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数千只骨螺提取的染料只够得上染一块边角布料,姜流云与姜思钰一天两夜的忙活终是不够,只得继续在晚上的时候溜出神庙继续捉骨螺。
奇怪的是,从第三天晚上开始,姜流云每每从海中收上来的捕鱼笼都被鱼虾螺贝塞得满满当当,内里连一丝缝隙都塞不下。
——仿佛是有人抓来各种海物拼命往捕鱼笼里塞,拥挤到即使笼子里的大鱼想吃身旁的小鱼,却连转个身调个头都做不到。
事情虽透着怪异,但到底是增加了捕捉骨螺的效率,姜流云几次探查都寻不到痕迹,只得就此作罢。
连着往染布作坊送了几次骨螺和鱼获,第四次姜流云去到作坊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附近隐藏的窥视目光。
幸而他对此早有预料,便在空气中燃了准备好的迷烟,这才使行动顺利进行。
背着疲累的儿子回到神庙,姜流云刚踏进后院就觉得不对,眸光一冷,转向转角的黑暗之处,“出来!”
伴随着一声轻笑,一抹修长高大的人影从黑暗中走出,一头银白及肩发在月光下白得有些晃眼。
“是你?”眸光一闪,姜流云淡漠的看着对方,“你潜入神庙想做什么?”
“这话该我来问你,大晚上的你去做什么了?”凯厄斯大剌剌的站在他面前,蓝绿色的双眼微微眯起,盯着异族青年发丝上的盐粒,“海里有什么吸引你的东西,嗯?”
“这与你无关。”顾念着背上睡着的姜思钰,祭司们的卧室也在旁边,姜流云压低了声音,冷冷道:“倒是你,来自阿尔戈斯的外来人,若被人发现深夜潜入神庙,接下来在克里特岛上的日子怕是会过得不太愉快。”
“谁令我不愉快,我就让他更不愉快。”凯厄斯盯着他,忽然轻笑一声,微微侧过身子,随意道:“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去哪里了。”
他笃定的看着异族青年,“作坊那里的‘神赐’,是你的杰作,对吗?”
“众所周知,那是弗洛瑞斯的恩赐,你可不要妄自揣测,传出去可是冒犯神明的罪过。”姜流云漠然警告,平静的转过身,背着儿子走向自己的房间。
凯厄斯跟在他身后,漫不经心道:“别将我当作那些愚人一样,神明可不会无缘无故恩赐于一群奴隶,他们有什么功绩?染布晒布?替克里特人卖力?”
把儿子小心放到床上,姜流云顺手往炉里扔了根木柴。
燃烧的火焰被木柴压了下,又很快升了起来。
明明晃晃的火光中,姜流云的脸一半陷入阴影中,神情难辨,“神明是仁慈的,自然会眷顾于苦难的人们。”
“世上苦难的人太多了,神明可看顾不过来,只有特殊的人类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就像长得最美的女人才能得到更多男人的注视。当然,男人也一样。”凯厄斯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随意的打量屋内的摆设,“宙斯和阿波罗垂青于美丽的女人,雅典娜喜爱智慧勇猛的英雄,阿瑞斯喜欢强壮的战士,阿芙洛狄忒青睐俊美的男子,阿尔忒弥斯只和纯洁的处女在一起。而那些奴隶来自各地,信仰繁杂,他们之中更没有什么出众的人物,凭什么得到生机之神的垂青?”
姜流云淡淡的扫了他一眼,没记住那些复杂又冗长的神名,倒颇有些惊讶于对方此刻对神明的态度,“在神庙之中说这些,你就不怕神明降罪?”
“这些可都是事实。我敬畏神明,却绝不会谄媚于他们。”凯厄斯双手环胸,蓝绿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所以你跟我扯什么神赐神启都是没用的,若你愿将事情的真相告诉我,满足了我的好奇心,我也不会费力气去揭穿这件事。”
连着几夜的奔波忙碌,白日里又没有足够的空暇休息,姜流云面上不显,实则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也没有心情再同凯厄斯周旋,直接问道:“你是怎么怀疑到我身上的?”
