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亮没有力气说话,但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平日那些身体有残缺的乞丐,别人给得钱会多一些,一个成年人也比他们这些健全的小孩更容易讨来钱财。
他不想这样做,但嘴巴张张合合,最终只发出几个破碎的气音。
小月亮闭着眼睛,实在没力气去想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脖颈沉重无比,偏头便趴着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小月亮睁眼一看,手肘处血肉模糊,手臂上满是爬回来时一路被摩擦出的伤痕。
夜里太黑,什么也看不清,路上有许多小石子,有的地方还有突出的细小碎瓷片,他拖着身体过去,不仅手肘受伤,身上也到处都是伤口。
所有地方都在疼,那些小伤口的疼痛,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了。
小月亮睡了一觉,恢复了些力气,可是身上还是很疼,根本站不起来,他也没有钱看大夫,只好强撑着硬熬。
那对兄弟也醒来了,见小月亮睁着眼睛趴在地上,脸上好几道伤痕,身上也满是棍棒拳脚的痕迹,小小的一团缩在那里,看着可怜又无助。
那个哥哥看了他片刻,认真道:“要不要去乞讨?今日应该能讨得多一些,别人看你可怜,会施舍你的。”
小月亮闷声道:“不……”
他此时倒是能说话了,只是嗓音沙哑的厉害,喉间仿佛被沙砾磨过一般,细细密密的疼。
到了现在,他终于觉得自己与新认识的小伙伴似乎不是一路人,并不适合做好朋友。
那个哥哥便道:“你不去,我们哪有钱买吃的?”
见小月亮不说话,他皱着眉看向一旁的弟弟,道:“他不去,那你跟我去,你学他那样。”
弟弟睁大眼睛,有些害怕,小声道:“我们装病,被发现了会挨打的,上次不是就被打了吗?哥哥,我不想去……”
哥哥瞪着他,骂道:“胆小鬼!你不来我来!我讨来买了吃的,你别找我要!”
他说完转身,作势要走,弟弟立马拽住了他的衣摆,可怜兮兮地跟着他往前走了一步。
哥哥哼了一声,回头看了小月亮一眼,小声骂道:“蠢蛋!一脸倒霉相,活该被人打!”说完便带着弟弟一起走了。
他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骂人话,恐怕连“倒霉相”究竟是什么相都不明白,只是单纯想要骂小月亮。
这种毫无道理,并且纯粹的恶意,让一旁的陆采心中生寒。
孩子是没有善恶天性的,一切观念都是从周围人的一言一行耳濡目染而形成,他们会模仿大人的行为,有些父母的行为引导孩子往正路上走,有些父母立身不正,被孩子看见了,就会导致孩子也跟着他们学。
而这对双胎兄弟,不像涉世未深的小月亮,他们显然已经以这种状态生活很久了,每天接触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孩子的世界观还未完全形成,便已经浸染了市井浊气。
哥哥一心只想着活下去,习惯了坑蒙拐骗,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只要能吃饱,做什么都敢。
弟弟胆小懦弱,怕挨揍怕挨饿,更怕没人管,十分会依赖人。
虽然性格不同,但兄弟俩的毫无善恶观念却是如出一辙。
而这种毫不自知的恶,才是最让陆采觉得可怕的。
最怕的不是你明知自己做得不对还要去做,而是你做了,却认为它是理所应当,是天经地义。
心中没有善恶观念,不知自己的恶,反而觉得别人有钱不骗是傻子。
双胎哥哥骂小月亮的声音不大,可他距离小月亮很近,稍远些的陆采能听到,小月亮自然也听到了。
他埋着头想,什么是倒霉相?父亲母亲就是因为这个才被他克死的吗?
小月亮不知“克死”是什么意思,他是听月城的街坊邻居说的,他们都说,全家从主到仆死了个遍,就剩他一个,不是被克了还能是什么?
大人都被杀了,一个小孩子凭什么能逃过?肯定是他命硬把其他人害死了,要离他远一点。
小月亮被赤烬带着从崖底飞上来时,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他没有地方去,只能返回月城,那时谢家已被搬空,满地尸首也都被清理了。
行凶的人不知何时与城主府搭上了关系,他们如此明目张胆,却没有受到一点惩罚,谢家的事只随意被寻了个理由便盖了过去。
小月亮回去被人看见,消息传到了凶手耳朵里,凶手亲眼看见他与谢母一起跳下悬崖,如今却又活了过来,心中生疑,便要亲自看看。
然而真的见到小月亮,他们却害怕了,大惊之下连滚带爬地跑了,说他不是鬼就是妖怪,哪有人能死而复生呢?
