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之间,桓玉还没来得及多想,便躲到了老管事身后。他似乎想要回头问一句什么,却在那一瞬被泛着青光的银针刺中脖颈,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桓玉抓住他的领口慢慢将他放下去,免得闹出太大动静。
银针不只这一根,另外几根被何穆抓着管事背后的小喽啰挡了,并借此关上了木门,还顺带将门外的锁抽了出来。
屋内是七八个衣衫褴褛的小娘子,应当都是小乞丐或穷苦人家的孩子,面黄肌瘦,不过能看出不错的五官底子。
除她们以外,此处没有旁人。桓玉想要在其中找出方才的罪魁祸首,却发觉不必如此费力。
因为他们要找的孩子在这里。
其实单看外貌很难辨认出男女,但既然被关在这儿,那一切就都不言而喻了——常家做这种事,必然是要验明这些孩子是男是女。
难怪她提议分开寻人时师叔说“不必”,原来小七竟是个小娘子。
桓玉心中苦笑,原本以为他想寻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做继位者已经够难以置信了,没想到他要找的还是个小娘子。
这可真是……
莫名便想起几年前她第一次进宫,屏风后他语调温和,对她一个年纪尚小的娘子说“朕以为,你是想入仕的”。
心中突然涌起许多想要宣之于口的疑问,可眼下显然不是开口的好时机。
小七藏在一众小娘子身后,单薄又伶仃。她比两年前长高了些,冷淡又苍白的脸上是一双黑黝黝的眼眸,原本侧着脸只用余光看人,却在桓玉摘下面纱的那一瞬猛地抬起了头。
可在注意到桓玉身侧的谢衍时,她又露出了警惕的神色,不知是否该上前去。直觉告诉她这些人是来找她的,但她却不明白他们为何前来。
桓玉默然注视着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时日经不起这般耽搁,她半蹲下身,平视着这群或戒备或无措的小娘子:“你们要不要同我离开这里?”
小七闻言张了张嘴,似乎想同她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下去。
这话让她们意识到了桓玉和管事他们并非是一伙人,可这个认知却让她们更为警惕。站在最前头的一个小娘子问:“我们为什么要离开?”
桓玉怔了怔:“……你们知道为何会被带到这儿来么?”
缄默蔓延开来,没有人出声,可桓玉却在她们的眼神中得到了笃定的答复。某种情绪在心中一点一点冷下去,她听到另一个声音略哑的小娘子问:“和你走有什么好处?”
“我在金陵有几家织坊。”桓玉道,“如果你们无处可去,我可以送你们去那里当学徒,直到你们能养活自己。”
“可我们不会像那些留在这里的人一样,可以每顿吃好的,穿上好衣裳,我们还会成日里庸庸碌碌。”那个声音微哑的小娘子说,“还是留在这里好。”
越来越多的声音响了起来。
“对呀,至少在这里不愁吃穿,就是要学的东西有点儿……”
“不就是学讨好男人么,只要是个娘子,以后总要嫁人,总要讨好男人的。”
“听说最差的也能当富户人家的小妾,有的还能当官夫人呢,这是我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
“别说什么伤不伤身体了,要是不留在这儿我们说不定都活不下去!”
某种深重的冷从骨缝里钻出来。
是啊,她可以带她们出去,可出去后又能带给她们什么?
大成还没有慈幼院,也没有人会收养她们。她们读不了书,又因为是女子注定不会有好前程,即便有了一技之长能养活自己,也注定嫁不到一个好人家,会劳碌一辈子。
她们甚至不可能选择不嫁,因为鲜少有人能承受当一个异类的代价。
而在这里,她们只需放下一点点尊严……或许她们都不认为自己有放弃什么,便可以拥有梦寐以求的生活。
喉咙有些堵,桓玉突然意识到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她下意识去看谢衍,他的唇色比以往苍白一些,眉头轻微蹙起,但面色却算得上平静。
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幕的发生。
在这一瞬,有一个小娘子已经悄悄挪到了镶紧的窗边,出声喊道:“来人啊!有人要……”
话还未落,她便软软倒了下去。小七收回打在她颈侧的手,目光越过后退了几步躲开她的那些同龄人,最终落到了桓玉身上。
她看起来很难过。
就像昨日自己说可能有办法带她们走,却惹来她们异样的眼神时的心情一样。
桓玉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对她伸出了手:“我们走。”
小七撕下一块衣摆擦了擦手,犹疑了片刻后终于上前,将瘦削的手放进她的掌心。
在踏出门的那一瞬,桓玉还是回首看了一眼。尚且年幼的小娘子们面容隐在昏暗的影子里,看不分明。
她想告诉她们常家不会有太多时日了,你们要为自己留好退路,可又深知现在不该多言。她不清楚自己离开后这些小娘子会不会把话告诉常家的这些人。
于是她只留下了散在空中的一句话。
“希望你们都能好好活。”
*
他们来时光明正大,走时也毫无遮掩。晕倒的管事还没醒来,被吓到的小娘子们不敢再出声,这里的其他人都或多或少瞧见了他们,是以无人阻拦。
何穆甚至没有忘记拿走买好的珍珠。
马车疾驰在官道上,却并不颠簸。小七的手仍旧被紧握着,直到桓玉察觉到掌心微弱的汗意之后才如梦初醒般松开。
她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谢衍,又看了一眼蜷缩在马车一角的小七。明明这两人应该说一说自己的来历与打算,可他们却都一言不发。
最终还是桓玉先开了口。她问仍有些紧绷的小七:“……你是想救她们才来常家的么?”
