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东汉定都雒阳后它逐渐走向没落。毕竟是曾经的首都,没人敢在建造它时偷工减料,因此质量很有保证,扛过了岁月的变迁,宫城仍然保留着巍峨雄壮的轮廓,令人能一窥数百年前的风采。
但房子如果长时间没人住,就会缺乏人气,显得荒凉,庞大的皇宫更是如此。
董卓胁迫小皇帝和满朝文武迁都长安后,面对的就是一座外表繁华、内里残破的老旧建筑。董卓是不会亏待自己的,他大肆敛财,征发民夫修建郿坞,将全族迁入其中居住。至于小皇帝想花钱修葺皇宫,对不起,财政吃紧,实在挤不出多余的钱了,陛下您凑活一下吧。
小皇帝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只是个人形图章罢了,手中并无实权,只能董卓说什么就是什么。
后来董卓死了,换王允掌权,小皇帝仍然没能等到施工队开工。
并非是王允舍不得给皇帝修宫殿……好吧王司徒就是舍不得,他本来是想修的,都吩咐下去了,但在仔细审查了属下呈上来的计划书、又看了看府库中的盈余后,他辗转反侧一整晚,第二天还是进宫去面见小皇帝,诚恳地向他陈明现实,委婉地提出了反对意见。
朝廷是真的穷,皇帝也很穷,想当年灵帝卖官鬻爵,公九卿明码标价,赚得盆满钵满,最后是一点儿都没给儿子们剩下。虽然抄了董家后,朝廷得到一大笔进账,但国家运转每时每刻都要花钱,四处分摊一下,看着挺多的库存立马见底了。
皇帝住的宫殿没轮上翻新,外城的城墙却被加固了一番。谁也不知道王司徒在批准这项工程时到底在想什么,但这个举动在李傕郭汜攻城时发挥了作用,为朝廷争取了宝贵的抵抗时间。
攻城战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双方士兵都杀红了眼,完全失去理智,只是麻木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宛如一具具被剥离了自我意志、机械执行命令的机器。
刀砍在身上也觉不到痛,跌倒了就站起来,站不起来就往前爬,然后被不知道是敌人还是同袍的尸体砸在身下,再也动不了,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缓缓咽了气儿。
雨还在下,已经小了许多,雨水没能冲刷走鲜血,反而将它与泥土混在一起,散发出一种更加令人作呕的味道。城墙上布满了被石块砸出来的坑坑洼洼的痕迹,城墙下则堆满了尸体,数不清的死人像麻袋似的叠在那儿,密密麻麻铺得到处都是。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王允站在城头上,静静地凝望着城外黑云般的西凉兵。
他以前没少在这儿眺望远方,俯瞰地面,这算是一项他很喜欢的放松活动,攀登亦如人生,站得越高,越有种大权在握的舒爽与豪情。
但从来没有哪一次登高和现在一样,令他憋闷得几欲窒息,仿佛胸口压着一座沉重的山峰。
温情的面纱终于被撕开,再也没有什么能挡在王允和真实之间,战争以一种无比残酷的方式迎面而来,将他整个人狠狠撞入深渊。
他觉得长安很坚固,一定能坚持到援军抵达,或者敌军粮草用尽,自行溃散。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西凉人这次是来拼命的,他们不会轻易撤退。
