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柳提着空桶去院中提水,刚从厨房里出来,便看到西厢的窗户开了。
她拧眉往那边走,她记得早起时,窗户都关牢了,莫不是百卉那丫头开的窗?
穿过长廊,走到近前,千柳看清窗边的人,惊了一惊。
“小姐,怎的站在这里?”千柳忙不迭放下木桶,推开房门进去,快步走到杜明媚身边,关上窗子。
“可是我们吵着你了?小姐不多睡会?”
千柳点灯,明亮光线透过灯罩,将整间屋子染得金黄,屋内摆件均披上一层暖色。
杜明媚听着千柳絮絮叨叨,完全不觉得厌烦,反而眼底多了几丝浅淡笑意。
前世,她带着千柳北上,身在异乡,只有千柳相伴,面对诸多诱惑,千柳心志坚定,对她忠心耿耿从未背叛。
初到京城时,她答应千柳,闲暇时带她好好逛逛京城,吃遍京城美食,看遍京城美景。
然而,千柳却没有活着离开相府,闭眼时不到二十二岁。
尚未完全绽放的花,凋落在京城深秋寒雨中。
“小姐,你的身子尚未好全,怎能站在风口处?要拿什么就出声喊我们。”千柳翻动房内火盆,原本已经熄灭的炭火,再次发出微弱红光。
炭火慢慢燃起,驱散江南清晨的湿寒。
杜明媚听话地坐回床上,双手揪着被子,十五岁的少女,声音还带着淡淡童音。
“我已经好了,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出门?”
千柳掖好被角,“陈大夫说了,如今正是多雨时节。外面湿气重,不利于小姐养病。”
闻言,杜明媚不吵不闹,只是耷拉脑袋,无精打采垂头丧气。
千柳见状,停顿片刻,语气轻柔,犹如哄劝小孩子,“等夫人醒了,小姐可以求求夫人,让夫人早日解了小姐的禁。”
“今日朝饭准备了小姐爱吃的牛乳软糕,刚蒸下。小姐再睡半个时辰,醒来便能吃了。”
千柳坐在脚踏边,轻哼小调,杜明媚缓慢闭上眼。
熟悉的曲调相伴,这一次她没有再做噩梦。曲调悠扬,梦里是她最难忘的童年时光。
床上之人呼吸平缓,千柳站起身,放下床幔,隔绝屋内烛光。
环视四周,确认清晨冷风不会偷溜进屋,她才掩门退出去。
小姐明明才刚十五岁,却心事重重。
千柳提着木桶走到井口,一边汲水一边想,虽然小姐交待了不许将她夜不能寐的事告诉夫人,但仔细算来,这月尚未过去,小姐便有八九天从梦中惊醒。
千柳提着装满的水桶,慢慢走回厨房。
夫人醒后,她得将此事告诉夫人。
日头渐高,西厢外间摆好朝饭。
自从杜明媚生病后,杜衡想要多陪陪闺女,平日在家用饭时,皆让人摆在杜明媚的屋子。
杜衡身穿花青官服,头戴乌纱官帽,下巴蓄须,身姿挺拔,行走间衣摆微动,举手投足中透着一股文人的风流韵致。
他半撩衣摆,跨门而进,看见正在为自己盛粥的江芷佩,语含笑意,轻声道:“有劳夫人。”
江芷佩斜眼瞪他,丹凤眼眼尾上挑,这一瞪眼便透着淡淡娇嗔。北方女子,长居江南,说话语调渐渐被烟雨浸染,轻柔温婉。
“早起便胡说,让阿苋听了不知该如何想你。”
听到女儿的小名,杜衡下意识看向里间,房门微掩,显然里面的人还睡着,“阿苋睡着,听不见。”
江芷佩不再搭理他,自顾盛粥。
杜衡轻咳一声,环视四周,俊眉蹙起,“阿莼那臭小子呢?!”
“听说,昨日晌午在他姐姐这得了一本罕见兵书,爱不释手,看到三更,此时还没醒呢。”
杜衡端起粥碗,语调微沉,“他又来闹阿苋?看来是我平日布置的课业太少。”
江芷佩在他的身边坐下,对着粥碗吹了吹,“他才多大,你布置的那些课业够多了。我在闺中时,阿宁每日也只需练十张大字,背五篇古文,写一篇经义。”
“阿莼如今的课业,可是阿宁的三倍还多。”
阿宁是江芷佩的亲弟弟,弱冠之年便进士及第,乃京城排得上名号的才子。
杜衡抿了抿唇,他是文官,自然希望儿子将来从文,但如今看来,儿子似乎对舞刀弄枪更感兴趣。
四书五经让他犯困,倒是那兵书,读起来便如饥似渴不知疲倦。
身为枕边人,江芷佩如何不明白杜衡在想什么。她慢悠悠地喝完一碗粥,填饱肚子后,才拍拍杜衡的手背。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儿子的性子你自己也清楚,你若强逼他,反而适得其反。”
杜衡沉默不语,用完朝饭,放下碗筷,闷声闷气,“我先去衙门。”
江芷佩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牛乳软糕,“两父子都是倔驴!”
