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时分,日头烈得仿佛要将人烤化,可姜南的梨花院内却凉爽依旧。


    四角垂下的芙蓉帐外放了一炉冰鉴,寒气从四脚瑞兽口中蒸腾吐出,给闷热的屋子降了温。


    “小姐,小姐……起来喝药了。”


    耳边传来清脆的声音,姜南缓缓睁开双眼,见到她的贴身丫鬟月荣站在她床前,见她睁眼,就手脚麻利地扶着她坐起。


    “月荣?是你?”


    “小姐又睡糊涂了,自然是月荣。”


    头脑一片昏沉,她打量着四周的景象。


    手边是她昔日最喜欢的月牙枕,窗边摆着一张四角方桌,上面还剩着一盘残局,正是小鬼扼喉的困局。


    棋盘旁搭着一枚和田玉玉佩,则是祖父送她的及笄礼。


    这房间的布局如此熟悉,是姜南生活了的十七年的国公府闺房。


    一瞬的愣怔后,姜南才反应过来,是啊,就是在国公府。


    就在三日前,她重生了。


    刚重生时的错愕与激动已然淡去,但姜南一直没有习惯重生回十七岁这件事,只觉如梦境般虚幻迷离。


    月荣捧着汤药央求:“小姐,快先把这解暑汤喝了吧。”


    接过月荣递来的药汤,碗中倒映出姜南有些苍白的面容,恍惚间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合。


    前世她也曾中暑,在这之后不到半年,国公府就接二连三遭了祸。


    月荣边收拾着棋盘边碎碎念着:“小姐平日里身子就弱,今年这天热得又妖怪,奴婢等下就再叫人去送些冰来。”


    待她理完了棋子要把玉佩收好时,却见姜南手里的药一动未动,“小姐!您怎么还没喝药?”


    “月荣,你家小姐怕苦的脾气,你自小还看少了吗?总得千哄万骗的才能喝下去!”


    “二哥?”姜南欣喜地直起身来,仔细辨别着茜纱橱外的身影,“是二哥回来了?”


    二哥姜北爽朗的笑声从隔扇后传来,“回来了,小南快喝药了!喝完和我去见爹爹。”


    “爹爹也回来了!”


    一时姜南也顾不得这药是否苦到难以下咽,直接仰脖喝了下去,放下药碗急急让月荣替自己梳妆。


    二哥姜北抱着双臂靠在外间的柱子发笑,还不忘念叨句:“小丫头,就急着去爹爹那儿点礼物。”


    听到二哥这句熟悉的埋怨,姜南眼圈一红,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前世都是如此,爹爹常常出门办差一走就是半年,每次都会带回好几大箱礼物,尽供着她先挑。


    “小姐今日还梳邀云髻吗?”


    月荣无心一问,让姜南微微一怔,少顷,才轻点了头。


    铜镜里的女子面容清瘦,眼下还有微微青色,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貌,随着月荣的巧手,“病如西子胜三分”的韵味。


    她很久没梳这个样式了,前世,那人不喜欢她梳这种未出阁小姑娘的样式,她便再也没有梳过昔日最喜爱的发型。


    外边的日头越升越高,冰鉴中的冰渐渐消融,二哥的唠叨一直没停过,从她不肯喝药,到她吃饭挑食,再有她小时候扑蝴蝶摔跤,每件都能说上两句。


    在月荣替她簪上最后一颗珠钗时,二哥姜北合掌喊道:“总算好了,打扮好了就快走。”


    在姜南掀起帘子走出来那刻,姜北的笑意更甚,“不打扮也是我姜家的掌上明珠,满京城谁不知道我们姜家小姐有咏絮之才、天仙之貌?”


    说着,姜北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来,“二哥最近忙,你生病了都没空来陪你,这小礼物给你赔罪?”


    姜南打开,里面是一支熟悉的玉笔,她笑容微微顿住,仅是一霎便恢复寻常,笑道:“二哥老把我当小孩子哄,我病了你不来看,岂是这一支玉笔能盖过去的?”


