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以苏、明几州为首的一众江南官员及以常氏为首的一干士族勾结大同教,私吞土地、意图谋反的消息将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闹了个人仰马翻。
桓谨一边奉旨处置长安同样牵扯进此事内的官员,一边应付着四面八方的试探。
“桓相公,听闻圣上原本要去陇右,怎的却在江南……”
“恕本官多言,圣上似乎没有说此次要去哪里罢?”
“左仆射,皇嗣之事……”
“圣上才二十有六,不急,不急。”
“听闻圣上身边跟了个小娘子,不知后宫是否……”
“后宫是圣上的后宫,一切都随圣上……什么,那小娘子是我家掌珠?!”
几日后,在明州忙得焦头烂额的桓玉收到了一摞厚厚的家信。
明州城内这几日实在肃杀,听闻涉事的士族官员被齐齐绑在了刑场上,一丈远一个,待谢衍下令时滚了一地的脑袋。原本老老实实的百姓听闻那些从士族脱身的奴婢实则是大同教的贼子,种的是本该属于他们的土地后一改淳朴作风,用农具展开了一场大规模械斗。
只是桓玉并没有见到这些。
她被打发去梳理有问题的土地、户籍以及查抄的士族官员家产。这对她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太过繁杂琐碎,不过好在还有许多人与她一同梳理。
与她共事的大官小官最初不满桓玉一个小娘子插上一脚,只是碍于圣言不敢抱怨,不过在瞧出桓玉一个抵他们十个的做事能力后顷刻抛下了不满,还有人虚心请教她是如何做到的。
桓玉抱着多让他们分担一些的态度教了他们诸多公式口诀,可惜他们已有自成一派的计算体系,很难迅速适应桓玉的法子,还提出了不少质疑……此时桓玉格外思念起自己在金陵的学生,心想有朝一日必要让他们将数学发扬光大。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打开了那一摞家信。
先是阿爹的信。他说自己已得知她此行出了不少力,心中很是欣慰,又笔锋一转开始讲如何同谢衍相处,做一个“二十四孝好臣子”,看得桓玉格外心虚。阿娘则格外剑拔弩张,怒斥她不顾自身安危随意乱跑,威胁她“若是少一根头发就别回来了”。
只有阿兄没提这些事,反而同她说了在岭南一代试种的占城稻长势喜人,以及出海的商队又有了什么消息。
又这般忙了十余日,桓玉才见到了谢衍的影子。
他似乎比前些时日消瘦了些,但面色却好看了许多,如此更显霞姿月韵。还未等桓玉犹豫完是否应当起身行礼时,他已经坐在了桌案一侧,看向她面前摊开的图纸。
“此为何物?”
图纸之上是桓玉凭借记忆还原出的“丈量步车”,木制的十字车身,竹制的蔑尺以及铁制的转轴都画得清楚分明。
“此物名为丈量步车。”桓玉道,“这些时日我发现各州丈量的土地与实际有些偏差,除去官员做事不用心外,绳尺太容易出差错也是一大缘故。想来不日您便要下令诸州量地均田了,此物能起到些用处。”
随后她提起心神,准备了诸多言语打算应付他之后的询问。
譬如“此物是一位名为程大位的先生研制出的,因此我并不知晓他如何有的此等奇思妙想”“没能献上图纸是因为他老人家已不在人世”“我偶然与他相识得知此物,直至今日才想起”之类的话。
可他只是仔细端详了一番那图纸,随后目光扫过她右手侧带有桓谨字迹的家书,问道:“汝父未曾告知莫要妄自揣测上意么?”
桓玉喉咙里的话哽住了。
揣测上意……方才那句“不日下令丈量土地”便算揣测上意么?这难道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的事么?
她万万没想到等来这样一句话,最终只是低声道:“……我失言了。”
可落在谢衍眼中,便是另一副模样。
满怀戒备的小娘子被一句话堵住,从容的神情不在,甚至因惊愕连秋水般的眼眸都睁大了,语调里都带了委屈失落,将方才的疏离抛到了九霄云外。
桓玉正默念伴君如伴虎,却见他笑了起来。这次不是那种淡到难以捕捉的神情,而是唇角都格外明显地弯了起来。
美色把心中的烦郁驱散开来,桓玉这才意识到方才那是一句过于严肃的戏弄,竟一时失语:“您是否有些……”
谢衍:“嗯?”
“有失君王风度”几个字被吞了回去,桓玉硬生生道:“您何时回长安?”