千柳远远瞧见老爷出门,躬身走进屋子,瞥了瞥里间,压低声音,“夫人,我有一事……”
杜明媚再次睁眼,外面已是云消雨散,阳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照亮整个西厢。
她起身穿好衣裳,看着投射在脚下的日影,不自觉弯了弯嘴角。
千柳端着热水推门进来,杜明媚洗漱好,坐在梳妆台边擦面脂。
千柳站在她身后,手脚麻利地梳好头发。
铜镜打磨明亮,镜中人唇红齿白,明眸善睐。
鹅蛋脸柳叶眉,漂亮的丹凤眼,眼尾上扬,看人时自带风流。高鼻梁圆鼻尖,精致可爱。唇角微微向上扬,不笑也透着三分笑意。
抿唇撒娇,或扬唇轻笑时,左侧脸颊有个小小的梨涡。
千柳看着镜子里的人,心里暗暗一惊。小姐与夫人长得有七分像,剩下三分随老爷,将他们二人的长处全取了,五官越加精致。
如今小姐且十五岁,便出落得如此娇艳,再过几年,五官完全长开,不知会美得多惊人。
恐怕家中门槛,都要被上门求亲的媒婆给踏破咯。
千柳捂嘴偷笑,上门的媒婆多了,虔州城那么多好儿郎,小姐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转念一想,千柳心底又升起一抹担忧。当初洪水淹村,她与妹妹跟着老爷夫人一路南下,沿路皆是难民。
她那时八岁,已经知事,尽管老爷夫人护着她们,没有让那些脏人眼睛的事发生在她们面前,但她岂会不知。
那些饿疯的人,毫无底线之人,为了一碗饭、几两银子,卖妻卖女。
心有良知,知道保护妻儿,但是乱世之中,如何能护住?
当初她们一路走来,见过太多恶霸当街强抢美貌妇人,恶霸身后是有权有势的爹娘,寻常人家如何斗得过。
有的人聪明,会用河水和泥抹在脸上,或是抹上锅灰,掩盖面容,如此才能一路平安。
千柳小心打量镜中小姐,这般美貌,若是高门大户嫡支小姐,自然平安无忧,顺遂百年。
但若是身在普通人家,艳丽容貌便是催命符,只会招致灾祸。
还好小姐眼下年岁尚小,再过几年,老爷的官职往上升,虔州城里恐怕没几人能轻易将小姐欺负了去。
再说了,她们杜家人口虽少,但个个顶两,就连年迈的江嬷嬷,真正怒火冲天时,也能将扫帚舞得虎虎生风。
“这是江嬷嬷特意熬的百合莲子粥,炖了许久,莲子软烂。牛乳糕一直在灶上热着,现在吃它味道最好。”
千柳一一将碗筷摆放好,又从食盒里拿出个小竹筐,里面是表皮还带水珠的大枇杷,黄澄澄的。
“今早,百卉外出买菜,看到新鲜枇杷,买了两筐回来,个头既大又甜。小姐尝尝看,若是觉得好,明日让百卉再买些。”
杜明媚坐在桌边,仰头看向千柳,“爹娘可用了朝饭?”
千柳点点头,“老爷夫人卯时末用完朝饭,老爷去衙门了,夫人眼下正在东厢盯着少爷练字呢。”
杜明媚闻言,点点头又问,“那江嬷嬷和你们呢?”
千柳眼底的笑意更深,“大家都用好了,就只剩小姐你了。”
用完朝饭,杜明媚看着那框枇杷,却没有抬手去拿。
千柳以为小姐嫌剥皮麻烦,便端了个小碟子,坐在旁边,仔细将皮剥下。
小碟子很快装满,她推到杜明媚面前,眼睛眨呀眨,“枇杷润肺止咳,对身体极好,小姐尝尝?若是觉得酸,我去找白糖来,撒在上面便甜了。”
杜明媚愣愣地看着眼前满是果肉的碟子,眼眶一酸,连忙低下头,借着咳嗽的动作,将眼角泪痕擦去。
上辈子千柳去世后,便再没有人为她暖粥、削果皮,问她冷暖,为她盖被。
杜明媚默默吃下整碟枇杷,千柳看得心喜,碎碎念,“小姐这般喜欢,还好百卉那妮子买得多,今日她总算做了件好事。”
音量虽小,但杜明媚就在她身边,听了个正着,忍不住轻笑出声。
千柳百卉两姐妹明明是同一日出生,但性子各有不同。
千柳沉稳,心思细腻,将家里收拾得妥妥帖帖,正因为如此,当初杜明媚上京,江芷佩才选了千柳跟着。
百卉活泼偶尔冒失,肚子里不少歪点子,总能逗得家里人捧腹大笑。
杜明媚擦干手,看向门外。
昨日下了整夜的雨,前晌才放晴,地面还湿着,日光一照,波光粼粼。
杜明媚盯着门前那汪雨水,眼睛微眯,快速闪过一丝狠厉,声音仍旧软软糯糯。
“芒种是不是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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