听出他话语中的妥协,凯厄斯笑意更深,“这几日我来神庙,总能闻到你身上有一股子鱼腥味儿。你整日待在神庙,平日出门顶多是做些采摘草药的活儿,又不是打渔为生的渔夫,怎么会连续几天身上都带着鱼腥味儿?这不得不让我怀疑。”
姜流云并不相信他的话。
每日从海边回来后他都有洗澡换衣,换下来的衣服也及时清洗了,怎么可能还残留下味道?
“相信我,作为一个优秀的猎手,敏锐的嗅觉是必须的,当然,极少有人能拥有和我一样敏锐的嗅觉。”凯厄斯见青年的神情略带质疑,得意一笑,说完又不忘接了一句,“还有你儿子,这几日早上都没有看见他,想必也是晚上和你一起去创造所谓‘神赐’了吧?”
姜流云没有回答,摘下头上的银饰,解开发辫,打算洗澡换衣服,淡淡道:“你该走了。”
凯厄斯脸上的笑意立即消失,“你还不打算告诉我?”
“你想知道什么?”
“不过短短的几天,你们是用什么方法获取那样数量庞大的鱼虾螺贝的?”
姜流云疲累至极,只想抓紧时间躺下好好休息一番,不愿再浪费时间与他多解释,只道:“想知道就明天晚上再来,自己用眼睛来看。”
捕鱼笼的工艺虽巧妙却简单,届时一看便知。
姜流云站在装满水的木桶前,正打算脱衣服擦洗,一抬头却见银发男人仍杵在那儿没走,疲惫与困倦令他丧失了往日的耐心,当即眉头一皱,冷冷道:“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黑发青年唇瓣微抿,眉头隆起,投下淡淡的阴影,清冷的双眼染上不耐的锐利,仿佛有些愠怒一般,却比往日里的平静淡漠更多了几分生气。
凯厄斯的视线从他脸上梭巡到衤果露的脖颈和胸膛,挑眉一笑,转身走了,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简单的清洗完,差不多就到了神庙内的祭司们晨起的时候。
姜流云夜夜下海奔波,白日还不得休息,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若非用了提神醒脑的药物,恐怕早早就睡了个昏天黑地。
幸而国王卡特柔斯决定今日一早就离开克里特岛亲自去寻回长子,各个神庙的祭司都必须前去港口祭祀送行,而早上神庙内的其他祭司都有属于自己的事情要做,无暇顾及其它,这才让他偷了些休息的时间。
等到入夜后不久,凯厄斯就来了。
姜思钰已经听阿爹说过昨夜的事情,见到凯厄斯,只冷漠又戒备的看了一眼,并不说话。
姜流云摸摸儿子的头,走到凯厄斯身边,伸出一只手臂环住对方的腰。
凯厄斯呼吸一滞,蓝绿色的眼睛微微瞠大,有些受宠若惊。
他看着异族青年俊美的面容,唇角微微扬起,伸出手揽住对方的肩,就要将对方环入怀中。
姜流云本正要提气,猝然被他这一动作打断,不由眉头一皱,“你做什么?”
“什……”凯厄斯见他神情似乎有些不悦,这才意识到不对,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反问道:“你做什么?”
姜流云懒得多说,直接环紧了对方的腰,轻身而起落到庭中的立柱上,随后越过门墙,转眼便出了神庙。
姜思钰紧随其后,看着和阿爹紧紧贴在一起的银发男人,有些不高兴的抿紧了双唇。
皎洁的月光仿佛美化了地面上的一切,黑发的异族青年在屋顶高墙间翻越,姿态优美如湖上的天鹅,又迅捷得如天空翱翔的雄鹰。俊美的面容漠然而坚毅,发间银蛇微光流转,额间垂下的银珠时不时晃过漆黑的眉眼,在那双深沉如黑夜的黑眸中映下月色般的流光。
两旁的景物飞快倒退,凯厄斯很快回过神来,低眸看着异族青年垂下的双眼,搭在对方肩上的手微动,似有若无地摸索那衤果露的肩膀。
姜流云眉头一皱,只当对方是故意捣乱,头也不抬道:“再动就把你丢下去。”
这句警告的效果立竿见影,凯厄斯哼笑一声,握住他的肩头,不再有小动作。
除了儿子外,姜流云甚少与人有这般紧密的接触,本能得觉得不适,等到了海边,双脚还未触地,他就立刻放开了凯厄斯,也不在意对方会不会滑倒。
“嘿,”凯厄斯在沙滩上站稳,有些不高兴,“你放手得太快了。”
“你太重了。”姜流云甩了甩手腕,一边脱下衣物,交给紧随而至的儿子。
凯厄斯没再追究,双眼不着痕迹的打量着青年赤衤果的上身,“刚才那个……飞行,你是怎么做到的?”
