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按时吃药。


    这话徐嘉式跟燕绥说过很多次,最近一次是寒食节那天。


    燕绥想,发汗比喝药管用,从某些方面来说,徐嘉式确实比太医更会治风寒。


    燕绥摸了摸耳垂,有些烫但不再红肿疼痛了。他将药罐攥在掌心,竭力回想,徐嘉式第一次对自己说按时吃药,是什么时候?


    是三年前,燕植生日时。


    燕植是燕绪独子,五岁时丧母,舅家又人丁稀少门第不高,所以向来事事要求严格的太子对其子溺爱,几乎可以说是有求必应,也就养成了他骄纵的性格。


    三年前,权宦尚未作乱,东宫早在四月初便开始准备永安王的生辰。


    太子不收贵重之礼,朝廷内外便投永安王所好,从饮食上打主意。天南海北的珍贵食材流水似地送进东宫,离生辰正日子还有好些天,小胖子已经肉眼可见地圆滚起来。


    燕绥每月的例银不多,囊中羞涩,送的生辰礼实在寒酸。


    燕绪谢了他心意,安慰道:“旁人为阿谀奉承自然争相攀比,自家人不必见外。淇台替孤看着净芸吧,孤公务繁忙无暇顾及,你让他少吃些。”


    燕绥独居冷宫,成日独来独往没有着落,领了任务当然欢喜,不错眼珠地跟在小侄子身边,一天要把燕植从御膳房拽出来七八回。


    燕植起初还对这个据说长相酷似祖母的小叔叔态度尚可,毕竟无论大小,人皆有爱美之心。但接连被拦下几次不准吃这不准吃那,燕植有些恼了,终于在燕绥端走一盘炸鱼之后吼:“冷宫的人凭什么管东宫的事啊!”


    燕绥怔了怔,手腕一松炸鱼便摔在地上,盘子粉碎油花四溅。


    燕植扁着嘴跳脚,要御膳房再做。御膳房看看小皇子看看永安王,心想东宫的小厨房得了指令不能让小王爷多吃,他们也不敢违抗太子爷的命令啊,指望做叔叔的支棱起来压制小王爷,他却手背一抹眼跑了出去。


    得了,再起锅烧油吧……


    身后烈火烹油,心头却似霜降。


    燕绥十五岁前几乎没怎么踏出过冷宫,十五岁后兄长开始带他认识宫墙内外。


    这两三年间,他尝试和人说话时目光不回避,学太子哥哥高贵从容的态度。燕绥自以为已经学得差不多了,这是他生来就该有的能力。毕竟整个陈国,皇帝至高无上,其次是太子,然后便应该是他了,他不应该怯懦。


    但燕植大吼一声就把燕绥打回了原形。


    或许不应该那么算。


    皇帝之下是太子,太子之下是永安王。他们是最尊贵最亲密的一家人。


    而燕绥,只是个被遗忘的不祥之人。


    从御膳房出来,燕绥感觉所有人都在绕着自己——宫女内监们对他俯首问候,但语速很快脚步匆忙。


    燕绥鼻子发酸眼眶涩得很,面前的路都模糊了。不留神撞上一堵墙,揉揉额头抬起眼来,却见那堵墙对自己笑。


    “过去多少天了,小殿下还没哭够?”徐嘉式背手看着燕绥。


    燕绥慌忙擦了眼泪:“不……不是……我那天也没哭……骑马而已,我已经学会了。”


    “那说明我还教得不错?”徐嘉式眉目朗然,带着点戏谑的神色,“本来想向殿下赔礼道歉的,看来是不用了,礼物也不用送出去了。”


    礼物?