城墙下全是死人,护城河已经快要被填平了,那些尸体有的是中央军,有的是西凉人,更多的则是长安周边无辜的百姓,他们被驱使着充当了肉盾,哭嚎着走向死亡……王允根本不敢深入回忆之前都发生了什么,死的人太多了,多到他感觉荒唐的地步,他甚至开始控制不住地怀疑自己看到的到底是尸体,还是其他别的什么东西。
带着这种疑惑,王允慢慢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想把头探出去仔细瞧瞧。
“……司徒!”惊雷般的吼声在耳畔炸响,王允一个激灵回过神,感觉自己被人重重拽了一把,踉跄着倒退好几步,差点儿跌坐在地上。
“咄”的一声闷响,一支比普通箭粗几倍的箭擦着王允的肩膀飞过,深深扎入城墙中,露在外面的尾羽剧烈地摇晃着。
王允茫然地看着那支箭,慢慢意识到了什么,额角流下冷汗。
“此处危险,还请您移步。”朱儁松了口气,对王允恭敬地拱了拱手。
王允打量着朱儁。
这位寒门出身、靠自身努力拼搏升至公的名将曾经也有意气风发的时候,如今却周身疲倦,两鬓斑白,脸上满是来不及擦净的伤痕与血污,他的眼睛不再炯炯有神,充满了腐朽的暮气,像藏着漩涡,多看一眼都能被吸进去,再也出不来。
数日前他进京时,还不是这样的……王允沉默地想。
“司徒?”许久没有得到回答,朱儁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王允回过神,忽然不敢再去看朱儁的眼睛。
“不必送我,”他胡乱点点头,转身离开,背影看上去透着一丝落寞,“将军……保重。”
朱儁微微皱眉,直觉告诉他情况不太对,但西凉军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城,他顾不上王允了,招呼起还能动的士兵们继续抵抗。
王允独自从城门走回司徒府。
董卓授首后繁华过一小段时间的城市变得比之前更加荒凉,原本热闹的集市空无一人,地上落满了枯黄的叶子,风吹过,叶子被卷得到处乱飞,发出难听的刮擦声。
王允停下脚步,在集市门口站了一会儿,一件久远的、他认为自己已经遗忘的记忆忽然从脑海深处钻了出来。
他曾经在集市中见过吕昭拉着天子狂奔,尽管只是两道模糊的背影,但他岂会认不出天子的模样?
当时他被吕昭的荒唐和放肆气得眼前发黑,差点儿栽倒,荀爽不知道从哪儿溜达过来,扶了他一把,对他好言安抚,唠唠叨叨暗示一大堆,最终还把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
看在荀爽的面上,王允没有当场发作,等回家后他又收到了万年公主差人递的话,以及小皇帝的检讨,到了这份上,他再生气也不好追究,事情只能就这么算了。
以前想起吕昭,王允总会冷哼一声,气不打一处来,但此刻他的心绪无比平静。
李傕郭汜围攻长安,此举等同谋逆,人人得而诛之。
可道理是一回事,有没有人按照道理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仅靠中央军,恐怕难解长安之围,按照刘范的说法,他为了制衡李傕郭汜,还给马腾韩遂也递了消息,邀请他们共击长安。此时马腾和韩遂正在入关的路上,之后他们与李傕郭汜是战是和,很难判断,不能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敌人内乱上。
还有谁能发兵来救呢?
公孙瓒?唯一忠于汉室的宗亲刘虞就是他干掉的;
袁绍?算了吧,当初讨董联军没能与董卓全面开战,如今也不会跟李傕郭汜打起来;
曹操?跟袁绍一路货色,袁绍指哪儿他打哪儿,放在平时还能花点心思挑拨一下,如今都火烧眉毛了,哪儿还有多余的时间?
张杨?刘表?袁术?
