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之前,觉净被人追杀时,铃兰曾帮忙传过一封信给觉一。
那个时候的铃兰打扮得极其素净,裙摆上还沾了泥点子,虽说样貌是好,但瞧着也就是平常人家的姑娘,兴许读过些书,是以伶俐一些。只是今日看来,她发间步摇,腕上玉镯,竟没一样是平常人家能用的东西。
觉一又想起那日铃兰言语中隐含敲打之意,唯恐自己给觉净使了绊子。他那时心绪复杂倒还不觉得什么,此时却有些不痛快起来。
怪不得有那样的见识,原来是个有背景的。只是自己这位自小便光风霁月,上得宫里器重,下搏师长宠爱的师弟,犯酒戒在前,近女色在后,可真是让人吃惊不小。
觉一垂着眼,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可心里却如百江汇海一般。
作为师兄的失望、幸灾乐祸的窃喜、难以言说的自惭……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将他的团在一起,只觉憋屈却看不出究竟。
“师兄?您怎么上来了?”觉净问。
觉一定了定心神,斟酌一番后才说:“你在山上住了这么长时间,我不放心,上来看看。”
“谢过师兄关心,觉净一切都好。”觉净淡淡答完,又抬眼将觉一看着,像是在等着他的后文,
显然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觉一此番上山绝对不会只是为了关怀觉净而已,只是觉净这样未做掩饰的目光还是让觉一升起一丝羞怒,只能拨动着手上佛珠来将自己的情绪压抑下去。
“这几日城外有山匪作乱,百姓皆逃至城中,却又苦于无处栖身,连吃食都难有保障。寺里倒是还有些余粮,自然要为赈济灾民出一份力。贫僧本想着让寺中弟子带些人出去,可昨日正巧京兆尹大人过来,听闻寺中打算,便提出还是得有一个人领着。贫僧倒也想过,你如今正在受罚,恐怕不是很方便。但一来那些弟子年岁还小,总要有个稳重的人在旁约束;二来灾民此次恐怕受了惊吓,也的确需要人安抚。这样一想,还是你最合适。”觉一说完,顿了顿又补了句,“若依你看呢?”
“一切都听师兄安排。”觉净谦逊答道。
铃兰站在一旁,并不主动插话,但若是换个地方,以她的性子恐怕会直接笑出声来。
何为惺惺作态的最高境界?似觉一这般就是了,端着架子糊弄别人以至于差点连自己都糊弄过去。
蝉鸣寺才多少人口,又是不重口腹之欲的,能有多少存粮?纵然作为皇寺不缺钱财,突然张罗也不是易事,又哪能不争取官府支持。更何况这几日城里乱做一团,若不是觉一主动相邀,京兆尹又哪有这个闲工夫如此“正巧”地过来礼佛。
倒也不能说他胡说,只是着半遮半掩的所谓“一拍即合”背地里不过是各取所需。觉一需要官府支持钱粮,京兆尹需要向宫中邀功,这才达成一致。
至于为何非要让觉净这个还在受罚的人出去,恐怕并非是觉一那一通冠冕堂皇的顾虑,而是京兆尹不愿放弃觉净这个金字招牌。
可笑的是觉一不愿承认蝉鸣寺在一众皇寺里如此特别的原因是因着觉净,话里话外尽是粉饰之意,句句想绕开,又句句绕不开,这才将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情交代得如此累赘别扭。
铃兰对觉一并不感兴趣,但此时却又难免好奇,凭觉净之敏锐聪慧,究竟听没听出这话中真意。
她略侧过头,想要在觉净神情上找出些破绽,却又的确什么破绽都没找到。
不知是不是看到了铃兰暗地里的动作,抑或是觉一本就打算在交代完正事之后发难,只见他一皱眉头,而后意有所指地说:“师弟此次犯酒戒,寺中上下无一人不感到震惊,但你既主动认错,又受了罚,众人自然敬你如初。只是红尘纷乱,师弟侍奉佛前多年,可要记得时时自省才好。”
“谢师兄教诲,觉净省得的。”觉净双手合十,颔首垂眸,乖顺得不成样子。
“嗯。”觉一满意地点点头,又问,“上次也多亏了这位铃兰施主送信,还未好好谢过,不知施主家在何处?”
铃兰似笑非笑,并未及时回答。
倒不是她觉得春宵阁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只不过依着觉一的性子,若知道自己是出身青楼,怕是又有麻烦。若是觉净不在,她还可以信口胡诌,但既是当着觉净,自己瞎胡说的本事恐怕很难施展。
但话又说回来,若是觉净不在,她也不需要这诸多顾虑。
恐怕觉净自己也十分清楚铃兰的身份会遭来怎样的反应,难得地也有些犹豫,微抿了抿唇。
这番反应反而引得觉一警觉起来,沉下声音问道:“怎么师弟?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
“并无什么不方便的,”觉净终于还是回了他的话,“铃兰姑娘乃是春宵阁的女子。”
“春宵阁?”