    燕绥从来没收到过礼物。


    他不过生日,也不像太子那样大权在握,许多人上赶着巴结。认识他的人都很少,何谈送礼。


    “其实……”燕绥低头,小声说,“这些天还是会做梦……梦见从马上摔下来……”


    徐嘉式促狭地凑近听,然后说:“据说梦中有踩空坠落感是在长个子,这是好事,殿下不该怪在我身上。”


    燕绥红着脸没话说了。


    诚然徐嘉式那种直接甚至可以说是粗暴的教学方法是有效的,当天燕绥就学会了骑马。


    瞻前顾后不如勇往直前,直面恐惧后才发现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


    燕绥羡慕徐嘉式这样外放洒脱且谈笑风生的人,也真的很想要礼物,即使是以赔礼道歉的形式送出的。


    可是他张不开口。


    像哥哥那样据理力争,像侄子那样撒娇耍赖,他都做不到。


    静默地僵持着。


    连风都在嘲笑燕绥哑口无言。


    沉默的时间越久,燕绥越感觉难堪,他咬了咬下唇,绕过徐嘉式:“……我先回去了!”


    徐嘉式反手攥住了他手腕,塞了个白玉的扳指到他掌心。


    燕绥下意识握住,徐嘉式却不撒手。


    “要么?”他问。


    燕绥抿唇,眼泪又快忍不住了。


    “想要,就说出来。该你的,就牢牢握在手里。”徐嘉式认真看着他。


    “我……”燕绥嘴唇张合,迎着徐嘉式鼓励的目光,像是被灌输了巨大的勇气,“我想要!”


    徐嘉式松手:“那么,这东西便是殿下的了。”


    燕绥紧紧握着那枚扳指,浮雕的纹饰与掌纹嵌合——这是第一次,他靠自己争取来的东西,不费吹灰之力,他要,徐嘉式就给。


    “谢……谢谢……”燕绥不敢再和他四目相对,垂头声音低不可闻,“谢谢嘉式……”


    徐嘉式勾了勾唇:“五月初十是永安王生辰,本月底是故太子妃祭日。没娘的孩子可怜,令章格外纵容他些,但也没有让他欺负长辈的道理。再有下次,该打便打,小胖子屁股上尤其肉厚,打不坏的。”


    燕绥怔了怔,原来,他都知道。


    暗暗估量了下掌心那枚扳指,尺寸不合少年纤细的骨节,所以不是事先准备的,而是他自己的。


    燕绥为送礼出自临时起意而失落,同时心中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看得出“透明的不祥之人”悲伤所在,而且愿意伸出援手。他真好。


    “谢谢……”燕绥紧攥着那枚扳指,垂头看着地面,“是我没用,太子哥哥吩咐一点小事也做不好。”


    徐嘉式道:“抬起头来,殿下。”


    燕绥抬头。


    “管教那混世魔王可不是小事。太子处理起朝政来头头是道,拿他那宝贝儿子却束手无策。殿下已经做得很好,往后该教训便教训,太子舍不得,总要有人替他管教儿子。”


    虽然这话可信度很低,但燕绥还是大感鼓舞。


    “谢——”


    “别谢。”徐嘉式说,“殿下太斯文了,真要动手教训永安王的话未必打得赢。”


    燕绥抿唇,这是实话。虽然他的年龄是燕植两倍还多,但体重却是差不多的。前两天,小胖子蹿上来要小叔叔背的时候,燕绥差点被压趴在地。


    “我会多吃一些,长得壮实些。”燕绥说。


    徐嘉式朗然笑开:“让你去揍人,又不是抗揍,长得壮有什么用?殿下,你已经会骑马了,想不想学射箭?”


    看着那爽朗俊逸的笑容,燕绥鬼使神差地点头——明明他对骑马还心有余悸。


    徐嘉式很高兴他答应,约好四月底太子和永安王去祭奠太子妃时,他便带着燕绥去围场学射箭。


    燕绥回了冷宫,趴在桌子上翻来覆去看那枚扳指,突然想到,射箭和管教侄子有什么关系呢?孩子不听话就一箭射死他?


    其实是确实没什么关系。


    四月底,燕绥在上林围场和手握新弓的徐嘉式碰头,他清楚地看见弓身上刻着“令章”二字。


    那是太子燕绪的表字。


    显然那是太子送给世子的礼物。


    至于为什么要送……燕绥敏感地从徐嘉式言语间分析得出,原来太子不仅要管教儿子,还有教养弟弟的责任,但公务太多疲于应付。


    上次骑马,徐嘉式教得很好。他说接着教燕绥射箭,然后就得到了那把弓。


    徐嘉式很喜欢那把弓,不让燕绥碰,给了他一把小些的。


    教燕绥射箭,归根结底是因为燕绪。


    燕绥认识到这一点后便意兴阑珊,默默将不合适的扳指褪下揣在袖中。即使磨得手疼了,简单的动作还是怎么也学不会。


    徐嘉式一遍遍纠正,直到开始下雨:“算了,今天就到这吧。”


    想要的弓到手,就可以随便教一教,学生能否学会也无所谓吗?