姜流云并不想给他讲解轻功,口吻很是冷漠,“不管怎么做到,总归你是做不到的。”
本以为这话一出,高傲的银发男人必然会生怒,不想凯厄斯却只是耸耸肩,转了个话题,“你每天晚上都要来这里?”
“如无意外,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姜流云抬头看向浪潮连绵的海面,想起这几日每每都装得满满的捕鱼笼,心中困惑仍然萦绕不去。
“你的目的是什么?”凯厄斯偏了偏头,似笑非笑,“别告诉我是为了帮助那些奴隶?还是为了宣扬弗洛瑞斯的信仰?”
“这就与你无关了。”姜流云没心思与他多说,径自脱下靴子下海。
眼见阿爹离开,姜思钰也没有理会凯厄斯,熟门熟路的找了一处石头坐下,眼睛盯着海面。
凯厄斯在旁边溜达了一会儿,眼见着异族青年一时半刻还回不来,便走到男孩身边坐了下来。
“走开,”姜思钰转过头,冷冰冰的看着他,“不要坐在我身旁。”
面对满脸冷漠的小男孩,凯厄斯挑了挑眉,轻笑一声,“我就是要坐在这里,你想要怎么样?”
姜思钰沉默。
凯厄斯是克里特岛的客人,听说还是阿尔戈斯的王族,不管是打了还是杀了都会有不小的麻烦。
他不能给阿爹惹麻烦。
见男孩没有出声,凯厄斯唇角微勾,“阿依,你是叫阿依吧?”
姜思钰冷漠的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继续盯着海面。
凯厄斯却没有因着男孩的冷淡而安静下来,继续道:“阿依,你父亲天天下海,你就不担心吗?”
姜思钰神情不变,“担心什么?我阿爹会游泳。”
凯厄斯敏锐的捉住了他话语中的某两个字眼,登时忘了之前的话头,追问道:“所以阿爹是父亲的意思?”
姜思钰终于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沉声道:“所以你不要再认我阿爹做父亲了,他是我一个人的阿爹。”
听了他的话,凯厄斯怒极反笑,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那你大可放心,我没想让他当我的父亲。”
片刻后,他冷静下来,谑笑道:“海里可是有着五十多个漂亮的海仙女,她们遍布大海各处,长得还美丽动人。你父亲长得那么好看,必然很容易受到女人的喜欢,你就不担心他被海仙女迷惑?若是他和海仙女结婚,那你可就要迎来一个新的母亲了,说不定很快还会有弟弟妹妹。”
话说完,凯厄斯本以为男孩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不高兴,毕竟没有任何一个孩子会喜欢继母的存在,却不想对方用怪异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平静道:“神话传说都是假的,海里没有仙女。”
这话一出,凯厄斯顿时愕然。
他转头看向男孩,发现对方脸上的神情再认真不过。
怔愣许久,凯厄斯神情复杂,“谁告诉你传说是假的?”
姜思钰瞥了他一眼,淡漠的声音里带着理所当然:“小时候我向神明祈求想要母亲,却并没有神明回应我。我从没有见过神明,阿爹说他也没见过,所以传说当然是假的。”
“你想要母亲?”凯厄斯立即被引开了注意,“你的母亲呢?”
凯厄斯看着男孩苍白的面容,精致漂亮的眉眼和异族青年十分相似,很难想象男孩的母亲是什么样的相貌。
此刻,他心中有些莫名的紧张,又有些怪异的警惕和敌意,本能的有些排斥男孩口中的母亲。
姜思钰没注意到他话语中的紧绷,手指摩挲着腰间的银笛一角,声音低了几分,“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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