    姜北的桃花眼笑到眯成一条线,“可不就是怪二哥把你宠坏了,刚才父亲还说怕你以后嫁去陆家使小性子呢。”


    “陆家的婚事?”姜南一怔,手心倏然收紧。


    “是啊,你十七,陆家那位也不小了,父亲意思是今年就把婚期谈定了。”姜北说着便有些不舍起来,小妹是家里每个人的心尖尖,骤然要离家嫁到别家去,虽是熟悉的陆家,他还是头一个舍不得。


    “二哥,这婚事一定要……”


    “小妹你放心,陆家要对你不好,我掀他们房顶去!”


    这时,一道刚硬的斥责插话:“姜北,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妹妹的婚事有长辈做主,轮得到你在后头嚼舌根?”


    姜南循声望去,就见自家大哥站在门口背着手,一本正经地瞪着姜北,好似下一秒就要将人抓起来打一顿。


    姜北小时候淘气,没少挨姜风的打,就算长大了,见到他仍有几分惧意。


    于是乎他立即闭了嘴,退到一边老老实实袖手站着,恨不得和柱子融为一体。


    姜南掩嘴偷笑了下,姜风见到她,神色缓和几分,瞥到她唇色发白,不禁关心道:“是不是药太苦了?”


    说着从背后拿出一包蜜饯来,“这是府上新买的蜜饯,甜而不腻,给你赶巧碰上了,赶紧吃一粒。”


    她接过蜜饯罐子,还没尝到,心就仿佛浸在了蜜罐子里。


    姜风见小妹含了粒吃得高兴,眉宇间皆是温和,“走吧,爹爹归家,祖父叫我们早些去吃个团圆饭。”


    于是姜风领着姜南走在前面询问她的起居日常,姜北安静地跟在后面,三人循着抄手游廊来到正房花厅。


    还未进门,她先闻到了祖父常年熏艾的淡淡香气,接着就听见了祖父和父亲严肃地讨论着——


    “六皇子还是没有消息,再这般下去,二皇子的事怕是要尘埃落定了。”


    “唉,爹,说来今年来二皇子也曾给我家递过信……”


    “不可胡言,我们乃是陛下的臣子,忠心自然都是向着陛下的,此事断断没得商量!”


    “咳咳。”


    姜风用咳嗽提醒了下,里面的声音夏然而止。随后是姜父慈爱的声音:“阿南来了?”


    “阿公,爹爹!”姜南脆生生的叫了一句。


    姜父朝小女儿伸出手来,满脸堆笑:“几个月不见,爹爹的阿南出落得更漂亮了。”


    祖父捋着胡须,笑话儿子:“你呀你,看见她就会说好,背过去又担心她娇气。和你说多少次了,宠归宠,教归教,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快找教养嬷嬷来教阿南把理家的本事学全了。”


    姜父站起身来,拱手称是,接着对姜南嘱咐:“爹爹这次回京特意与陛下请旨多待些日子,我已与陆家去过信,这个月先把纳采、问名和小定过了,到明年开春再行婚典。”


    时人婚仪皆走六礼,前三礼便是纳采、问名和小定,一旦行过婚事便尘埃落定,接着女子便会关起门来绣嫁妆、学家务,过个一年半载再正式出嫁。


    而前世这陆家就是在过完三礼后,在姜家大厦将倾之时悔婚,让已经岌岌可危的国公府雪上加霜。


    姜南试着与祖父撒娇道:“阿公,阿南还小想多陪陪您,您再留我几年吧?”


    “小孩子话,阿南光陪阿公,不打算嫁人了?”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是挂着受用的笑容。


    说话间,下人们已经布好了膳桌,祖父先挑了姜南最爱吃的金瓜丝放在她面前。


    “女孩子说不想嫁都不是实话,祖父老喽,想着你早点嫁个好人家,我也能早点抱外孙不是?”


    大哥姜风在一旁暗暗颔首,倒是二哥姜北努努嘴,“时下贵女都时兴晚嫁几年,我们国公府家大业大,阿南就是再晚嫁几年也无妨。其实我瞧那陆家小子……”


    “住嘴!”姜父突然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碗筷都跳了跳,“陆家怎么了?陆家老太爷乃是皇子太傅,书香门第,你妹妹饱读诗书嫁过去再好不过了,轮得到你说嘴吗?”