小七默然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的确是想帮她们一把的,就像当初桓玉帮自己一样。
她数日前混上常家的船,本想到金陵随君渡便离开,却未曾想撞上了鄂州雷元亮的手下,偶然得知雷元亮一干人在明州混得风生水起。
——这种败类,怎么能在作恶多端之后还能清清白白做人呢?
来到常州之后,她轻车熟路混迹在乞丐堆里,却不曾想被人盯上了。在甩开那些人后,又一时不慎被常家人掳了去。她混在大同教时年纪小,许多人说话不避讳她,是以知晓常家也不太干净,干脆便混了进来。
然后便知晓了那些事。
如今看来,最初跟着她的人应当是这个裴……裴敛之的人,他们一看就是来找自己的。她在教中见过他的画像,也知晓他的一些事。
可阿玉为什么会和他一处呢?
小七又不由得想起方才桓玉的神情,心仿佛被刺了一下,竟比自己被排挤时还要难受。“阿玉,”她出言时带了些鼻音,“费尽心思想帮她们一把她们却不领情,你不怨么?”
“怨到不至于。”桓玉徐徐道,“只是有些……有些难过罢了。”
难过本该在读书明理年纪的孩子为了活命奔忙,一生最大所求便是嫁一个不愁吃穿的夫家,能好好活下去——即便为此放弃一些本该属于“人”的东西也无妨。
“难过什么?”她听见谢衍低声问。
心中那一丝极力压下去的难受忽地又翻了上来。“难过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语气里带了些自嘲,原本红润的唇抿出了苍白之色,“师叔,您让我做自己想做的,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你可以。”谢衍眸色极沉,“掌珠,你可以。”
珍珠装在银质镂空的香盒中,放在他身侧的檀木小案上。他伸手拿起,打开。
檀木与珍珠碰撞发出叮咚脆响,桓玉怔怔看着谢衍,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
“世间沉疴大都来源于此,”各色珍珠在小案上堆积成小丘,他将最后一盒淡粉珍珠倾倒而出,漠然道,“士族,大同教,边境——乃至皇室。”
堆砌而成的小丘最底部,各色宝珠滚进其他颜色的小丘下,勾连,缠绕,盘成了一张细密的网。
谢衍随手拈起一颗珍珠置于小案边缘,屈指对着象征士族的那座小丘弹过去。
底部几颗珍珠被击开,他弹出的那枚珍珠也反弹了回来,而小丘却无任何倾颓之势。
“仅凭一己之力,虽能做出微末改变,但仍与以卵击石无异。”
随后他将手虚拢在一堆之上:“若想改变一方局势,你要立于其上掌控它。而若想变动全局,你要站在更高处。”
谢衍将手抬高,五指分开,随后重重压了下去。
最高的小丘轰然倒塌,四溅的珍珠将其余小丘冲撞倾塌,他随手将其余几个仍有起伏的小丘抚平。桌案上各色珍珠铺平,是以没有一枚被其余珍珠压在下方。
谢衍缓声道:“若要变动,必先掌控。”
他看向桓玉,明明仍是深沉如海的眸,却仿佛带上了某种隐秘的蛊惑意味:“所以掌珠,你可以去做更多。”
因为你本就站在足够高的地方,可以轻易带来许多变动,只要你肯插手,而不是仿若看客般若即又若离。
你甚至可以站到最高处。
只要你想,只要你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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