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谷少主裴良方把完脉后留了下来,短时间不会走了。
他们裴家向来行踪隐秘,不畏皇权不敬鬼神,只是对医术有着近乎痴迷的虔诚追求。
裴良方放着其他疑难杂症不去研究,在安养院住下,燕绥心里先凉了半截——
是白头吟的毒性古怪难解,还是他自身有了什么绝症?
裴良方云里雾里说无事,同时也让燕绥多多进补想吃什么就什么,越发像是他命不久矣的样子。
这两年来,日夜都在盼望能够解除白头吟的毒性,摆脱和徐嘉式这种见不得光的屈辱关系。可真的事到临头了,燕绥不得不直面事实——
白头吟将两人性命绑在一起,没了这层束缚,燕绥也就没了存在的价值。燕绥那些明知是以卵击石的桀骜和顶撞不会再被容忍。
摄政王还是摄政王,皇帝却该换人了。
白头吟或许是毒,或许是药。
但总归是到了该戒掉的时候。
燕绥低沉了几日,转眼四月二十的吏部考试快到了,他不得不振作起来。
考生们依旧是在文渊阁依次坐好,吏部官员正要发放试卷,燕绥道:“且慢。”
薛槐目光快速扫过上位的皇帝和摄政王,眼底沉了沉,出列道:“陛下有何指示?”
燕绥让人呈上试卷,浏览卷面上题目,道:“历届吏部择官考试都是书面应试,虽然题目都是为官相关,但形式内容和会试殿试也相差无多。此次考试,朕想换个方式认识进士们。”
薛槐眉头挤出川字:“临时更换考题是否有失公允,请陛下三思。”
在场其他几位重臣随之下跪齐声道:“此试关乎社稷,请陛下三思。”
进士们也默默垂首。
燕绥攥了攥扶手,还没说具体是什么改革方式,几乎所有人都抗拒。
君为上,臣从之。
可若是臣民不从,君当如何自处?
偌大的文渊阁,众人对皇帝俯首,却联合起来摆出对抗的姿态。
皇帝称孤道寡,孤家寡人,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止已在位的官员弄权,通过殿试参加吏部考试的进士们或许也都找好了阵营。天下乌鸦一般黑。无论怎样改革,总要从这些人中择选任用。这样折腾,真的有意义吗?
燕绥颓然后靠,后背却没抵上椅背,徐嘉式伸手掌心托住了他肩胛。
“只要陛下愿意,一个也不用又如何?”
燕绥抬头看站在自己身旁的人,得到这样一句回复。
不用言语,他竟然也能懂,只有他懂。燕绥鼻头瞬间酸涩,徐嘉式拇指擦过燕绥泛红眼角,低声道:“别勾引臣。”
“放肆……”燕绥揉了揉眼眶,隔着珠帘对下面众人道,“朕心意已决。来人,将考卷分发给各位进士。”
双顺和几个内监捧着盖着红绸的托盘走上来。
燕绥起身,拨开珠帘,揭了红绸,托盘上是一锭一锭雪花纹银。
“今日应试的有五十五位新科进士,各位上前自取十两纹银,然后出宫,用这些银两去扶危济困。以半日为限,申时各位回到宫中,朕会按照惠及百姓多寡为各位点选官职。”
此言一出,满堂议论如沸。
薛槐脸色凝重,跪地仰视皇帝:“国之大考,陛下怎可如此轻率?”
同样有人附议请陛下收回成命。
燕绥背手握拳:“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为官做宰,首先是为生民立命,其次是安邦定国,如此才是朕的股肱良臣。各位进士经历多次考试,是做题的行家,如今即将由学子转变为官员,现成有京城万千百姓,不去扶助,还在纸上文字争高低。轻率的到底是朕还是各位!”
话语掷地有声,满场怔怔无言。
徐嘉式勾唇上前:“还愣着做什么,申时就要交卷。各位进士,带上你们的考卷,答题去吧。”
进士们这才恍如梦醒,纷纷上前领取银两。
徐嘉式提醒:“十两就是十两,莫要想着自己掏腰包作假,也不准找人帮忙。若是账目不平,未正式做官便不清廉诚信之人不如早些下狱治治贪病。”
进士们点头不迭,拿了银子慌忙出宫,生怕落后,穷苦百姓都被其他人抢了去。
薛槐等吏部官员这才起身,看向徐嘉式的目光凝重复杂。
徐嘉式冷然回视:“还未恭喜薛大人嫁女之喜。今日不巧,没随身带着贺礼。”
薛槐皮笑肉不笑拱手:“多谢殿下。不知下官什么时候能喝上殿下的喜酒。”
徐嘉式看一眼燕绥:“那要看什么时候陛下给臣指婚了。”
“殿下若有心上人,但凡开口,陛下怎会不作美。”薛槐道。
燕绥握了握拳:“摄政王真有心上人?”
“有。”徐嘉式坦然点头。
燕绥微微偏头避免目光直视:“……哦,那是好事,是哪家千金,朕这就赐婚。”
徐嘉式淡淡一笑:“暂且不需陛下恩典。人家年纪还小,又是臣单相思,强求不得。”
燕绥心头拧得发疼,就他还知道不可强求?惯爱老牛吃嫩草视操守如粪土的人竟也会恪守礼数,受相思之苦?
