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姜流云的神情平静到有些漠然,“伊多墨纽斯,这样珍贵的礼物,你应该送给正确的人。”
伊多墨纽斯双唇一动,还没来得及开口,凯厄斯已经接话道:“很可惜这里没有这个人。”
银发的男人脸上带着惯常的高傲笑容,蓝绿色的眼睛中仿佛含着嘲弄之意,虽然是坐着偏头仰望站着的伊多墨纽斯,姿态却没有半点弱势。
“好吧,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我只好将它拿回去了。”伊多墨纽斯仿佛没有在意,笑着摇摇头,接口道:“对了,我的伯父卡特柔斯会在明天日出之前出殡,亲友们也已经商量好了对我那可怜的堂兄的处置。日出之后,在神庙前的广场,我们会在神明的见证下处决罪人,以祈求神明的宽恕,届时全城的民众都将出席。吉安利乌,凯厄斯,你们都是克菲索斯城重要的朋友和客人,届时也希望你们能出席见证这一场审判。”
姜流云一点头,“我会去的。”
围绕着克里特岛的王位之争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姜流云不想知道伊多墨纽斯是否在阿尔泰墨涅斯误杀卡特柔斯这件事上出了力,总归伊多墨纽斯成为下一任国王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凯厄斯轻笑一声,“这样的盛事,我当然不会错过。”
伊多墨纽斯仿佛没听出他话语中的讽刺之意,转身离开了。
等人一走,凯厄斯还带笑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
他蓦地转头盯住姜流云,微微眯起的双眼显得有些锐利,仿佛要在异族青年身上找到什么一般。
这样如有实质的眼神让姜流云有些不适,冷冷道:“你在看什么?”
凯厄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缓道:“你身上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让伊多墨纽斯这样在意?”
姜流云没回话,径自用刀子将自己盘子里的羊肉切成小块,放到姜思钰面前。
凯厄斯轻哼一声,“自从我来神庙找你开始,那家伙可是紧张得很呢。仿佛生怕我发现什么一样,到我面前问一些无意义的话。”
姜流云淡淡看他一眼,“那你发现了什么?”
凯厄斯一噎,沉默一下,嗤笑一声,“不管是什么,总归伊多墨纽斯对你没什么好心思,遮遮掩掩得跟地里藏着的虫子一样让人生厌。”
姜流云没回这话,沉默着给姜思钰倒了碗汤。
若说之前他身上有什么值得伊多墨纽斯图谋的地方,那就只有一手超越这异世的雕银技艺了。
而之前对方并未表露出对这方面的在意,甚至在条件达成后不再与他有所联系,或许是顾忌着当时还在世的老国王,否则关于那两顶银冠的消息也不会到如今都一丝不露。
如今老国王已死,王位已是囊中之物,克里特岛即将成为自己的一言堂,伊多墨纽斯自然不必再遮掩。
现在伊多墨纽斯在意的,或许还要加上冰蚕丝织。
他给阿钰做衣服的冰蚕丝织物同这里的织物布料相比彷如云泥之别,克里特岛向外贸易的主要商品中就包括布料这一项,其布料的热销程度就连身为王族的凯厄斯都要飘扬过海前来购买。
而现在发现了一种更好的布料,不管出于个人还是未来国君的立场,伊多墨纽斯都绝不会对此视若不见。
姜流云之前毫不犹豫就拿出冰蚕丝让人织成布给姜思钰做衣服,并非不曾想过冰蚕丝织的出现会带来一些麻烦,但他从不愿为了避免麻烦而去亏待自己的儿子。
且当时克里特岛上的局面还未明朗,老国王虽年迈却尚且力强,在外还有一个长子,王位还不定花落谁家,却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结束了。
想到伊多墨纽斯如今殷勤到连阿钰也没放过,姜流云心中不由生了两分厌意。
凯厄斯弃了不好用的筷子,用手抓了一块羊肉塞进嘴里,见到对面的青年眼睑低垂的模样,心口微微一动,忽然道:“你要不要和我回阿尔戈斯?”
闻言,姜流云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中颇有些恍然。
说起来伊多墨纽斯态度上的转变,是从凯厄斯时常造访开始的。
他和阿钰两人在此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即使身上有伊多墨纽斯图谋的东西,也不值得身为未来国君的对方如此优待。
如此费心费力,多半是顾忌着凯厄斯。
同是外乡人,他和阿钰籍籍无名,寄身于神庙;凯厄斯却是它处城邦的国王亲弟,还是克里特岛的贸易对象,若他们提出要随凯厄斯离开,伊多墨纽斯定然不好拒绝。
所以对方近来如此殷勤拉拢,是担忧他和凯厄斯走得太近,从而离开克里特岛前往阿尔戈斯?