    姜风在桌子底下拉了拉不服气的二弟,同时举起桌上的酒杯朝父亲敬酒,“父亲莫动气,您还不知道二弟的脾气吗?他就是那样张嘴,小妹什么都是最好的,无论什么样的男儿都配不上。”


    “呵,祸从口出!你们小妹的事定下后,我就要启程去汴州了,你两这般口无遮拦没有担当,我和你们祖父怎么放心把国公府交给你们?”


    在听得汴州二字那刻,姜南便如被扼住了喉咙不能呼吸,脸色发青,双手发抖。


    “爹爹……那汴州……您不是要替我办婚事吗?怎还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去那么久?”


    姜随之能感受到女儿的不舍,可那是公务,他只得宠溺一笑宽慰她:“爹爹是接了圣旨同盐官去汴州收税,圣意不可违,你等爹爹回京给你带无数珍宝当陪嫁。”


    姜南双唇发颤,面色愈发难看,一旁的祖父见她这幅模样,心中一酸,怜爱地摸着她的头顶。


    “你这孩子啊,哎……”


    祖父虽然常常担心姜南的性子软弱,可更怜惜孙女命苦,都以为国公府的小姐是金尊玉贵,可她却刚出生没多久就没了娘,父亲又常年在边陲,最是缺少父母的关爱,所以格外黏着家人。


    大哥和二哥也在一旁劝她,纷纷保证自己这个月和下个月,会从百忙的公务中抽出来陪她出去赏花看戏登山。


    可是姜南知道,这不是一两天玩乐的事情。


    前世,国公府的惨剧便是从汴州盐税开始,父亲被同巡的盐道陷害贪赃盐税,圣上下旨将父亲下狱,而后坏事一桩接着一桩,祖父病重、哥哥被查,最终国公府被扣上谋逆之罪彻底查抄。


    天子下旨,谋逆大罪,父亲问斩,兄长流放,而她被充入教坊司的第一日就遇到了喜怒不定、手段阴毒的人,被他收为外室。


    重又面对这一切,可事情还是滚滚向前似乎无力改变,姜南只觉呼吸短促喘不上气来。


    大哥姜风率先发现她的异常,“怎么了?是喘不上气吗?”他以为姜南中暑还未好全,故而气息短促。


    祖父以为是自己屋里的艾草味太重,赶紧让姜风把妹妹扶出去透透气,又让人打开门窗散散气味。


    走在院子里透气的姜南不断思索着办法,身边是大哥,大哥素来性子沉稳,思路也比二哥敏捷,她要不要和他说一说?让他提高警惕?


    “大哥,爹爹素来是武官,怎么这回去查盐税了?”


    姜风意外妹妹会有此问,他眼里的妹妹向来柔弱,对政事半点不通。“怎会有此一问?”


    “我……我担心爹爹。”


    姜风目色一凌,长叹一气,“哎,连你都看出来了,咱们……”


    正当他要说下去,突然院子里传出阵喧闹来。


    姜风蹩眉,高声问:“怎么回事?”


    那边过来了个管事向姜风禀报;“大少爷,外头新送了批北来的奴隶,小的们正在处置。”


    管事身后不远是一群衣衫褴褛的人跪在地上。


    姜南记得前世也有这事,她也当面撞上过,北来的奴隶都是罚没或战败入奴籍的,这批奴隶不知为何还被鞭打过,有一个奄奄一息几乎快断气,管事们十分嫌弃打算扔在偏院由他们自生自灭。


    当时姜南觉得过于残忍,便自作主张让管事去找个郎中来。


    死而复生并没有消磨姜南的善良,她还是嘱咐道:“无论如何也是人命,你找个郎中给他们看看伤,再给他们寻些衣服去。”


    她抬眸扫了眼,昏黄的夕阳下,这群奴隶破衣烂衫、血迹斑斑。


    姜风怕小妹吓到,也是忌讳她看到这些奴隶中男性的身体,抬手想要遮住她的眼睛。


    可就在他手遮住姜南眼睛的那刻,她似乎看到了一抹熟悉的红色——


    “阿南有本事,便把孤的这点红痣给咬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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