    燕绥咬了咬牙,生平罕见地犯起了轴:“不,我要学!”


    徐嘉式看着眼睫挂满晶莹的小皇子,眼尾红红的,借着下雨他不必垂头掩饰泪水。


    倔强得可怜。


    “好,那就接着学。”


    四月底的雨从午后一直下到夜里,燕绥成功学会了射箭,风吹雨打中也能命中猎物,但后果是感染风寒,反复高烧退烧总好不彻底。


    不是太医不尽心,主要因为他不好好吃药,苦涩的药汁喝一半倒一半,冷宫里的盆栽都萎了。


    五月初十,燕绥拖着病体去参加永安王生辰宴。为免打扰大家兴致,露面之后他便找了个偏殿休息,不一会就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听见有童声呢喃:“小叔叔不会死了吧?”


    然后是啪的一声,像是拍在了多肉的屁股上,小胖子哎哟一声。


    “小叔叔,醒醒……”燕植推搡燕绥肩膀。


    燕绥刚昏昏沉沉睁开眼,燕植递过来一盘炸鱼,差点戳在燕绥鼻子上。


    强烈的油炸气味让病中的燕绥有些想吐。


    他稍稍往后挪,按了按心口,抬眼看着燕植身后背着手的徐嘉式。


    “说话。”徐嘉式对燕植说。


    燕植点点头,献宝似地捧着那盘炸鱼:“对不起小叔叔,我错了。世子说你喜欢吃这道鱼,谗得都生病了,我把鱼给你吃,以后再也不跟你抢吃的了。”


    燕绥看着那盘炸鱼,哭笑不得,什么叫做谗病了,什么时候跟孩子抢吃的了,他病明明是因为……


    燕绥抬头:“我不饿。净芸先放下吧,我等会吃。”


    燕植转头看徐嘉式一眼,后者颔首,他于是放下盘子欢快地跑出去接着玩,几步之后扒在门边回头:“小叔叔,记得趁热吃啊,热的好吃!”


    “嗯……”燕绥目送燕植离开,“我病着不能沾荤腥,别浪费净芸一片心意。这鱼,世子享用吧。”


    燕绥起身,被徐嘉式拽着跌坐回原位。同时,一碗翻着几道白痕的古怪黑汤放在了燕绥面前。


    “殿下也知道自己还病着。”徐嘉式不说笑的时候眉目严肃,十岁的年龄差划出分明的鸿沟,“永安王向殿下道歉,殿下也接受了,怎样处理赔礼是殿下的自由。知道忌口很好,病着不能沾荤腥,但殿下未免忌得太多,连药也忌了。”


    燕绥心虚地移开眼:“没……没有……”


    “没有就好好吃药。”徐嘉式将那碗古怪的东西往燕绥面前推了推。


    燕绥被苦味熏得想吐,但看着碗里浮沉的几圈白色移不开眼。


    “生病就该吃药。过生辰就该吃长寿面。”徐嘉式变戏法似地从袖中抽出筷子,搅了搅,“没有多的碗,凑合着放在一起。殿下,吃吧。”


    燕绥从未吃过长寿面。


    这是第一次,沾了侄子的光,得到一碗泡在风寒药里的长寿面。


    燕绥捧着碗,连汤带面几乎是没怎么嚼地往下咽,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做汤底的药更苦,还是控制不住往碗里砸的眼泪更苦。


    “慢些吃,别噎着,明年三月还有。”徐嘉式看着燕绥吃得差不多了,转身离开,“记得按时吃药。”


    燕绥搁下碗,感觉血液有力地流动,疲乏的周身都热起来:“三月……我……”声音低下去,“我从来没过过生日。”


    徐嘉式没回头道:“……记得按时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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