一生气就赶人。谢衍一时失笑,说道:“先回金陵去,这不是来唤你了么?”
离开金陵已近一月,确实该回去了。
只是离去之时同来时大不相同,由四人变成了十余人,马车也有好几辆。走的也并非官道,而是山野小路,四面都是密林山峦。
看起来像是因有些本事所以敢肆无忌惮抄小路的商队,格外容易成为山匪眼中的肥肉。
谢衍看出了她的疑惑,说道:“雷元亮离开明州后又在苏、常二州寻了些愿意跟着他的人,隐在了附近的山林中,似乎想要避避风头再重整旗鼓。”
桓玉心中了然。易容已经卸去,若雷元亮真当这是普通商队来抢,他们便可顺势反击杀了他。若他谨慎不出,那他们也没什么损失,说不定还能发现一些端倪除掉他们。
这般到了夜间,桓玉闭眼小憩,忽闻马车外传来轻微的敲击声。
掀开车帘,入目的是何穆略显斯文的真容:“不远处山上有些异动,以防万一,属下备好了马,还请主子和玉娘子前往东侧林中避上一避。”
他们此时人够多,倘若还需圣上动手,那便是万死不辞的罪过了。
桓玉知晓他们的能耐,倒也没想留下逞强,很是干脆地与谢衍翻身上马,一同行往那幽深密林。
树影憧憧,在夜色里幻化成张牙舞爪的鬼怪。他们想寻一处开阔能落脚的地方,却惊觉四处都是交缠繁茂的枝叶,在这秋日里仍长得生机勃勃。
一丝古怪露出端倪,谢衍翻身下马,面孔在模糊月色里现出一种异样的冷然。
“掌珠。”他道,“这里有阵法。”
*
……阵法真是这世上最玄妙最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约莫一个时辰后,桓玉顶着熹微的晨光,对着不远处一片起伏的山峦想道。
她现在还是不明白他们是怎么从一片密林走到山里来的。
两匹马被拴在了林子里,谢衍在一处显眼的山石上留下记号,抬眼看正极目远眺的桓玉。
她沐浴在晨光中,玉白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仿若九天之上的神女一般。他凝眸看了一会儿,在她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回首看过来时开口道:“还要继续向前么?”
发现阵法后,他们四目相对了一会儿,还是桓玉率先开口道是否要去看一看。
想起自己方才的话,桓玉道:“继续罢……既然来了,总得看看这阵法后藏着些什么。”
好奇心也重。谢衍想,不然不会时不时用那种略带探寻的目光看他……好在他身上尚有能勾起她兴致的地方。
即便桓玉行得了路吃得了苦,但还是比不上谢衍步子大脚程快。他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是以刻意放缓了脚步。
桓玉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脚印走,生怕弄出什么差错,有损面前这位圣上的龙体……不过话说回来,让他带路放在阿爹那里已经算得上“大不敬”了。
不过圣上既然不把自己当圣上,那她为何要拘泥身份呢?
山脊难行,谢衍在前开路,时不时回身给桓玉搭一把手。在他们站到最高处的那一刻,火红的朝阳终于跃上天际,肆无忌惮地挥洒光与热。
桓玉在日光下看向脚底的山谷。
一道溪流涓涓淌着,孕育着谷中的万千生机,最上游有一个渐渐移动的黑点,似乎是有人在挑水。而对面的半山腰之上,似乎有一座房屋。
待晨光在眼底散尽后,桓玉才看清那房屋的模样。
那是一座佛寺。
一百零八道石阶从谷底铺到半山腰,佛寺朱墙青瓦,在此处有一种超然的清净庄严。桓玉甚至可以看清那木质牌匾上肃穆慈悲的字。
普度。
普度寺普度众生,妈妈曾经在普度寺为她点了一盏长明灯。在她来到这个世界以前,她曾跪在普度寺的佛前乞求神佛怜悯,让自己活下去。
兜兜转转数载,在这个世间,她终于看到了一点自己熟悉的景物。
……一座佛寺。
脚下倏地一空,直到耳侧传来谢衍焦灼的呼唤,桓玉才勉强回过一点神。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肩膀被谢衍深深扣住,只是看到了他近乎惨白的脸。
“掌珠。”他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只是去看一看。”桓玉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响起,“……我只是去看一看。”
她说着这样寻常的话,可谢衍看着她血色不在的脸,却感觉她下一瞬就会碎在光里。
仿佛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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