在弗洛瑞斯神庙的日子过得安宁,又能学到此地的药理知识,阿钰也已经适应了在此地的生活,所以姜流云暂时还没有离开的打算。
——前提是伊多墨纽斯没有做出什么越界的事情。
想到此,姜流云轻轻摇头,“我暂时还不想离开克里特岛。”
人生中第一次邀请却被毫不犹豫的拒绝,凯厄斯有些愠恼又有些羞怒,脸上还带着笑,眼神却冷凝了下来,狠狠将手上的大块羊肉撕成两半。
姜流云忽而想到若不是凯厄斯的存在,如今伊多墨纽斯恐怕早已失了耐心从而对自己武力相逼,他虽不惧伊多墨纽斯,但麻烦能晚一些时候到来总是好的,因此不由看银发男人顺眼了几分。
见到凯厄斯粗鲁的动作,他索性将对方的盘子拉过来,利落的用刀子将盘子里的烤肉切成小块再推回去。
凯厄斯眼中的冷意不知何时已然消散,他看向青年沉着冷肃的面容,唇角不自觉扬起,又拿起桌上的细木棍,学着青年的动作慢条斯理的夹肉吃。
第二日的清晨,太阳才跃出海平面不久,克诺索斯城就热闹了起来。
原本空旷的神庙群前的广场上挤满了人,最外围是闻声而来的城中居民,往里是王城中的贵族及神庙人员。
广场中心位置的石台上,一个全身遍布着大大小小伤痕的男人正被绑缚了双手跪在那里,神情灰败,双眼死寂。
各个神庙的神职人员站在男人面前,一一宣读着男人的罪过,其话语繁杂冗长,夹杂着一堆对神明致敬求恕的话语,念叨了好些时候都没结束。
姜流云抱着儿子站在人群中,听得有些不耐,索性将目光放到祭台旁边的人群上。
在那群衣着打扮明显贵气许多的王族中,伊多墨纽斯披着紫色布料围成的衣物站在最前面,他身旁站着两个陌生的男人,虽然分站两旁,气势却一点也不比伊多墨纽斯弱。
在这神权临驾于王权之上的时代,即使是国王也要时常到神庙祭拜,因而在弗洛瑞斯的神庙待久了以后,姜流云对城中的王族面孔都已然十分熟悉,然而对于伊多墨纽斯身旁的两个男人,他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凯厄斯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身边,“你在看什么?”
“伊多墨纽斯旁边的两个人是谁?”
凯厄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很快便回答:“那是墨涅拉奥斯和帕拉莫得斯,卡特柔斯赶走的两个女儿分别生的儿子。”
说完,他意义不明的微微一笑,“说到墨涅拉奥斯,那可是令几乎世上所有的男人都羡慕的幸运儿啊。”
姜流云终于看了他一眼,“怎么说?”
迎着异族青年的目光,凯厄斯脸上笑意更深,随意道:“美女凯伦的丈夫,这个身份就足以让地面上九成的男人羡慕他了,就连我的哥哥,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呢。”
姜流云对这样风花雪月的故事不感兴趣,便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
他看向靠近祭台站着的一位红衣少女,“祭台下的那个女子是谁?”
祭台下围站的大多是王族男子,神庙人员都站在祭台上,那靠近祭台边的少女的存在便十分突兀。
姜流云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不同于旁人一般是直接拿块布围在身上的,而是经过剪裁缝纫,袖子上窄下宽迤逦而下,下摆的裙子是精致的褶皱花边,面料是艳丽的红色,且带着光泽隐隐的暗纹,明显十分上乘。
她脚上所穿的也不是用皮革钉制的凉鞋,而是紧紧包裹住小腿的布靴,靴面上缀着红色的石蒜花,十分精致,与这里的人极为不同。
听到异族青年的话,凯厄斯眉头一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哪里有女子?”
“祭台下,那个红衣的姑娘。”姜流云扬了扬下巴,心头有些困惑。
以他这个位置观望,虽然只能看到那红衣姑娘的一个侧脸,却也能看出她的模样极为美丽,皮肤光滑五官精致,且穿着打扮又如此精美好看,论理应该十分引人注目才是。
然而附近的人们却仿佛对她视而不见,连一个目光都不曾给她,莫非是这女子身份非比寻常,令人有所忌惮、不敢直视?
凯厄斯顺着异族青年示意的方向扫视两遍,不悦的扯了扯嘴角,“别胡闹,祭台下哪里有什么女子?这个时候哪个女子敢接近祭台?”
闻言,姜流云仔细打量他的神情,银发男人的模样不似作伪,对方也不可能在此刻无缘无故作弄他。
所以……凯厄斯是真的没看见?
姜流云心中一沉,又瞧了那红衣少女两眼,确定自己并未错看,便转向抱在手上的儿子,用汉话问道:“阿钰,你看到祭台下穿红衣的那个阿姐了吗?”
姜思钰抬头看了一眼,“是头上戴着红花的阿姐吗?”
姜流云轻轻点头。
“我看见了,”姜思钰说完,转头看了一眼凯厄斯,悄声道:“阿爹,难道凯厄斯看不见她吗?”
姜流云没回答,黑眸缓缓扫视了一眼周围的人群,之前心中的疑虑也有了解答。
恐怕不仅是凯厄斯看不见那红衣姑娘,就连其他人也同样看不见。
那为何只有他和阿钰看见了?
那红衣姑娘到底是什么?
人?还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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