面的一呼一吸交替漫长,她的感官被无限放大。
她感觉,他开始专心地捻她的右边耳垂,温热的鼻息错落在她的耳廓,动作轻佻,薄透的指腹搔刮时像千万只蚂蚁在噬咬她,酥酥麻麻窜进她的脚心。
特别难受。
“啧,真是白嫩,你那位相好摸过么。”
苏姝听到这话,难堪地想闭上双眼,男人的手却骤然间收势,她的耳朵蛰疼不已,耳珰上的珍珠被他强行抠了下来。
苏姝惊吓地捂住,往后退了一步。
殷长离却是轻松撤身,回到池塘边,背对着她,“跳下去,天黑前寻到这颗珍珠,本座就放你走。”
‘嘭’的一记轻微落水声。
苏姝慢半拍地看着殷长离的臂肘手势,俨然将那颗小珠子丢进了池塘。
不!
苏姝心里一急,冲向前时裙角差点绊倒两边的暖炉,走近了发现池塘水不深,不过半人多高。
她戴着的耳珰虽不值钱,却是她弟弟年幼时买给她的东西。
他被拐走后,唯一留给她的东西。
【除非,跳下去,天黑前寻到这颗珍珠,本座就放你走。】
苏姝垂着眼望向池塘,如今是九月至末秋,她身上穿的单薄有限,池水冰冷,跳下去无疑是种折磨,可是她又有什么选择呢。
她一定要捡回珍珠,也一定要离开。
苏姝几乎没有迟疑,不舍得多停留一息,褪掉软鞋便跳了下去。
殷长离施施然坐回了石凳,看到她的决绝,舌尖抵着后牙槽,嗤笑了一声。
看来真是厌极了他,冻死都想要离开。
苏姝约莫记得殷长离是站在岸边哪里扔的,可池塘清澈,除了会游动的鱼,她看不到其他任何,她不得不弯腰在水里摸查,池水蔓延透进她的锁骨胸衣,冷得她浑身直打哆嗦。
难道是鱼游水带跑了珠子,她当即扩大搜寻范围。
从午后到黄昏日落,苏姝算上在红袖招的整晚,没有休眠,没有任何进食,佝着纤细腰背在冰凉的池塘里摸索,从一开始吸气发抖,到后来麻木适应。
她的唇色惨白,葱根似的手指泡皱了皮,始终坚持一寸寸地找。
可惜遍寻不获。
眼看就要天黑,苏姝心里越来越着难受,她饥寒交迫,几次站不住倒在池塘里,半边身子被冻的几乎没了知觉,如此反复跌倒爬起,她咬咬牙还在找。
她不信,既然丢了进去,不可能找不到。
殷长离躺坐在暖炉前,看着那抹杏黄的身影,小小一团,和他的鱼儿差不多。
朝中上下皆知他唯一的嗜好是养金鲫,传言他是为了讨好宫中那位老皇帝,称得上奴颜婢膝,连老皇帝也这样自以为是,只有他清楚,他不过是杀戮太多,听厌了求饶,喜欢最安静解乏的活物。
眼前的小哑巴,就和他的鱼很像,他有点想留着她作宠。
殷长离看了眼天色,起身捋开裘衣,“快到时辰了,上来罢。”
苏姝面色难看,摇了摇头。
还有一会儿,她一定找得到。
殷长离站在离她最近的岸上,对着她摊开手,“这是你相好送你的么,似乎不怎么贵重,也值得你用性命找?”
什么?
苏姝勉强地站直起身,一脸呆滞的看到她在水里找了半日的珍珠,好端端呆在男人的掌心,原来没有被扔下池塘,都是他骗她的。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她走。
她整个人楞住了似的,额角还在往下不断地淌冰凉的水,愤怒,生气,歇斯底里,到最后演化成死一般的沉寂和绝望。
苏姝没力气了,一点点爬向岸边,攀着边沿,从头到脚湿漉漉地爬出池塘,她单薄的衣裳贴身显得十分狼狈,风一吹,上下抖的不成样子。
她双眼空洞的朝他伸出手,在他脚边比划着无声乞求。
她不想着走了,他能不能先把珍珠还给她。
殷长离从不懂心疼的滋味,此时也不可能心疼谁,他笑着蹲下,在她快要碰触到他的时候,翻手成拳,让她眼睁睁看着他手中的珍珠压成了白色齑粉,随风而逝。
苏姝呆呆看着这一切。
她的弟弟小她三岁,刚开始懂事的那几年里,将每年过节父亲给他的一点点随年钱存起来,偷偷上集市给她买的耳珰。
他年纪小小,被商贩骗了,所以买到的是二流的珠子,回来在她怀里喊姐姐哭了一晚。
后来,她最喜欢这副,一直就戴着。
他走了,她也戴着。
苏姝其实不是那么爱哭,也素来很能忍,但在殷长离面前,他好像有能轻而易举让她痛苦的本事,他看着她杀人,看着她徒劳。
苏姝无声地流泪。
她从来都没这样讨厌过一个人。
殷长离看清她眼里的厌恶,他早就习惯了,无所谓地说:“这世上,恨我的人有许多,但还没有人,敢当着我的面,企图摆脱我。”
“珠珠,从今以后,你只能和那些鱼一样,留在我身边。”
他说完拂袖离开,只留下苏姝坐在地上。
苏姝根本无法理解殷长离的想法,她听不懂她哪里和鱼相似,她从头至尾一点都没得罪他,没亲近过,何谈摆脱。她早就什么都没有了,偏偏他还是能从她身边夺走什么。
北风呼呼拉扯,苏姝这两日体虚气弱,情绪波动,身上越来越烫,终是体力不支,昏沉晕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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