小月亮看见那伙人,眼睛便红了,追了片刻追不上,想起母亲临走时看他的眼神,父亲凝结成黑色血块的青衣,还有元钦哭着叫他公子的脸,那一刻,不知恨为何物的小月亮,第一次体会到了这种陌生而遥远的情绪。
他本想让赤烬将那些人都烧了,他认识那个领头的,一路跟着他来到私塾门口,随后便看见有个比他大一些的小孩走出来,那领头的俯身抱起他,脸上满是笑意。
这一刻的他不再是那个可怕的刽子手,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
小月亮看着他怀中天真可爱的孩子,有些矛盾地想,行凶的是大人,与小孩有什么关系?自己真的要让别人与他一样失去父亲吗?
他站在原地看了片刻,最终还是跌跌撞撞地转身跑了。
恨还是恨,可如今的他还无法承受杀人与毁灭别人人生的沉痛。
他还太小了,他的世界一直以来都是光明快乐的,乍然转变,根本无法适应。
他不能负担这样沉重的一切,他很害怕,不仅怕失去家人,也怕残忍凶恶、麻木不仁、会想要杀了别人的自己,他不敢面对,只能退缩逃避。
别人来杀他,别人不会有负罪感,可他去杀别人,即便是报仇,他也承受不了,会时刻受良心谴责。
这与其他人无关,也无关他是不是不爱家人不恨凶手,只是一个光明天真的孩子自己与自己的较量。
……
那段时日谢家的事在月城传得沸沸扬扬,唯一活下来的小月亮几乎成了众矢之的,虽谢家是被害的一方,然而人们不会对小月亮的幸存感到庆幸,只会觉得古怪。
有死而复生的传言在前,其他人即便不相信什么精鬼妖怪之说,也免不了觉得他邪门、晦气。
仇家亲眼见他死而复生,更是不敢再沾他,自然也就不会追杀。
小月亮在月城受尽了指指点点,终于忍不住跑出了月城,来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像“一脸倒霉相”这样的话,自离开月城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
小月亮有些难受,真的是他太过晦气了吗?
他身上满是伤,没有及时处理,又多思多想,心中郁结,没多久便浑身滚烫,发起了高热。
陆采观他面颊通红,人已经有些不清醒了,自己却只能干看着,忍不住心急如焚,一次次想要触碰他,又一次次从他身上穿过。
陆采尝试了无数次依然无果后,泄气地颓然坐下,他看着小月亮的脸,忽然真正意识到,他真的只是一缕游魂,他经历的是已经发生的过去,从一开始便什么都无法改变。
那对兄弟晚上回来时,小月亮已经烧糊涂了,他们拿着路上买的吃食,本想分给小月亮一点,然而看他迷迷糊糊神志不清的样子,想必也吃不了东西,便不给他了。
他们自己还不够吃呢,正好省了。
没人想过要给小月亮请个大夫,在他们的认知里,看大夫是有钱的奢侈人家才会有的待遇,小月亮是什么?像他们这种人,谁没有生过病,谁不是那么扛过去的?
若扛不过去,便是他身体素质不好,也怪不了别人。
陆采沉默地坐在小月亮身边,静静等着。
这是谢昔诀的记忆,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他没烧死没烧傻还成了永夜魔尊,必然是扛过去了的。
等到半夜,陆采已经麻木了。
小月亮从开始说胡话变得昏迷不醒,如今他只知道人还活着,其他的一概不知。
只看状态自然是糟糕透顶,然而究竟糟糕到什么程度,陆采不探脉根本看不出来,只因小月亮表面就已经不能更糟了,内里如何根本无从判断。
他身上有伤口的地方出完血后已经流脓,没伤口的化成了淤青,结了硬块,全身上下只有脸尚且能看,只有几道大大小小的划痕。
陆采觉得他应该还有哪里的骨头被打断了,内脏恐怕也有些问题,可是他无法求证,小月亮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这么小的孩子,伤成这样,能活下来真的是个奇迹。
陆采忍不住想,若是小月亮的父母看见他如今的模样,不知会有多么难受心痛。
忽然,陆采感到了另一个陌生人的气息,他转头看向门口。
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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