……
数了一圈,王允不得不承认,只有那对他一直忌惮的父女更靠谱一些。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宣室殿内,一场隐秘的谈话已进行到尾声。博山炉腾起袅袅烟雾,淡雅清香在压抑的空气中缓慢扩散。
小皇帝穿得非常正式,除朝会外,他少有这样隆重的时候。
他对面的老者亦着朝服,郑重行礼,垂首道:“事已至此,唯有放手一搏,臣意已决。”
“司空。”小皇帝动容,迅速起身来到老者前方,亲自扶他。
老者婉拒了小皇帝的搀扶,正色道:“此乃臣之本分,陛下万不可如此。”
小皇帝悬在半空的手动了动,最终还是默默收回去。他说:“吾会派虎贲护送德祖。”
老者眉头微皱,正要说些什么,小皇帝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此行万分凶险,却又至关重要,诏书必须送到南阳。”
听完小皇帝的理由,老者不再坚持,行礼道:“臣代德祖谢过陛下关怀。”
王允总觉得朝廷没了他不行,小皇帝无人依靠,但其实忠于汉室的人还是挺多的。
杨彪,现任司空,出身弘农杨氏,又一个四世公的名门望族,与汝南袁氏相比,似乎显得十分低调。
董卓掌权时,杨彪不像王允那般积极组织刺董行动,董卓死后王允掌权,气势愈盛,杨彪也没站出来跟王允打擂台,朝廷让他当什么官他就当什么官,突出一个老老实实。
直到李傕郭汜以“清君侧,诛王允”的名义围攻长安。
被写进起兵口号里的当事人王司徒压力过大,多日精神不济,小皇帝体恤老臣,给他放了假,让他好好休息,千万别把乱臣贼子的惑众妖言放在心里。
王允不在了,事情总得有人负责,于是低调的杨彪被提了上来。
杨彪掌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小皇帝讨论该向谁求援,君臣二人一致认为,只有吕布能解长安之危。
当然不能让吕布白干,之前拖着没批的益州牧赶紧给人家落实了,再封一个车骑将军的职位,把王允一直卡着不放的开府权给出去。
除了吕布,杨彪还大胆地建议小皇帝把吕昭也封一下,反正封不封的人家都是实际上的一州之长,卖个顺水推舟的人情罢了。
诏书拟好,然后就是运送了。
李傕郭汜虽然把城围了,但长安太大,前后左右一共十二座城门,敌军总有顾不上的边边角角。
杨彪提出由自己的儿子杨修携诏书突围,前往南阳报信。
小皇帝开始不同意。杨彪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是十多岁时才得了,宝贝得很。老爷子都这把年纪了,很难再有子嗣,万一杨修出了意外,他可怎么活?
但杨彪十分坚持,称杨家世食汉禄,若不思报国,与禽兽何异?
小皇帝拗不过固执的杨彪,最终还是答应了。
杨彪正欲起身告退,小黄门跌跌撞撞地入内,带来了城门已破的坏消息。
“怎么会?!”小皇帝微微一愣。
“是、是中郎将胡轸叛变了……”小黄门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太尉已经把他抓出来斩了,但是……”
但是来不及了,西凉军像奔腾的海啸般涌入城中,根本拦不住,朱儁正带领中央军与其巷战,尝试夺回城门。
此时再纠结谁叛变了毫无意义。小皇帝闭了闭眼睛,霍然起身,冷冷道:“传朕命令,让虎贲营前去护送朝臣及其家眷尽快入宫,而后封闭宫门,严加防守。”
小皇帝冷静的态度有效地安抚了周围人,小黄门定定神,领命而去。
杨彪也带着诏书告退了,他得赶在城内彻底乱套前把儿子送走。
小皇帝抓住杨彪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二人短暂地对视,眼神皆炽烈如燃烧的火。
“……杨德祖受了不轻的伤,已经托给华神医医治了,应当无大碍。”荀彧的声音已经不像之前那么严肃了,“破虏将军还在路上,我先令公瑾领两万人进驻武关,防止西凉军南下。”
“再有七日,不,五日,我就能到了。”孙坚道。
倒不是孙坚磨蹭,他之前负责汉中防卫,兵马交接也需要不少时日。
吕昭眼眸低垂,纤长的睫毛遮挡了眼底的情绪。她忽然问:“王司徒如何了?”
荀彧目光闪烁,不易觉察地顿了几秒,缓缓道:“王司徒自尽了。”
既然打着诛杀我的旗号进攻长安,那我死了,你们也就没有动兵的理由了吧?
秋日透骨的凉风送来远方的喊杀声,王允身穿朝服、头戴进贤冠,伏在桌案前奋笔疾书,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微笑。
这是老夫最后一次向陛下进言了,他想,主要内容竟然是举荐那小妇人当什么官……这可真是太荒谬了。
王允将写好的奏表交给管家,命他送去未央宫。
管家意识到了什么,慌忙跪下。
“不必如此,送完赶紧逃命去吧,至于老夫……”王允挥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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