到底是什么天姿国色的人,让他如此放在心上念念不忘,比燕绪还好么?
燕绥恹恹地坐在文渊阁等待进士们回归。
虽说考场设在了京城民间,事先也提醒了考生不要作弊,还是要有监考官。
腾骧四卫除了腾骧右卫巡防皇宫,其他三卫都在暗中跟从进士们。
武骧左卫指挥使朱秦向皇帝回禀,说进士们大多去了乞丐聚集的城隍庙,还有收养弃婴的育婴堂,为了抢着给乞丐孤儿钱,甚至大打出手。
燕绥掩面,层层考试,选拔上来的竟是这等货色。
未时三刻,进士们差不多都返回了文渊阁,清点人数后发现还少一个泊州的张典。
薛槐道:“此人松懈怠慢,岂可委以重任。”
燕绥:“还有一刻钟。若真是迟到,再做论处不迟。”
已经回来的进士们将自己银钱花销名目一一写下,交给皇帝过目亲自核查。
因为摄政王有言在先,倒也没人做假账,只是所谓施惠的结果实在不尽如人意——
这个进士施惠十人,直接给每人一两银子,因为没有登记姓名,说不清楚具体都给了谁。朱秦说此人在钱庄换了散碎银两,到了城隍庙见人就给,连他也被揣了一两银子进手心。
知道换取零钱的还好,还有一位进士,十两揣在身上,刚出皇城就让人整个偷了去。
这只是极端情况,大多数进士给出的结果虽无惊艳之处,倒也正常,没有直接把大额的银两送给贫民,有的买了米粮发放给百姓,有的买了柴火……
浏览下来,燕绥心里大概有了盘算。到了申时,燕绥正要依次授予官职,却见张典摇摇晃晃进了文渊阁,让门槛绊了一跤跪趴在地,不多时便散开酒气。
燕绥掩鼻皱眉,薛槐比他先开口斥责:“大胆!竟敢在御前失仪!陛下,此人在如此场合烂醉如泥,行为狂悖至此,该革去功名永不录用!”
燕绥从不饮酒,也不喜欢酗酒之人,正待让人把张典拖出去泼水醒酒,他先站了起来,道:“臣没有来迟,刚好申时。”
倒也没有完全醉,还知道时辰。
徐嘉式道:“先听听他的结果。”
燕绥点头,望向下方:“那十两银子用尽了?”
“回陛下,用尽了。”张典口齿还算清楚。
“用在何处,施惠多少人?”
“用在置办一桌酒席,请了一位老叟吃饭,施惠么……成百上千乃至万数人!”
薛槐满面恼怒,拂袖:“陛下,这个人醉得失心疯了!”说着让侍卫将张典叉出去。
“且慢。”燕绥起身,走到张典面前,除了酒气之外他身上还沾染油烟味道,“置办酒席……难道是你亲自下厨?”
张典四十左右模样,瘦削的双颊因醉酒酡红,身上衣裳洗得发白,站立不稳还向皇帝俯首致意:“回陛下,正是。臣算是纸上谈兵的老饕,素来看过许多食谱,因家贫无用武之处。今日得陛下恩赐十两,买了珍贵食材,才做出一桌子珍馐来……”
张典咂了咂嘴,似是在回味,翻着白眼打了个酒嗝。
燕绥退后一步:“请的是谁?为何说请他一人等于惠及成千上万人?”
张典双膝一软跪在燕绥面前,酡红的脸上一双眼睛格外清明:“臣为三甲第七名,祖籍泊州世代贫寒,曾画饼充饥望梅止渴,而今走到陛下眼前,全赖读书。”
燕绥从他话语中听出悲怆。
“京中有一黄姓巨富老叟,广有杉树林,人称黄杉公。家中多藏书,好吃。臣入京应考时,借住其家中,可算饮食上知己好友。臣有私藏食谱,绝不愿与人分享,黄杉公一直想要臣却不允。今日,臣以十两购买食材,倾己所知做出一桌盛宴并赠予食谱,黄杉公大喜,应允将藏书无偿借给寒门学子抄写。”
张典手背擦过嘴角,抬头:“陛下,寒门学子万千,臣出自寒门,亦愿为寒门证道护航!一人身如万人身,一寸心知天下心!”
燕绥握拳,终于,终于找到可用之才!
一回首,徐嘉式立于身后。
四目相对,目光中皆是欣慰。
燕绥让人给张典端来解酒汤,同时当堂宣布了各人职位。
实在不入流的暂不授官居家听用,京中尚有空缺的各衙门闲职给稍好一些的,能力更强的外放至京周边州县,两个为人正直的派去江州。张典则入职御史台为侍御史。
如此结果,自然是有人满意有人不满。
但燕绥心里很痛快。
这是第一次,他有真真实实做皇帝的感觉。
听说张典的食谱能让富豪以藏书交换,燕绥私下问有没有做鱼的,张典说有,给了道鲈鱼食谱。燕绥乘着兴头,当天便亲自下厨试验,结果成功烫出手上几个大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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