觉一的眼睛和心一同震动了几秒,不可思议地盯着觉净,半响后又看向铃兰。
他吃斋念佛多年,对美色一事已是迟钝起来,只觉得铃兰姿容不错,却未料到她竟是春宵阁的女子。
更令他不能相信的是这名春宵阁的女子竟然曾替自己的师弟送信,又在师弟迁居别住之时上山探望……
只是探望而已吗?觉一又犹豫起来。或许她昨晚便歇在此处,更或是她早在觉净上山之时就跟着上了上。
虽说因着种种原因,觉一是乐见觉净犯些差错的,就像是在自己身有污渍的时候,也总希望自己身旁的人不要太过洁净。但像这样有辱佛门的事却不一样,让他愤怒得浑身发抖,指着觉净怒道:“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
觉净第一次在他师兄面前皱起了眉:“觉净不懂师兄的意思。”
觉一听不进去觉净的话,气得在屋里踱步,几个来回之后又狠狠拍了拍桌子:“师父和师叔都如此器重你,传你佛法,望你开悟世人。你却陷于爱欲,不守戒规,做这样……这样的事情!你对得起师父和师叔吗?”
“师兄若认为觉净有辱师门,还请明白告诉,实在不必搅扰两位尊长,更不必辱没旁人。”觉净不卑不亢地说。
虽然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甚至因着风寒未愈还带着一点不明显的沙哑,虽然铃兰同他并排站着,并不能看到他的表情,但铃兰知道他还是有些生气了的,只是她并不确定觉净是生气自己被无端指责,还是生气觉一提到了两位尊长,抑或是只是生气做这一切的是自己的师兄。
但是显然觉一并不能察觉到觉净生气了,反而更加怒不可遏:“你也不必下山赈济了,跪在佛前好好忏悔,待我请来长老师叔再将你处置!”
他说完欲走,只是走前又看了铃兰一眼。
那是一种走在街头突然看见不堪入目之物的眼神,多看一眼都是恶心,却又难以避开。
铃兰一愣,继而便笑了,开口道:“觉一师父留步。”
觉一虽停住了步子,却没有回身,只是背对着她。
铃兰也不计较,自顾自地说:“我听说佛祖认为世间一切皆是虚幻,是人心的倒影。方才师父虽未明说,却用言行暗示了我与觉净师父做了什么龌龊之事。只是铃兰不解,师父见到我时不认为我们做了什么龌龊的事情,却在听到我的来历之后态度大变。那么龌龊的究竟是事情还是‘春宵阁’这三个字?抑或是说只是师父的内心呢?”
“铃兰……”觉净想要阻拦,却被觉一打断。
“贫僧无意看轻姑娘,只是觉净是我师弟,入我师门,接受佛法,便要受佛门规矩。”
铃兰并不畏惧,反问道:“哦?蝉鸣寺可有寺规言及和尚不能与青楼女子往来?”
“蝉鸣寺有何寺规,贫僧不必同你多说吧?”觉净冷哼一声。
“自然,”铃兰略一低头,继而再次直视着他,“但恕我直言,我佛慈悲,旨在感化开悟世人,虽说无规矩不成方圆,但贵寺动辄罚跪,怕是与佛祖本心背道而驰了呢。”
“口出狂言!”觉一瞪圆了一双眼睛,“如何教化僧众,贫僧难道不必你清楚?”
“那可不一定,”铃兰冷笑一声,“就说师父不顾多年情谊,判罚觉净受跪香之刑,若是旁人见了,大概还要赞您一声公允。可你作为一寺住持,不查清他是否情有可原,可算得上明辨?作为师兄,不怜惜他膝上旧伤能否支撑,可算得上友悌?作为僧人,不顾念他身体虚弱反而驱至他处,可算得上悲悯?”
“你一个青楼女子,身上不知背了多少孽债,怎敢在这里大放厥词?”觉一通红了一张脸,反驳道,“佛门清地,怎能容你这等人随意踏入,脏了地方!”
这天下和尚怕大部分的人都以为青楼污秽,青楼中人自然也脏不可言,只是诸多顾虑之下少有人有机会像觉一这般在激怒之下说出来罢了。
铃兰并不生气,甚至看见觉一眼里也有淡淡惊愕时,还有一种撕破人皮的快感。
只是这世间的人说着众生平等却还是以偏见视人,佛门亦不能免俗,实在是无聊透了。
觉一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什么补救,但终于还是铁青着脸收了回去。
“佛祖在上,众生平等。师兄说错了话,难道打算一揭而过吗。”觉净平淡地问道,没有任何诘责的意味,却任谁都不会怀疑这里面的坚持。
这是一种态度,不打算置若罔闻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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